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犹学浅(1 / 1)
犹学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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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是一个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人,可以体谅又给我自信和鼓励的人,这个人比我勇敢教我试着勇敢,比我坦诚也教我学着坦诚的人,我只要付出一点点努力就可以要得起,不用诚惶诚恐计较自己何其有幸能够得到的人。
那一沓打印纸,真正的礼物只在最后一句。在联络方式下面,他反复涂抹斟酌词汇,亲笔写着:我给的礼物是一个机会,我会教你如何凿空自己,教你如何不卑不亢开放宽容的直面人生;我要的礼物,是你给我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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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开车和佟岚赶赴郊区的某场婚礼,出了高速公路的出口,视线范围内可以看到某个偏僻简陋的加油站。我放缓车速,在红线以下的油量和陌生乡村的危险性之间衡量后,开入停车道。前面停着一辆普通日系牌子的车,几米开外站着两个男人在商量什么,一位是上了年纪的老伯斜背着钱袋,明显可以判断出是这个加油站的管事;另一位则身着邋遢肮脏的条纹T恤、深色牛仔裤加灰白运动鞋,超级短的平头,短到在我的观感里大概是正在接受化疗的疾病人士或刚从牢狱中释放出来,身高178左右,体形偏瘦。倘若人靠衣装马靠鞍是警世箴言,那么那个男人看起来绝非善类,而我恰恰就是这种人——肤浅的把车子衣服当作一个人的履历表。
我摇下车窗,麻烦老伯把车子加满油。
老伯停下与男人的对话,朝我们回应一个招手,然后举了加油棒走过来,与我们嘟嚷着听不懂的方言。而另一位男人,居然也跟过来,趴在我摇下的车窗上说,“小姐对不起,”然后塞给我大堆证件卡片,“这是我的护照,信用卡,银行□□,旅行支票薄,驾照,”我警觉性的上下打量,看一看也不吃亏,留意他的证件,的确是同一身份没错,照片也是站在面前的人,可是,他继续说,“你们能不能借给我100块人民币?”
我转头和佟岚相视,转回来看眼前的男人,再去看前面那辆可怜的车子。初次见面的男人开口向我们借100块现金,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天真的人?谁会把钱借给一个在荒郊野外加油站里的陌生人?我说,“这位先生,您在做一件非常愚蠢又天真的事情,您觉得我们把钱借给你的概率会是多少?”他天真的眨眼看我,好像在消化以上的反问句,我说的话有这么难理解吗?
趁着他反应的时间,我已经把车窗合上,他再敲已经合上的车窗,我不开。万一他拿出的是刀啊枪啊之类的暴力工具,玩的是坑蒙拐骗杀人越货一类的勾当,我和佟岚绝对没有要被人抛尸荒野的打算。期间我们面面相觑做暗示,奈何正在加油不能即刻踩下油门驶离。
陌生男人把证件贴在玻璃车窗上比手划脚,我想他大概是想表明全身上下只有这些卡片证件就是不够现金,可是——我拿车上的便条纸写上“我不想死,也没有钱”,贴在玻璃窗上给他看。他的脸色变化表明他已经理解到我的意思,似乎是深重的呼吸之后把各类证件卡片收回,退后三步。
加油的老伯拍拍车身示意已加满油,佟岚从另一边窗子开个缝把钱递出去。这年头世风日下,不是我不肯相信这世界美好纯朴,是这世界的人不给我机会。我按下喇叭,示意那个陌生人不要挡道,踩下油门继续赶路。
谁都知道前妻这差事不好干,加个前字就过弃成了古董,动不动被人唾弃怨念,被人愤愤怀念,被人挑剔比较。但哪个前妻要是做到佟岚这个份上,我想全世界的前夫都该千刀万剐。
叶明承这边和佟岚的离婚证刚领,不到半年就二度领了结婚证,不知廉耻的打电话来问佟岚,婚纱有没有折扣;过几天就牵着准新娘安家媛的手走进佟岚的婚纱店说,按着身材给参谋一下;搔首弄姿的在摄影机前结了拍照的事,还说麻烦到时候送货到这个地址,佟岚看着他们的旧公寓地址,杀人放火的心都有了。当时她说,我真是恨不能马上上去掐死他,狠狠狠狠掐死他。我答,我能理解你这个心情,这天底下的男人你掐死一个是一个,我给你毁尸灭迹。佟岚平复心情后高举她的大爪子笑说,我们这双煞,成了连环杀手,替天行道是不是?
奈何再半年叶明承又离了婚,大红请柬又送上了门,拉着新娘子的手又进了佟岚的婚纱店。佟岚哈哈大笑在她家厨房里大摆满汉全席,说,倒是要看看这叶明承是不是要把结婚离婚弄个十八演艺。我生怕她这样激动把胃给撑坏了,只好电话把远亲近邻都招来开宴会。这第三位准太太最终却因为“不得为外人知”的原因没有踏进叶家的大门,只身一人远走他乡。倘若叶明承真的结个十次八次,我难保证佟岚真的会为那十个八个新娘准备婚纱礼服,这孽缘,老友简思酩说,我们还真该庆幸佟岚没把她的生意扩展到婚庆服务公司,不然哪里只婚纱摄影这么简单?
再收到请柬,是叶明承的第三次正式婚礼。新新娘叫做章恬,章明微的侄女,关于她的背景随便去翻一本时尚杂志就知道,总之是身家背景良好,智慧美貌兼备,无可挑剔的完美女人。更有杂志夸张的把她与叶明承的婚姻夸到天作之合琴瑟和弦,完全忽略叶明承之前的两次婚礼一次未遂,思酩抱着杂志冲来为佟岚抱不平,也顺带指着杂志文中提到的章明微大发感慨。关于她与她的这位“君生我未生”则是另一个传奇,传奇的结局是她只能远远逃开,只能对着新闻消息里的他独自感慨。
婚纱佟岚早早给他们准备了,婚纱照也拍了,本是定于某月某日在城中的洲际酒店大摆宴席,可台风在前一晚大摇大摆的从沿岸登陆,大早叶明承打电话来说婚宴顺延至台风天过后。我不知道这老天爷究竟是要惩罚叶明承,让他的感情路磕碰曲折,还是他老人家要惩罚佟岚,让她一次一次怀着恨意为前夫以及前夫的新娘做嫁衣,连带着我们费心费神苦口婆心为她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婚宴在台风过境后的第四天就又操办起来,连地点都改成了叶明承在郊区新购置的别墅。
偶尔和叶明承在工作地见面时,他把他的新家新娘子吹捧到天上去,一句话顶回去,“花园游泳池是不是?你干脆婚礼就办在家里啊,我们也好去参观参观,”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哪里料到叶明承就是把话听进去,“童加林,我颁给你本年度的最佳创意奖,这就去安排”。事后心怀愧疚着给佟岚赔礼道歉,我知道这年头道歉就像一阵轻风风过无痕,反过来还要佟岚安慰我说没关系不介意。
车子从加油站驶出后,我和佟岚的话题转去犯罪实录、连环杀手等等,其实心内有小小的放松,若不是那个陌生的疑似罪犯,我恐怕不知该如何与佟岚在一路车程里保持沉默。驶离那个荒郊野外,居然有指示牌写明“恬居,请左转前行500米”,老远就见到那个阵仗,车子排起图阵。
叶明承的新家真是一点不夸张,停车场足以媲美一个儿童公园,后院花园游泳池网球场,跟一个高级会所俱乐部没什么区别。前妻前夫大概最见不得离婚之后谁比谁过得好,佟岚订了整箱的葡萄酒当是上门贺礼,拉着我开车前往人家在郊区的别墅去给前夫祝贺新婚,我不确定她到底对叶明承的感情上升或者说沦落到何种境界。
刚走进门就见叶家夫妇脚步匆匆迎上来,心想佟岚这身份怎么也不一般居然有这样高规格的待遇,哪里料到叶太太的视线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直接擦肩而过。我拉住叶明承问发生什么事,叶答,“一位客人在路上耽搁了,Tina要派人去接他,我去处理一下。”心内暗暗加上潜台词——劳动章恬小姐神色异常,这位客人的身份可是不一般。
叶家夫妇离去,新居里仍然人头攒动。佟岚作为叶明承的首任太太,比我想象的大方,与到场人士的熟悉度也不差,拿了香槟就四处说 Hello。
我要了橙汁一个人去四处巡视。住家就像衣柜一样,不仅反映出主人的品位,更体现出主人的财务状况,三层开阔中庭、旋转阶梯,科技电器先进的我要掰指头算多少个月的收入。我有一些通过职业判断人的偏见,比如从事演艺娱乐工作的人,必定是虚荣浮华少墨水,少经营自己的内心;比如从事金融行业的分析师,除去数字敏感思维理性之外,必定视钱如命精于计算。章恬与叶明承的家居婚礼,则是把这两类缺心和多心的人齐聚一堂,表面和气的奢华景象,内里是不为人道的波涛暗涌。目光扫过全场,这个世界怎样的阶级分明,都与我无关。
在客厅角落里找到整面墙的外文书,就干脆坐在一边的长沙发上安静下来。撇开他对佟岚的辜负,我们毕竟是知根知底的老友,叶明承有什么好,做了这么多年朋友我是知道的。
B
与尤学浅第二次见面,距离我们的第一次,间隔大概不超过一小时。
叶明承的书柜上我没有读过见过的小说,从开头直接翻到结局,十七八本过后,有人站在我面前问,“小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视线从那个人的发亮黑皮鞋往上,笔直黑色裤线,手中的橙汁玻璃杯,黑色西装并不合身,陌生面孔,然后是超短的平头。我想我们彼此都有半秒钟的停顿,这个人叫做尤学浅,我刚刚还看过他的证件,只是,是前后判若两人的尤学浅。
我合上手中的书本,尴尬的说,“原来我们的目的地相同,抱歉刚才对您的无礼。”
尤学浅说,“不用抱歉,我可以充分理解在荒郊野外你们的担心。”
笑容僵硬着,我只好伸手示意他可以就坐,本能的留意他的讲话、呼吸、惯用字句和腔调。
他坐下后,问,“你认识新郎还是新娘?”
“嗯……我是新郎的前妻的朋友。”身份说出来还真是远隔重山,确是我和新郎之间最贴切的关系,可以明显从尤学浅的脸上读出他在消化我的身份,“你呢?”
“Tina是我的大学同学。”
“噢。”
正发愁话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叶家夫妇来救场,章恬的声音先到,“Charles,你的车我已经让人去处理……”
这话一出,大致明了刚才让章恬小姐神色异常的人君就是这位,只怪本人有眼不识泰山,我站起来与章小姐正式打招呼。叶明承将我介绍给身边的两位,“这位是童加林童小姐,我的心理咨询师。”这个介绍辞我不喜欢但也容不得否认,只好说,“久仰章小姐,恭喜你们,新婚愉快。”
章恬接着说,“很高兴认识童小姐。尤学浅先生,我在美国念书时候的同学。”
我决定当作从未认识过这位尤先生,伸手说,“很高兴正式认识您,尤先生。”
所以说,我与尤学浅有一个并不算正常的初次见面,当然第二次正式见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至少当我与他礼貌握手时候,不经意看见章小姐的眼神,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两个人绝不仅仅是大学同学那么简单。
我急于退场,搪塞理由离开去找佟岚,没料到佟岚正与自己前夫的第二任前妻安家媛相谈甚欢,我凑过去一听,觉得那对话简直是在忆往昔峥嵘鉴往知来,一点没有我插脚的余地。
这觥筹交错活色生香的日子避而远之,极端来说地球上最虚伪的动物都聚集于此,我不相信有几人能在这类场合中保持真态;更重要的原因——这个即便虚伪虚荣,却真实刻薄得充满金钱、论资排辈、讲究身家背景的世界,容不太下我这种普通阶级家庭出生的人。
干脆换了杯橙汁再去寻找个清静地。我第三次见到尤学浅,在当时最安静的厨房里。他一手拿着蛋糕,一手撑着书本举在半空中,从我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书名,Dean Koontz的《Demon Seed》,我刚刚翻过开头结尾的其中一本。然后我们聊起这本书还算吸引人的开头,却对于结局有不愿意苟同的意见,他指责我没有看过程就对结局给出一个“可惜结局又绕到性上面来说事,未见得作者高明”的评断,我只好据理力争“对于过程我毫不关心,事实上我对于整本书的故事都不关心”。
“那你看它是为什么?”
尤先生的这句问话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在对不肯给自己买雪糕的妈妈发脾气,我责怪自己干嘛要去当那个不肯满足自家孩子的坏母亲,又不是在捍卫什么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真理,干脆摆出不耐烦的神色说,“尤先生你不知道这种场合中,时间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被浪费吗?”
与这个人说话,我会觉得相当有成就感,因为他对我的反问句式每每需要半秒钟以上的反应时间,这种成就感反过来,就变成对这个人的鄙视,觉得他的神经流速度不在一个标准值。我没有耐心等待他的回应,这个厨房也不是什么清修地,径直走出去。
叶家夫妇简单而盛大的家居婚礼热热闹闹结束,宾客三三两两离开。我和佟岚拉着有些微醺的安家媛上车,嘴上挖苦佟岚这第一任前妻的仁至义尽,心里却是对她的善良和度量佩服得五体投地。后视镜里看到叶家夫妇朝我们挥手道别,暗想,天晓得叶明承心里现在是多忐忑,这辆小车上坐着他的两位前妻加一位知晓他全部秘密的心理医生,几乎可以爆料出一本关于他的秘辛回忆录。
而我不知晓的另一个人的忐忑,在隔日下午却意外获悉线索,章恬小姐电话邀请一起晚餐。这都市人和有钱人的感情烦恼我多少猜到一些,却没想到她是要给尤学浅先生牵红线。电话里介绍尤先生的学业专业职业事业,说是尤先生那天对我的印象深刻,再说尤先生目前单身家事背景良好。我握着听筒,暗笑这桥断会不会太老套,纯粹抱着想要猎奇的心理,我答应章恬去赴约。
在餐厅碰头后,章恬借口有事先行离开。尤学浅与我说起《Demon Seed》的剧情梗概,故事来源,73年的原版、77年的改编版以及翻拍成的电影版,重点把各种版本的异同都分析的逻辑分明条理清晰,非要让我知道这其中的过程有多精妙,然后补充,“还有,我相信不管在任何场合,时间都应该被合理的利用。”
这个人还挺记仇,我好整以暇的抱胸靠在椅背上听他把话从开始讲到终于没有下文的句号,想笑笑不出来。一个男人想要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强迫性的灌输给别人,容不得一点别人对他观点和想法的否定甚至是漫不经心,通常这个人的生活环境不是极端的好就是极端的差,章恬把他夸得地下无天上有——有也无双,可是这一个开场白的时间就足够我了解他却为什么至今单身。
“嗯……那么尤先生介不介意我把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秒钟都合理的利用?”他在消化我知道,我补充说,“我想尤先生的话大概说完了,然后我们应该各自回家各自合理利用各自的时间,省下这一餐饭,你看如何?”
拎包包站起来,他的视线跟着抬头来看着我,问,“童小姐,我有哪里得罪你吗?”
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被我欺负到的男人,我知道他的本意并不坏,压抑心内漫溢的内疚感,“才见过几次面,你怎么可能得罪我。”
“可是你为什么总要用讽刺语气跟我说话?”
他说到了点子上,我答,“你并不是特例,我和每一个人说话都在用讽刺语气。”
“为什么?”
从心理学上来讲,对自己有相当自信的人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不需要从侧面攻击别人,就像尤学浅刚才陈述自己的观点,即便是恼人的强迫性,也是不拐弯不藏掖不叵测的直接,所以我耐心把话听完。而当一个人不能直接表达意见和情绪时多半才会用讽刺这样强烈的方式,这种人不自信没有安全感不敢正眼示人。而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用一种讽刺的态度在面对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讽刺做武器做盾牌咄咄逼人,好像都找不到那个突变的时间点。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进退,没有打算要与他分享我的历史,也不准备跟他详细分析那个渐变的过程。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继续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声调居然是委屈的,自己做错事承认后等着挨骂的恭谦姿态,却反而让听者觉得对他不敬,果然是身家良好生活顺遂的人士,没有人敢对他恶言相向态度恶劣,我想我大概真的得罪人了。
在外人眼里,童加林好像天生就这样时刻拿着刀处于警戒状态,好像是某一个该死的主权国家虽不神圣但不容半点侵犯。从来没有人要强加给我什么新的观点,也从来没有人当着我的面指出我的讽刺和刻薄,更不会有人关心这背后的为什么。
终于我说,“隔壁街的咖啡店咖啡很不错,我请你去。”
C
接下来的三五天,台风再次登陆。这个南方临海城市,台风走了一阵又来一阵,本地新闻台真是敬业,24小时滚动着新闻,整个八月警戒着气象,水位,风力,沿海渔船。鬼天气里,简思酩奔赴前线举着话筒站在风雨里为广大人民做第一手报道,电视画面里可以看到她穿着雨衣顶着大风大雨说,现在我身后的渔船都已经……省市领导干部赶赴前线……预计台风还将持续……
我和佟岚呆愣着陷在沙发里,半晌只能说出,危险死了。打给思酩的同事询问情况,对方一再保证记者“会安全会安全”。我和佟岚你看我我看你,还是不放心。这满世界的洪水,海啸,旱涝,山崩,地震,酷暑,严寒,再加上偶有的飞机坠毁火车出轨,天底下就没有一处安全地。
尤学浅因为台风飞机取消而在本城停留,自喝过一次咖啡后他不请自来,来我的办公室参观。总共不过150平米的小地方,他三两步走完,视线一转也就是墙壁,统统都看得见摸得着,不用我多费任何口舌。客人来的时候,他自觉中断对话,到外面的等候区去坐着敲键盘。
我的新客人有两个问题在困扰,一是丈夫的旧情人不断回归该怎么办,二是丈夫的婚外情不断该怎么办。我问你想知道是谁该怎么办,你还是你的丈夫,你想要我站在什么角度来回答。
她说自然是妻子的角度。
我说那么我有七个问题给你,你能回答得出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里有笔。一是你们结婚几年,你当初决定与他结婚的理由有哪些;二你现在是不是仍然爱他,程度有多深;三,你丈夫现在以及将来的经济状况如何,你自己的如何;四你们已经有孩子了吗,打算给孩子什么样的家庭;五倘若离婚,他生活的更好你会不会嫉妒并后悔,或者他境况变差,你会同情还是鄙视他;六是,你觉得自己比他的旧情人和新情人条件更好吗;七,最后一个,婚外情不断发生,问题出在你丈夫的劣根性,还是你自己不够好。以上意见,仅供参考,要怎么决定花多少时间决定,都在于你自己。
客人说这些我全部都想过。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公式化的7个问题根本无助于解决她们的内心困惑。把最后一个选择推给她,“那么就提出离婚,”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笑,“如果他在乎,补救挽留,那就给他机会重新考虑,如果他不在乎,这离婚你应该就不会后悔。怎么样个以退为进,都在你的把握里。”
客人若有所思,道谢后离开。
困惑早就被无数人问过,甚至是佟岚和安家媛。我这个所谓“叶明承的心理咨询师”,负责咨询的不仅是叶明承本人,还有每一位被他抛弃与他分手的前妻和前女友,提供意见如何与叶明承相持试探,如何在结束关系之后做心理调适。
我在处理文件时偶尔分心去看外面安静的尤学浅。换了一套合身干净的衬衫牛仔裤运动鞋,没有眼镜,既不与我的助理说话也不和身边的客人搭腔,只是安静做他的事情,手边还是橙汁。
术业专攻在心理学,我有自己分析人的模式和直觉。从见面所处的环境场合,到第一印象的生理外貌特征,到对方的语言行动,比如初见时他的邋遢,次见时他的180度转变,再见时的意见不和,加上章恬的简要介绍,我对尤学浅早已有了一个粗浅的判断。比如,这个人不重视个人形象,对健康不花精力,迟钝迂腐,以自我为中心,不在意自己对其他人造成的影响,缺乏常识,混合的文化背景,典型工科男生的逻辑性和实际性,坦然直接的自信心,综合这些细枝末节并不足以对他做出一个全面的评估。
他等到我下班,递给我一张纸,纸上列印着一道选择题,题后有51个选项。我看到第25个“去打老虎机”时候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抬头来问他,“你今天下班后打算去做什么,这考题,算是什么?”
他解释说他不知道我喜欢做什么,于是集众家之大智慧,口头给出这么多答案太麻烦,选一个吧。
我不确定他刚才认真敲键盘研究的是不是这51个选项,为难人的坏心思占了上风,我说,“那你知不知道这里所有选项都有价码,如果服务的人是我,要加收15%的服务费?”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神经反射弧又比常人长了一圈,半晌才回答我,“童小姐,你好像永远都要用反问句加讽刺语气跟我说话,”再一次直接说着我的痛处,他指着纸上的第一项,“去吃饭如何?我买单加饭后咖啡。”
正要藐视他然后走掉,叶明承却从门口走进来,合上手中的伞。他正要说点什么,因为发现站在我身边的尤学浅而突然刹车,改成了,“Charles?你怎么在这?”
原本我要答“他来找我有事”,尤学浅的神经反射这时候却不慢,抢在我之前答“我来约童小姐吃晚饭”,我看到叶明承的脸色。
当下一惊。
叶明承即刻转为笑脸推荐餐厅,说是某某街上的某某餐馆可以位列本城三甲有口皆碑,又接着说某某街上的咖啡馆不错是童小姐的首选。他边说我边担心,尤学浅会怎么回答他。
果然,诚实的尤先生答,“我们去过了,童小姐亲自在店里冲泡咖啡,我想还有这个荣幸。”
叶明承把视线投过来,我点头同意他说的是事实以及事实之全部。叶说,“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们晚饭了,改天再来请教,”他转身离开,打开伞。
我站在原地等到他的车子离开视线,转头对尤学浅说,“我们真的要去吃饭吗?”
尤学浅的目光看起来很迷惑,我认为他的神经又回复老样子,他却说,“我想等等看,你什么时候才会用肯定语气跟我说话。”
笑容一定很无奈,他的我的,我只好说,“好,去吃饭,还去我们去过的那家。”
台风尚未过境,尤学浅就每日在我的工作间外安静敲键盘等我下班,偶尔把他请进办公室,当作完整免费的研究个案,然后一起吃个便饭,坐在我喜欢的咖啡馆里看外面的风大雨大。
我跟他说,“我付不出薪水给一个每天来报到的杂工,这个杂工还没有任何建设性的贡献。”
他说,“台风天我走不了,停在本城也不知道去哪里,你的工作室,很舒服,很好,等一下——”他瞪着眼睛看我,“虽然又是讽刺语气,可是没有问号了噢。”
我回瞪他,“唉唉,你知不知道来这里的人统统都是要付钱的?”
他居然孩子气的朝我撇嘴,用食指在空中画个大大的问号,用尽十足的力气。
这情形持续到一个礼拜后,从受灾地区安全归来的思酩跑来工作间慰问我,拷问坐在外面的“那位”是不是我摸了这么久一直在等的“那条鱼”。连叶明承都打电话来说“恭喜”,顺便夸奖尤学浅两句,好像尤是他家代理经销的王牌产品,我要不立即划账买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恐怕知情人士都误会了,我和尤学浅的相处模式并不如他们所想,甚至尤学浅这个人本身,都不在我惯常的读人模式里。他那一头超短发,我以为要不是前卫的科学家气质要不是患病中的残疾人士,他却只有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理由,方便;初见时他的邋遢脏乱,我以为是卫生习惯的低下,他只是连续搭乘了14小时的飞机赶来参加章恬的婚礼;次见时他那一身不够妥帖的黑色西装,是章恬为他临时准备的;他的性格适合研究量子物理,而物理学的背景也反过来塑造着他不妥协不让步的性格;他神经反应弧过长跟不上我的思路,是因为他已经在另一个思路上猜测我为什么开玩笑总要那么残忍。
心生感慨,其实人这个物种,我们真的所知甚少,而职业的麻木让我早已经忘记最初就被提醒的——对于任何人都不应该有先入为主主观臆断的看法。心理学上研究人的方式,大抵不过是归纳异同、概括模式、统计数据、模拟实验,即便越来越重视的个案研究也只是在个案里寻找大同,而读人识人的能力,不应该只是作为经验继续学习累积,而应该保持着新鲜感和无限的可能性。
我在为尤学浅准备的卷宗里写下评论,对于宇宙万物也是一样,即便相信物质守恒、能量守恒等等定律,仍要对普世真理的存在性保持质疑,而看待这个世界的人事,更应该有着谦卑和开放的态度,相信凡事都有例外,相信凡例外都还有意外——再细读,这番话究竟是我对尤学浅的评论,还是给自己的警言?
许多的细节整合起来推翻了我初始以为的尤学浅,但有一点我是正确的,关于章恬与尤学浅的历史。我与尤学浅在外人看来的暧昧进展到第二个礼拜时,章小姐也不请自来,坦白回顾他们的历史。
她曾经为他的博学宽容和自信坦率所吸引,为他追到美国去,为他做过许多傻事,却最终被他的迂腐和诚实伤害到。因为尤学浅在当时的年纪里,脑中只有用科学解构世界、用科技改变世界的庞大幻想,不知道如何应对她飞蛾扑火付出的感情。她说,因为这个人,她没有后悔自己轻狂疯狂过,因为这个人,她又后悔自己不是那个能够真正了解他的人。她坦荡荡的承认,“而尤学浅这个人,在章恬的一生里都会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章恬在我的工作间里手捧咖啡立于玻璃窗边,视线可以看到外间尤学浅从门口走进来。他收起雨伞,脱掉外套,打开电脑,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橙汁,然后坐在沙发上安静下来。话说到后来,她才总结她的意图,她说,“如果童小姐是他注定的人,请你认真爱他。我除了羡慕,更希望他能够幸福。”
我能体谅她的心情,却只能违心答,“我会认真考虑。”
然后章恬走出去,我在玻璃窗边看着他们,熟捻的打招呼,老朋友般坐在一起,他给她看手中摆弄的电脑,跟她介绍自己做些什么。我不太想承认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他们的契合感和用时间历史沉淀出的亲昵度,不是因为尤学浅,是因为章恬。
D
没有客人的下午,尤学浅在我的工作间里做数字推理测试。我从电脑屏幕里抬头,看着他认真心无旁骛的神情。
片刻他大概觉察到我的视线,停了手中的笔也抬头来,“你有问题问我?”
我点头,“章小姐的初恋断送在迂腐的尤先生手中,请问尤先生没有一点后悔吗?”
他近来养成的习惯,就是在空气里画个没有意义的问号表示对我的抗议。用尤学浅的模式和章恬的独白,这个单方面感情最后无疾而终的原因不用他解答我也可以分析出来,当然更不需要我这个无关人士替它进行默哀仪式。
“有过,”答案坦白的如我所料,这个人自信坦诚到过分的地步,也有过懊恼悔恨之类的负面情绪,“可是,我很确定Tina不是我想要的人。”
这话如果被章恬听到该是如何的心如刀割,但相信她了解这就是尤学浅的风格和模式,“噢,我很有兴趣想知道,尤先生想要的人有什么样的特质。”
他推开手边的纸张,十指交叉摆在桌上,典型要公布重大隐患的姿态,他说,“我可不可以说,是你。”
“我?”我觉得自己的嘴张得太大,赶紧收回这个过分的惊讶,原本想要立即反问尤先生是不是玩笑开过了,却没有办法忽视他的眼神。童加林活到今日大概都没有被人这样诚恳认真的注视过,眼皮不跳眼睛不眨眼珠不转,可以杀人但没有杀气,令人讨厌的强迫性和直接。我只好暗地里投降,承认他的功力。抿抿嘴唇叹个气,“你这几天来这里,是要追求我?尤先生,不是我在贬低自己,你居然对我有好感?”
他又在空气里比个手势,表情在责怪我我看得出来,“是,”眼珠转一转,他总算还活着,“可是我没有经验,不知道你可以接受的恋爱是什么模式,”眼睛也眨起来,“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还在摸索阶段。”
作孽。我没有对他下蛊惑迷药,他却有中邪中毒的症状,大概可以列入本人此前人生里的一大搞笑案例。鬼才相信这年头还有什么一见钟情一吻定情,我也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有缘千里,几次见面几句交谈就对彼此有好感产生感情打算进一步发展,这是发疯的编剧们才会精心拟写的情节,或者在尤学浅的观念里,这是随时可以重启也可以中断无需慎重的游戏,可是对象是我,就显得这游戏那么可笑。
这年头的感情模式,我可以列写十万个案例研究。除去形形□□的外来案例,比如青梅竹马情深意笃的坚持、了解又不靠近的理想状态、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相濡以沫、金钱维系各取所需没有实质感情的关系、一个背叛辜负一个不肯放手的胶着、不是冤家不聚头浪漫从中生的牵扯,或是年龄家世差距离谱却无怨尤的爱……拿自己亲近的人来说,佟岚的甘心付出然后等待回报,思酩的暗恋仰慕崇拜不求回应,安家媛的拿感情当游戏拿婚姻当演戏,以及章恬的“站在更好的位置祝他幸福”,不管我欣不欣赏,都不是我想再去尝试的模式。恋爱模式也一样,吃饭逛街看电影,还是工作生活朝夕相处,或是远隔重洋通邮联络,都因为被人演绎过成千上万次而使我厌烦,倘若一只桃子成熟到烂透,我是决计不会去动它。
尤学浅要求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以说明我不想“再尝试”的充分性。
我笑,“比如初恋的人早早死掉,热恋的人突然挂掉,苦恋的人最终狠心转身走掉,还是暗恋的人尚未表白就消失掉那一类?”
他也笑,这次不再对我画问号,转而问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心理学。
我说,“是为了更好的了解自己。”
他笑着先称赞这是一个没有讽刺语气的肯定句,接着问,“你真的更清楚的了解自己了吗?”
轮到我挖苦性质的在空气里画个问号,摇头坦白答,“大概没有。”
尤学浅跟上我的话,“我也认为你没有,否则,明明是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学不会用正确的态度面对人生,明明是学心理学又教别人做选择、权衡、取舍,为什么自己却连基本的笑对人生宽容待人都不懂。”
表情严肃诚恳,这个人,逼得我去反省自己的人生。他接着说,“说话间满是语带讽刺的谦虚只让人觉得虚伪做作,与人交往却又带着刀枪箭矢时刻剑拔弩张。其实呢,是虚有其表的自尊和倔强,掩藏隐瞒的自卑和自欺;气势汹汹对外的假刀枪,残忍难堪对己的真武器;不任性不纵容,作茧自缚的假理智,畏首畏尾的真怯懦。”
最初想要激烈的回应他“你懂个屁”,想要质问他是在用什么身份资格对我进行教育,想要提醒他我会对人生攻击采取防御,却转而在他的长篇大论里沉默。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用一个严师或劲敌的立场把我的人生否定得一文不值,批驳到人生无望前程无光错误遍布。
大概发觉到我的沉默太沉默,他收住鸿篇,突然停住。我抬头看他,眼神询问他怎么不说下去。
他说,“但是还有的救。”
扑哧笑出来,这个人,当自己是救世主或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闭上眼睛深深叹气。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要与他分享我的历史,可是话说到这里,我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给他一个不算精彩的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书柜边,径直拿下某本书翻到某页,再走到他身边,递给他看,“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总是用讽刺的语气说话。”
手指着那两行的字——不论是尖锐毒辣还是温和打趣,讽刺都能透露许多说话者的秘密,他们对人生的愤怒、敌意、苦涩、嫉妒、挫折和不满。
尤学浅抬起头来看我,问,“为什么?”
我真的觉得这个男人某些时候可爱至极。语气里保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固执的以为世间万物乃至地球宇宙所有的为什么都有合理且完满的解释,太过相信凡事有因必有果和物质能量守恒。
再叹气,我打开简易衣柜,“为什么你认为章小姐不是你想要的人呢?”他似乎准备回答,我加快语速,指着挂在里面的一件黑色礼服裙继续说,“做个测试,假如你在橱窗里看到一件衣服,你没有买下它的原因最有可能是什么?”
他斩钉截铁,“因为我不需要。”
料想之中但有点偏差的答案,以为他会说“我不喜欢”但却是“我不需要”。想来我对他的了解和行为模式的预测仍然不够准确,尤学浅这个人,大概只从功用、实用、耐用、适用、效用等“用途”来考虑问题,极端的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他不跟随自己的感觉,不利用自己的感性因素。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他说的“我知道章恬不是我想要的人”,完全不是出于感情角度,那是衡量过后的“不需要”。
我笑,“我不买一件衣服的原因,可能是款式我不喜欢,不是我平常惯穿的类型,或者颜色我不能接受,牌子不够我的安全感标准,可能价钱低得让人怀疑它的质地,也许高得不在我的承受范围内。”
童加林这个个体走在与尤学浅完全不同的轨道上。即便她表面理性理智的可怕,凡是感情问题都可以说出大堆听上去很正确的道理,内里却是个完完全全的感性主义者。先依靠直觉和感觉做基本判断,然后才用理性思维来具体分析自我辩驳,内里的挣扎矛盾比烧开的水沸腾得还要厉害——思酩的评论言犹在耳,却没有办法跟面前的人做这一番分析。
把礼服从衣柜里取下来,“这件衣服相当于我大学三年的生活费,把它挂在这里是要提醒自己,我的资格和位置。所以你会考虑需不需要这件衣服,我则会考虑我要不要得起这件衣服。”
“即便是现在?”轮到他反问我。
“对,即便是现在。”
只是三秒钟的沉默,他又问,“这个关于衣服的测试,跟你接不接受我的感情有什么关系?”
这个家伙自己的思维神经不懂得转弯,非要我把话说得明白直接,“你不是我要得起的人,懂了吗尤先生?”
隔着距离可以看出他又在消化我的句子,半晌再眨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真的是可爱得让人没有耐心,“我不是没有做过灰姑娘的美梦,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仙女和老鼠为你做准备,灰姑娘不是人人都做得来。”
他接过我的话说,“我不是王子,要的不是一个公主或灰姑娘。我要一个时刻都能挑战我,势均力敌的对手。”
好笑,“干脆我找个定时闹钟好了,设定时间就响起来吵你,你还永远对抗不了时间。”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我们面对面站着,日暮的阳光从西边的窗户透进来。因为我的笑声太诡异,好像暂时都找不到话要说,只有刚才诡异的声波还在空间里传播,被反射,被吸收。
他突然问,“那个王子是谁?”
“你有必要知道吗?”
“那就是你的故事了吗?灰姑娘觉得自己当不了公主,就自暴自弃决定一辈子做灰姑娘?”
连日相处,尤学浅将我的独门武功偷偷学到。讽刺得很好,总结得也很好,达到一针见血见血封喉的效果,我当然切身感受讽刺加真话的体肤之痛。但我还没有教他最好应对讽刺的方法就是把讽刺承认下来,承认得不容分说。我点头,慢慢一字一字说,“这就是我的故事了,灰姑娘有自知之明,就会学着本分一些,不去觊觎得不到、得到也最终会失去的东西。”
西边的余晖铺在地毯上,缓慢变化出形状。视线跟着他收拾桌上的纸笔,站起来,走到门口,按下门柄,再转身来朝我说,“再见,”打开门,走出去,再合上门,过程像无声的文艺片一样安静且缓慢,他还将之演绎得让悲伤浸染过整个房间。
我在原地愣了三秒钟,手中还捧着黑色小礼服。早就做出的决定和封锁的情绪心理,顽强抵抗着不让悲伤发生腐蚀作用,可是尤学浅的所有,还是通过毛细作用像蜡油浸染蜡芯一般侵略进来。
所幸有人敲门打断我的自怨自艾。我说,请进。
站在门口的人推开门,是叶明承。彼此不说话站了许久,他的视线在我手中停留,我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抓着礼服,立即打开话头,“今天来查账还是有问题?”
他答不对题,“那条裙子……”
我给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生活质量都在肥胖程度上体现了,怎么减肥都塞不进裙子里,”示意他不用站在门口说话,我走回座位,“有什么我能做的?”
叶明承走进来,带上门,站在我正对面的位置,却是什么话都不说。我的耐心是漏了电的电容,无法储存多少能量,看时间也接近收工。把礼服挂在衣帽架上,确定明天的预约,收拾包包准备下班。
他突然开口,“你真的打算考虑Charles?”
稍稍停下手中的活,“这是我以及我老爸老妈考虑的事情,不敢劳烦您替我操这份心。”大概免疫系统真的被尤学浅攻击成功,话说完,就不自觉的反省这句话里的讽意和反意也许都太过伤人。心虚的抬头去看叶明承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童加林就是这样的说话方式,别人都习惯了,自己突然心虚什么?
叶不回应,只是走过来,我不确定他能否听见我突然加重的呼吸声。半米远的时候他突然转向,伸手去拿我刚刚挂在衣帽架上的裙子,转头问我,“你还留着这条裙子……”
“你什么时候需要为我的穿着打扮操心?”
“童加林,回答我问题,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有一些藏了掖了很久的话,因为尤学浅的作用力,像原子吸收了充足的能量要从基态向激发态跃迁,我能做的就是使出最大的阻力。从他手中拿过那条裙子,展开来抖一抖再挂回衣帽架上,说,“我不记得了。”
关于他说的“那天”,有位王子邀请灰姑娘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还附送一条昂贵的裙子当作礼物。灰姑娘满心雀跃带了自制的礼物,却在王子的宫殿门口遇到真正的公主贵妇,公主们贵妇们。灰姑娘带着委屈和侮辱跑掉,从此知道现实世界里灰姑娘、公主和王子的相对位置该怎样站立才正确,从此莫名其妙的在王子面前变作可恶的巫婆。
“那你为什么留着这条裙子?”
“你是希望我捐出去还是给路边的乞丐当睡衣?”
“童加林!”
我并不害怕他把声调提高,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的声调并不与他的气势等同,至少在我面前。暗地里叹气,“好了好了,我们何必在这个史前问题上纠结,没有正事的话,我想下班了。”
叶明承什么话都不答,只是狠狠瞪了我三秒钟,然后转身,背对着我说,“童加林,你太可怕了,”狠狠甩门走出去。
我在夕阳里跟自己的影子苦笑,深深呼吸,然后拎了包包走出去。
尤学浅站在门口。
天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尤学浅解释说他是回头道歉的,为他刚才的无礼讽刺和无心偷听道歉。
他把自己的讽刺归类为无礼行为,那我的讽刺挖苦算什么?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然后指着窗户外面,“台风已经过境,你也可以离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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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学浅果然和台风一起消失于本城。叶明承在狠狠甩门之后也没有再推门进来。
和当年的那天一样。因为没有在他的生日聚会上见到我出现,而跑来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得到答案,然后狠狠瞪着我,转身走掉。隔日,我最好的朋友佟岚变作人尽皆知的“那个叶明承的新女友”,我则是他的女友的好朋友,之后是他的妻子的伴娘,他的前妻的好朋友。叶明承从来没有追问我的原因我的理由,就好像他来敲我的家门,第一遍没有收到回应,就以为我是故意不愿见他,径直转身离开去按隔壁家的门铃。而我因为顾虑良多,赶到门后面时透过猫眼看到他的决定,知道自己没有了开门的必要,也没有资格责怪别人转身离开为什么不多给一点耐心一点关心。
佟岚和安家媛都是我的朋友,甚至章恬——因为极端的女权主义,相信只要所有女人联手起来就可以对抗这个世界——我也可以把她当作朋友。叶明承说,童加林,你太可怕了,我知道他害怕什么——在他看来,童加林居然可以像个卧底一样埋伏在他身边十多年,熟知他所有的秘密、了解他所有的习惯品性、分析他所有的言行举止,而从不坦白自己的目的和心情,也许这才是天底下最可怕最有心机的女人。
我爱叶明承,可是因为无数原因我不能正大光明的爱他;也因为无数原因我不能告诉他,我爱他,不是像卧底,而是像没有经验的贼一样诚惶诚恐草木皆兵的留在他身边,害怕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坐在工作间里,看着外面老位子上没有了故人,心内的忐忑无从与任何人倾吐。我和叶明承的对话,我不确定迂腐迟钝的尤学浅听出什么端倪,不确定他听明白多少,也不确定以他的直接不掩藏是否会与章恬叶明承或其他什么人转达。
他和叶明承一样。自叶明承开始,我就每日警戒自己,写在便条纸上贴在家中墙上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不能期待有人愿意花时间去理解你的口是心非,不能期待有人愿意去了解你过分自尊背后的自卑,更不能期待有人花心思去体谅你的苦衷。自身怯弱的人没有资格责怪别人的退缩离开,所以不是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爱,只是不相信爱会以一种合理的形式降临到我的生活里。尤学浅的出现又离开,只是让我对这些“不能”残存的怀疑彻底变成了否定。
三天的忐忑后,章恬再次光临我的办公室,带来尤学浅让其转交给我的礼物,说是尤学浅因为签证到期几乎被遣返出境身不由己。
她坐在我对面,说她的不情之请是想知道尤学浅第一次送礼物给女性送的会是什么。我咬着嘴唇笑,当着她的面把大信封袋拆开。只是一沓装订好的A4纸张,密密麻麻的列印着黑字,犹豫,然后把纸张径直递给对面的章恬,“您先看,不用客气。”
章恬接过,盯着我看,我点头笑示意真的可以。她翻页,视线停留,抬头看我,再翻页,片刻后,转回来递给我,“谢谢童小姐满足我的好奇心。”
“不用谢。”
“我还带来一个消息,”她双手交叉置于桌前,“叶明承与我决定离婚。”
意料之中的再离婚,却是意料之外的迅速。勒住在嘴边的“为什么”,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章恬的性格,光明磊落,理智又掌握着主动权,和尤学浅一样的不掩藏不假装,她会在该说、想说、能说之间做出明智的判断,不需要我多此一问。
她把原因归类于两方面。叶明承的心不知道可以停在哪个女人身上,而她的心,原来除了尤学浅之外将就不了任何人,所以双方达成共识尽快结束两个人的试验,给彼此其他的选择机会。
笑不出来,也没有话适合回应。面对她的坦白大方,我既不想拿出伤害人的武器,也不想把自己的怯弱和虚伪拿出来跟她的磊落做比较,只好保持沉默。
她在临离开时候提醒我务必要看尤学浅的礼物,认真看。我说好。
送她到门口,没有料到开车来接她的人是叶明承。下车来跟我打招呼,为章恬开车门,接着说再见,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是他这样的态度,我们才可以像没有任何历史一样相处近20年。
站在街边,看着那辆熟悉的车子离开视线。
手边摆着尤学浅的礼物。在题为“Analysis on 童加林”的框架下,整整20页纸,生理特征,外貌体态,衣着打扮;办公地点工作环境,交际朋友,说话模式,腔调内容;行动模式,性格品性,甚至还有举例说明和行为预测,总结加建议。比我对自己,对任何一个客户的解析还要详细,有章有节,还有各种颜色标注的重点非重点。
大开眼界,殊不知,在我把别人当作个案潦草研究的同时,对方已经先下手为强,我怎么对别人,别人就怎么对我,我应该比大部分人都更清楚知道这一点。不知道是该愤怒害怕还是该感动触动,愤怒害怕一个人居然把我当作尸体一般做这样精密的解剖,感动一个人居然肯花宝贵的时间和心思去分析解构我的人生。不确定尤学浅托章恬把这份“礼物”转交给我的意图,是要给我一通响亮的讽刺还是一堂免费的教育课,如果他的目的达到,我又该做什么样的回应才能在人家给我一记耳光之后再狠狠的扇回去。短短几个礼拜就可以把人看得这样通透,我只能自叹不如甘拜下风,是自己学艺不精造诣尚浅,还胆敢在真大师面前班门弄斧。
如果有人来敲家门,还没有开门他已经离开,只是在门口留下礼物和联系方式,我会不会去找他——答案是会,不管那礼物是炸弹还是蛋糕,如果喜欢就去道谢,如果不喜欢,就找到他把东西砸着还给他,这一点只有叶明承是无效对象。尤学浅大概真的了解我的行事作风,深深叹气,他写在第21页上的远在美国的联系电话和地址,盯了许久,还是决定拿起听筒。如果没有人接,如果转去留言信箱,如果他接听起来,我都该说些什么。考虑着这些,拨号码的手逐渐停下来。
正当犹豫着,门外有人敲门,我说请进。又是叶明承,他送完章恬折返回来,一如既往的当做从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等着他开口。
他却只是沉默着靠站在合上的门后,安静的盯着我,目光里没有熟悉的凶狠和轻蔑,像武林高手的静默对峙等哪一方先发动攻势。叶明承从来没有这样面对我,近二十年,这大概是唯一一次我们能够心平气和对话的机会,可是无数问题,事到如今都没有说出答案的必要。
视线低下又看见尤学浅的总结和建议,他写的都对,他写,我为你的人生找到合理的解释。可是不要在失败苦涩和愤怒悲伤里编织自以为是的伟大和牺牲,请你勇敢一点,坦诚一点,积极一点,把自卑和自欺都凿空,认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不论是叶明承还是尤学浅,童加林的感情路上充满黑暗泥泞都不是对方的错。从来没有迎难而上勇敢前进的勇气,所以才会在当年选择放弃,沉默,隐瞒,却在长年累月里把后悔罪责算在叶明承的账上,膨胀自己对世界的嫉妒愤怒和敌意;而如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尤学浅,觉得受了坦白和直接的威胁,觉得在他的分析和解剖里无地自容,都不过因为我的胆怯懦弱和自卑。怎么面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要别人怎么对我,我就要怎么对别人,这些道理从一开始就写在书本里,却要在人生漫长反复的进程里才能够领会到其中深意的皮毛。
叶明承深吸气深呼气,说,“童加林,我猜了十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的表情平静淡然,口气里没有疑问,不确定他是否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回答爱过或没有爱过,我们的结局又有什么不同。我决定接受尤学浅的建议,点头承认。像是死死咬牙抗争一项罪名,最后终于坦白把罪责承担下来,结束心内长久的愧疚和后悔,可以如释重负。
他的嘴角泛起和我一样苦涩的微笑,直起身子向办公桌走来,“现在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叹气加苦笑,我撑鼓起最大的胆量和自信心也只够回答“曾经爱过”。自私的叶明承,我太了解的叶明承,和尤学浅一样只考虑自己想不想要。他还是不懂,当年的我为什么失约,为什么隐瞒和放弃,倘若回答愿意,我可以想象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和他之间的相处模式会有转变,人生会完全变换到另一个轨道,会接受无数诘难和阻力,我摇头,告诉他,“灰姑娘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这就是你那天没有来的理由,就是你这么多年不肯跟我说一句真话的全部理由,”他双手撑在桌边,居高临下着说,“童加林,你只要回答我,你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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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尤学浅,在我的简单婚礼上。思酩,佟岚,家媛,甚至是章恬,都来为我们忙前忙后。
他的飞机还是晚点,还是让人误会的发型,但直接穿了妥帖的黑色西装,带来了他的父母。老爸老妈紧张的问我,就是他?我说是。
挽着尤学浅的手臂,走过叶明承面前,不是报复,只是想证明,我确切知道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是谁。从来不敢妄想自私的叶明承这么多年让我担任他的心理咨询师,出资成立这私人心理咨询室,是因为他爱过我;也不敢妄想恣意妄为的他结婚,离婚,再结再离,像闹剧一样自导自演,我是他少数在乎的观众。各自试探掩藏了十多年,不肯向对方吐露半句真心话,比的不是谁更耐心更持久,而是尤学浅所说的“你们比的根本只是你们的自欺欺人和胆小怕事”,可恶的尤学浅在电话里用讽刺语气嘲笑我,“这究竟是爱,还是习惯性的拿过去的爱作为今天进退不能的借口?”
我想要一起走下去的人,是一个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人,可以体谅又给我自信和鼓励的人,这个人比我勇敢教我试着勇敢,比我坦诚也教我学着坦诚的人,我只要付出一点点努力就可以要得起,不用诚惶诚恐计较自己何其有幸能够得到的人。
那一沓打印纸,真正的礼物只在最后一句。在联络方式下面,他反复涂抹斟酌词汇,亲笔写着:我给的礼物是一个机会,我会教你如何凿空自己,教你如何不卑不亢开放宽容的直面人生;我要的礼物,是你给我这个机会。
思酩说恭喜,恭喜这条鱼自己游进你的池塘;佟岚问我,结婚之后呢,两地相隔,你过去还是他回来?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那么长远的算计;家媛私下问我,真的可以结束对叶明承的感情?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明白到这个世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好请她把秘密永远封存。而章恬,我看着她流泪与尤学浅拥抱说祝贺,看着她走到我面前说,她没有想到,尤学浅人生第一次送礼物就送出一个人生。
宣誓签字之前,我问他,“你真的确定,我真的是你想要的人?”
尤学浅仍是先在空气里画个无力的问号,反问我,“你真的确定我们的模式不是一只烂透的桃子?”
他又学会多一样,用反问来回答反问。细细想来和这个人的初识算是意外,相处的过程也有波澜转折,对彼此的了解不能说浅,情节像小说故事一样,我笑,“是烂透的桃子,不过我们可以试着把它榨成桃子汁,算是创新。”
--fin--
Aug 26,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