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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永遇乐 [倔强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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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乐 [倔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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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的办公室里还挂着永遇乐的大字,”许久不进他的办公室,早已忘记老爸在结婚时候送的贺礼,“曾经以为,这一生究竟快不快乐幸不幸福,只要遇见对的人就知道答案,后来才知道,只是遇到那个对的人根本不够,还需在之后的时间里如何保持正确的相对位置。”

我沉默着消化他这大段独白。

“Jane,我遇到你很久了,可是怎么样选取一个相对位置,我愿意尝试。”

握着手机,我的思维不太能顺利运转,他整日回避给我任何正面的答复,“谢谢你,三五七年,多长时间会厌倦会觉得不再值得不再公平,我不确定,可是在通往未知结局的路途上,我也愿意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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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某食品公司的股权转让谈下来,看着梁家洛送对方公司老总出门,双方又是握手又是赔笑说合作愉快,一颗诚惶诚恐的心总算可以安稳。连日对着百来页的资料斟酌修改,一群人argue再discuss,打印再修改,上头质疑谨慎,客户要求挑剔,重入职场负责第一个案子,感觉,感觉好像重新杀回了江湖,那些血雨腥风枪林弹雨都似曾相识好生亲切,我享受其中挑战性的乐趣,更担心出错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完美。

直奔饮料间灌下大壶黑咖啡狼吞虎咽下三明治,熬夜几日告罄的能量和精神有所恢复。握着杯子温暖手心,隔着大片落地玻璃窗,外面是早已黑漆的天空,俯望陌生城市灯火霓红,手指碰触上冰凉玻璃,突然觉得冷。梁家洛送完客户回来,满面春光在外间办公室宣布今晚的庆功聚餐宴加之后的卡拉OK他请客,收到同事们的一致呼应。我靠在饮料间的门边,举着杯子微笑与他示意“辛苦也值了”,他这笼络员工胃口和心的借口会给面子参加。

外间办公室灯火通明,中央空调的微微轰鸣、键盘敲击声、小声对话、轻微的脚步声,个个抬头来皆是用笑容缓解尴尬,勾心斗角好像都有趣新鲜,人人仿若都没牵没挂,临了周末仍把事务所当家。深深叹气,方柔说得对,这个陌生大城里孤独的工作狂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回到办公室秘书身后跟进来,说是周念念小姐打了好几趟电话来,问有什么急事不肯说,留言也不肯。我说知道了,我会打给她。

自我搬到新城市,周小姐三天两头挂来电话抒发感慨互诉衷肠,思维一贯跳跃得毫无章法,谁三秒钟跟不上她的情绪变化就被鄙视轻蔑。我拨电话过去,那头接起来也没有个招呼称谓,直接说,“章明微昨晚带了新的,女性朋友来参加聚会,”重音落在,新的,女性。

我答嗯,心里骂着,昨晚,按着她的风格昨晚她怎么不第一时候给我电话。

她的声调高起来,“简思酩你还嗯的气定神闲,你们离婚这才多少天他就另结新欢,天底下还有没有道德底线感情责任?”看,周小姐就是喜欢义正严辞的在别人的感情里讲道德谈责任,我都想吼回去,她当初潇洒甩掉方刚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么反省,她的立场也真是奇怪,身为章明微的老同学加前前助理加现任事务总监,明明章明微才是发她薪水的那一个。

手里抓着话筒,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答她,眼见门外同事们已经起身准备出发,回答她,“周念念小姐,你自己也说了,我和章明微已经离婚,你知道什么叫离婚吗?我要吃饭去。”重重撂下话筒,又对着它发呆超过三秒钟,觉得它不再可能有响起的迹象,才决定整理提包。

整间泰国料理餐厅热闹非凡,工作时间外的同事们也比我想象的潇洒,其间个个是口齿伶俐的能手,冷笑话黄段子单口相声接连不断,气氛活跃。工作地换到新城市后,满是新鲜感和好奇心,朋友一点一点多起来的,虽不至于面目模糊人名不配,但多是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全城仿若相约好了似的不愿在朋友前加个“新”字,介绍时皆是“我朋友”,口气沾亲带故深交多年,问起哪里东西好吃,哪里有某个牌子的衣服,哪里情调气氛好,需要什么该去哪里,都有热心人士一一解答,从头开始去熟悉一个新的环境,比我想象中容易许多。

晚餐之后转战KTV包厢,看他们选歌唱歌切歌轰轰闹闹。我坐在角落里给梁家洛敬酒。如今他还肯接收我这个过弃的小律师,做我的衣食父母,给我工作做精神食粮情绪寄托,这谢谢是一定要好好表达的。至于这怎么表达——梁家洛语带揶揄,要我给个准确说法,我举手发誓,“你可以大批大批加重工作量,我决不要加班费,”亏得当年曾在他的手下卖命,他肚子里对方柔的心思我也能猜出一些,立即加上补充,“朋友不是用来出卖的,你的作风秉性不用我去方柔面前美言,她心知肚明。”话说出来的确是扫兴,接收到他的假作受伤神色,加满我的酒杯,甘愿受罚。

晚间才三三两两各自回家,拒绝同事顺路的好意,这满世界都是计程车,即便再也没有一个迎来送往劳工的老公,我口袋里还有钱。倒是一摸口袋,翻出方柔写的购物清单,她出差之前让我去采购的物品,当即让司机转去最近的超级市场。

24小时营业的超市灯火通明,一个人推着车子与人擦肩而过,在货架流连,看别人的笑脸,听别人的商量取舍,把货架上为数不多的促销酸奶全部摆进车篮子,对照方柔的清单填满车篮子。结账时候站在长长队伍的末尾,视线可及皆是经济动物。排在前面的老婆婆,车篮子里大堆生鲜蔬菜,鲜鱼嫩肉;隔壁队伍里站着对新婚夫妇,速冻水饺、速冻汤圆;再看我的,全是速食,方便面,面包,火腿,奶酪,不用任何加工开袋即食。生鲜,速冻,速食分别对应着家室,夫妻,单身,一架冰箱的用途就为人生的三种状态分了层次。

拎着大包小袋走出门口,习惯性的掏手机按快捷键。屏幕里显示“无快捷号码”时候才突然惊醒,立即抬头来惊恐的看着周遭人流,在陌生的南方大城,情绪瞬间摔到枯井里——完全忘记自己早已经身在不熟悉的地方,不会再有某人随叫随到的体贴,手中的袋子即刻觉得沉重许多。英文有俗语,Single is simple, Double is trouble, Triple is terrible,年轻时候觉得这话来形容感情关系实在是贴切,单身可以简单生活,有个伴麻烦多多,陷入三角只觉人生恐怖。但到我这样尴尬的年纪,从有家室退化为单身,基本上可以说Single is macabre,Double is stable,Triple is unsolvable。

周边就是市中心的商业区,这世界全球化得太恐怖,满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城市里皆是沃尔玛家乐福,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星巴克,熟悉的牌子专卖店整整齐齐一格一格,地铁公车普通话,人潮汹涌,常常让人忘记身处何地,在本该安静入眠的晚间时分,灯光明亮,这个城市的人们并没有苛刻严格的遵循生物钟作息表。想到要回去那个还不能称为“我家”的小公寓,突然被陌生和渺小感包围,连如何回去都还没摸清路线,城市大到无边加上情绪没有停泊的上下浮沉。

社区公园昏黄的街灯光亮照在身上,啤酒在胃里翻江倒海,情绪飘在半空中沉不下来,干脆停下来坐在路边的凸起石阶上。风出奇的大,高跟鞋磕疼了脚后跟,脱下来放在一边,看着贴着邦迪OK绷的脚脖子,决定让这双鞋结束使命。

拨行动电话给方柔,此刻她正背着她的大登山包游逛在某个乡间的某个林荫道,悠哉游哉的做着植物学家的本分。接听起来的言语声调是素来的活泼跳跃,诚如她的Slogan:这个世界所有的填空题,可以被填入的答案依次是,有趣,很有趣,相当有趣,超乎水准的有趣。

她的内功境界我修炼百年也到不了,我说,“我的填空题无论如何也有趣不起来。”

方柔的Key立即降调,说,“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苦笑,自嘲,简思酩啊简思酩,和章明微高调离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都轰轰烈烈做了,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明明自己狠心放弃,明明距离了十万八千里,还在自怨自艾什么——要是方柔知道,又该怎么教训我,只好说,“我大概内分泌又失调了。”

回到家中归置东西,租住的公寓里空荡开阔毫无人气,冰箱里,流理台上,空无一物,再翻食品柜,只剩大包意式通心粉,饮水机要换水,心灰意冷瞬间变得可怕。把自己甩进沙发里,耳边好像还可以听到刚才的喧闹,音乐节奏声,同事聚会,同事的朋友的聚会都强迫自己去投入,谁说从别人的热闹里体会不出热闹,可是热闹只会让人在喧嚣过后更空荡,一个人更显得恐怖。

躺着躺着只觉这个空间安静的太可怕,翻身视线对着天花板,白皙的让人心生怀疑,我反省着不该又习惯性的想念章明微的好,反省近来每日与车轮子滚转无异的生活,但是多久时间,抽不出一点点空闲整理自己积聚的郁闷情绪。

右手举到眼前,尚未摘掉的戒指还泛着光,因为这一点点存在感而安心。想到下班时周念念的电话,一边假作无奈接收她的八卦,一边竖着耳朵不肯放过一点点细节,我知道自己矛盾的过分,愿意忍受周念念的唠叨啰嗦,一方面是因为这次她评论的是我的感情,另一方是因为我不可告人的卑鄙和逞强维持的自尊心。我只能从她那里了解章明微的点滴现在,章明微要收购某某公司,章明微去香港出差一天住四季酒店某某房间,他换了新秘书甚至换了新颜色的西装,周念念一一在电话里向我传达。

依照理论和经验想象这一刻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抵抗不过如潮如浪蓄积已久的泄闸,强迫着放弃思念转去冲个淋浴。

B

折腾到很晚才上床睡觉。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电话铃响,迷迷糊糊张眼看时间,3:46,哪个混蛋大概是忘记太阳与地球这两个球体的位置关系,以为全世界是围绕他那个中心旋转的。翻个身,罩上被单,铃声继续响着,索性不管,任电话直接转去答录机——Hello,沉默,Goodnight。

呼吸在黑暗的被罩里变深变重,直到再也不能支持掀开被罩。章明微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熟悉的腔调发音,只亮着床头灯的房间里,小心翼翼的伸手去看那个来电,熟悉的可以倒背如流的手机号码,倒回去再听刚才的录音,还是Hello,呼吸,Goodnight。担心得几乎要立即翻身下床,插上翅膀直接飞回他的身边,然后被凉意惊醒,我这算是什么?我现在算是什么?他这又算什么?

我坐在床边上,盯着电话上的红色亮点,设想多种章明微凌晨三点打来电话只说你好晚安的可能性,不知他是不是现在仍在公司,思路是否遇了瓶颈,烟抽到第几根,是不是又胃疼,或者为哪个女人的投怀送抱而烦恼,不然就是他父母又吵吵闹闹不可收拾……我可以想出数百种状况,每一种我都有应对的办法,可是我只能强迫自己继续坐在这寒冷寂静的深夜里,隔着中国南北的版图。

提出离婚的人是我,思虑拔河了很久,买了束黄玫瑰,离婚协议和一纸卡片请他的林秘书转达,上书:是我害怕太过专心努力爱你而忽略世间的色彩。

他大概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用离婚做抗议,从开会中途回来问我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对着他仍然骄傲沉默的表情,说,“我觉得,为做章明微的太太而没有时间做简思酩本人,太不值得了;为什么永远我们的矛盾争议之后都是我先做妥协,我觉得太不公平,我还有很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有意义的积极的,与你无关的事。”

我在他的沉默里拎着行李袋离开,仅仅是半个小时后,他的林秘书就电话通知我,离婚协议已经签好字,正式生效。没有办法对他承认,决定放弃这个婚姻和对他的感情我是如何头悬梁锥刺股的强迫自己,也没有办法对他承认其实我的心内有那么一小撮的奢望,期待他不会签下字期待他会做些挽回,可是他只是保持他的骄傲狭隘强势自尊,居然只用半个小时就可以轻易结束我们将近四年的相识和婚姻。

离婚手续正式办好后的三个月里,我跟着方柔去各地山林徒步旅行,乡间溪流桥径,森林沼泽林中空地,也一个人带着厚厚的速写本跑去欧洲走马观花四处游览,然后四处投送简历决定返回职场,直到梁家洛给我机会,工作生活一并搬到新城市。

决定离婚又选择离开那个熟悉的城市,我以为久违的山野会很宽阔空气会很新鲜色彩会很明亮,以为曾经被我忽略掉的风景都会很精彩很美好,以为到新环境中会给生活和未来一个全新的面目,以为只要有着地域限制有着距离阻隔,搁置这段感情就可以快一点容易一点,可是都是章明微害的,一切都只是以为和预期,感情和想念恐怕比任何物质全球化得都要恐怖,不论我和章明微的距离时差有多少,刻意断绝所有的联络,他的作用范围好像就是全地球,一切都没有我计划的那么快乐那么精彩。

而始终不肯告诉周念念我们决定离婚的真相,让她把感情的罪责归咎于章明微,完全是出于自己卑鄙的动机,是害怕她的道德观作祟,不再提供任何情报。若非她一贯的口无遮拦不问自答,我会断掉关于章明微的唯一信息源。

已是近五点渐天亮,回去补觉是很荒谬的事情。索性起身,亮起全屋子的灯光,握着空玻璃杯在厨房里发呆,远处天光还在黑暗里挣扎。

看着被填充的满满当当的厨房,决定系围裙给自己做早餐。煮过第一遍的通心粉转移到凉水里冷却,在平底锅里加入植物油,等油温烧到一定热度,洋葱,青椒,红萝卜,蛋清,肉酱末一并倒入,最后再将冷却的通心粉混合翻炒,闻着香味虚构自己的认真辛勤,加了大把胡椒粉和辣椒,两听劣质啤酒,坐在餐桌边享受。窗外灰蒙蒙,一点日出的影子也没有,没有充分煮熟的通心粉半点也不美味,即使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不美丽,也非要享受这一点点奢侈的一个人的美妙心情,默念咒语:本小姐风华正茂年纪尚轻,凡事都尚存机会,随时可以清零重来,可以飞扬跋扈……

老妈常说,一旦开始计较付出要求回报,婚姻就进入尴尬期,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有那么简单的爱不爱。我知道当我开始在“值得”和“公平”里不断称量自己的得失,就没有办法再继续将就自己。年轻时候以为强势是骄傲,野心是霸气,专注是才智,的确是爱上他的这些为他放弃工作,可当我生活在他身边,不再以一种欣赏仰慕的角度看待,矛盾就出现了——要他从工作中分出一点点心神和眼神都是奢侈,要他偶尔放松强烈的控制力要他不那么理性逻辑性属于不可能,他有人投怀送抱,有工作应酬社交活动,父母那边有三姑六婆有解决不完的烦恼,有他需要扮演的社会角色,自尊心和虚荣心容不得一点点挫伤——我很理智,也会体谅,站在他的角度理解他的该和不该,可是天长日久,我会烦会恼,会怀疑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憧憬每日为他变换不同菜式,诚惶诚恐的期待他赏识评论,为这段关系贡献全副心力,会埋怨其中的不平等,会觉得为他牺牲自由放弃工作,受了束缚没了自我,会抱怨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认真经营这个婚姻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知道每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好比当初决定嫁给章明微,不留后路专心做个全职太太。可是代价大到我觉得不值得,我要的人生不只是在每个公众场合做让人羡慕的章太太,不只是在家里做称职有能力的章太太。当然方柔和其他朋友也问过为什么我不能同时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应付章明微的问题,考虑他的顾忌已经疲于奔命心烦意乱。我承认自己比较笨,不可以一心多用,也承认自己比较贪心还有野心,不只是要一个男友或老公,还想要事业上的小小成就感要生活里的小小充实感。所以决定离婚,也做了充足的思想建设,知道这期间会有的困难,生活让人更加坚强更加懂得如何应对艰难险阻,会很辛苦,老了也许也会后悔,可是当下只想自私的享受自我,所以承认归承认,我还是不愿意屈服将就,只好继续挣扎搏斗。

打开窗户透气,楼下社区公园的游泳池里正有成群的小家伙在微蓝游泳池里扑腾跳跃,好不热闹,旁边小路上滑轮轴的,踩脚踏车的,笑声说话声一波一波漾上来,惊觉晨间不在办公室空调房里的有趣。

查看行事历,手边积累的琐碎的客户Checklist未整理完,下周要交付的DD Report未动笔,突然空置的周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决定停止在一个人的空间里默哀感情历史,对着墙壁考虑好久决定去加班。

C

没料到事务所里大周末还有人和我一样来加班,居然还是梁家洛大老板本人。他的合伙人办公室门敞开着,隐约有低语的声音传出,不便去打扰。我回自己的工作间整理客户名单,整叠整叠上百页的堆在桌上,耐下性子准备上市公司的通函,看它们一点一点挖掉相当有成就感。

直到偶尔抬头看到外间,梁家洛结束完谈话走出来,身后,身后跟着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手中的笔愣在原处——章明微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然后的反应是要躲起来,再然后听见他们的脚步渐近,听见梁家洛的说话声,“章总,这就是Jane的办公室。”

想躲已经来不及,可是我为什么要躲,电光石火间我已经明白章明微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梁家洛那么一个讲求投入产出比视财如命的混蛋,怎么可能给出这样高的薪酬福利接收我这么一个脾气糟糕的过弃律师——门打开来,我就这么站定看着他们两个人错愕的表情,面对面站着狠狠瞪视,看好戏的心态,也不管尴尬不尴尬。我还有余裕观察站在门边上手插着裤子侧袋的章明微,是不是还是我认识的那一个。

我说,“梁家洛,我劝你可以尽早了结对方柔的非分之想。”

梁家洛立即识趣又知趣的赔笑,告退,说,“你们聊。”

我们要聊什么?章明微走进来,合上门,径直坐在我对面的靠背椅上,表情仍是不可一世的骄傲。理解了解这么多年,我知道他所有的好,更知道他所有的不好,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对视着,不说话。

他有他的骄傲狭隘,我有我的倔强矜持。总是不自量力的硬要把自己放在和他一样的高度,或是在心里把他下降到我的层次,努力了好多年才下定决心放弃,可恶的章明微轻而易举的就再一次打击了我。明明我们没有了任何法律关系,这个人还是要来我的新世界里插一脚,展现他的全知全能无所不能,带给我更加强烈的卑微感和挫败感,我却除了一句“混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害怕这样没有尽头的沉默,原来不管我们有无关系,先做妥协的那个还会是我,只是我。我问,“公公……伯父伯母身体都还好吧?”

他点头。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我站着他坐着,可是即便这样的现实高度,我在这个人的面前还是觉得自己始终蹲在地下二层抬头望着地面二层居高临下的他。

我再问,“你答应梁家洛什么条件?”

“我们公司这个季度的代理合同,”答得坦白直接。

“你这样做,以为算是补偿?”

“离婚协议里,你什么都没有要。”

很想就这么把桌上厚厚的纸张砸过去,可是我们是和平分手协议离婚,不是见面就恶言相向的仇人,无名怒火在我的体内循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然后随着时间怒火逐渐转化为忿恨,只好极力控制着要深深深深沉下去的失落感,深深叹气,这就是他的本意了。原本还想关心他凌晨挂来电话的因由,原本有那么多他饮食是否丰富作息是否正常的问题,恐怕完全没有必要了,原来他根本没有明白我要离婚的理由,会那么在乎,根本是因为对他还抱有期待,他却用这样一种方式把我的期待全部敲碎,走到今时今日我们这样一个相处模式,恐怕真的没有再留恋再想挽回的必要。

我绕过桌子,走到门边,打开来,说,“章先生,请你最后答应我一个要求,”我靠在门边,“从今往后,请你不要以任何一种方式再插入到我的生活里,这才是我要的补偿。”

“Jane,”他大概没有料到我的反应,椅子转过来看着我,微微发皱的眉角告诉我他在隐忍滕升的怒气,只是我也蓄积着满腔的混杂情绪,强迫自己压抑下来,因为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我予取予求的章明微,我们的毫无关系决定了我们毫无怒目相向的资格。

他起身朝我走过来,“如果我又用了让你误解的表达方式,我道歉,可是我不想再做一次冲动之下的决定,签字离婚已经足够我后悔,”站在我的面前,强迫我仰头面对他的目光,这下,我们又偏差着地上地下的距离,“我跟梁先生交换条件,我来这里,都不是因为我看轻你的能力,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而我只能从这里知道你好不好。”

我承认当下有如山洪倾泻被感动的一塌糊涂,他的表情诚恳的不可思议,可是,“可是上述言论绝对不会从我所知道的章明微口中说出,军师是哪一位?周念念,林秘书,还是我老爸老妈?”

他终于挂不住笑意,“是方柔,”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凡事坦白,坦白的不留余地,我最最信任的方柔,居然出卖我——未结婚前曾经不止一次劝我“章明微究竟有什么好”的方柔,居然在我还不知情的背后,改弦易辙变更立场——“还有,”他继续说,居然还有,“据说周念念决定和方刚重新和好。”这又是什么时候的新闻,昨天才通过电话的周大小姐居然没有亲口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也想笑,可还是忍住,这个人妄图用一点点的甜言蜜语和半途的转移话题抵消他对我的伤害,但我的心胸并没有那么宽广,“章先生,谢谢你肯屈尊,肯放低你的骄傲强势来看我过得好不好,我承认在对你的感情上自己还需要一段适应期,可是我很好,不是逞强不是敷衍,我有自由会让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任何帮助。”

大段话说得很潇洒一气呵成,我等着章明微的反应,好巧不巧有铃声响起,先瞪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是工作重要,他却看着我摇头说,“不可能,我换成震动模式了。”

好吧,是我自己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我走回座位,显示方柔来电,接起来那边劈头盖脸语气慌张,“简大小姐你不在家里跑哪里去?”

看着章明微的脸,我答,“我在公司加班。”

方柔说,“本小姐搭六个小时飞机回来救你,现在你家门口,你居然跑去加班?”

感动一下充盈,又被恼怒冲走,立即说,“你站着不许动,我用光速飞回去找你算账。”

方柔噗的笑出声,说,“神经病,20分钟内到你们事务所楼下的甜品店,”直接挂断。

动手整理桌上乱七八糟的资料,抬头看站在门边若有所思的章明微,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刚才的话,我鼓撑起来的气势是否都因为方柔的电话而没了效果。其实我知道,包括这几个月我从周念念那里了解到的他的生活点滴,这个把自尊和虚荣高举过天把工作和野心当作最高利益的人,肯为我花这样一点点心思就表示他把我放在了心上,我的“不值得”和“不公平”已经因为他的一点点示好可以直接把前面的“不”字拿掉。可是我也有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倘若为这一点点就感动的忘乎所以,未免我的离婚太廉价,他一定觉得我只是在孩子气的闹情绪,道歉哄骗太容易,从此再没有在他面前趾高气昂潇洒自若的资本。

我拎着公事包走过他的身边,说,“20分钟后要和方柔在楼下的甜品店碰面,你要是还有工作,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结束,除了,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最后要求。”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答应你,”他边说边伸手过来要帮我拎包,我闪避开,眼神告诉他这又是在看轻我,他放弃,改抓住我的另一只手举在半空中,力道很大,要我面对手中的戒指,“方柔面授机宜,倘若你手中还戴着戒指,就表明我们还有挽回的机会。”

“方柔面授机宜?”

“前天念念和方刚的和好聚会,才和方柔见面。”

我瞪着他,心中把周念念千刀万剐,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章明微带新的,女性朋友参加聚会,而方柔,居然在背后搞这么多小动作。手臂一直被抓着,“章明微,你有暴力倾向吗!”

他立即放开。

D

在甜品店等候不久,就见方柔背着她的大登山包进门,皮肤晒得黝黑干裂,笑容却始终如一的灿烂飞扬,看到我一个人出现,面部表情居然是惊讶。我叫了满桌子的甜品,双手抱胸与她面对面,“你是要我严刑逼供还是自己坦白寻求宽恕?”

她一贯的噗哧笑,撇着嘴看我,“简大小姐,你折磨自己,折磨章明微,折磨我,够久了吧?身为你的老友,我的立场只站在为你好的那边,”我抵着下巴等她酝酿要怎么说下去,“你只是要一个台阶下,他做的还不够吗?要是梁家洛有他一半好,我们都不用僵持拉锯这么多年了。”

“你也以为我是在跟他勾心斗角?玩手段耍心机的要一个小别胜新婚,或者是在做什么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他的试验?”失望又在笼罩我,“还站在章明微的立场给他出谋划策面授机宜,方柔,连你都不了解我吗?”

她把两大杯红豆冰推到我面前,“这是A条路,代表你要的乐业和自由,这是B,代表你要的安居和感情,当初你决定放弃工作,说遇上章明微就是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你选了B,然后发现它并没有你原先幻想的那么好吃,接着就决定放弃B,因为A的诱惑力你难以抗拒,”A和B的转换拗口不得了,可是我理解了她的比喻,“简思酩,你真的笨得可以,A和B为什么就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既然这么贪心,就努力在他们之间找一个平衡点啊,至少在B还没有放弃你的时候。”

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不用再怀疑,我盯着她在两杯红豆冰之间来回倒腾的手,轻轻呼气,明白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发出“人生得一知己已无憾”的感慨。我就是这么贪心,还不自量力,要安居乐业,要学有所成,还要感情自由,每一个都要穷尽一生努力花尽一生心思才能抵达的境界,都想要抓在手里,然后某天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时候,就撤军退兵把烂摊子丢给别人去收拾。

我沉默着不说话,方柔敲敲桌子,“简大小姐,你倒是给我点应激反应。”

轮到我扑嗤笑出声来,老爸常说,人这一生究竟怎么样才算是幸运,评判的标准在于一是否遇到对的人,二自己能不能成为在别人来说对的人。可是直到今天,我大言不惭也只能做到前者,以前以为自己何德何能可以遇上章明微,其实,是自己上辈子修了什么善行可以遇到方柔。她是我人生的一面镜子,始终奔往理想的尽头,执著,坚持,热情,让我看到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A和B之间的跳跃,如今用多少抵抗力才能抵挡得住章明微的诱惑我无法估量,却分明看得到方柔的轨迹和A路远处的光亮,两条路真的没有重合的部分吗?

“谢谢你,除了谢谢还是谢谢,所以晚上请你吃饭,意大利菜法国菜印度菜还是中国菜,任君选择。”

方柔笑,“真是抱歉简小姐,不能陪你吃这餐饭。”

“唉唉,你在这里短暂中转,我可是计划着我们要把酒言欢重温旧情,你怎么可以不陪我吃饭?”

方柔大笑,举手示意服务生再要两大杯红豆冰,“先约了梁家洛,决定要开诚布公的彻底谈一次,不过这一顿我会记得你欠我。”

一个人走出店门,顺着日渐熟悉起来的街道独自直行,夏天中午的阳光很好,风清清凉凉,很舒服,心头始终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这感觉许久都在外太空徘徊,但幸好没有随着时间和距离而消失。

整夜无法安然入睡。章明微的声音再从答录机里传出来的时候,我正举着手里的毛掸子站在桌上打扫房间,顺便打扫心情。

他仍旧只是Hello一句然后呼吸,蔓延在整间屋子里,如烛光可以填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再说晚安。我想我太熟悉他的存在,即便这段时间来刻意阻止他在我的心里荡漾,只要他一出现,就波澜汹涌。方柔说得对,之所以不肯摘下手中的戒指,是因为在章明微看不到的地方,我不用解释不用隐瞒对他的留恋和想念,是因为即使放弃婚姻,我却没有决定放弃对他的爱,遇见这一个,再遇见任何一个都会视而不见都会形同陌路。

我回拨,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陪我去买些家具。

他反问,“我们真的不能挽回?”

我告诉他,“给一间新房子添置家具,就意味着从心内开始接受这新空间新地域,从心内开始拥抱新的生活,我决定在这里安家落户,这里有我要的东西。我在这里,仍然很爱你,”阻止他的意图打断,“让我说下去,是,我承认我仍然爱你,可是我也爱我自己,我很贪心还有野心。”

“学有所成,安居乐业,感情自由,是吗?”

想来是方柔背后传递了那三个困难到某个地步的成语,长长叹气,“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尝试一下,分居两地,一边爱一边也给对方空间和自由,有各自的生活圈子,彼此要做任何事情都好,你可以兴风作浪,我可以翻云覆雨,不必撒谎但可以隐瞒。”

听见那头忍耐的笑意,终于他还是说,“我会详细考虑,明天我去接你,明天,我可以先看看你的公寓再给出我的参考意见?”

可是我忍耐不住笑,“章明微,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小心翼翼讲话吗?”

电话线路传递的笑声有那么一点点的失真,笑过之后又转为短暂的沉默,我说,“记得给自己一杯热牛奶,那么,晚安。”

“Jane,晚安。”

清晨自然醒来时候,思路异常的明晰,明晰的幸福感,搬到新城市后的第一个安稳觉,盯着白皙的天花板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

门铃已经响起,门外面站着章明微,轻便运动服,还是我熟悉的章明微。太庆幸,在我和这个人的感情里,多少的不值得和不公平都因为重复的反省,沉寂的时间,和拉远的距离而逐渐模糊消失,不似愤怒和吵架的当下计较的那么清楚苛刻;太庆幸,这个人还愿意来到我身边,坦白彼此的心意,愿意为将来的可能性做出一些尝试。

我说,“要不要给你做早餐?”

“一杯牛奶煎两个鸡蛋。”

又说,“今天要不要顺便帮你添两套西装?”

“还有衬衫领带。”

再说,“我大概需要一个书柜,一张贵妃椅,一张大书桌。”

“那么我现在可以进来参考一下?”

我让出空间,请他进门,“欢迎来到简思酩的新家。”

章明微搭乘周日晚间的航班回去,临登机前打来电话,我在客厅里组装新买回的书柜。

他说,“我的办公室里还挂着永遇乐的大字,”许久不进他的办公室,早已忘记老爸在结婚时候送的贺礼,“曾经以为,这一生究竟快不快乐幸不幸福,只要遇见对的人就知道答案,后来才知道,只是遇到那个对的人根本不够,还需在之后的时间里如何保持正确的相对位置。”

我沉默着消化他这大段独白。

“Jane,我遇到你很久了,可是怎么样选取一个相对位置,我愿意尝试。”

握着手机,我的思维不太能顺利运转,他整日回避给我任何正面的答复,“谢谢你,三五七年,多长时间会厌倦会觉得不再值得不再公平,我不确定,可是在通往未知结局的路途上,我也愿意边走边想。”

挂断电话,有些如浓稠蜂蜜滴进温水中的甜蜜缓慢化开来,抬头来周身目野所及,搬到新城市之后,房间里的家具物品和自身情绪一样,一点一点起着微妙变化,这里是我的新领地,这里就是我的新领地。

E

周一大早上班,听说方柔最后还是拒绝梁家洛,背着她的大登山包前往下一个中转站。

酝酿好情绪,我冲进梁家洛的办公室,意气风发讲出腹中反复打好的草稿,“梁家洛,虽然我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坐在这个位置,可是我想真真正正向你证明我的实力。你等着看吧。”

他仰头眯着眼睛盯着我的怒意冲冲,好像看好戏一般的神情,半晌才笑出,说,“那么,愿不愿意负责章总公司的案子?”

“什么?”

他顺手把桌上的大叠文件夹扔到我面前,“章明微的根据地,你要回去自投罗网还是缴械投降?”

一拍桌子,“难道我不能杀个利落的回马枪?”

“好,我相当期待。”

章明微发来简讯:在通往未知结局的路途上,我希望我们且行且珍惜,倍加珍惜,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盯着手机屏幕,忍住笑,这完全不是章明微说话的风格,究竟又是哪位军师?

我一个人坐在橙黄装饰的甜品屋里,桌上的红豆冰尚未融化,手边是厚厚一沓文字资料。阳光隔着玻璃窗,丝毫不折损它的美好,回复他:明天出差,预计航班早间9:45到达,请腾出时间来接我。

--fin--

May 19,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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