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尘香(1 / 1)
一般而言,我情愿我相信她不知道我。虽然,有一次,我曾听到她对当时最亲近的朋友说起过长久以来重复的、延伸的梦。
“……有时候我能预感,这个晚上我会不会做那个梦,我的梦中人会不会来看我。”她的嗓音那么低柔,面上带着一种没有锐角的自嘲,眼中光芒如数收起;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微微发呆,孩子一般,真是教我疼惜。
当时,她的朋友,一个头发微卷、面色平静的中年男人,关上窗子,回到沙发前,看着她,温和地说:“那么你很幸运,你有这样一个十几年来不离不弃的朋友。”他抚摸她的头发,举止十分自然,看上去简直带有一点点慈爱的。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眼中脉脉,却只是不言语。
这一瞬间,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我。那个片断,我记得那样清楚:她的头发是不太黑的黑,她的额头和鼻梁映着柔和的灯光,她的嘴唇优雅地轻轻合着,如同小小一朵睡莲,收拢了,你也能感到她四周的清甜的水意。她仰头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片刻,她略微转开视线,似乎依然在注视他,又似乎看向了不知名的某一处。这时候,她莞尔一笑;顿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仿佛在告诉我:“你就在这附近,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既然你想隐瞒,我便配合下去。但是关于我……请你不要听我平常同别人说过什么,同别人做过什么;请你直接看到我心底。”
霎那如同一生,仿佛一切都获得满足。可是即便在那样的一瞬间,我都不曾放任自己:我不敢相信,然后,我不敢惊喜。
我安静地待在暗处,固执地瞪大了眼睛,就那样看着。
看着她眼中泛起依稀的水光,随后,又退去。
看着她轻轻地对她的朋友说:“请你留下来,为我留下来。”她在他怀里呢喃:“我知道,就是你。”我固执地看到这里,再也不好看下去,于是悄悄回家,像每次来看过她之后那样。无声无息,无声无息,无声无息。
转身的时候,我听见她对他温柔地说:“大概你永远不能知道……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一切只是我自己,我自己愿意。”我不愿推测她所指的他永远不知道的是什么;还怎么推测呢,我整颗心全都乱着,沸着,喧哗着,悲欣交集。
我知道,在我背后,她在那个人怀里。如水。带着一点点蜂蜜的清甜,只是一点点,若有若无,让人难以攫取,也难以放弃。可是不放弃又如何……她终究是一个人。一个人,是需要跟另一个人或者另外许多人在一起的。
那一次的离开,似乎是最难受的,但是我走得比任何一次都果断,迅速。
就是那一天之后,我开始试着控制自己,或者说,囚禁自己。再也不要去找她了,不再打扰她,不再影响她的正常生活。本来一切也是因我而起,她实在是一个无辜的人;那么现在再怎么舍不得,也由我来努力承担吧。
可是我的生活再也不能正常。山岚不再滋润,露水不再清新,日落也毫无美感了。交谈不再有趣,独处不再舒心,就连我素来视为解忧灵药的沉睡,也再不能令我酣畅。朋友们说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既暴躁,又忧郁。他们建议我去一趟翡翠山。我起初当然听不进去,因为我那些日子确实是既暴躁又忧郁的。暴躁让我刚愎,忧郁又让我懒散不愿动弹。后来渐渐地情况愈发严重了,他们让德高望重的宝老师来同我聊天。聊过天,我微笑道,好的,我明白,我懂了。我果然出发了。
我没有去翡翠山;乘着瘦瘦的一道风,我来到了她的身边。
唉,我的劫数,我的皈依。
只是感觉到了她的呼吸,我就忽然心安了,仿佛获得了极大的喜悦。这喜悦或许是太大了一点,落在我这样平凡的人物身上,竟教我的心无声地渗出了细细的悲哀来;这细流蜿蜒流动,大概是想要流向某处,但是没有走多远,便静静地蒸发了,不见了。
风驻,尘香。而我轻轻坐在她近旁,似乎一下子领悟到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都忘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戒她的成果和起缘。
那一次见她,我便对她说,雪初。
我希望她能想到这是我的名字;可是我又害怕她知道我的名字。我害怕她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念着我的名字伤心落泪。如果继续做一个无名氏,可以让她将来好过一点,那么我甘愿做下去,恒久地忠诚地做下去。
然而告别的时候我无法克制情绪。我不能,真的做不到。于是我在她梦境的边缘,最薄最脆弱的边缘的边缘,对她说:“雪初。你能记住吗?雪初。”她在梦中的映像站在路口目送我,脸上温柔的笑意与梦境中苍茫的暮色隐隐交融。
这其实是清晨,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把它设定为黄昏。几分暮霭披在我肩上,或许画面可以比较美好吧。然而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竟可以这样沉。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还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