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陈酿(1 / 1)
细雨如诉,夜色渐浓。
一唯独坐窗边,慢慢转着手中杯盏,目光迷离。
有人默默走进来,头发濡湿,乖巧而又狡黠地蜷伏在额头,竟流露几分孩子气。然而他的脚步镇定从容,丝毫不乱,站定了,更显出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他挺拔地站在半明半灭的灯光下,朝着一唯的方向,面色平静如昔。从他进来,到他离开,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没有转头看向他。
纷纷的雨丝扑簌簌斜打在玻璃窗上,飞蛾扑火般的。无数珠玉映着餐厅内外的灯火霓虹,闪烁颤动凝望汇聚滑落,却都是一片静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走了;他站过的地方,暗淡散乱的一团印记留在地毯上,也不知道是从多远的地方带过来的水气。
他来,他走,一唯似乎都完全不知道;可是他的脚步声刚刚隔在门外雨外,她杯中物便微微一颤。
她缓缓放下酒杯。这个举动仿佛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待酒杯放稳了,她的手也一时没有离开,只是茫然地继续扶着它,好像很倦很倦,什么也不愿拿,什么也不愿接,什么也不愿争取了。
客人们陆续结账离开,餐厅里愈发静谧。
好心的侍者准备打烊了,特意去看看那位等人等了整整一夜的长发黑衣女孩,却见那角落里只留下晶莹流光的红酒杯。
或许余香未散,或许无机可循,不知为何,他抱着一种无所期待的期待走近她方才的座位。
光洁如新的白瓷烟灰缸里端端正正地横着一枚手机sim卡。
侍者条件反射般地立即扭头看向窗外:雨势悄然收住,路灯一朵朵软在湿漉漉的地面,明晃晃的,是一种陪伴着夜归人的憨厚温情。那女孩,自然是早已不知去向何处了。
当然,我知道,我总是知道的。
我看着那眼睛明亮纯净的男孩换上便装,面带犹豫走到一唯刚才坐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便伸出手,把那小小的卡片往窗棂旁盆栽的泥土里一摁,又微微笑着端详了一番,耸耸肩,一边穿外套一边关灯走了。
幽暗沉静之中,我还坐在原地。
现在我见到一唯,心里鼓鼓胀胀的,感情太浓烈,渴念太强大,脑中却又新添出许多克己的意识来,同时又是火热又是冰凉,只把我投到水深火热之中。
是的,我开始懂得尊重一唯。我不再安心;读取她的心思她的感受,侦查她周围一干人等的所思所为,我不再安心。我没有追随她离开餐厅,就是因为看着她看着她,我的内心产生了重大的疑虑。
我这样是在爱一唯吗?
这就是我爱她的方式?
这是对的方式吗,是好的方式吗,是我仅有的方式吗?
为什么我总是侦破一切,看透她,巨细靡遗攫到手里?
我凭什么这样对她呢?
凭着,我爱她?
我凝视着盆栽根系近旁那一枚小小卡片的无形之影,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运起神志,探知一唯已经平安抵家,再稍作逡巡,我便放了心,索性在餐厅里留连了一整夜。
——欢颜,从雨起时就在她家楼下等着的欢颜,正提着热气腾腾的汤面走向她的家门,坚定地抬起手臂,轻轻敲门。
欢颜。幸好。
我在餐厅存放的各色洋酒里穿来穿去,手舞足蹈。我知道,我是醉了。
可是再多的酒的影子也不能叫我暖和些。迷迷糊糊间,我竟傻气地怀念起某个烈日当空的下午,那一片干枯的燥热的叶子来了。
其实又有什么呢,不过是……
不过是在心中存放得久一些罢了。其实呢,就跟这些洋酒一样,一点点年头,也好宣称陈酿的。
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世间美好的人,有趣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可是固执的人,当真不可救药,总是认定一个便再不肯放了。
不过是,咳,不过是明知再也不能重来罢了。
道理大家都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