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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永遇乐 [甜蜜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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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乐 [甜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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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才说,“在通往已知结局的路途上,我希望我们且行且珍惜,倍加珍惜,也许结局会有所更改。”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些话从他嘴里不可思议的跳出来,他只好说,“我知道这是太过文学化的表达,但你会理解我的意思。”

笑容该放大到什么程度表达我的狂喜,我不知道,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朝落地窗外的两位姐妹比出胜利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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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我在方柔的办公室里等她下班。

脚边搁着脏兮兮的行李袋,手里捧着她秘书送来的咖啡杯,门敞开着,外间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中央空调的微微轰鸣,键盘敲击声,小声对话,轻微的脚步声,个个抬头来用笑容缓解尴尬,人人仿若都没牵没挂,临了周日仍把事务所当家。我握着杯子温暖手心,暗暗感叹在这个陌生大城里孤独的工作狂比我想象的还要多。隔着大片落地玻璃窗,外面是早已黑漆的天空,俯望陌生城市灯火霓红,手指碰触上冰凉玻璃,突然觉得冷。

片刻方柔身后跟着她的法务助理和秘书走进来,我听着她盛气凌人指使丫环般吩咐人家“上市公司的通函、客户Checklist明天早上我要看见在我桌上”,然后她示意他们离开,关上办公室的门。

我笑,说,“这样子颐指气使,不知道人家背后诅咒你多少遍。”

方柔走回座位,朝我撇嘴,“梁家洛给我气受,我不发泄难道要自己郁疾而终?”

关于这个梁家洛,我也曾经在他的手下为他卖命受他脾气,深刻理解梁在工作中的作风秉性是有那么点可恶可恨;但要说梁给方柔气受,又是不大能相信的——自方柔加入这家事务所,梁家洛一心只想着如何把她从同事提升为朋友再升华为女友,巴结体贴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欺负惹怒。

她边说边在大堆文件里翻找,“连日对着百来页的白纸黑字斟酌修改,一群人argue再discuss,打印再修改,等过他拍板说OK又在会议室里应对客户的挑剔质疑,直到顶头人物终于笑着握手说谢谢,我们这群底下的人就是跑了个马拉松,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不知道在这个大到无边的城市里要打磨苦拼多少年才能站稳脚跟,会对这个世界有报复的冲动,”她抱怨的理由充分,这种经验我也有,工作日子循环反复与车轮子无异,我懂得其中的辛苦,更懂得其中的成就感和价值感,好比计程车跑多少里程耗费多少油量有数有回报,相信方柔也是乐在其中。只能羡慕想念,要不是自己当初轻易放弃从独立工作中获得挑战性乐趣的机会,今日哪里是这样旁观者和局外人的立场。

方柔丢给我一个文件夹。打开来,是我的离婚协议书,一目十行大致扫略,全数都依照我的要求,一条不少也一款不多。盯着末端狂草的“章明微”三个字,抬头来对方柔说谢谢,此次免费做我的代表律师。

她盯着我,语气忿忿,“章明微几次打来电话问我你去哪儿,我答他你出使西域,取经去了,怎么样?”

我笑,“这个回答很妙。”

“我是在问你印度之行怎么样,”她推开面前的文件,翻看行事历,边说边开始收拾包包,“干了这么不可理喻的事情,逃难跑去印度,然后乐不思蜀我三催四请都拉不回来,收获不小?”

方柔就是方柔,苛刻评价天下闻名,一句话几个成语就把我这个阶段的心理情绪勾勒大致,她提到的收获,的确是满箩筐满卡车都装不下的兴奋。正要回答她,方柔秘书的内线广播打断,“周小姐的电话要不要转进来,已经打来好几趟说是有急事,留言也不肯。”方柔看我,举起食指表示要接这个电话,然后“是我……嗯嗯啊啊……我再给你回电话”之后就挂断。

我问这周小姐是不是周念念,她有什么事。

她点头回答,“周大小姐能有什么天大的急事?无非是失恋,失业,失窃,又喜欢在别人的感情里讲原则论道德谈责任,做影评人,从情节到细节从服装到声效从主角到配角,”我们都笑,她拎了包包站起来,“印度见闻慢慢说,加源一家人大概快到了。”

我们和加源一家人约好吃饭。这个城市虽然我不熟悉,却有两位知己,方柔是因为工作而一呆多年,加源则是因为成家立室而扎根在这里,既然我在这里短暂中转,把酒言欢啊互诉衷肠啊重温旧情啊之类都是必要的。提起脚边的行李,将协议书收进包里,示意可以出发。

开门离开时,碰上梁家洛的手尴尬停在半空中准备敲门,他看着站在方柔身边的我,神色惊异,“章太太来度假?章总没有一起来?”

自我与章明微高调结婚又高调从他手下辞职,之后他对我的称呼就成了语带揶揄的章太太,当时方柔说,“在乎什么?他不就是悔恨自己不是个女儿身,嫁不了章明微?”

和他问好,这样的问话,我看方柔——难道章明微没有大昭天下我们已经离婚——笑容不知道要怎么才好看,顺势答,“嗯,我来自由行。”

他说,“今晚庆功会,所有员工聚餐吃泰国料理,一起来?”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找借口笼络员工,从胃到心,就是不在薪酬上做文章。

方柔不留余地的拒绝,“都是你的功劳,我们庆祝什么?小心不要撑坏了胃,再见。”

从他身边走过,也说再见,心里叹息他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让方柔对他增添一丝一毫的好感。

加源一家人已经在火锅店内等候,老公林至诚带着9岁的儿子安晓程,蹲在店门口的大鱼缸前进行浮游植物和脊椎动物教学,从包里翻出给小家伙的礼物,和他老爸一样看见动植物标本化石之类就眼睛放光。

关于这一家人的渊源,简直可以写一部传奇。当年因缘际会,海啸还是地震我记不清楚,还是初出茅庐记者的安加源跑去做采访,回来就宣布她助养了个灾后存活下来的一岁孤儿,大言不惭说自己从此上有老下有小是有家室的人,素来反复无常心性的安加源居然真把这件事情坚持了六年。奈何中国法律非要一夫一妻才肯认可领养协议,当年做志愿者医生而认识多年的林至诚乘虚而入趁火打劫的求了婚,为晓程姓安还是姓林吵过大半年终于让步妥协,婚前协议领养协议请方柔一次性办理,妻子孩子,林至诚一次性都拥有了。之后加源干脆不去前线跑新闻而在家里拿着笔杆子写新闻评论写政治专栏,操心儿子的学习思想气度价值观。至于晓程的身世,两位父母在他8岁的时候据实以告,小家伙已经被加源教育得既明理又可爱,没有什么障碍就接受了。

除去交待各自近况如晓程的入学情况、林至诚刚刚升任医院的外科主任,这一顿饭的话题重点在我的印度之行上。

认识的朋友介绍我加入一个妇女NGO参与印度乡村地方的扶助项目。在印度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现绝望,就如一进火车站一上火车就要对中国悲观一样,许多人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值得怀疑的问题,项目已经开展了十多年,主要对象是从未接受过教育的农村成年女性,为她们提供初等教育、技术训练和工作机会,从最基础的识字写字到基本的劳动技能训练,到培养她们的性别意识和社会意识。通过教育手段,先从经济上让农村妇女有独立的来源能够自食其力,再改变她们的命运扩大她们的生存视野,这一趟的确是获益匪浅,与他们分享带回来的照片资料,语速飞快的叙述我的所见所闻,一股脑的倾倒所思所想。

方柔指着某张照片说,“你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嘴上说是去贫苦的地方帮助弱势群体,”照片里我捧着咖啡杯与另一妇女坐在草棚屋檐下聊天,“可在享乐这一点上依旧是极端的资产阶级心态。”

加源唱和,摸着儿子的头朝我说,“这自上而下的NGO,拿一幅悲天悯人的神色去帮助别人,接受的人要用什么心情?”这方柔,苛刻本性不改,这加源,整日教育着儿子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只好举双手承认自己错了,脱下小资产阶级的帽子还得有一段心理适应期。

我又说到这趟来这里主要是机构里联络了几位大钱的主人拉赞助筹捐款,推广这种帮助模式在中国农村妇女间的可行性。话还没说完,方柔已经皱着眉头看我,“干吗,这和那些衣着光鲜亮丽有个有钱老公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在舞会上搞搞慈善募捐,拿出什么稀世珍宝做拍卖,连手都没有弄脏过就宣称自己在热心公益回报社会?他们还真找对了人,章明微的太太当然拉得来大笔赞助,可是你是简思酩,如果你只是用这种方式帮人,我会很失望。”

加源曾说,上帝让我们遇见,是有他的深意在其中,领会不领会的到,是我们的智慧在其中。方柔的话苛刻伤人可是也一针见血的提醒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方柔,会常常拿面镜子让我往里瞧瞧。

我也不喜欢方柔所说的那种不知民生真正疾苦的帮人方式,也怕会陷入那样的模式,鉴于和他们最大的区别——我不再是章明微的太太,目前是彻底的无产主义者——举着右手拳头发誓,“简思酩发誓时刻警醒。”

然后林至诚也谈及他曾经在恶劣西非环境中一年的无国界医生经验,能够帮助的人太少需要帮助的人太多,抱着极大的理想以为自己可以足够伟大,但很多时候是被强烈的无力感渺小感包围。我赞同,的确所能做的只是极其有限的一点一滴,不能在大范围上给予什么帮助,所以更需要一部分人去身体力行,抱持“能救一条鱼就一条鱼”的心态去尽己所能。

席到后程,林至诚自觉把空间时间留给我们,带了儿子去对面的书店逛逛。

老公儿子一离开,加源转开刚才的公共话题,问方柔,“她和章明微的离婚手续办妥了?”方柔点头,她又拍拍我的半边肩膀,张开双手问我,“要不要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摇头,当然不用。我承认我会因为和章明微的法律关系彻底终结而情绪低落,但这低落——好似木块早已锯到末端,明知最后一记重扣必然会使其分裂——离婚是我提出的,把杂务都交给方柔,跑去印度的边远乡村,前前后后,这种必经的情绪低落我已经一个人对付了近一个月。除去当事双方和她们两位,我只打过电话轻描淡写通报老爸老妈和章明微已经离婚。而章明微那边,一个多月没有联络,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实施过一个通报方案,谁知道或不知道,都没好意思问出口。

三个女人都沉默下来,喝着面前的橙汁,加源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一只流浪狗,方柔恨铁不成钢的叹气,“不要逞强知不知道?”

我没有逞强。离婚的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你们不用因为觉得自己是始作俑者推波助澜而自责,我说,你们说的对,为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弄到一片惨淡,把你们认识的简思酩弄丢,危机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当然要自己振作起来。而且这一趟,更让我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想做的,应该做的事情,不必继续在自己的感情里狭隘下去。为接受离婚而产生的情绪做了大量的心理建设和预备,所以这适应期也并不是太难熬,好像某首歌里所唱的,时光会抚平我想你的波澜,加上我刻意阻止他在我的心荡漾,这平静的速度会更快一点。

加源还是拥抱我,“这又是我认识的简思酩了。”

为这一句话,笑容变浅变淡变苦,却是这样久已来最受安慰卸下伪装的笑容。

林至诚带着儿子回来,晓程明天上课还有考试,一家三口先道别离开。片刻收到加源的简讯,想是她还在回程的车上,她写道:美国终于从伊拉克撤军了。我和方柔都笑,那源自方柔的苛刻评论,她把我对章明微的爱比作美国对伊拉克的感情,入侵之后撤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

店内的喧嚣渐退下。方柔轻声问我,“还把戒指带在手上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提醒。章明微章明微,反复默念着还带有咒语般的三个字,原本的平静情绪因此而有了波动,不是涟漪,是暗涌惊澜。在印度的日子并不轻松,初到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先是风寒热感再是消化不良。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脆弱到这个地步,每日默念章明微的名字当镇静剂,难受得只想就此放弃转身回家。终于熬过头几天的反应期投身入工作中,参观当地的民居校舍作坊,与项目的运作人参与人受益人交流聊天,话题最后总会被人问到:你老公对你好吗?我的回答是很好,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不脱下戒指,因为在章明微看不见的地方不用隐藏对他的想念。”

方柔再问,“这一个月静心思考,后悔了没有。”

我笑,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于是说,“我明天约了几个公司的老总谈赞助和捐款。”

“要钱?”方柔也笑,语气里满是温柔的责怪,“简思酩你这个白痴,要钱你不会找章明微要,离婚协议签得那么潇洒连赡养费都不要,他的动产不动产有多少个零你会不知道,后悔了吧。”

她问我今晚打算去哪儿,我说去酒店,她说你现在是彻底的无产阶级知不知道,没钱没工作没住处,还想住酒店?当然是去她家睡沙发。

笑容渐敛,方柔又说,“刚才周念念打电话来是说章明微明天来这里谈合作项目,你要不要和他见面?”

苦笑着回应她,“我就知道……她知道我和章明微离婚的事?”当年周念念与她哥方刚谈恋爱时候,方柔头疼得厉害,“倘若这个周大小姐成了我嫂子,我都不知道这地球的自转角速度会不会高出一个百分点,好管闲事且不懈不弃,语速飞快信息量惊人且决不重复”;他们潇洒分手之后,方柔欢天喜地求神拜佛说谢谢老天——以周念念和她的历史,怎么可能没事打电话来诉衷肠?

方柔点头,“你玩失踪我才知道周念念对我有这么满的谈话欲,三天两头打电话来,章明微要收购某某公司,章明微去香港出差一天住四季酒店某某房间,他换了新秘书甚至换了新颜色的西装,周念念身为章明微的前前助理加现任事务总监,一一在电话里向我传达,”她停下来看我的表情,欲言又止,“我估计一部分有章明微的指使,大概以为你和我还经常联络。”

我摇头,“怎么可能,你太不了解章明微。”

提出离婚的人是我,章明微问我为什么。我拿着思虑千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回答他:是我害怕太过专心努力爱你,而忽略世间的精彩和色彩。

当时他瞪大眼睛看我,我没有办法对他承认,决定放弃这个婚姻和对他的感情要用多大的力气强迫自己,只好继续说,我知道这是太文学化的表达,可是你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会离开,一切事务请与方柔联系。

他开始不答应,我的心内有那么一小撮的奢望,期待他不会签下字期待他会做些挽回,可是他只是保持着骄傲的表情转身离开,过几天发个电邮来说:我充分理解了那一句话,已经签字。

自尊心和虚荣心容不得一点点挫伤,大概是男人的通病,我说,“其实我都不知道再见到他,该抱持什么样的心态。”

B

不说话,方柔陪我沉默。喝掉锅里最后一碗汤才伸手付账,走出店外。

挽着方柔的手沿着街边散步,周边就是市中心的商业区,这世界全球化得太恐怖,满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城市里皆是沃尔玛家乐福,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星巴克,熟悉的牌子专卖店整整齐齐一格一格,地铁公车普通话,人潮汹涌,常常让人忘记身处何地,在本该安静入眠的晚间时分,灯光明亮,这个城市的人们并没有苛刻严格的遵循生物钟作息表。

拐进附近的24小时超市,方柔说要给我置备些短期用品,加上家里的食品也是严重短缺。断断续续谈及之前自己在印度的见闻,方柔这些年工作上的经验杂感,我们推着车子与人擦肩而过,在货架流连,看别人的笑脸,听别人的商量取舍,偶尔比较中国南北的物价,把货架上为数不多的促销酸奶全部摆进车篮子。

她问我的行程安排,什么时候走,下一站去哪里,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这些大致都有了安排,谈完赞助不论结果如何,后天的飞机回一趟首都看老爸老妈公公婆婆,那里还有项目的推广会和介绍会……”

方柔打断我,“那是章明微的根据地,你要回去自投罗网还是缴械投降?”

“难道我不能是杀个利落的回马枪?”我们都笑,彼此都知道,在章明微面前我如何能趾高气昂如何能潇洒自若如何能站稳立场,“老爸老妈需要交待,还有婆婆公公也需要去一趟。”

和章明微离婚,只给过老爸老妈电话通报,可以想见两个老人家早已担心的翻了天,可是若回家,只怕免不了面对老爸老妈的疾言令色和交叉盘问之后大概是讨论感情里的原则道德责任这类抽象词汇,免不了要给他们从头到尾详细解释整个事件的前后脉络和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理解的动机原因,也免不了要被强迫给这起事件一个完满或至少弥补性质的解决办法,这每一个“免不了”也许在将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不愿意也给不出他们满意的答案。而至于公公婆婆,不知道章明微是如何与他们说明,我不算个好儿媳也不能算个坏儿媳,失踪这么久应该需要一个当面的解释。

结账时候站在长长队伍的末尾,视线可及皆是经济动物。排在前面的老婆婆,车篮子里大堆生鲜蔬菜,鲜鱼嫩肉;隔壁队伍里站着对新婚夫妇,速冻水饺、速冻汤圆;再看我和方柔的车篮,全是速食,方便面,面包,火腿,奶酪,不用任何加工开袋即食。

方柔说,“生鲜,速冻,速食分别对应着家室,夫妻,单身,一架冰箱的用途就为人生的三种状态分了层次。英文有俗语,Single is simple, Double is trouble, Triple is terrible,年轻时候觉得这话来形容感情关系实在是贴切,单身可以简单生活,有个伴麻烦多多,陷入三角只觉人生恐怖。”

我自嘲,“但像我这样尴尬的,从有家室退化为单身,基本上可以说Single is macabre,Double is stable,Triple is unsolvable,”跟着人群往前移动,“知道我每日在印度用什么当咒语吗,我跟自己说,本小姐风华正茂年纪尚轻,凡事都尚存机会,随时可以清零重来,可以飞扬跋扈……”方柔捶我的肩膀,“你看,自欺欺人的典型。”

拎着大袋小袋从超市出来才发现下起雨了。我和方柔在计程车后座里各自看飞驰而过的红黄光影,车外细雨蒙蒙,水流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断续的斜线,若是章明微,会没情调的说车窗上的斜线是由于速度矢量和车身震动造成的。

方柔一手靠着左车窗抵着下巴,感慨,“天街小雨润如酥。”

被这句诗吓坏,隐约的害怕情绪升腾,我转头看着方柔的侧影,眼神一定是惊异奇怪。章明微,这个名字不依不饶从害怕和恐惧情绪里探出头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想起的居然只有他的物理作用,这样留恋想念完全没有了当时大笔挥就的潇洒,在计程车里渐渐坐立不安,只好抵抗打压,抑制自己关于那个人的神思。不能再坐以待毙任这种想念的波涛再泛滥下去,赶紧翻出行李里带给她的印度莎丽、村妇们编织的草鞋,方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说谢谢。

回到方柔的单身公寓,亮起满屋子的灯。我没有想到方柔的家是这个样子,公寓里空荡开阔毫无人气,冰箱里,流理台上,空无一物,再翻食品柜,只剩大包意式通心粉,饮水机要换水,冰箱门上贴着便条纸,罗列着长串需购置的物品。

握着空玻璃杯站在厨房门边,看她归置东西,烧水倒水,视线跟着她去收拾房间,整理衣裤丢进洗衣机,一阵忙碌,突然觉得心疼可怜,又不知道真正其实该可怜谁。我不清楚这些年方柔独自一人在南方大城的生活,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总在我们有烦恼有困难了才跳出来帮忙;也不清楚这些年她的感情到底如何,是否已经对那个叫做康贻亮的男人释怀,是否可以敞开心怀接受梁家洛。

我们那位叫做康贻亮的学长,耽误了方柔整个学生时代的爱情。她为他的情绪而雀跃或感伤,为他的爱情出谋划策做军师,为他的社团统筹兼顾当跑腿,却又固执倔强的不肯表白自己的心意。大学毕业她终于认为没有顾忌了可以对自己承担未来了,苛刻得只能对他说出一个过去未完成式的告白,而收到的,却只有一句转述自别人的“对不起”,再无声息。所以某种角度上我很同情梁家洛,无论是攻是守是进是退都不能撬动方柔的心,也对他能够坚持这么多年深感佩服,只可惜他遇到方柔的时机不对,彼时的方柔已经心门紧闭对男人不抱希望。

我说,“和梁家洛僵持攻防了这么多年,你究竟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方柔边收拾边转头来看我,“你以为我没有下过决心接受他?”她稍稍停顿手中的活,“可是你不要低估男人的欲望。”

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语调平静的简略概括,“我没有预计过打开他的房门后会看到什么意外的一夜情,但看到之后也仅仅只是与房中的人对视10秒然后挤出笑容说请继续,”直起身来四面打量白墙天花板,“当时走在冬日凌晨凛冽的风里,我才清醒,在别人的城市其实找不到任何可以倚靠的角落,男人和感情都没有防腐剂,那天下午我就去银行取了积蓄,挂电话给房屋经纪,付了这间房子的首期款,上个月刚刚付清。”

很想上前去抱紧她给她支持和温暖,又大概有些责怪她,怪她把生活过成这样,可是自己又能够好到哪里去,黑暗满世界,总希望有人能丢来小小火种,可是有几人自己真的是一簇火苗?

折腾到半夜,我们挤在单人床上,夜凉如水,天花板白皙得让人心生怀疑,毫无人气生气,只觉这个空间安静的太可怕。

听她说,工作地刚换到这里时候,朋友一点一点多起来的,虽不至于面目模糊人名不配,但多只是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全城仿若相约好了似的不愿在朋友前加个“新”字,介绍起来皆是“我朋友”,口气沾亲带故深交多年,纷纷介绍哪里东西好吃,哪里衣服好看,哪里情调气氛好,需要什么该去哪里,可是心是空的,这个城市再大再繁华,是一座空城;

听她说,午餐晚餐皆是简单外卖,整日对着大小文件和各类嘴脸绞尽脑汁,到十点收拾文件回家继续奋战,睡觉起床回事务所,日子循环反复,突然空置的周末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对着墙壁考虑好久最后居然只能去加班用大量大量的工作填满心思,日子朴素无波浑浑噩噩,仔细搜索,找不到一点点光亮处,倘若继续这样浑噩着过下去,到四五十岁孤独终老,也许还在为生计金钱做牛做马,吃快餐速食;

听她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害怕黑暗,不敢一个人长久呆在黑暗里,总要光,总要那种光亮带来的安全感和积极感,可是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时间长了才知道,即便是光,也不能够给自己曾经幻想过的安定感,自由感,或是幸福感,大部分时候一个人吃饭,独自盯着食堂餐厅往来进出的人流,会突然放下筷子,觉得这一顿饭没了胃口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无可救药;

听她说,每年添置的衣服大部分皆是功用性的,面对满衣柜职业套装,不知该穿什么,再看凌乱鞋柜,一双双擦过试过,永远没有满意的效果,可是我无法仿效Sex And The City里的Carrie,百双四百美金的鞋子,账户里却只有三位数的存款,我要一个栖息地,不是那种漂浮在岛上怎么样都无法安定的家,要保障要安全感要实在感,我要的一切都tangible,伸手可触。

她说的这些我都理解都曾经感同身受,即便她用了那样悲观的语调,即便藏在被窝里的手冰冰冷冷,我还是了解方柔,她和加源和我都不一样。我握着她的手,问,“可是还是不打算妥协是吗?”

方柔说是,她真正要的东西在这些年的摸爬滚打里更显明晰,要事业上的小小成就感,要生活里的小小充实感,生活只会让人更加坚强更加懂得如何应对艰难险阻,不需要一个男友或老公推拉扛抬迎来送往做苦力,会很辛苦,老了也许也会后悔,可是当下只想自私的享受自我,“我知道每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所以承认归承认,我还是不愿意屈服将就,只好继续挣扎搏斗。”

“你真的已经清楚自己喜欢怎样的生活?”

“你和章明微结婚又离婚,我以为你是想得很清楚了,才做这样的决定。”

方柔把绣球抛回给我,我答不出来。当时我的确是想得很清楚了,以为到新环境中会给生活和未来一个全新的面目,以为只要有着地域限制有着距离阻隔,放下这段感情就可以快点容易一点,以为久违的山野会很宽阔空气会很新鲜色彩会很明亮,可是,都是章明微害的,并没有我计划的那么快乐。

说到后来,明明身体困窘疲惫,思路却清醒清晰的不得了。我从床上坐起来,周身目野可及,远处的远处星光点点,心中凉意更加载了恐惧,哪里还睡得着。近五点渐天亮,方柔说,干脆起床做早餐。

方柔系着围裙将煮过第一遍的通心粉转移到凉水里冷却,在平底锅里加入植物油,等油温烧到一定热度,洋葱,青椒,红萝卜,蛋清,肉酱末一并倒入,最后再将冷却的通心粉混合翻炒,闻着香味虚构自己的认真辛勤,加入大把胡椒粉和辣椒。

坐在餐桌边,窗外灰蒙蒙,一点日出的影子也没有,厨房满满当当的充实感,即便没有充分煮熟的通心粉半点也不美味,即便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不美好,即便生物钟出现了混乱情绪里隐约有着负疚感,心情又重新积极起来。方柔说得对,我决定离婚是为了什么,方柔不肯宽容原谅不肯接受梁家洛是为了什么——是非要享受这一点点奢侈的一个人的美妙心情。

打开窗户透气,楼下社区公园的游泳池里正有成群的小家伙在微蓝游泳池里扑腾跳跃,好不热闹,旁边小路上滑轮轴的,踩脚踏车的,笑声说话声一波一波漾上来。方柔捧着橙汁在房间里左右来回,笑着说,“真是惊觉晨间不在办公室空调房里的有趣。”

我们边各自梳妆整理,边言语勾勒着美丽新世界,乡间溪流桥径,森林沼泽,林中空地,七里香抽出嫩绿的小芽,大风带来大片流云悠哉漫步。

我说,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有意义的积极的事,方柔问,比如?

比如想要学西班牙语,定个去南美的计划,去看西印度群岛加勒比海岸亚马逊河去看火山遍地贫瘠的土地高原;比如带着厚厚的速写本去旅行,像亚历山大洪堡一样不用相机而用一笔一划记录所见所闻;比如自己开家大大的甜品屋,每一种甜品都漂亮可口有故事……

方柔加入幻想,比如想学木工活,自己设计自己推拉锯磨出一张大桌子,想去山中的兰花园学种兰花,认识各种花草树木,做个植物百科大全;想要学加源一样领养一个孩子,对他倾注心力……

一起坐在早班空荡的地铁里,精神出奇的没有因为失眠而有所不佳。方柔去上班,我去拉赞助,她把自己手机塞进我手里,交待千万人不能丢了,我大笑。

情绪从低谷到高峰,也只是瞬间的转换。

C

项目在国内的推广需要启动资金,需要长时间稳定的资金来源,之前大部分依靠社会捐助,基金会制度不完善,个人捐款千头万绪,企事业单位动机不明,前辈们长期维持的失败经验才把NGO逼到向市场体制靠拢,费尽心思考虑与企业合作的可能性,如何给他们好处。做足了心理建设,拉赞助要捐款难过推销拉保险,厚脸皮赔笑脸且保持最低的心理期望。穿着从方柔那里借来的职业套装,在别人的办公室外等待看人眼色,然后在20分钟内迅速解释来意说明互惠双赢和广告效应,留下材料。

所幸充分估计了其中的难度系数,接连受挫之后,好心情也只是轻微的受影响,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做这一行,与人和钱打交道,光是想象就已经觉得太过恐怖会身心俱疲。

下午我在某家公司17楼的总经理室外等待某位陈总,座位正对着电梯门口,人流进进出出显得我突兀尴尬。秘书小姐态度始终冷淡倨傲对我说陈总在会议室开会,低声下气也是要学的,心里反复重复老爸床头那幅书法上的名言警句,事临头三思后行,怒上心一忍最高。

等了许久,电梯门再打开时,站在面前的人竟是,章明微,西装领带全是我眼熟的那一套,身后跟着一群陌生面孔,不,还有一张熟悉的周小姐。

站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尴尬着张口又闭合,只能愣在原地看他们握手赔笑说合作愉快,章明微的视线投过来时只好瞪视回去。我没有想过和章明微再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身边那么多外人陌生人,犹豫过百遍要用什么样的姿态心态面对他全都派不上用场。

可是他撇下身边的人走过来站在我的左手边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简思酩。”

几乎可以听见旁边秘书小姐的惊呼,我侧仰头咬牙切齿的看他,大概知道即便私底下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法律关系也需要对外继续为他顾全妻子这一角色,在公众场合选择神态口气内容表现家庭和乐。太厌恶他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骄傲,我说,“你们好,可是我今天来是与陈总讨论一个赞助项目,与章太太这个身份毫无关系。”

那边我后来才知道是陈总的陈总笑脸相迎,“是是是。”

他说,“你们去谈吧,等会我来接你吃饭。”

不用我答应,他身后又跟了一帮人走进电梯,我看着陈总点头哈腰说请走好,待电梯门合上回头来与我说章太太请。

长长的叹气吐气。我在电梯里反省该不该打着章明微太太的名号骗钱骗财,托了他的鸿福,只用20分钟就谈下今日唯一的大额赞助,还是对方全程向我赔着笑脸。

走出大厦,阳光很好,风很舒服,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控制着要深深深深沉下去的情绪,不想掉出眼泪。不自量力的硬要把自己放在和他一样的高度,或是在心里把他下降到我的层次,努力了好多年才下定决心放弃,可恶的章明微再一次打击了我,他可以把他的小帝国打理得秩序井然,为什么还要来我的天地里展现他的无所不能?

身后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不用猜也知道是章明微,低头俯视我,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拥抱。

没有挣扎,我知道这个人的确是有电磁场的且能量密度始终没有消减,一如当初方柔摇头叹气说:究竟章明微有什么好,你简直就像遭遇到强电磁辐射,基因也许都有了突变还是不可逆的,你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简思酩?当时正被章明微蛊惑得毫无是非好坏,回答得义无反顾毫无退路:他有什么好这个问题太高深,我决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解答。

时间长到足够长才放开,我问,“这算是什么?”

他说,“这大厦9楼有个会议室,向左10米有家咖啡馆,或者有没有时间一起吃午饭。”

结婚这么多年,我知道他全部的好,更知道他所有的不好。我心有芥蒂,也明白一定要抢过主动权,我说,“你看,酒店餐厅咖啡厅会议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目的地就只能这么狭隘?”

脸色是预计里的不好看,可他还是朝我笑,“你做决定。”

这个人永远是这样看似民主的在征求意见,其实每一样选择都在他的掌握里,我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不知道以我们之间现在的实际关系该如何表现,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与其在公众场合顾忌考虑应对的表情不如一个私人空间,我说,“去会议室吧。”

在宽敞的私人会议室里他倒杯温水放在我面前,坐在身边。我也给他带了礼物,从包里拿出来,是约翰加尔布雷斯的《自满的文化》第一版,递给他,他说谢谢。

接着他问我印度之行成果如何,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印度。

他说,我让人查了旅客名单。

苦笑,不与他联络不让方柔告诉他我去了哪里,正是因为如此,倘若他不想知道我的行踪就没有告知的必要,要真的想知道章明微自有他的办法。不知该窃喜他仍然在乎我的行踪还是该害怕这世界于我已无处可躲,所以他的下一个问题,“下一站准备去哪里,”我回答,“你如果真的想知道,不用我说。”

眼角余光里看到他的肩膀隐隐耸动,看不见他的表情动作。不想再见面我们之间的气氛是这样糟糕,可是我有我的倔强矜持,他有他的骄傲狭隘,我不想永远都做两人之间先妥协让步的那一个。

年轻时候以为强势是骄傲,野心是霸气,专注是才智,的确是爱上他的这些为他放弃工作不留后路,可当我生活在他身边,不再以一种欣赏仰慕的角度看待,矛盾就出现了——要他从工作中分出一点点心神和眼神都是奢侈,要他偶尔放松强烈的控制力要他不那么理性逻辑性属于不可能——我很理智,也会体谅,站在他的角度理解他的该和不该,可是天长日久,我会怀疑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憧憬每日为他变换不同菜式,诚惶诚恐的期待他赏识评论,为这段关系贡献全副心力,会埋怨其中的不平等会抱怨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认真经营这个婚姻是不是真的爱我。老妈说,一旦开始计较付出要求回报,婚姻就进入尴尬期,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有那么简单的爱不爱。曾经一次次不理解老妈怎么可以将就,责怪她因为婚姻家庭而懈怠自己,一度抱持着无法苟同的轻蔑情绪,鄙夷那一辈人对感情和社会的妥协,果真发生到自己身上,才理解她老人家的语重心长。从和章明微认识到结婚,天知道我在“爱他”与“爱自己”两者中拔河称量多久,头悬梁锥刺股的强迫自己多久,才能够下定决心暂时远离这段感情。

然后递到面前的是一张支票,没有数目,但签着狂草的大名。我问,“这什么意思。”

“最近不是在筹款,我有多少财产你知道,数目自己填。”

我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再问,“章明微,我讨厌你这样无所不知的高姿态,这是什么意思,离婚协议你已经签过,我不需要你的钱。”

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叹息声,语调低落的,“Jane,我真的怕你什么都不要。”

太失望,我估计自己内分泌瞬间失调引致了愤怒,很想就这么给他一拳头,但更应该挨揍的人大概是我自己,会这样失望失意,是因为仍爱着章明微仍对他抱有希望。不要他的钱,什么都不要,是因为亲身体会他为了公司熬夜辛苦耗心劳力,我没有给过帮助也无权分享,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自由的人生,不会为了爱他而变得狭隘敏感小气多疑。

低头不再看他,缓慢饮尽杯子里的咖啡,他要误会,我吝于解释,很想就这么抓起背包里开,可是以后呢,我们要怎么样相互面对?暗暗责怪自己只因为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个不带言语的拥抱一杯温水一个细节上的关心就受到蛊惑就跟着他来这个会议室,怪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为章明微这个人情绪失控精神不振。

也叹气,“章明微,你真的理解我要离婚的理由吗,还是你以为我在跟你勾心斗角?”大概我的声音太疲惫,低弱的不似平常,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头上停留,相信他没有居高临下的本意,一切的不平等只源于自我杂念作祟。

良久听见他的声音稳稳当当,“对不起。”

讨厌的三个字,毫无诚意毫无效力的道歉简直就当作是□□,可是当年康贻亮的一句道歉怎么能够与方柔的多年付出相抵?我不平衡,如今章明微一句对不起就抹煞了我离开他却仍然爱他的苦心,我抬头来与他对视,“你哪里有对我不起?”

他伸手过来抓住我的左手腕,把结婚戒指举在面前,意即提醒我的不彻底,“我跟失败失落、孤独落单还有想念、反省等等情绪对抗了一个月,还是要承认我根本不想离婚,”他继续说,忽略我的惊恐神色,“我为我之前的骄傲霸道、敏感狭隘道歉。”

要他这样放低姿态坦诚心意,暂时释放性格里的别扭成分,这个转折太让人意外。手还被他抓在半空中,盯着他左手无名指和自己左手无名指中的银白戒指,再看他等待着我回复的眼神,不知该怎么反应,只好低下头,用劲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自己握着抚摸痛感。

他接着说,“Jane,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我不是在要求你跟我回家,但我希望你重新考虑我们的离婚。”

我也太害怕他也许就是在跟我勾心斗角,他的谈判技巧太好,步步为营得寸进尺。我说,“你三言两语坦白就要我走回原来的生活,我觉得太轻易也太诋毁我了。决定离婚,我不是在孩子气的闹情绪,不是在变相寻求你的道歉哄骗,也不是在耍心机的要一个小别胜新婚,更不是在做什么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的试验,章明微,你根本没有理解我,”把桌上的支票推回他面前,“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你签字离婚,已经给了我自由,是无价的,”拿了背包站起来,我想这姿态足够优雅,“谢谢。”

抬头仰望,阳光仍然很好,滤过满街的行道树叶子,昨夜雨后的痕迹还留在树梢高墙上,天空蓝得太明亮。我走在不知名的街道上,鼻中的酸楚终于没有忍住。这个混蛋章明微,我太恨他这样一切默无声息一切又全盘掌握,恋爱时候觉得那是姿态,结婚之后才知那是男人典型的控制欲。

铃声响起来,我左右张望,路边行人却看着我,才反应起来方柔的周密。

她打电话问我战果如何,准备去哪里晚饭。我答她,我刚和章明微谈判出来。

她说你在哪里我和加源过来接你,我们去最出名的甜品店吃红豆冰。

我们坐在空荡的橙黄装饰的甜品屋里,简略向加源和方柔汇报今日下午与章明微见面的前后。方柔举着勺子骂我笨蛋,就该给他一拳不然就收了那支票弄到他负债累累,都是玩笑话。

红豆冰快要融化方柔才打破沉默,叹气说,对不起我坦白。我说我知道,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和章明微怎么可能这么缘分天注定。接着她坦白昨晚翻查过我的赞助商名单,与周念念私下交流过,今天章明微挑了一家正好有项目的公司与你见面。她又说,现在哪里有项目需要章明微亲自出马,周念念说他是查到旅客名单你来这里才临时订下飞机票说她从来没见过老板这一个月的表现。

我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和周念念成这么互诉衷肠的关系了?我质疑你的立场到底倾向哪边,章明微还是简思酩?”

两个人坐在对面都一副欲诉还休又满腹委屈的表情看着我,我说你们这么怎么了。

加源招手再要一份加大码红豆冰,说是赔罪,“身为你的老友,我和阿柔都站在为你好的那边,”我抵着下巴等她酝酿要怎么说下去,“你走的第二天,章明微就飞来问我们的意见。他有人投怀送抱,有工作应酬社交活动,父母那边有三姑六婆有解决不完的烦恼,有他需要扮演的社会角色,这些他都承认,你会烦会恼都是人之常情,”方柔立即跟上补充,“你当初认为嫁给章明微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结婚之后为他牺牲自由放弃工作又觉得受了束缚没了自我,可是你要真的爱他怎么会接受不了呢?”

一个律师一个记者,个个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除了埋头大口吞下红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们,好像我就是那个该受世纪审判罪大恶极的被告人。

加源继续说,“签字离婚他真的是明白了你要什么,也许他今天下午又用了让你误解的表达方式,但本意是好的,你一摔门离开他就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你们都做了他的说客,章明微真是能够收买人心,”我笑,可是心里也在笑,想象那个把自尊高举过天的章明微如何在方柔和加源面前低声下气,“可是我怎么办?字都签了。”

侍应生上来第三份红豆冰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异常,明明说是最出名的甜品屋,玻璃落地窗外明明人潮汹涌,可是屋内却始终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突然明白加源的话,明白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汇报的这个主观版本,她们已经知道我和章明微都发生了什么,且立场已经滚转到另一边,“你们还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方柔终于站起来,从包里掏出来一纸文件,“章明微想要补偿,这家甜品屋他买了首都地区的特许经营权送给你。”

“他这又算是什么?章明微以为感情可以用钱换回来吗?多少人还在为一只面包奋斗,他钱多不会捐出来做慈善?”

两个人都笑,“简思酩,你这么难搞定,他只能从钱开始好不好?”

然后章明微从我不知道的工作台后走出来,神情严肃,我狠狠盯着他看。跟谁都不能承认,感情和想念恐怕比任何物质全球化得都要恐怖,不管我站哪里,远隔重山还是就在他面前,仍然很爱他。我心里想要的又死要面子说不出口的,其实她们比我更清楚,她们和章明微联合给了一个台阶,好让我那倔强的自尊心不太觉得受了委屈。

章明微说,“我们可以再尝试一下,一边爱也一边给对方空间和自由。”

我说,“我要再考虑一下。”

拉着方柔加源走出甜品屋,方柔大声骂我不知好歹。

我说就在刚才,章明微说一边爱一边也给对方空间和自由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我们也许可以尝试分居两地,有各自的生活圈子,彼此要做任何事情都好,不必撒谎但要隐瞒,换言之,章明微怎样兴风作浪我都不介意,我也可以翻云覆雨,这个想法还不够成熟,所以拉你出来商量一下。

两个人异口同声,胡来。

被她们评价为胡来,章明微未必这样认为。尤其在已经掌握了主动权之后,得寸进尺的人换成了我。

我惶恐着和坐在对面的章明微说出想法,看他脸色的风云变幻,补充上,“我承认,我爱自己,可是我也仍然爱你,所以愿意为此尝试,三五七年,多长时间会厌倦会觉得不再值得,我不确定,可是在通往已知结局的路途上,我会愿意边走边想。”

章明微的视线在我和落地窗外的方柔加源身上跳跃,我知道他在内心里已经将其定义为孩子的过家家游戏。在他漫长的沉默思索时间里,我的手心紧紧拽着衣角,他爱我的程度是否足够纵容我这个提议,对他会做出什么回答一点把握也没有。

良久他才说,“在通往已知结局的路途上,我希望我们且行且珍惜,倍加珍惜,也许结局会有所更改。”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些话从他嘴里不可思议的跳出来,他只好说,“我知道这是太过文学化的表达,但你会理解我的意思。”

笑容该放大到什么程度表达我的狂喜,我不知道,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朝落地窗外的两位姐妹比出胜利手势。

他又说,“那么明天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我盯着他又看窗外,说,“我不愿意。”

然后像做贼偷了东西一样疯跑出甜品屋,拉上方柔和加源在不知名的街道上跑出几百米,然后停下来喘着粗气说,“谢谢你们。”

D

之所以回答不愿意,因为章明微回首都的班机是下午2点,而我,早间9:30已经坐在候机大厅里看着窗外的起起落落。

我没有预计到这峰回路转,没有预计到骄傲如章明微会为我这样花费心思。如释重负回去如何与老爸老妈交待,也满心期待去见公公婆婆;上帝不知是否临时走开去睡个午觉,才把这等诡异的幸福降落在我身上,方柔,加源,还有章明微,上帝的深意其实是美意,领会不领会的到,把握不把握的住,其实在于我们是否勇敢且满足。

前往首都的班机因为不明原因而晚点,坐在经济舱里耐心等候放行,转头看窗外宽阔的跑道,滑行道和机坪,唯有机场在每个陌生城市里都有着相同特质。隔壁座位的人似乎不耐,起身离开,片刻又走回来。

可是坐下的人,换作了章明微,不动如山的朝我微笑,我转开头去。

飞机滑过天际线,看着窗外蓝白飞驰的天空,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入另一只手,紧紧的,摩挲着,很大很温暖很熟悉。

不敢轻易转回头,因为不想让他看见,我在偷偷笑着。

--fin--

Mar 24,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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