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雨尽（1 / 1）

或许我一直都知道她不是寂寞的；然而我常常自作多情地认为她寂寞。一个寂寞的孩子，慢慢地慢慢地，跌倒，忍耐，啜泣，喘息，一轮一轮经过了，便成为一个寂寞的女子。

其实她有很多朋友。男人，女人；同龄人居多，长辈也不少，也有各式少年。其中某些很聪明，某些有智慧，某些兼备，某些皆无。其中有人对她真心，有人对她暗恨，有人对她不以为意。

在她的朋友当中有很多人都自认为或者被人认为很了解她；事实上，她也确实不是一个难以了解的人。然而他们大都认为她这个人温柔甜蜜，心里常存一抔天真，好比轻轻点了蜂蜜的微凉的温水；他们说她乖巧，说她恬淡，说她与世无争，甚至有人由衷地羡慕她“无忧无虑”。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她便安静地听，有时点头微笑，有时摇头微笑。

她掩饰得那样好，似乎人人都一语中的。朋友们便暗自得意，对她好的便对她更好，手持冷箭的便也继续。我想她是不太在乎的。自朋友口中降生的那些言语，说得对，说得不对，距离真相有几千里、几毫厘，都跟事实没有关系。

或许只有我认为她是一个寂寞的女子，由那样一个寂寞的孩子演化而来的这样的女人。

或许我是最了解她的。

或许只有我了解她。

我看过她怎样坐在角落里一边听着朋友们交谈一边喝着兑过的香浓液体。修饰过的眼角眉梢，双腿交叠的坐姿，杯中光华流转。偶尔扬头一笑，回答什么，嗓音细腻清凉好似刚刚系上的丝巾。

你知道等会儿它就温热了，你知道等会儿你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可是这一瞬间它在你咽喉处清晰地散发着柔弱低回的寒意，让你下意识地不安，因为这一瞬间的温度是令人想要抗拒又舍不得，想要留又留不住的。你不能决定是否可以对它留恋，你对她没有把握，一时间，你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偏见或幻觉，总之在我耳中，她的声音总是刚刚好停留在这种丝巾刚刚系上的瞬间。于是，虽然我明知她一直这样说话，明知以后她依然会这样说话，明知听她声音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却依然在她的字句中左右为难，饱受困扰。

在黯淡的光晕下，我也总是知道，她的嘴唇是浅浅的烟粉色，她的牙齿呈现一种温润的象牙白。即使有妆，我也知道她的嘴唇应该是什么颜色，其实是什么颜色。她轻轻地说话，如果留意，或者，无需留意，便可以在她唇齿之间体会得悠然缱绻。

这一百层一千层的缱绻，透明，丰盈。好像是庭院中所有的花朵在微光中娇怯地展开每一缕花瓣，也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不，还不像。好像是……你同一生中最爱过的那个人，在最相爱的日子中，做过最满意的一次之后，汗珠静静滑落，而暗香浮动；你们的头发或许会轻轻抚过彼此的肌肤，微微地痒，若有若无。什么都不必说，甚至再一个拥抱，甚至多一次凝视：都是不必。你们的头发在隐讳地缠绵。什么都不必，什么都不必。静谧中你们的心底同时生长出同样的花朵，一转眼，便是漫山遍野。

对了，便是这样的时节，这样的缱绻。

语毕她总要淡淡一笑，并不取决于是否坐在灯光可及处，或许不是笑给人看的。再过一个半个小时的样子，谁来提起她，她都不说话了，反复叫她，她便轻轻将目光停在那人脸上，待那人犹豫着静下去，或是另外找到话题。她无疑拥有一双水气茫茫的眼睛。

再下去，她就该回家了。有时候她会轻声细语地告诉别人她醉了；有时候她的朋友们相互低声说，她醉了。

每当他们认为她醉了，他们便会着意照顾她。会有女伴体贴地陪她去洗手，会有男子尽量端方有礼地送她回家。她的朋友，说实在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很好的人，至少，是对她很好的人。然而他们不知道，她没有在他们之中任何人面前喝醉过。没有，从来没有。

这一点，或许只有我知道。

然则知道不等于能够对她好。

正如我知道她寂寞，或者说，我知道我自认为她寂寞，我却从来都不能为她真正做些什么。

扪心自问，我愿意。全心的愿意。

我只是，我只是……真的，我只是不得已。我明白这是陈词滥调。我用它作为解释，也是一个不得已，又一个不得已。世上如此庞大繁杂的不得已，多如恒河沙数，其实你我只不过领养了其中微不足道的寥寥数个。

所以，每当树叶反射出阳光，空中蒸起热气，我就不得已地静静离去。她是完全不知道的：我的到来，我的辞别，我的热切我的迷乱我心中酸涩之意。她也不知道每次她醒来没多久，我是怎样在她房间中再三犹豫，终于离开。幸好我明白我的不得已实在是天下诸多糊涂债当中小小的一笔，简直不知一提，便也不敢放任自己尽情伤神。

所以，每当我悄悄地回去，我的心中都还小心翼翼地怀着一点甘甜。我不是想要离开；我只是不得已。那么，当然的，我会再来。

我试过那么多次，戒掉。那么多次都只是加深了我对她的依赖而已。那么，戒不掉，也是不得已。这么想着，我的心，甚至会更甜一些。这就是安排，冥冥中的安排。

于是，每一次，在转身那一刻，我心中依然存着薄雾般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