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欢颜（1 / 1）
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
某一天我在山中高卧，忽然心惊，坐起来一想，便想到了她。时间还不对，可是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等到日落？不管不顾地奔到边界，教那灼热阳光把我兜头一烫，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抓来路边一枚落叶，借着这一点影子，全力往她所在的地方跑。
是一家餐厅，音乐如轻云悠扬弥散。
我停在她身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稍后，我胸中的自责压过了其他情绪，直涌上来，涌到咽喉处，酸涩难言。
——终究还是来迟了。
暗红色的巴掌印，轮廓清晰地盘踞在她一边面颊上。她默不作声，也没有低下头，只是镇定地直视前方。我一边留心她，一边分神搜索方才的信息。大概是关心则乱，搜索来了七零八碎一大堆，却好一会儿才组合起来。匆匆浏览过，不由勃然大怒：原来正是那晚听她说过我的那个卷发男子，带她来吃饭，却不料那人家有悍妻，竟率领三五恶妇前来横加指责。那男人也不堪，便眼看着妻子示意帮手打她，便眼看着她教人掌掴。尤为可气的是，一众女将得手就走，那人却也立刻撤离，只说是形象要低调，还假意关心，劝她也速速离开。
他说：“我会补偿你……她什么都不懂，我倒也拿她没办法，你千万不要跟那种人计较……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明天找你——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她面色飘忽不定，仿佛在听，仿佛早已神游万仞。她的唇型，我是知道的，即使在她生气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也甜美地微微翘起嘴角。只是一点点，可是足以让三分温柔永恒地眷恋不去。
他当然不如我了解她，见她面色和缓，倒是放了心。
她眼中神色沉沉，并无明显反应。末了听他自称是“都明白的”，却轻轻地展颜一笑。纵然是那样楚楚动人的笑容，雏菊一般的神态，他也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仍然将手中一张小小的长方形卡片往桌面上一放，便独自从容离去。
引擎声滑过。而她，笑意不增不减，薄薄地敷在脸上。从另一侧看过去，那是多美的芙蓉面。
我挥手将信息打乱，远远抛到黑暗中，定一定神，专心看她现在如何。这下便看出她的脸明显比我刚赶到时肿了许多。她将那小卡片漠然地收到手袋里，深呼吸两次，然后快步走出了餐厅。她才走到门口，四周的议论声就嗡嗡地升上来了。她只作不知，小跑几步去一边等出租车，却一不小心崴到了脚。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泪这时候才乘势落下来。
我看不得她吃苦，更看不得她吃了苦还要极力自持，只觉一团烈火在胸中一下高涨一下强压下去，压了几回，都如数转作哀痛，沉到肚子那里，教我忽然腹痛难当。
就在这时，路边有辆车缓下速度，渐渐停下来，正好停在她身旁。门开了，有人自驾驶座上下来，对她简单地说，您上哪儿？
她一手擦着眼泪，一手拎着折断了鞋跟的高跟鞋，一低头坐到车里。
我默默跟在她后面。
一路她都没说话，司机也一言不发。行到她家楼下，她低声说谢谢，把钱递给他。他却不接，看着她粲然而笑。
她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清清嗓子，彬彬有礼地说，下次吧。
她把钱留在座位上，下了车，把两只鞋子都脱下，对着垃圾箱的位置看了一眼，打消主意。我猜她是打算把鞋子扔到自家垃圾袋里。可是我不知道现在她该怎么上楼。我恼恨自己不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哪怕是现在这个司机也好，我就能送她回家，送她上楼，阳光也不怕——说到阳光，我这才蓦地发现树叶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下午的太阳已经把我灼伤。
我一路跟到这里，全凭一点意念，这下子松下一口气，便觉浑身滚烫，又痛又痒。我努力往楼房的阴影靠近，却发现举步维艰。莫非……就要在这里，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就跟她永别了？……可恨我一点都帮不到她，可惜我什么也不能留给她……
这时，隐约传来那司机的声音：“如果你相信我，请让我送你上去。”他又轻咳一下，郑重地说：“我叫陈欢颜，你——您可以叫我欢颜。”
她会答应吗？答应一个叫做欢颜的男人？在意识模糊的临界点，我最后是在想这个问题。
待我醒来，仿佛世上已千年。
宝老师对我早就不放心，留了一点“念想儿”在我头发里，所以我冒着阳光去找她的时候，宝老师已经有所察觉。我丧失意识没一会儿，他就携着资历相仿的两位老友前来搭救。带累着我们山里几乎所有朋友好一番大费周章，才算保住我一脉灵智不去。等我醒来，已经换了季节；等我能行动，又过了一季。
他们都来常看我。不知情的，都善意地笑笑我，笑我贪玩，孩子气，下次切莫跑到太阳地里撒欢；知道我心事的，倒不笑我，都避开了别人苦口婆心地劝我老实修行，不要枉送性命。
大家都为我捐献了不少爱心功德，我不好意思忤逆他们心意，总是敷衍过去。终于有一天宝老师一个人过来看我的时候，并没有检查完毕匆匆就走，却坐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沉吟片刻，迎着他的目光，决定要问。
唉，宝老师在我头发上布下小半指甲缝儿的念想儿，就对我行踪了如指掌；却不知我这些年来一重一重在她的头发里留下了多少念想儿，才教我好好地在山里睡着觉也能觉出她被人欺负？
或许是我这走神的表情说出了心事，或许是宝老师这些天早已看出我多次欲言又止的缘故，他呵呵一笑，捋着雪白的长胡子，慢悠悠说道：“那个女娃娃，你放心，没事。”
我浑身一轻，感激地看着他，一时无话。
他又端详我一会儿，站起来，说去会会老友。临出门，他说：“归根结底，你还是把修行攒好，别的……都才有可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好好想一想。”
我看着他慢慢走远。
宝老师走路有点跛。
我怎么不明白，这是救我的代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