12 刹那(1 / 1)
晚春,我终于渐渐接近了她。我深谋远虑,小心翼翼,百般迎合藏于淡然神态中,一寸一寸地向她趋紧。直到这一天,她对我单独说起过她长久以来重复的一个梦,我才敢稍微放下一点心:她终于认可了我,或许是作为朋友,或许,更多一点点。
“……有时候我能预感,这个晚上我会不会做那个梦,我的梦中人会不会来看我。”她的嗓音那么低柔,面上带着一种没有锐角的自嘲,眼中光芒如数收起;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微微发呆,看在我眼中,直教我沉迷,又似乎想要发疯。确切而言,是想要装疯。
但我必须保持面色平静。
我关上窗子,回到沙发前,看着她,温和地说:“那么你很幸运,你有这样一个十几年来不离不弃的朋友。”我尝试着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举止尽量自然,不敢泄漏内心的热度。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脉脉然并不言语。
这一瞬间,我眼前的画面跟记忆中某一个片断悄然重叠:她的头发是不太黑的黑,她的额头和鼻梁映着柔和的灯光,她的嘴唇优雅地轻轻合着,如同小小一朵睡莲,收拢了,也能感到她四周的清甜的水意。
她就这样仰头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片刻,她略微转开视线。我凝视她,无声地长叹,这是赞美的感激的叹息。
霎那如同一生,仿佛一切都获得满足。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值了,超值了。一切,一切,都千百倍地美好过我最美的梦想了。
她眼中泛起依稀的水光,随后,又退去。
看着她轻轻地说:“请你留下来,为我留下来。”我默默地抱住了她。
她低声呢喃:“我知道,就是你。”我心里想,你真的知道吗,像我这样自始至终都知道吗?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你真的一直在等我找到你吗?思绪四下散开,不觉就泪盈于睫。我轻轻偏转了面颊,她却十分明白,伸手过来,用她的手指替我小心地擦去泪珠。
两个人静默许久,她温柔地说:“大概你永远不能知道……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一切只是我自己,我自己愿意。”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紧,开始我们的第一个吻。她的眼泪扑簌簌打在我的衣衫上,印下些许潮湿微凉的小小吻痕。
我不是没有试过克制我自己。
但是,事实告诉我,我做不到。
我对一唯的感情,似乎是典型的老房子着火。
一个月后,我经过再三思量,同容儿说分开。她在电话里惊叫起来,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对她说要离婚,然后安静地挂断了电话。接下来我们断了联系,我只是偶尔打电话给爸爸,然后让小保姆到旁边院子叫青青过来接电话。无论如何,对青青,我是放不下的。
不过我没有对一唯说这些。
又过了一个月。
再一个月。
我以为容儿采取了神仙般的高姿态,正在纳闷,四姐带着她以及数位老街坊兴师动众地冲杀到我眼前,而且一出现就把我和一唯堵在餐厅里。四姐当众痛斥一唯,声泪俱下;餐厅里的目光纷纷聚集过来。
一唯先是惊愕,旋即保持一种含蓄得体的表情,沉默不语。
我气得脸热耳朵烫,却是无言以对。
四姐骂了一会儿,见她柔顺,不由得停下来,似乎不确定她这是最彻底的顽抗还是极自觉的悔悟。四姐迷惑地看了一眼容儿;容儿呆呆地看着一唯,毫无反应。我赶紧把容儿拉出去,却不料四姐立刻扬手狠狠地打了一唯一耳光。
我停在原地,一瞬间,只觉得万念俱灰。
一唯依然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四姐这会儿倒脸红了,口中讷讷,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容儿则是一幅如梦初醒的神情,瞪大眼睛盯着一唯,然后茫然无措地看向我。
我示意她们快快离开,然后细细看一唯怎么样。四姐那一巴掌真是穷凶极恶,我看着一唯脸上的五指红印,只觉得两个太阳穴那里勃勃地跳,手心一个劲儿冒汗,有一种动手打人的冲动。
可是我不能。谁也不能打。
我只好默默地走开。我还能怎么做呢?同容儿离婚?跟四姐断绝关系?那么,父亲的身体会怎么样?难道我要重演对母亲的伤害吗?
我只有隐忍,只有劝一唯也速速离开。
“我会补偿你……她什么都不懂,我倒也拿她没办法,你千万不要跟那种人计较……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明天找你——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可是她的面色飘忽不定,仿佛在听,仿佛早已神游万仞。她的唇型,我是知道的,即使在她生气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也甜美地微微翘起嘴角。只是一点点,可是足以让三分温柔永恒地眷恋不去。
我说完,见她展颜一笑,真是楚楚动人,好像雏菊一般,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既然她笑了,我也就放了心,给她留下一张信用卡,便默默离去。走出餐厅,果然看见四姐横眉冷目的站在马路边等着我。我木着脸走过去。
“老爸又病了,你到底回不回去?病危通知单都下来了!偏偏你连你老婆电话都不接!死小子你成天在想什么?读大学读傻了?留学留傻了?放着这么好的老婆不要,跑去跟狐狸精鬼混!”她指着我鼻子一顿臭骂。
待她出了气,我赶紧拉她去停车场:“爸爸怎么样?你们怎么都跑到这里来,谁陪爸爸?”
四姐瞪我一眼,随即心软了:“爸爸说……我们不来劝你回家,他就……”说到这里又生气了,偏过头去不肯看我。
我平静地说:“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这就一起回去。”
于是,零四年秋天,我放弃了。
我不是不敢赌一把;我只是毫无筹码。
我不能用别人的性命去豪赌。
坐在浣都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草坪边上,我看着秋色逐层退尽,寒意日渐浓厚,时而发呆,时而抽烟;极偶尔地,我也会想起这一年暮春时节我面对一唯面容时发出的无声的长叹。
那种赞美的、感激的深深叹息……
此生不再。
不过,因为一唯,霎那也如同一生。我的一切都已然获得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