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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破阵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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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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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知后觉理解到单酌纬的意思,拐着弯的取笑我也提醒我,在自己的圈子里作茧自缚,自以为是,自作自受,还不明所以。在宽广的风里笑出声来,稳稳的叹气,单酌纬这个人,我仍然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短短几日,少少几句,就从我当下的生活里扯下虚伪遮掩的幕布,露出千疮百孔的丑态和真态。我却还要真心实意的跟人家说谢谢,谢谢他给我这么一个审视自己的机会,让我客观的看到今天的自己与之前有多大的差别,看到这些年我如何在自己的迷阵里自得其乐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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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 Wednesday

因为塞车而比平日晚到公司10分钟,办公桌上多了个扁平黑色盒子系着白色缎带,问秘书林怎么回事今早有谁进过办公室。秘书林答不知道,来的时候礼物已经摆在桌上,不过Fred老头回来了,还有K&T的代表9点到。我笑着点头,示意林继续做事。

疑惑这礼物总不会是Fred给的惊喜吧,原以为这时候他本该还在欧洲出差,处理公司五天前在马德里机场发生的安全事故,没料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礼物没有附带署名卡片,决不是他的风格,决定问清楚再说,暂且丢到一边不去管。万一是什么可燃品易爆物生化菌,我不想做第一个受害人。

去饮料间倒咖啡,没料到有人已经准备了满满一壶滴滤黑咖,在流理台上鼓着热气。手捧咖啡杯站在落地玻璃前发呆看外面的,不是别人,正是Fred老头。停在门边盯着他的背脊,挑选措辞不知打扰他的第一句话该是什么,Hi,Hello,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是……

不等我说些什么,Fred已经回转身来,拿放大的笑容面对我,“早。”

我点头,走进去倒杯咖啡,“什么时候回来的?Jeffery的伤势还严重?”

Fred走过来,“凌晨2点到的,去看过他一家人,应该没问题,”把牛奶瓶递给我,“和K&T的项目进行得如何?”

“今天约了9点他们的代表正式来谈,”黑咖啡一闻就精神百倍,我把牛奶倒入杯中,“你稍后有时间可以抽空来见个面。”

Fred说好,拿着杯子走出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传奇的Fred,我有幸做了他10年的下属,从大学毕业跟在他后面东奔西跑,跟着他一路往上直到今日,他准备退休,在感情和心态上,这个被业内人人称作“老头”的Fred,是我的导师,上司,长辈,领路人。

一起走回办公室,Fred突然回头来问我,“礼物喜欢吗?”

那份礼物,“真是你放在桌上的?”心跳加速加上困扰丛生,老头子真的居然出差一趟给我带礼物?“没有署名我怎么敢拆?”

他的表情佯装发怒和失落,皱纹加深,摇头又叹气,“Steven让我转交的,你把我的左将军逼去亚欧大陆的另一头,还不肯他表达这一点点心意?”

讲到周知事申请调往西班牙,某种程度上我的确需要负责任,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男人会为我而把自己发配边疆,我叹气,“Steven在西班牙好吗?”

“心理阴影大概会有,”Fred拍我的肩膀,“玩笑话,每个人终究都要Move On,Steven也一样,去拆礼物。”

我点头,借口回去准备开会,“好好好,嗯……请先转告他,礼物很好,我接受。”

收束因为送礼的不是Fred本人而产生的小失望,拿出收在抽屉里的黑色礼盒,打开,内有最新款的电波表。周知事胆小得连署名都不具,还要Fred来做二传手,他的满腔情意再厚盛也打了三折。合上盖子,再收回抽屉的最底层。

约定的9点会面时间已过,合作公司代表还没有来,让秘书林打电话去确认,被告知他们新来的技术代表因为飞机延误而迟到。需要下飞机直接赶来会面,这点辛苦我可以体谅,让秘书林转达请他们不用急,我们会等。

初次见面,我方团队与对方公司的代表4人一一握手介绍,然后交给公关部的Amy负责解说他们四日的行程安排,以及合约商谈的流程。对方的技术代表单酌纬先生说,“谢谢对迟到的体谅,”我答,“这就是我们合作的诚意,任何问题都可以与Amy联系,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近来的全部心力都在这单大业务上,K&T申请开航新的定期货运包机,营销层面的运货运量运价,法律海关商检方面的沟通,以及技术层面的航权航线乃至地面服务代理,再到公司的人力物力提供,大框架至细节处,全部都需要谨慎对待。基于与当地机场的地面服务代理协议准备好的成本分析,在第一个日程中解释清楚,所涉及到的人力物力都先给出大框架。

穿插休息时间,把主导权交给手下的林至诚,让他与客户去联络感情。林至诚作为一个男人,我能给出的评价不算高,但作为一个优秀的客户代表,他能侃会说,酒量酒胆一流,时尚潮人与时代同步得很好,甜言蜜语可以把人捧到天上去。我走出会议室,正碰上Fred从办公室走出来,顺道介绍K&T的代表们与他认识,握手时候众人皆是,“久仰久仰”。

美资公司尚没有中式的请客吃饭惯例,非要把真话假话都留到饭桌上去讲明,安排里也就没有商务晚餐这一项。把大框架解释清楚后,Amy安排车子送他们去附近的酒店入住,我送他们到机场外围,说明天见。

正在重复确定明天要商讨的运价运量运送路线,老友听溶打电话来,问有没有空陪她去上木工课。自从转型做全职太太兼职作家,听溶的时间大把大把用来挥霍,开始是觉得自由新鲜加人生美妙,跟我们吃饭时候大谈自由人生何等美好,鄙视一众老友为钱为工作做奴隶;可是就好比自己赚的钱有限才会懂得珍惜,钱多了也会烦恼怎么花,学过了踢踏舞学品酒骑马,变作购物狂加美容大王之后,她又叫嚣人生的趣味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抱怨签了合约文章却没有灵感动笔。我劝她回去做个上班族,朝九晚五身心俱疲又怎么样?生活闲适自由固然是终极追求,但生活辛苦有价值才是人生真谛。

我说我还没有存够退休享受生活的钱,也没有一个年收入以百万计又体贴大方的老公,只好上班下班继续加班,没有心情去做什么木工活,找方柔或者美澜去。

在9点下班之前发最后一封电邮给周知事,谢谢他的礼物。

进入这家公司,Fred是我的直属老板和导师,周知事则是我的前辈同事兼保姆,公事上事事教我帮我,他们在我人生新的阶段里给我工作上的指引。

和他,我们有过一个磕绊崎岖千疮百孔的恋情,还有一个沧海桑田无可奈何的结局。底层抽屉里保存着他送的所有东西,最耿耿于怀的是一张生日卡片以及卡片内的评语赠言,他写着,“你不漂亮不高不瘦,身材不好不健康,不懂得接受别人的好意,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没有优点不懂家常生活,苛刻刻薄不宽容,偏激偏执难相处,固执傲慢瞧不起人,感情用事喜怒无常,自尊自卑矛盾顾忌,对人对己要求高,耽于悲观宿命论,善于伪装不肯真心示人——可是即便如此,你也未必不值得人爱。”

曾经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了周知事的心意,这样看穿我,这样花时间心思研究了我,以为他卑鄙的利用我的缺点来膨胀他的自信心,以为他在大楼的顶端轻蔑俯视蹲在地下二层的我。之后的感情反反复复兜兜转转,终于某天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有个更好的选择,觉得既然如此倒不用委屈他来迁就我,我自觉退开让道,让他去做更好的决定,恭喜他。

而他一样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我和我的成全,分手之后,我不是心胸开阔乐观开朗还可以不计前嫌的女人,周知事也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样的两个人在情人之后完全没有办法做普通朋友,还在同一家公司隔壁办公室,我只能提出辞职转换阵地。周知事却体恤我,自愿申请调往其他地域,他说,“即便是同一家公司,时差距离足够我们眼不见心不烦,不必为我们的感情影响到工作前途。”这是个好人我知道,可是至此我了解到,办公室恋情坚决不能尝试,人坏不行,人好得过分了也不行,进退维谷,两败俱伤。

这些年要他重新去适应一个陌生的环境,学一门新的语言,熟悉新的市场,放弃多年打拼建立起来的客户群,认识新的人,建立新的关系,我知道有多困难,当时却完全没有体谅的把他推去那个鬼地方,累积的愧疚并不比他的辛苦少。

花半小时开车回到市区的公寓。偶尔会想起初来乍到时候,每晚下班周知事和其他前辈同事都会带我去尝试这个城里不同的风味,偶尔会记起周知事的好。可是权衡再三,还是发现与其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自己对自己好比较实在。攒钱付了房子的首期,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能承担自己所有的事务,即便常常累得省去晚饭。

DAY 2 Thursday

和K&T公司第二日的商讨顺利,都是专业人士熟知这个行业的规则□□,也都有诚意要把这单生意谈成,沟通起来没有障碍,总算有点成果,从大框架到细节处一一把漏洞的可能性排除。运价运量运送路线,可能的航班时刻,全部都落实下来,才结束当日的议程。

对方的技术代表单酌纬先生,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问我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身边走过诸位同事以及Fred,可以从投过来的眼神判断出他们已经听到上述的邀约。

看着面前等待我答复的单先生,一对一的工作晚餐不在例行范围之内,但人家毕竟是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我不愿意诋毁对方首次邀请的好意,犹疑且勉强的说,“好,请等我10分钟,”声调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对方答,“我的荣幸,那么我在一号门等简小姐,稍候见。”

计程车直接开到本城有名的法式餐厅,单酌纬解释,他首次出差到此,对环境并不熟络,秉持的原则是最好的,最贵的,最出名的。我的笑容和夸奖都没有办法出自真心,“的确也是最聪明最省心的选择,只是不省钱。”

应酬性质的晚饭,各自要一份牛排套餐,他问是否有忌口。我说我对任何食物都不挑剔都可以接受,只是对饭局后面藏着的深意保留戒心。他笑,“放心,即便真有埋伏,我拿出来的也绝对不是杀伤性武器。”

看来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两日工作相处,对这个人没有坏印象,他算是少数能够接纳我的公式化言语模式且应对如流的人,合作之初就对彼此所代表的立场了解分明,目前为止尚没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说话间,看到门口走进来佳源和几位朋友,目光相视时已经可以从她的眼神里读出惊讶——大概是简思酩居然单独和一位男士共进晚餐,这男士还不是周知事——彼此微微点头算是打过照面。佳源是Fred和前妻的女儿,也是周知事的那个更好的选择,从英国念完建筑设计后回国发展,年纪比我小几岁,和我一样拿她的老爸当神来崇拜。单问起,我解释,“朋友。”

沉默有时,间或几句无关痛痒的对答,话题从本城风光到工作安排不一而足,气氛还算平和,晚餐进行到后半程,我还是不能相信单邀请的这一顿饭仅此而已。

上到甜点,他终于放下酒杯,双手交叉将身体向后倚靠在椅背,看似放松,说,“有没有一个名字被你刻意忘记,后来不经意忽略好多年,可是突然听到看到就连串勾起大把回忆,情绪翻涌的不能自已?”

手里的刀叉举在半空中许久,才等到对面的人把这句话说完,我看着他的神态大概有点目瞪口呆。明明只有两日的相处,关系仅止于客户与客户,尚未熟悉到谈论这种交心问题的地步,莫名其妙在晚餐间隙冒出这种突兀的话,才知道这大概是他邀约的主要意图,可是拿捏不准他的箭矢到底要射向哪个位置。他的表情诚恳,却一点也没有给我暗示他接下来会把话题引向何方,我说,“这个问题……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不动如山,继续说,“康贻亮这个名字对你意味着什么?”

这个转折太出人意表,嘴唇张着,我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尽量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害怕任何我控制不住的面部活动会泄漏这一刻的情绪反应,以他和我的交情,这样的问话方式,我想他大概有过心理学和审讯学的造诣。反应的时间太长,中断的有些尴尬,暗暗吸气呼气,索性放下手里的刀叉,按捺着心绪,抬头问他,“你认识康贻亮?”

单点头,“他是我在美国读研究生时候的舍友。”

关于康贻亮和我的关联,我不确定对面的人知道多少。彼此有交集的人士都知道我们是朋友没错,却是早已断绝联络的朋友,康贻亮和我的全部历史,除了我、康贻亮本人和老友听溶,相信天底下应该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他说他们是在美国念书时候的舍友,可我从来不知道那个人曾经去过美国读书,早在那之前我们已经中断所有的联络和关系,“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康贻亮?”

“阿亮提过一位简思酩是他的老朋友,我见过你的照片,应该不会错。”

“他一定也提过方柔,对吗?我先是方柔的老友,然后才是他的朋友。”

他点头,笑意未明。

我回应勉强的笑容,双手放到桌下,紧紧握拳控制着发抖。原本以为只是应酬性质的客户晚餐,没料到对方果真暗藏杀机,单酌纬用突兀的方式搬出这一层关系,也许是为了在合作中多寻求一些利益,也许是觉得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会容易说话,但我不是可以被人情贿赂的人。

插入让人惶恐的沉默。他继续旁若无人的用餐,刀叉偶尔碰触盘子发出的轻微金属声此刻有些尖锐。他开了这个话题的头,摆明是不打算让我继续好好吃完这餐饭,但其实——我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举手示意服务生来结账,决定结束这一餐,口气很硬,“单先生,谢谢您的晚餐邀约。请代我向康贻亮问好,但之后,我希望我们可以以公事为重。”

他并没有阻拦我,只是任我结帐,拎着公事包说晚安。快步走进电梯,我觉得自己的腿有些站不住,惊觉拳头因为握得太紧太久而麻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是自己对那个名字反应过度,为那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单酌纬认识康贻亮”而反应过度。他说的对,康贻亮的确是那样一个名字,被我强迫忘记刻意忽略,后来干脆冷冻封存很多年,他一提起——我不知道一条鱼从冰库里拿出来解冻的时候会不会疼还是其他什么感觉,可是我觉得很恐怖,觉得历史被挖出来血淋淋的恐怖;他说的又不够全面,听到那个名字,不仅是情绪回忆的条件反射,还有生理上的非条件反射,从交感神经到副交感神经。

但,时间间隔了这样久,本该释怀到可以经受任何意外的程度,应该继续镇定自若的吃完牛排,应该面无表情若无其事的谈论那个名字,何必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这样没有风度……况且直到项目结束都要面对他,没有必要为一位旧人弄僵生意关系。

电梯门打开,站在面前的单酌纬大概用光速跑完11楼。在面对面的一刻,我决定保持理智潇洒的形象,我说,“有没有时间一起饭后散步?”

单微皱着眼角,用收窄了的视线打量我揣测我的意图或者叫做阴谋。

我想大概需要一些示弱和坦白他才会接受我的掉头转弯,只好继续说,“我承认康贻亮这个名字对我的作用力,所以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停顿看着他放松下来的眉角,“那么你愿不愿意陪我散步到隔壁街,我请你喝咖啡。”

他眼睛里的笑意缓慢转移到唇边,伸手让出空间示意“请”,说走吧。

晚间的风有些许凉意,但还可以忍受。和单酌纬并肩前行,沉默没有维持多久,他语带调侃,“一段电梯的时间态度就前后判若两人,我会怀疑这期间发生过什么。”

这话里面的讽刺我懂,我笑,“某人拿石头砸碎了别人家的玻璃,不要妄想就这么肇事逃逸。”

“我要做什么补偿?”

没有想过补偿这一点,“如果你认为提到某位共同的老朋友会使我们的合作更容易一些,很抱歉在工作上我不讲这种情面。”

他盯着我看了半秒钟,表情严肃的让人忐忑,“你误会我了,我没有想过要攀什么关系。”

“那今晚约我吃这顿饭,告诉我你和康贻亮的关系,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压抑着声调里的疑问语气,即便怀着满腔的好奇心,并不表示我要对那些答案弃而不舍。

面对我的目光,他说,“说来话长。”

我笑,“我请你喝咖啡,你给我中文删减版。”

单酌纬但笑不语,推开咖啡馆的店门,咖啡香浓郁。他要一杯外带曼特宁综合黑咖啡,径直为我点一杯只加奶的美式黑咖,附加解释他有留意到我从不更改的固执选择,我说他的留意让人受宠若惊,但有没有考虑过其实办公室只有滴滤黑咖是最方便的选择?

“你和我所听说的想象的简思酩不一样,”他停顿,为我推开咖啡馆的门,晚间的凉意再围绕,我停在路边等待他站定,让他说完,“所以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我不敢冒认。”

我急于反问,“那您现在又如何肯定我就是您所知道的简思酩?”

“你又误会了,并不是说你的样貌或身份,而是你的个性和我从阿亮那里了解到的不同,”他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我示意他朝相反方向。

“噢,单先生这么快就看清楚我的品行了吗。”

“那个人特立独行,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理性感性兼具又相互矛盾,给人前进的勇气和动力,人生不同寻常的积极和健康,”原本在黑暗中嘲笑他,却没有料到他立即接入莫名其妙的句子,我侧头盯着他,不明白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他嘴角翘起一个微笑,“阿亮的原话。”

当下忘记选择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自己表现在他面前的脸色是什么样子,大概是睁圆眼睛,嘴张得老大,然后转头避开和他的眼神接触,幸好夜幕已经很深。我敢肯定这个单酌纬一定有过审讯学上的经验,总是在用一些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来试探我的表现,还好我也有足够的功力可以抵挡这些空袭一阵子,只是投下的炸弹破坏力真的太强。而康贻亮的原话,我握着拳头在心里默念最后一句——人生不同寻常的积极和健康——我没有料到他会对另外一个人这样评价我,不,评价10年前的我。

还真是……感觉到鼻子中的发酸,深吸气,抬头握着咖啡杯在单的脸部寻找蛛丝马迹,“这个夸奖,真是荣幸,”我用笑容来掩饰尴尬,“可是您从康贻亮那里知道的,大概是10年前的简思酩。”

单居然点头,“一直知道J. Jane 与Fred Jim是我们技术领域里有口皆碑的传奇,没有想过这个JJ与阿亮提到的简思酩就是同一个人。简思酩专业干练,精明独立,在男人独大的行业里立足付出的一定不少,可是,我有怀疑,”我把咖啡从左手换到右手,侧头要看他说着这些话时候的表情,“和所有人的关系在半径圈外,把自己限在一个阵子当中,从事的却是这么注重团队合作、沟通交流的工作,真的没有问题?”

我盯着他三秒钟,提醒他话题已经从溯源寻踪转换成了人身攻击、能力质疑。可是心内另一条思路上,已经在默念——和所有人的关系在半径圈外,把自己限在一个阵子当中——直刺要害。

单酌纬的笑容始终克制,“我诚心道歉。”

继续并肩沿着街边向前走,接入的沉默难以忍受,并不是说我们没有沉默的默契,而是因为不知我们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

咖啡见底,我问,“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中文删减版?”

他停下脚步,面部表情是想笑又强迫自己忍住的僵硬,摇头,“不仅如此。”

原本想要问下去“还有什么”,却突然意识到就是那个我不甚了解的版本,苦恼困扰了好多年的版本,也许就在面前这个人的嘴边,但是我有很多的但是,若是问出,就意味着要对一个陌生人掏心挖肺开放城池追溯历史,而我完全不知道他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他将咖啡纸杯举到嘴边,遮住了他此时的神态表情,我的无数问题都在嘴边嘎然而止,他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

伸手拦计程车,打算结束今晚的会面,临上车前提醒他还欠我的多个问题,不是一个删减版就能说清楚。他丢给我一句莫名其妙的临别赠言,“所谓的阵子,是时间和世俗经验累积下来的陈旧观念和陈旧陋习,该被彻底打破唾弃,而自己给自己搭建的迷阵,要尝试走出去,大胆往前走,”然后是,请走好,路上小心,晚安,再见之类,和某人的习惯用语居然一样。

计程车转过街角,我请司机开去机场。看着飞驰而过的橙红光影,竟然坐立难安,慢慢咀嚼他的话,全部的话,康贻亮的原话,对我的能力的质疑,以及他的那个关于“阵子”的说法,想要把它们记在心里。

陌生人的几句话,好像尘封已久的油画幕布被突然揭开,冲涌出来的色彩刺激了眼球和生理,疼痛难过懊悔顷刻翻涌,感情激烈复杂强烈;也可以说像是某个阻尼比小于零的二阶系统被突然输入阶跃信号,暂态性能产生发散振荡,系统本身都无法稳定下来。倘若单酌纬今晚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心神不宁,也许真的要恭喜他,但是倘若他的目的更进一步是为了让我在明天的谈判里发挥失常,恐怕我需要亡羊补牢。

回到公司,Fred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不理解他自出差回来就每日工作到凌晨是为什么。敲开他的门,立在门边,“做到这么晚,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

Fred答,“出差一趟要处理的事情堆成山,晚餐如何?”

我浅笑,走进去坐在墙边的沙发上,咖啡在胃里搅啊搅啊觉得难受,“东西本来应该味道不错,但坐在对面的人不对胃口。”

他站起来,伸展手臂做运动,走过来同坐在沙发上,“怎么,我以为你答应那个单总的邀约,应该是对他不反感。”

不打算与他解释前因后果,试图转开话题,“对,刚才在餐厅碰见佳源了,和朋友在一起吃饭。”

他却回应我一个叹气加苦笑,可以看出他的犹豫,他说,“我最近住酒店,佳源她妈妈过来度假。”

噤声不提靳家的私事,我急急站起来,“我的办公室大门敞开,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坐在自己的靠背椅上心神才能够缓慢沉淀,投入到明天的谈判准备中,片刻却接到单酌纬的电话,询问我是否安全到家。

我说,“单先生您的关心似乎有些多余,不过谢谢,我已安全到家,”撒谎撒到完全脸不红心不跳,这功力练了许多年才得这样纯熟,完全摒除罪恶感和羞耻感。

正要挂断电话,那头继续说,“你为什么不问我阿亮过的好不好?”

“他好或不好,我既不打算分享也不打算帮忙,”阻止他要接上的话,“您觉得现在的我真的关心康贻亮过得好不好吗?”

单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我以为那头断了线,打算就此挂断,然后说,“可是,连告白都只肯用间接过去完成式的女人,究竟用了多少年忘记他,然后改变自己?”

这个人如果真的想要知道我的表情,说不定会后悔不是当面跟我说这些话,后悔没有亲眼看到我的表情。没有料到的,原来这个人知晓我和康贻亮的全部故事,我以为天底下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的历史,我,康贻亮,老友听溶,原来还有一个单酌纬。还要不要在这个人面前继续逃避装傻,还是干脆现在狠狠撂下电话,用怒火来表明他切中时弊?他如何知道,除了康贻亮,他还会怎么知道?我曾经对康贻亮的告白,被高度概括为“间接过去完成式”,是康贻亮的总结还是他的评论?如果他转述的康贻亮对于我的评价是真的,他又是否知道当年康贻亮是如何回应我的告白,让我从此没有办法摆脱内心阴影?他又真的知道我的转变?

我的沉默大概比他更久更久,沉默到他连续喊,“喂喂喂,还在吗?”

“还在。单先生,您今晚给了我无数的刺激和转折。”

“我在一号门安检处,可以进来吗。”

这个人明知道我在撒谎,却绕着弯让我自己发觉这个谎多么愚蠢多么易破。原本并不在乎谎话被揭开之后的尴尬,以为它无伤大雅以为没有人在乎,可是原来谎话被一个陌生人以这样的方式揭开,真的会难堪难受。

欲望和好奇根植在人的潜意识里,时时如波如涌的作怪,不得不像老人一样拼了命和鲨鱼作战,不得不把所有的什么、为什么、怎么当作魔鬼一样紧封在欲望的瓶子。求知欲、好奇心驱使我们去了解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有着了不起的运行系统,大多时候人和事只会把欲望和好奇转换为失望和残酷。

我说,“抱歉,尽管我有无数疑问,可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接收那些答案,改天吧。”

他说明白,随时等待你准备好,晚安,然后挂断。

落地窗外正对着机坪跑道,晚间的航班仍然繁忙。放松自己陷在靠背椅中,看时间,还不到11点,这个夜晚长得恐怖。

桌上摊开摆着大堆资料,却觉得头脑发涨发昏。康贻亮这个名字在我的人生里消失了许多年,一度不甘心,然后强迫自己宽心,再逼迫自己死心,单酌纬却带着它突然干扰进天生就不完美的记忆系统,超过了负载限制,可是还有余裕分清轻重缓急——强迫自己投入准备,条条框框都反复熟悉,重点的不能够让步的详细理出因由——单酌纬带来的还有他背后的阴谋,质疑我的人格品行,质疑我的工作能力,质疑我目前的生活方式——也许只是我的被害妄想症,明天的工作、谈判的立场相比不想翻出的康贻亮,自然是前者重要。但其实,又与康贻亮有关——学生时代每次猜测他揣度他,到没有办法支撑,每一次要打压自己想念他的思潮,就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几乎可以啃下整本结构力学习题,甚至把微积分算到梦里头。

Fred来敲门,说,“我回去了,载你一程。”

我说谢谢,“你还去住酒店?”他点头。

活到Fred这把年纪,一样为感情家庭烦恼,还烦恼了几十年。我……我说,“我大概今晚会失眠,回去市区半个小时,还是在这里加班好了。”

Fred摇头笑,“因为Steven的礼物还是刚才一起吃饭的单总?”

我反问,“你去住酒店,又是因为什么?”

两个人都用苦笑回应对方的问题,不打算给出准确解答,公事与私事之间,我们都懂得界线在哪里。苦笑后Fred建议也去机场旁边的酒店住一晚,休息总是必要。

考虑后说好。

DAY 3 Friday

失眠很久不来困扰,不想回家,是在客观上阻止自己去翻阅那些藏在床底下的过往历史记录。在凌晨三点偌大陌生的酒店房间里踱步,想要拨电话给熟悉我全部历史的听溶,还是决定不去搅人美梦。玻璃镜面里看着自己,职业装高跟鞋头发凌乱——单酌纬他真的知道10年前的简思酩在康贻亮的眼里是什么样子吗?真的知晓当年我和康贻亮的全部故事吗?真的看得出来这些年我的改变吗?

学生时代的简思酩,不漂亮身材不好,不懂得女生的温柔,家境不好阶级不好,还满是棱角,苛刻固执,不懂得如何与这个社会圆滑相处,人生里满是否定词汇,所以即便仰慕着某个人也因为自知之明和时候未到而沉默,所以当康贻亮与她最好的朋友方柔交往的时候,她不敢评价男人挑女人的眼光肤浅,因为她连肤浅的最低要求都达不到,只会让别人认为是在嫉妒。康贻亮与方柔的恋情很快无疾而终,简思酩拔河许久,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她鼓足最大的勇气,用一封涂白的邮件向康贻亮告白“我喜欢过你”,收到的答复仅仅是转述自别人的“对不起”三个字,那个别人恰恰是方柔。她自己给“对不起”三个字加上无数的从句——对不起,你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样子,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选择之一,对不起你就是没有资格,对不起我不会施舍给你机会,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康贻亮用对她来说最伤人的做法告诉她,她根本达不到他对于女人的基本要求和基本水平评估。

很长时间里,我用这样的第三人称概述自己的历史,才不至于觉得满是后悔、羞耻、难堪、可悲,一度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更彻底的封闭下去。是Fred老头给我机会。他说这里的工作对人人都是公平的,不在乎样貌、智商或者关系感情,即便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但付出的多回报就多,只要拼命努力就可以离成功近一点,他说希望他的所有问题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他说你要放开心怀才能接受新的事物,带很多的回忆和往事上路,行李会很重,不是好事。

所以从第一天踏入职场开始,就把工作与生活等同起来,即便最初遭遇上司的为难、被利用作势力斗争的事端,即便受委屈、被冤枉、担责任到每晚深夜里哭到喘不过气,即便与周知事谈着实验性的恋爱期间,每天都可以被等分为12+12,12小时用于工作,12小时用于准备工作,健康规律无比,充实忙碌的把忘记康贻亮变成吃掉一块蛋糕般的小事。

去接受很多这个社会里的不公和现实,比如没有实际能力却靠交际靠公关爬上高位,比如腐败牵连官商勾结钱权交易,比如人心难测勾心斗角,比如摆不上台面的潜规则;去做很多的妥协和让步,比如时刻对人笑脸相迎,比如减肥控制欲望,比如与高跟鞋做斗争,比如在衣服的舒适和局限中作取舍,比如磨去棱角,比如学习怎么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比如圆滑处事知情不俱——全部都心甘情愿,不是因为康贻亮的眼光和选择,不是为了薪水生计,是我决定在新的人生阶段里,去尝试成为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其实内心却羡慕钦佩的女人。

整夜在酒店房间失眠。

回头看满路的模糊痕迹,曾经想要与众不同,却因为遇到康贻亮而明白自己也不过是肤浅低俗的普通女人。“那个人特立独行,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理性感性兼具又相互矛盾,给人前进的勇气和动力,人生不同寻常的积极和健康,阿亮的原话——”单酌纬的话,仿佛投射在落地玻璃上一样,不断反复渐大渐小,原本想要嘲笑自己,却被更深的苦涩漫溢,哭笑不得。从来不敢想康贻亮会对另一个人如何评价我,那个被我唾弃放弃决心丢弃的简思酩。他怎么会明白那些自我否定、妄自菲薄、自轻自贱、贬低打压像周年纪念一样与康贻亮的名字一起定期回访。孤僻和寂寞,傲慢和害怕,自尊和自卑可以划等号,拿多少的学位,多好的成绩,赚多少的钱,升到多高的职位,工作做到多出色,都没有办法填补我的自卑,没办法正眼和别人面对面,没办法把自己从自我否定里救出来,没有办法拉近和别人的距离,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

单酌纬说的对,所谓的阵子,是时间和世俗经验累积下来的陈旧观念和陈旧陋习。初入职场的时候,不自觉的把自己当作这个世界存在的一个要素。可是时光浮沉,有时候百分百的努力得不到百分百的结果还要被人指责诋毁,有时候得到百分百结果只需要花费百分三十的努力,疲倦了劳累了就妥协自己付出百分七十去等老天给一个结果,不论是百分十还是百分百,都安慰自己过程美丽就好,可事实上,过程重要结果不重要根本是鬼话。工作到第五年的时候反省自己,到第八年检视自己,原来已经不知不觉学会纵容自己去逃避眼前的问题,面对生活有些许的懈怠,知道工作、人事、生活里有很多事情不能强求不能太过较真,早已经不是当初凡事都尽心尽力要百分百的结果的简思酩。而现在这个我,不过是个普通职员,关注生活的基本点,薪酬福利,补贴奖金,与现实沟通妥协得非常好,还会自我安慰这是自己的位置,正确的位置。

天亮时候,Fred来敲门,说请我吃早餐。两个人在酒店的早餐咖啡厅里灌下大杯黑咖啡,提神效果甚微。

我曾经问Fred,当记忆回潮的时候要怎么应对,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我,去工作。这解释了Fred何以变成一个工作狂,香港中东欧洲美国以及内地近40年的工作经验,让他成为领域里的专家和传奇;他的为人和待人,会让我偶尔感慨君生我未生,可是毁掉一段婚姻,让女儿佳源从小跟着他辗转,忙碌到没有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用工作麻痹自己,常年奔波在路上,生活常识几乎等于零,我从Fred的人生里看到害怕和悲哀。

第三日和K&T的会议,主要是运送过程中的详细技术问题,货物的法规要求、技术要求、注意点、小心处、危险源、应急方案等等都被提到台面上来。见识到单酌纬的专业,出乎意料的考虑周到。专业人士是靠时间和经历锻炼出来的,这一点Fred第一天已经告诉我,急不得,不能急,不用急。

会议进行到一半,秘书林进来悄声告知我,刚刚飞走的一趟航班因为发动机过热正在返航。稍作犹豫,把接下来的主导权交给林至诚,说抱歉有急事处理。Fred已经到位,沟通机组和机务人员查找问题所在,确定软管破裂,立即联络总部和中国的各个站点寻找支援,及时解决,测试,确定正常,放行,航班再起飞。

再回到会议室,据说会议已经顺利结束,K&T的人已离开,下周一进行最后确认。秘书林拿来会议记录,告诉她可以先下班。

却没有料到我的办公室里坐着单酌纬,在专门的客户沙发位上。

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不悦,语气尖锐,“周末单先生没有安排去逛逛吗?本城的夜生活听说相当丰富。”

他却避开箭矢,转而夸奖我的办公室视野极好,正对着机坪跑道,飞机起降,云层变化,天色浮沉,都只需抬头就可以看见。

我回到座位,与他隔着整个房间的宽度,相互对视。然后决定先把话题的主动权抢在手中,“单先生,我先说明我不想谈任何关于康贻亮的话题,那些我抛弃很久的过去,不希望有人再跟我提起。”

“你只是把它们埋在某棵树下,还做了记号,并没有真正的把它毁尸灭迹。我只是希望把它挖出来,盒子挖出来,擦干净,还是很漂亮的。”

勉强笑,“我早就不是你从康贻亮那里知晓的简思酩,也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非要让我知道?不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吗?”

整个空间都因为我稍稍提高的声调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单知道的康贻亮的那个版本,我藏在心里猜了许多年仍不甚了解,曾经纠结多年每每困扰到失眠的问题在这些年里被反复打包封存,偶尔又翻出整理,而答案也许都在那个版本里,究竟是不是触手可及?全部的答案也许就在单酌纬的嘴边,而很快他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当面问出;可是内心矛盾——即便我知道了答案,也只是自己非要拿一把匕首再刺一次自己,何必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疼。

深呼吸,以退为进,“抱歉,我应该早点提醒您,现在的简思酩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苦笑,“当然,以前的那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安静空间里可以清楚听到单酌纬的叹气声。他站起来,走过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从口袋里取出东西,放在我的面前。是一张名片,康贻亮,K&T的独立执行董事。我抬头来看着他,诚恳又无奈的眼神,突然明白这个人的本意,原来是好意。

他又走回座位,坐下来,给彼此一个安全距离。

捏着那张名片在桌上敲打。面前的陌生人,好像真的懂我的顾虑,他在给我提示给我打预防针给我缓冲和准备的时间,我却一再质疑他的心机揣测他的目的,而且仍然怀疑他的立场。断绝所有的联系,当作对方从没有在自己的人生里出现过,而事隔多年康贻亮还是可以这么轻易搅乱我的人生,听到我自己的叹气声,然后谢谢单酌纬给我的心理建设,“我绝对保证,我与康贻亮的关系,不会影响我们两家公司的任何合作。”

他却摇头笑了,“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是有个问题。”

“请讲。”

“你原谅他了吗?”

不明所以,“原谅康贻亮?”他点头,我更不明白,“我怎么会有立场责怪他?”

把周知事逼去西班牙的时候说过无数对不起,他却回答我,被爱的人不用道歉,因为即便不接受、有辜负,都是他应得的心甘情愿的。用多年时间逐渐领悟到周的境界,然后对当年康贻亮给我的“对不起”释怀——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仰慕人家,何必强迫人家回应这个告白,他根本不需要给我一个对不起——感情这种事,没得要求公平回报,更何况是丑小鸭的我,哪里有资格和立场责怪别人?可是,既然面前的单酌纬有心有意要给我答案,我继续问,“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对不起代表什么?”

问题大概在他的意料之中,“我转述阿亮的原话,”单迅速给我解答,“对不起,以我当时的状态和处境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对不起我从来不敢在我们的关系中更进一步,对不起……”

我用更深的叹气打断单。对那个“对不起”后面的从句有过太多猜测,猜测的答案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真正得到单的答案,听起来却只觉得不真实、可笑、牵强,只觉得“我都已经不计较,你又何必再用一些自以为婉转的说法来安慰我”。

正要继续说,却被电话铃声打断,手机上显示方柔的来电。我犹豫,看向单酌纬,接听起来,用惯常的口气开始,“方小姐怎么有空想起我?”

那头方柔说她目前正要和听溶、美澜一起吃晚饭,给出时间地点,不留余地,半小时内到,收线。

朝单先生苦笑,我们的谈话恐怕又要另寻机会。

友谊自学生时代开始,听溶,美澜,方柔和我,心照不宣包容彼此的缺点和习惯,也欣赏彼此的优点尊重彼此的专业和工作,接受这些年各自的改变,难得太难得。我的朋友不多,仅有的都是用时间熬出来的,关美澜心系天地,成天游走山里林间,要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相聚吃饭的机会屈指可数;方柔呢,心怀家国,整日中国经济世界形势,位卑不敢忘忧国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加上早已嫁作人妇却还不安分常常心血来潮突发奇想的听溶,我知足。

康贻亮这三个字,早在我们的话题里消失好多年。和我不一样,方柔和康贻亮有过开始和结束,因为有过投入却被辜负欺骗和隐瞒,我知道方柔对他曾经有恨意不肯原谅。当初太害怕我和方柔的友情是建立在康贻亮的基础上,害怕从此我们没有办法作纯粹的朋友,因为不想失掉这个朋友,所以向她隐瞒自己对康的感情隐瞒曾经向康表白过,至今有歉疚有心结,下定决心等到有一天我们都老去才坦白。

和单酌纬一起搭计程车进城。我们好像已经培养出沉默的默契,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却安静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在这种空间里,寂静先是一种压力,然后压力就变成暴力,让人透不过气。

“如果她不能理解我,那就没有人可以理解我了……”我感觉他的声音从远到近,“她可以算是我为数不多的知己之一。”

直到面面相觑的时候,我才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在转述康贻亮的话,转述给我听。我从来不敢想自己在康贻亮的心目中曾经是那样一个位置,不敢想他会给我和他之间的旧关系一个什么注释,不敢相信单酌纬转述的这一句话。

他说,从开会期间从不更改的黑咖啡到拒绝接收不想听到的答案,你是个墨守成规、自我保护欲很强的人,给自己诸多限制束缚,不肯伸一点点触角给自己新的机会,需要很多的认同感和信心,容易自我否定,决不允许自己犯错。他问,他没有想到那个人生不同寻常积极和健康的女孩子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康贻亮?

我说你太高估康贻亮的影响力,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站在什么位置用什么身份给出上述评论,我跟你很熟吗?

他终于笑,“我熟悉了简思酩好多年,”停顿,“与阿亮签约见面的时候,有点心理准备。”

我摇头笑,“这样伟大为朋友两肋插刀,康贻亮该怎么谢你?”

他反问我,“你会为方柔做同样的事情吗?”

我和他的默契越来越多,连回答也可以省略,“我又该怎么谢你?”

车停在约好的餐馆门口,他为我打开门,“You’ll figure out。”

这一晚,我酩酊大醉,却越醉越清醒。抱着方柔说对不起,说有件事我瞒了你好多年,说其实当年我有多羡慕多嫉妒你,说其实我向康贻亮表白过,再说对不起。

可是方柔拍着我的肩膀说,对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

DAY 4 Saturday

周六仍是工作日。宿醉之后醒来更知道拒绝烟酒的重要性。

难得闲下来的间隙,走到机坪外,享受一个人的心情。风很大,可是阳光很好,耳边始终是呼呼啸叫,风声、飞机短停时候APU、电源车、空调车的轰鸣声,觉得惬意和自在,在心里说什么都没有人听见。

后知后觉理解到单酌纬的意思,拐着弯的取笑我也提醒我,在自己的圈子里作茧自缚,自以为是,自作自受,还不明所以。在宽广的风里笑出声来,稳稳的叹气,单酌纬这个人,我仍然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短短几日,少少几句,就从我当下的生活里扯下虚伪遮掩的幕布,露出千疮百孔的丑态和真态。我却还要真心实意的跟人家说谢谢,谢谢他给我这么一个审视自己的机会,让我客观的看到今天的自己与之前有多大的差别,看到这些年我如何在自己的迷阵里自得其乐自欺欺人。

已经成形受缚的阵子,该不该被彻底打破唾弃,和该不该丢弃当初的简思酩一样,答案在看到Fred的时候填在了空白处。

Fred的惯常巡视时间,与他一道散步。途中他提到退休的文件已经在人事部进行当中,我沉默。自一年前Fred与我说到退休的打算,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调适。他给的动力让我不断向前,不仅是自身价值的实现,更是在事业上越来越接近他的过程。因为这个人一直在前面的某个地方闪着光,让我顺着这道光前进,而突然间他要离开,我依赖了好久的光要熄灭,简直不知所措。

他又提到他退休后空出的位子,那个位子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更精进的技术,更多的是非和人言,以及更庞大的全局,“要不要做做看?”

DAY 5 Sunday

一觉睡到午间,醒来时候赖在床上,睁着眼睛异常清醒的面对天花板。

挂电话给老爸老妈,简略汇报这个礼拜的状态,并没有详细到细节。感情问题在两辈人之间是话题禁区,我的别扭感情从来不是谈资,当初承认自己的阶级,承认自己与康贻亮的差距,明白自己可以得到的相称相符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不去争我要不起的感情。如今,也不再在乎那个感情是否真的存在过。

独自生活在远离他们的大城,虽有每个礼拜的电话,假期偶尔的返乡,他们的生活究竟是个怎样的状态,我不得而知。一度被母亲每日念叨去相亲,担心我嫁不出去,担心我会把自己照顾的不成人样,但过了某个年龄段,反过来该是我担心他们。

曾经跟自己要求,希望到40岁的时候回头看自己,可以问心无愧的说我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得到的一切都合法合理没有劣迹污点。翻出藏在床底下的大箱子,各个阶段被习惯性的用文字保留下来,有迹可寻,可是真的也要回头去寻才知满路跌撞之后,我的人生好像已经完全偏离在另一个轨道上了。

是否接受现在的自己?

DAY 6 Monday

清早到公司上班,穿过凌乱拥挤堆叠的货物,通过安检门进入控制区,和熟面孔说早上好。开灯开空调开电脑,倒杯温水,趁着开机的时间听电话留言,重复听,删除,然后确定今日需要处理、昨日遗留下来的事务。

登陆公司系统,查看中国各站的航班时间表有无更改、今日飞抵本站的飞机的维护记录、有无需要多加留意的故障问题、航班计划、实时ACARS信息。打开公司邮件,迅速浏览标题,删除绝对无关的邮件,一封一封处理,标示后续工作、重点跟进、需提醒注意。外间的同事陆续推门进来说早,航班先后抵达,或早或晚,同事们进进出出忙碌,然后敲键盘的声音,电话铃声,说话声,工作日的景象。

秘书林拿文件进来的时候,发布小道消息——据说Fred向人事部递交了正式的退休文件,手续已经开始办理——据说Fred一退休就空出他的位置,公司内部不知会提升谁——据说Steven周,会从欧洲调回来补Fred那个位置——据说……我打断她,这么多的据说,究竟哪个已经confirmed?

立即噤声。

和K&T的最后一次会议,仍然把主导权交给林至诚,双方逐条肯定之前的商讨结果,直到没有任何疑异,之后合同条款会交由各自的财务和法律部门审定,签字生效尚需时日。

免不了最后晚餐,公关部把地点安排在某日式自助餐馆,和单酌纬面对面走近时,彼此的笑容都有些尴尬。

单酌纬说他明天离开,我说这一次谈判真是顺利。他说,在这趟包机真正启航之前,执行航班之后,我们还有无数后续。我听着这语气里的戏谑,侧头去找他此时的表情,笑容仍是克制。

他说,“他在申请调任本城,我们来日方长。”

我透过酒杯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苦笑,“单先生,不要随便说看上去很漂亮的话。”

他又说,“听说简小姐近日内会升职。”

苦笑加叹气,“你看,我就不说看上去很漂亮的话。”

DAY 14 Tuesday

任命了新职位的第二天正常上班。打开公司邮件,迅速浏览。来自Fred的邮件发于昨夜凌晨2:13,标题是“恭喜”。内容已经料到,却要深呼吸再点击打开,他的措辞一如既往简洁保守,格式标准:“恭喜晋升,继续努力”。

要恭喜的还有周知事。他的确回来,不是调任,而是筹备与佳源的婚礼。该接受恭喜道贺的人是他,是Fred老头,还有佳源。除了恭喜还有对不起,在彼此的困阵里耽误许多年,终于有勇气和契机走出去,不论如何都算是好。而我这个绝对的结果追求论者,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已。

秘书林通知K&T的签约代表已经到门口。我说马上到。

在全身镜里看见的自己,盘发,套装,高跟鞋,专业,是目前满意的自己。

背光看见康贻亮走进门口,微笑上前握手,说,好久不见康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而另一位先生,签约后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问我,有没有时间晚上一起吃饭,声调足够大的让所有人听见。

我笑,这位先生名片上的Title已经更换,负责的区域已经变化,天底下大概没有第三个人愿意为了我而转换他的革命阵地。世俗的猜测眼光投过来——他说的对,时间和世俗经验塑成的阵子,该被彻底打破唾弃,而自己搭建的困阵,要尝试大胆破开去——我回答,“我的荣幸,请单先生等我10分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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