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重遇(1 / 1)
此时,这座孤清的后院罩楼却不是空无一人的。
江明韵早从小楼侧窗跳了进去,她放轻手脚进入二楼方夫人曾经住的房间,屋子里的家具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她打开那个连接小平台的后窗,月光无声的洒进来,蒙着细尘的桌椅仿佛铺上了一层银灰的柔软丝锦,半垂的纱帐笼着细碎的光,夜风挟着月色拂来,如清水般的凉润。
她不自觉的蜷着腿自窗子爬出,坐在那个平台上,伸展了四肢,寻了一个慵懒的姿势斜靠在窗棱上,自语道:“真宽啊,想当年这么个小台子,我和方彦挤得都伸不开手脚。”
如今是伸得开了,可身边空荡荡的,四处透风,浑身透凉。
她仰头看着月亮,八月十五的月亮圆得犹如银盘,衬着黑天鹅绒般的夜空,说不出的宁静美妙。桂花的香气晃悠悠飘来,她深吸一口气,任由自己的思绪被绵绸的酒精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那个竹光玲珑的小院里,她还记得有个气派桀骜的小厮,因为自己无意间亲了他的手而气红了脸;桃花迷乱的东堤旁,一个桃树下意外的拥抱平息了心中的孤独、愤恨和彷徨;幽暗浓密的树丫间,模糊的承诺让她心甘情愿趟进了乱世的浑水;狂风呼啸的马背上,情不自禁的吻带着两个人飞扬;月光倾城的葡萄园,有世间最深情的吻、最甜蜜的歌、最手足无措的离别……
江明韵看着银辉一般朦胧的月光,不觉间已经痴了:“若是有酒,我就效仿一回东坡‘把酒问青天’!”
她哼着轻缓的调子,曼声唱了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唱了两三遍,越唱越缓慢,越唱越缠绵,唱到最后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声音里带着轻软的呜咽,温情无限。
“韵儿。”不合时宜的轻呼打断了这一切。
江明韵恍惚看去,不期然却看见了韩翼,他和韩佑逛到这罩楼后,竟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没有丝竹伴奏,初时显得单薄,唱到后来歌中深情似乎满满的要溢出来,他与韩佑寻声而来,想看看是那个姑娘的节目,不想却看见后窗平台上一个浸着月色的姑娘孤零零坐着,身姿慵懒,脸色清魅,歌喉婉转,盈盈一滴泪闪动眸间,直教人惊了心,傻了眼。
当那姑娘最后一句歌声如星火般悠悠熄灭,韩翼这才恍然大悟般发现她竟然是江明韵!伊人多时不见,凄婉美丽至此,当真让他胸中情感复杂交缠,不能自制,一声轻呼忍不住迸出唇间。
韩佑责怪的看了韩翼一眼,欲怪他刚才打破了怎样一幅难得一见的图景,那歌词意境孤高旷远、美妙非常,皓月当空下,江明韵的歌声和神色早与月色融为一体,清、秀、逸、润。他回头看见韩翼眼中痴迷已深,不由心中叹道,这一曲清唱,一滴清泪,已经紧紧缠住了两个男人的心神。
他自己一直对男女之情冷淡通透,没有韩翼的那份繁杂和迷糊,一旦动情,他心中也清晰如明镜一般,今日见了这月光下含情带怨的泪水,听了这夜色里清灵无边的歌声,无论这泪为谁而流,这歌为谁而唱,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忽略,更不可能放下,况且,他根本就不想放下。
“韵儿怎么在这里?”他轻声问道,似乎还不想打扰她。
江明韵这才一惊回神,见了韩翼韩佑,明白自己身处之地尴尬非常,也不回答,一个回身跳进屋内,哐当将窗子关上,然后几步从侧窗翻出,一溜烟向外面跑走了。
韩翼呆住了,韩佑则是一脸苦笑。
忽然她身后冒出一个黑影,那人一把搂过江明韵的腰,带着她轻巧一翻身,竟翻墙而去,江明韵先是一声惊呼,呼声里竟带了一分喜意,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大胆毛贼,竟敢劫人!来人!”韩翼惊怒交加,紧追那黑影而去。
韩佑先是一惊,随即意识到那不会是个普通的贼,他脑子一转,想起江明韵临去时那惊呼声中的喜意,失声道:“方彦!”
他立刻一拍手,三道蓝色影子迅捷地没入夜色,韩佑不由叹道:“方彦啊方彦,你此刻现身,当真冒失!”
没有人知道,方彦带着江明韵并没有出方园,他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后院绕了一个圈子,竟爬上了那棵中院的大树,两个人影躲进树叶茂盛的树丫间,任谁也看不见了。
江明韵平息了激荡的心情,借着树叶间漏下的月光看着方彦的脸庞,热恋的情人整整三个月不见面,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封晦涩得什么也说不明白的信,压抑的思念无处诉说,又无法表露,此时骤然相见,她心中翻涌奔腾,嘴上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反复在心里念着:他还是没有变,只是又瘦了些,脸上的棱角更突出和分明了,磨砺得更沉稳了,他的眼睛更亮了,像打磨过的黑曜石,每一个侧面都耀眼夺目……
“看什么?不认识吗?”方彦明亮的眼眸粲然闪动,敛着温柔,还有情动。
她只觉得眼睛泛酸,一拳推开他的肩膀:“谁叫你来的?多危险!”
方彦得意的轻哼了一声:“在这个地方,我还怕他们抓到我?”话音落了,他靠近了握着江明韵沁凉的手掌,轻声道:“我路过,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是没想到,母亲后窗平台上竟坐着他日夜思念的人,看着她自顾自的唱着歌,孤冷又顽韧,轻灵而坚强,让他一瞬间想起那夜葡萄园的月色。三个月的时光很长,他经历的腥风血雨数不胜数,三个月的时光也很短,似乎只是一回首间,她还是离别时的样子,坐在他的身边,轻轻闭眼,为他一个人唱歌。
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心里窝着一个难以言说的温暖笑容,他很想像从前那样坐过去,听她歌唱,看她容光,什么也不用想,他站在那窗下,听到她最后反复唱的词,恨不得一步便跳上去。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明韵,你在想我。”他的鼻息埋进江明韵的发间,轻语道。
“少臭美!”
“嘴硬。”方彦轻笑,而后又道,“嘴硬就嘴硬罢,反正我是想你了。”
江明韵清了清喉咙道:“假话。”然后身子微微像后靠,待贴到方彦胸膛时才慢慢松懈了力气,舒舒服服窝进方彦的怀里,闭眼道:“真想就这么睡一会儿。”
方彦就势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叹道:“睡吧,最好永远都这样,你不用起来,我也不用离开。”
江明韵侧了侧身子,寻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半响才嗡声道:“你早些走,那么多人想抓你,这里太危险。”
方彦紧了紧手臂,摇摇头:“不用,韩佑那么精明的脑子,肯定猜到是我了,现在九门恐怕已经关闭了,羽林禁军也说不定正在到处搜查。”
“你的前锋还在城外,你出不去怎么办?”江明韵忍不住支起身子。
“不要紧。”方彦长臂伸起,重新抱住她,“你不用担心。朝廷的主力被缠在外地,三天之内赶不回来,我的后援两天就能到,所以我还有一天多的时间。而且,我已经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方彦笑着摇摇头,接着贴近江明韵的脸,轻啄她的侧脸,道:“我娶了你,好不好?”
江明韵看着方彦近在咫尺的脸庞,只觉得心像是被大锤拖过的柏油路,隆隆的划出轰鸣的痕,求婚?是这样的,没错吧……她该怎么反映?大笑三声?轻哼一下?还是……点头?
她真想晕!女人谈了恋爱就会变笨,她也会有一句话都接不上来的时候!
而方彦却似乎没想听到她的回答,他伸头看了看树下的情形,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道:“现在安全了,我送你回去。”
江明韵彻底呆掉了,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们回去了,沿着无人的街道,拐了几个人迹罕至的弯角,前面就是相府的侧门了,江明韵这才恢复了一点理智,忙道:“你走吧,他们说不定派了人在相府守着,千万不能让他们看见。”
方彦却神秘一笑:“放心吧,我就是要让有心的人看不见,无心的人反而看见。”
江明韵的眼睛嗖地睁大,什么意思?
女人果然谈了恋爱就变笨!她现在只觉得自己被牵着走,一点头绪都没有!
江明韵回了自己的远香阁,这一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第二天一早,她睡眼惺忪的躺在被褥间,打着呵欠问明心:“昨晚没事吧?”
明心紧张兮兮的凑上来,悄声道:“小姐,方彦一大早的就去见了早上回府的老爷!”
江明韵一个打挺坐起来,打到一半的呵欠猝不及防卡进喉咙,几乎呛住她:“什么!他疯了!”
明心道:“可不是?老爷和他在屋里谈了一个多时辰了!”
“快给我衣服,我去看看!”她匆忙套上衣衫,让明心给自己擦了脸,绾了发,一路着急忙慌的赶去前厅主屋,启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