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故人(1 / 1)
我喜欢安静,容儿也是。
我喜欢看书,容儿也是。
我喜欢幻想,容儿也是。
还有,我生于狗年,容儿也是。她曾经非常喜欢在私下相处时亲昵地以额触额,轻轻地假意地顶,说,我们俩是七零年的两只小狗,一只是夏天小狗,一只是秋天小狗,所以一个叫夏夏,一个叫秋秋。我总是不承认的,会笑她,这不是江西方言的“谢谢”吗?还有什么秋秋,就像球球一样,人家听了还以为这只狗多胖呢。容儿脾气好,从不反驳,只是笑。
当然我们有许多许多共同点。我们甚至在同一中学作了六年同学,之后,我去上海念大学,她也频繁往来,给我带来好吃的,给我添置东西,给我打毛衣,还替我铺床叠被做饭买水果。我知道她对我好,我也知道她爱我。
但是我也清楚掩藏在相同底下的,我们的不同。
我喜欢安静,可我安静是因为我早已年逾数百,许多浮华不再入眼;容儿喜欢安静,才是出于本性。
我喜欢看书,可我专拣稗官野史之类戏谑地批判地看;容儿却只看课本题册,不喜旁骛。
我喜欢幻想,因为我有这样那样的计划和野心;容儿呢,心里大概都是些粉红色轻飘飘的美梦。
还有,容儿和我同龄,可是当我遇到一唯,我只能义无反顾地走向一唯。十二年的差距,其实已经微不足道;在找到她之前,我心里已经做了各种设想,接受了极坏的可能。
容儿对我,可以说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对容儿……却总是欠些火候。我已经很努力,可我始终只能关怀她,体贴她,照顾她,如同对四姐。
可我不得不同她在一起,耽误她的青春,乃至她的一生。
因为她左右耳垂上那一对蓝色的痣。
九五年初夏,父亲勒令我结婚。我搪塞过去。
初秋,大哥应四姐之邀,打电话来催我成家。我也瞒着容儿敷衍过去了。
深秋某夜,宝老师入梦来,这是第一次。他郑重地告诉我,我强行度过暗河托生于世乃是逾矩,因为母亲念我是最小的孩子,疼爱无比,曾屡次在默祷时请求上天对我多加护佑,愿减寿三十年以显虔诚,不料我还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孩子,于是有司酌情办理了;现在我拖延着不跟容儿成亲,那恶果恐怕会蔓延到父亲身上,性命堪虞。我在梦中又悔又痛,焦急地想要开口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心中悲痛自责熊熊地烧着,突然就挣扎着醒来了。
醒来正是凌晨时分。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汗淋淋地伸手接了,是二哥。他尽量沉着地告诉我,父亲病危。
我竭力保持冷静,拿起室友纯明的烟,慢慢地吸了几支,等到天微亮,给容儿打去电话。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是怎么向她说出这第一句“我爱你”的。我只是一个俗气的家伙,到头来也只有祭起这通行的法宝。
容儿默不作声。
我了解她,停顿了片刻,就自顾自说下去:“容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沉默了数秒钟,坚定地回答:“心衡,我一直都愿意。心衡,我愿意嫁给你。”
这一刻,我不能否认,我对她是真心的。
粗略商量好行程,我请她稍微收拾一点行李就来我宿舍,然后下楼买回三人的早餐。不一会儿纯明起来了,我托他向单位请假。他拍拍我的肩,想了一下,到抽屉里翻出一张存折,里面还夹着一叠大小不一的现金,默不作声地塞到我手里。
我对他用力点点头,也不多话。
容儿赶到的时候,纯明已经上班去了,我也给大哥、二哥和四姐打了电话,说了结婚的事情,且随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吃了早餐,我拉着容儿的手快步下楼。
天色已经大亮。
我知道从今往后又有许多事情不同了。
容儿的手握在我手里,小巧,温柔,同时藏着一点点薄茧。这双手,这个信任我、爱我的人,会陪我多久,走到多远呢?
就这样,九五年,我把容儿第三次带回浣西,在家常小饭店里热热闹闹地摆了酒席,于是按照民间说法,我们已经是夫妻了。父亲老怀大慰,康复得神速;哥哥姐姐也都满心欢喜。这个让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小儿子,终于也成家立业了。
大哥特意请假回来逗留了两天,在酒席上来者不拒,几乎喝醉。大嫂是一个白净斯文的眼镜女士;他们的儿子比二哥的儿子小三岁,满十一了,面容酷肖其母,除了一双黑而圆的大眼睛。
这些年大哥想比是“发狠”了,升级比较如意,面相愈发端正饱满,气色隐然有宝光;于是我知道他的上升之势依然强健。现在他的层次又有不同,为人处事锐气敛去,谦和宽厚,更有长者之风,实乃大智慧初成。现在他称我们为“登峰”“心进”“宇宁”和“衡弟”,亲切平和,听来不同于十几年前就熟悉了的那种军人的刚健,却又一种温馨的家居味道了。难得,越是春风得意,却越是低调。我对大哥继续欣赏崇敬,连带容儿也视大哥为偶像了。
三哥刚换单位,身在广州,不好请假回来,我们大家跟他通了长长的电话。他和大哥一样,结婚晚,想法多,这年还没有要孩子。倒是四姐的儿子已经七岁,因为读书较早,刚升三年级。容儿极喜爱小孩,同家里三个孩子本来就有良好基础,这次接触时间稍微长一点,就混成铁杆好友了。大哥看在眼中,几次向我含笑示意。我只是点头不语。
或许很多人都会认为,平凡如我,得妻如斯,夫复何求。
诚然容儿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非常好的女人,可是……
可是我心里存着那样一枚干枯的树叶,那样一双毛绒拖鞋,还有翡翠山中那条溪流的气息,它们紧紧地缠绞在我的意念中,年深日久,血肉相连,已经不可割舍;而我心底盘得好好的那条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来,一啮致命。
人道莫负故人;然则容儿和一唯之间,究竟谁是那个故人呢?
事到如今,我只有尽力求全。我已经害了我的母亲,实在不能再害我的父亲;于是,我只好害了容儿。
回上海的火车上,容儿在我旁边草草地算了一下费用,然后告诉我,这十天的花销都在大哥给我们的红包里了。我不禁愕然,有点不好意思,又十分窝心。容儿依偎在我肩上,迷惑地说,怎么对大哥有一种对待家公的感觉了?
我轻声笑她,她立刻脸红了。
次年春未尽,一南一北传来两个消息:三哥决定出国,短期内都动身赴美;而我的二哥,同那十指纤纤的二嫂离了婚,儿子归二哥,暂时住在四姐家。
九六年中,三哥也同留在广州的三嫂分了手。容儿听在耳中,脸色变来变去,却也不说什么。年底,三哥问我想不想出去,我明知容儿不会愿意,还是积极谋求出国。九七年,看过香港回归的盛典,我独自登上飞机。容儿在安检外面泪落如雨。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起初惆怅惜别,接着眺望出神,片刻,只觉得其实还不如当初乘风来去视野开阔呢,便换了拖鞋开始睡大觉。
漫漫的十多小时中,我做了许多零散的梦。依稀容儿又在恳求我同她生个孩子再出国,或是泪水涟涟地请我保证不离不弃。我不知道怎样评价自己。我对容儿从来都是那么温柔,可是,我想要出国,我就不管不顾地出国了。我算是一个怎样的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