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良宵（1 / 1）

接下来，我很是过了一段安静老实的日子。

再一次去看她，已是暮春时节。

夜色里零零落落浮动着的，全是慵懒的残香。

她搬了家。

这不是她第一次搬家；每一次，我都可以直觉地在新的地点找到她。她的新家靠水而筑，周围绿意葱茏。我按捺着满心激动，缓缓步入这套充满了她的气息的公寓。

耳边是微微的、沉而长的呼吸声。

经过她的鞋柜时，我一下子闻出许多新的味道：啊，这段时间她去过一座古城，另一座古城，还有一座更古的大城市……去过一个海岛，去过一座大山，气息跟翡翠山倒是有点接近……鞋上分量轻轻，我不禁欣慰，这段日子她还算过得不坏，心事不算重。

对于别人的心境，我不善揣摩，但是对于她，我实在是太了解了。随意扫过她的鞋柜，看看压痕，目测一下重量，便能知道她近来有没有心事，有什么类型的心事。

如果压痕均衡，那么只是工作上的小烦恼，她可以处理得很好；如果内侧较深，那是身体不太舒服，喜欢独处时自己对自己发点小脾气；如果外侧较深，那是人际关系方面的困扰。这一次，大多数带有她信息的鞋子都不见压痕，那么，我知道，她是恋爱了。每次恋爱了，她都烦恼全忘。

至于鞋子的无形的重量，也是有用的东西。把带有她信息的鞋子大略算个总和，就能反映出烦恼的程度。现在，它们都几乎没有分量，我心里不禁生出一股父亲看到女儿健康幸福的感觉。

很好，恋爱很好。

我是由衷的。我知道，我不能真正陪伴她；有人令她幸福，我怎么能反对呢。

所以，当我在她身边看到欢颜的时候，我不惊讶，也不难过。

——好吧，诚实一点：我不惊讶，但是，我有点难过。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承受这一点难过，也相信可以慢慢消化它。

我……

好吧，更诚实一点，我需要立刻坐下来休息一下，好好消化一部分，不然我就走不动了。

我随意一停，正好坐在她的毛绒拖鞋上。一下子，我的眼泪就涌上来了：原来，她并不是……她其实可以感觉到我……我去餐厅找她，我生重病，我长久都不过来，而她每个夜晚，入睡前，几乎都会想想我，先是暗暗等待，后来是着急担心，然后强自宽心，再后来变成娇嗔，前些天又开始教导自己忘记我，但是，适得其反。

从秋天，到春天，她带着这双毛绒鞋子去过很多地方，住过不同的房间。她很快乐，白天的鞋子那么轻；可是她会想我，所以，夜里的鞋子这么沉。

一唯，我的一唯。

又尽情地流了好一会儿眼泪，我开始发呆；发够了呆，我心念一动，看了看毛绒鞋子的无形的压痕。于是，我又掌握一点：如果是两个拇指的地方有磨损，那么，说明她常常想我。

一唯，我的一唯。

我恋恋地吻了她的脸，看看欢颜，起身离开。

这良宵是他们的。

我把梦境也完整地留给他们。

回到山里，同宝老师他们打了招呼，我好好睡了一天一夜，然后，出发，去翡翠山。

对于她，我求的不是一刻一时。

日月经天，周而复始，单调沉静的日子在任何山里都过得特别快，却又特别慢。有多久没有去找她，我似乎已经不记得了；结绳记事吗，其实也不必折磨某一卷不相干的绳子。

宝老师借故来看过我一回。我微笑以对，无波无澜，他便渐渐相信我正在逐渐把她放下。我看得懂他眼睛里面带着温情的期许，所以，我没有说什么。

他的身体看上去全好了，辞别时步履稳健如常。我目送他很远，很久，直到露水湿透青衫。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以为，我可以专心修行，再也不想其他。

然而我总是习惯在翡翠山腹地某一道无名溪流边上冥想。

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溪流在黄昏时散发的气息居然同她的独特香气略有相似，于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或许可以放下“其他”，不过，一唯于我从来不是其他。

秋天的翡翠山不见肃杀之意，层峦叠嶂一一妆点过，反而更显丰美。红翡绿翠，果然。

那一个傍晚细雨轻斜，我循例独坐溪边，默默无言。仿佛一切都没有看在眼中，又似巨细靡遗尽在面前。空蒙中，我不经意地低下头，却见一滴滚圆的雨水闪动着清澈的光芒，明晃晃，颤悠悠，从一枚青翠如玉的叶子上缓缓滑下，临到叶尖，倏地落到溪边石子上，尚未溅起小小水花，便已经融汇在溪水中，不复可辨。

我想起了她。

于是我怀着一种杨絮一般的、柔软飘忽的隐秘喜悦，在意念中默默地给它取了一个现成的名字：一唯。

浩淼天地间我的一唯只有一个。

然而有时候，处处是一唯的光晕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