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旗帜（1 / 1）

七六年，许多事情都在改变，而且变得比过去剧烈。家里的气氛也不同了，因为母亲生了一点小病，后来竟渐渐变得严重，终于变作时时卧床不起。父亲终日愁眉不展；三哥那时候已经随二哥去了省城，常年不在家；四姐和父亲对调了睡的地方，在母亲身边端茶送水、日夜看顾，不时把高凳子和矮凳子搬到母亲房中，命我写信给哥哥们。

教我写的时候，四姐总是牙尖嘴利的，凶得很；写完了让她检查，她却又总是变得特别和蔼，一边柔声念给母亲听，一边赞赏地点头，末了总要夸我道：“妈妈你看衡衡仔多聪明多懂事，这个毛头怎么看怎么出息。”

七八年，周围许多大事都仿佛尘埃落定，又似乎是风潮欲来。不过这些都暂时同我家无关了：母亲去了。

四姐第一次打了我，因为我不哭。大家都在哭，我偏偏没有眼泪。她红着眼睛打了我的屁股好几下，打完又把我抱在怀里呜呜地哭，身子一直在颤抖。我还是没有哭。

我的大哥，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哥，就是在这种时候进家门的。

他无疑是一个具有大将风度的男人。一进来，就明白了局面；他看到客厅柜子上摆着的照片，身形微微一顿，并不表露什么，先是叫三哥扶着父亲坐下休息，然后拍拍二哥的肩头，接着向我和四姐走来。

自他出现，我一直注视着他。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停在四姐身旁，凝神看着我，皱了皱眉，继而淡淡一笑。四姐转身，正要对他说话，大哥已经明确而轻柔地把我从四姐怀里抱了过去。这个高大英挺的人，顿时把我抱到一个跟平常不同的高度；这时候已经七八岁的我其实个子颇高，可是教他轻轻抱着，像是又回到极幼时小小个、完完整整依在母亲温厚怀抱中的光景。

“曾心衡，好样的。我们家每一个都是好样的。”大哥说。他的声音浑厚明朗，他的语气坚定自信，他身上一浪一浪透出来的汽车的特殊味道有一点呛人，却又让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类似崇敬的情绪。

他示意四姐去洗脸；四姐在大哥面前忽然变得温顺，低头轻轻啜泣着，到隔壁的公用水房去了。

这时候，大哥才把我放下来，然后对我说：“曾心衡，跟大哥一起给母亲磕头。”我点头，跟着他跪下磕头。还没完毕，便听见旁边响起极力克制着的暗哑哭声。那是父亲。

大哥沉着缓慢地磕了头，起身后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我懂得，是教我从今往后要有没娘的孩子的自觉和坚强；接着去看父亲，蹲在父亲跟前低声劝慰了一会儿。四姐进来，他叫她擦干脸，扶父亲进房，看了看钟，掏出一些钞票，叫三哥去外面买肉买菜，又吩咐四姐烧水下面，准备简单地吃点午饭，再做多些菜招待亲戚和邻居吃晚饭。

“曾登峰，”他也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二哥，“你还有几天假？我回来迟了，你来告诉我……”便同二哥低声细谈起来。

我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望着母亲的照片，听着两个哥哥的交谈。

四姐把大锅坐上了小煤炉，回头又来看我。其实我年纪比这屋里所有人都大得多，即便按照这一世的年龄来算，也是虚岁八九岁的人了，她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但我想她是带我带惯了，总把我当作小娃娃；刚才又不小心打了我，心里自然更紧张几分。

我扬起脸对她大大地一笑，跑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四姐的手冰凉冰凉的。这时候，我有点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其实一样脆弱，也有同我当初暴露在午后烈日下一样的困境，人人都有需要别人的时候；有时候是别人陪我，有时候则是我陪别人。但愿我的一唯，在遇到我之前不会遇到极大的困难却无人可依。

水沸了，我听见便拉着四姐过去下面条。四姐平时最是耳聪目明，这几天却总是沉沉地哭，至此已经有点失魂落魄了。

第二天，二哥的对象，也就是后来的二嫂第一次来到我家。她亲切地同我打招呼，孝顺地服侍咳嗽不断的父亲，还把她姐夫从旁边的浣都市叫来给爸爸看病。我留意到她的双手，纤细，白皙，活生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范例。那是一双多情的柔美的手；我不知道这双手将会为二哥在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甚至是惨淡的家庭中劳作多久。

然而当时我们全家都是喜欢她的。或许，有过这样的一段相处，便也是好的。

第三天，大哥主持了摆满楼下空地的答谢宴，连夜赶回部队。走前，他同家里每个人都一一谈了一会儿，最后是我。这一次他没有抱我，而是把我当作一个大人看待。“曾心衡，你要自己想自己的路。发狠读书，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

他继续认真地对我说：“母亲走了，自己要多想，要明事理，要吃得苦。将来考上了大学，学费不要你操心。你放心，真有什么难事了，打电话找我，多远我都赶过来。”

我又静静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宝老师。

“母亲病重的时候，对我们个个都挺放心，就是你……她觉得还没把你带大……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的眼眶红了，声音也有些哽住，“从今往后，大哥会照顾你。大哥也发狠进步，好教你们出门在外也都心里有底。”

他自己自少从军，没有靠山没有家世，想来是吃了不少苦，所以这时候表露这样的心迹。我的心好像被春天的雨水浸泡过多天，又软又酸又是胀得发疼，同时又怜惜我的大哥，忍不住挨近一点，轻轻摸摸他的脸庞。大哥是络腮胡吧，青影已经悄悄布在线条分明的脸颊两侧。

大哥眼睛里光华闪动，片刻，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轻声道：“莫教母亲睡不安生。”朗声道了再见便要走，父亲要去送他，却是追不上了，靠在门框上只是颤着手，仿佛是又要咳嗽了。还是四姐机灵，连忙叫三哥追上去送一送。三哥拉一拉二哥，两人便一起跑出去了。我回头看见二哥的对象独自坐在靠里的那张沙发上，灯光暗淡，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终于，七八年忽快忽慢地过去了。

七九年，三哥去了上海念书；有着一双迷人的手的未来二嫂嫁给了二哥。居委会的两位胖大婶曾经来我家坐下例行公事地宣传政策，还表扬他俩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晚婚了，然后提醒他们要晚育。家里本来就挤得厉害，她们两尊大菩萨这么一坐半天，显得更局促了。我忍不住直乐，不知为何红着脸的四姐就骂我“净捣蛋”，趁势把我领出去看路边老伯伯用黑乎乎的小转炉摇爆米花了。

八二年，我又见到了我的大哥。这次他可以算是衣锦还乡了，肩上亮闪闪的星和杠不知耀花了多少街坊的眼睛。父亲高兴得气喘病也减轻了许多，二哥在二嫂一大家子人面前好好得意了一番，四姐那个文弱书生也得到大哥的首肯终于升了半格成为我家默认的成员。而我，则在这年夏天来到二哥三哥曾经寄宿的学校，开始我的离家之旅。

我当时还不知道的是，这一年，我会遇到宝老师口中的那个女子。

我更不知道，这一年，我的一唯，才刚刚出生。

前者仿佛是我掌心与生俱来的印记；的确，她本就是我注定要找的那一对蓝痣。后者呢？

我的一唯，她是……她是我内心恒久鲜艳汹涌不息的旗帜。正是她，引着我弃了无名山，作别翡翠山，不辞迢迢奔入万丈红尘。

一唯，我岂能忘记，我岂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