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乱未决(1 / 1)
乱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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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没有办法接受单酌纬,即便他说,简与单,酌与酩,思与纬,根本是为彼此而等。
我答他,可是简思酩这个人太过刻薄,苛刻,不宽容,对人对事,对你对我。
请假在康贻亮婚礼那天去他所在的城市,在酒店外面看见他和他的美丽新娘被大堆人群拥簇着。我终于是纵容了一次自己,去看自己喜欢的男人在婚礼上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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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因为整理一位当事人的笔录耽误下班的时间点,走出单位大门已过了车流人流的高峰期。霜降之后的雾气整日弥散在空气里,透着无以名状的湿润气味,吹来的风有点冷。长长深吸气,深呼气,心内的闷气似乎些许消散,和湿雾一样氤氲。公车上人不多,选了靠窗的座位,大片玻璃窗上蒙着雾气,车向前开出,头倚靠着窗子,放松下来。
秋入深,天黑得比预料中要早,下了公车在路口的便利超市买下晚餐和些许杂物,步行回租住的公寓。
拎着大袋小袋接近时,安全门外等候着的人,让我意外,是太意外。叶明承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燃烧的光点在浓厚雾气里渐明渐暗,另一手插在长长风衣的口袋里,大概是天气冷的缘故,面容比记忆里的样子更为精瘦,轮廓却成熟许多。其实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很多年以前,再之前我们也从来没有深入的熟识过,并不确定,但不用费劲就能认出。
我停在离他两米远,不知该不该向前,仿若他是主我是客。意外,是明日的特殊性,这样多年来他从无联络,突然在今日出现在小小的宁州,从来也不属于他的城市。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了两下,回答我,我在维也纳遇见方听溶,她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我点头。上个月,听溶的信件包裹的确寄自维也纳。她跑去维也纳国家公墓凭吊Brahms,那个为了克拉拉隐忍了一生感情的男人。她在信上写,世界上再不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我要怎么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男人。纸上止笔处的污迹,我不确定是不是她写字时滴落的眼泪。在回给她的电邮里我指出她的逻辑错误,我们不能因为某件事后无来者,而否定前有古人的可能性。寄回的包裹里是勃拉姆斯的海顿主题变奏曲、德意志安魂曲,以及第一、二、三、四交响曲的谱子,她一个一个音符重新誊写,我在空无一人的公共琴房里弹着琴键,听着勃拉姆斯和自己反复压抑下的声响,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叶明承和我面对面站立,不说话,气氛很是不妥。没有过两个人相处的经验,也没有请他上楼喝茶叙旧的想法,只对他的突然出现心存疑问,于是直截了当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他说,我明天想去看佳源。
我想我等的就是这一个答案,除去佳源,他在宁州出现,不会有其他的理由。我说,应该的。心里补充着,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再考虑,又否定,说,不,明天伯母也去,你还是改天。
他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间奏的沉默,我再问,还有事吗。
他摇头。
我说再见,绕过他打开安全门上了楼。转过楼梯拐角,向下看时,叶明承仍在。我看见他偏倚着头手掌挡风点起另一支烟,光点又亮起,吐出的烟圈混合在雾气里,然后他的背影缓步走出我的视线。重且长的吸气呼气,莫名其妙想哭的情绪涌上来,压下去。
开灯,把晚餐放进微波炉,换衣服,洗手。捧着热好的晚餐坐在沙发里,打开电视换频道。摁下电话答录机,机械冷漠的女声响起,您有三通留言。我靠在沙发里耐心的听着第一通母亲唠叨完琐事,交代明晚看过佳源之后回去喝汤;第二通是房东太太留言说洗手间的热水器已经修好,第三通,退化成一句,“Hello,这里是叶明承……我会再打给你。”
陷在沙发里没有动弹,伸手去倒带,再听,然后关掉。原来叶明承之前来过电话。三两下吃完快餐,起身准备明天去看佳源的物品。整理到一半手不自觉的停下来,又跑回电话边再听那个留言,是叶明承没有错,早上7:50,陌生号码来自本市。我站在孤独一人的空间里,盯着电话的亮红光点。秋凉如水,寒意如毛细作用一点一点侵袭入皮肤,直到心下发凉。
然后拨电话给靳妈妈。告诉她明天早上我会去接她,话在嘴边犹豫着,还是没有说出叶明承来到宁州的事实,只是交待她明天气温低,衣服一定要多穿,带去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花会明天早上买好。靳妈妈说好,我可以听出她话里好像又夹带了欲哭欲泪的腔调,仍是不放心。
晚间电话铃响,我正要进入睡眠状态,索性任由电话转去答录机,Hello——沉默,呼吸声在寂静深夜里异常明显——这里是叶明承——沉默——你已经睡了——Goodnight。我在黑暗里放慢呼吸,后因为缺氧不得不掀开被子。翻身,再翻身,还是睡不着,刚才的见面,也许他有欲言又止的话,于是披了外套起身去给他回电话。
那头很快接听起来,我说我是简思酩。他先是沉默,然后说,这么晚抱歉吵醒你,我后天飞机回去,之前能不能找机会当面谈一谈。
我说谈什么,关于佳源吗。他叹气说,是,关于佳源。我说好,除了明天上午,你什么时间方便。
他说明天下午可以吗,我可以去接你。我说不用,你定个地点吧。
B
提早到靳家,开锁进去时靳妈妈正对着墙上的照片发呆,衣服单薄着也不知道冷,转头看着我神情呆滞说,我把面条煮糊了。立即去厨房,煤气台上的锅里是已经因天气太冷而糊住的面条。拿着衣服帮她穿戴整齐,围巾手套帽子,她任由我动手,只是说,面条要重新煮,源源和她爸都喜欢吃。我说好,你看我已经煮好了,温在保温壶里。
和她一起去郊区的陵园看佳源,已是佳源去世后的第六年。靳妈妈的身体自佳源和靳伯伯去世之后直线衰颓下来,打击的太大,情绪再不能恢复从前。扶着她缓步走上石阶,手冰冷的没有知觉,看她满面的褶皱和目光里的空洞,眼泪要掉下来。跟她说中午给她熬粥,要放些红枣,薏米,她只是点头。
靳妈妈不肯我插手,颤巍巍着给佳源和靳伯伯上香,倒茶,摆上糕点和面条,然后蹒跚着走出去烧纸钱,把冥纸一张一张送进火炉,口中念念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我知道这些年老人家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每年这个时候,天气冷,心也冷,我急忙拿出纸巾抹掉眼泪。
那个时候,佳源与叶明承分手已过两个月,正是大学的最后一年开始。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做学生,直到靳妈妈打电话给我哭着问怎么办,才知道佳源被医生诊断为抑郁症,失眠厌食,情绪不宁,办了休学手续回到宁州,逃遁避世,整日躲在家中,吃饭,睡觉,发呆,看电视。
所有朋友联络她的任何方式都没有回应。我们去了解大堆关于抑郁症的资料,想尽办法要帮助她,都无反映,只能隔着遥远距离任由她陷在自己的旋涡里,理所当然的把责任都归咎于和佳源分手远走德意志的男友叶明承身上。不出一个月,靳妈妈再来电话,告知我们在房间发现了佳源服药自杀,送医院已不治。朋友们再也坐不住,四面八方赶回去。
我和听溶抱头痛哭,对着佳源的尸体不知所措,反反复复问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靳爸爸刺激之下心脏病发跟着佳源离开,留下靳妈妈一下老去二十年。至此,怨恨叶明承,成为她唯一支撑下去的动力。
我把她送回家,熬粥,看她全都喝下去,又吃完药,好好睡下,请邻居帮忙注意之后离开。走出靳家,觉得自己也可以在一瞬间老去十岁。
搭计程车去往和叶明承约定的地点,他入住的酒店咖啡厅。对于叶明承,我不敢告诉靳妈妈他人在宁州,不告诉她我要去见他要和他谈谈佳源,是因为我知道叶明承不是她该恨该怨的人,是因为我知道佳源抑郁,最后选择自杀,叶明承都不是祸首。若不是看过佳源所有的日记笔记,若不是感同身受佳源的困境绝境,只怕我也和靳妈妈一样恨叶明承入骨,只怕昨日今日就不是这样的态度面对他。
他在酒店门外等我,仍是手里一只烟,大抵是取暖的功用,领我进去坐好,要杯清茶,风度极好。我想我理解佳源为什么会爱上这个男人,她在认识叶明承三个月时的日记里写,因为叶明承,她第一次明白了《卫风淇奥》里怎么可以用那样多形容词描写一个男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瑟兮僩兮,赫兮咺兮,善兮谑兮。
开门见山,我说,关于佳源,你要谈什么。
他说,靳伯母身体好吗。
我摇头表示不好,鼻子上微微酸楚,想告诉他,靳妈妈的身体好起来是奢望,但没有说出口。
他说,我知道你们把佳源的死都归咎于我。
我打断他,没有,你误会了。
叶明承抬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继续说,如果你有责任,顶多也只是10%。他继续盯着我,只好附加点头动作以让他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沉默下来。我想大概是叶明承只做了来接受责怪的心理准备,只是为什么是这么多年后跑来做检讨。佳源自杀,没有人通知过他,直到我向着他和佳源共同的朋友调查打听他们的交往情况时,他才知道佳源已经去世半个月。我没有亲眼见到他的愕然表情,只从别人的形容里感知到他的惊诧。
记起来那就是我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辗转从别人处得知我的电话,小心翼翼问我佳源自杀前后的全部情况,问我佳源葬在哪里。然后放下手中课程从德意志飞回来,央求我带他去看佳源的尸体,我说佳源火化了,他又求我带他去见佳源的牌位。我瞒着靳妈妈带他去看佳源,看他在牌位前痛哭流涕,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哭得惨烈。
我说,所以你不用自责,也没有什么可反省,继续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好。
他反问我,你做得到吗?
轮到我说不出话来。摇头坦白,我做不到。继续说,你明天可以去看佳源。他点头。
话题到这里,已没有什么谈下去的必要,我想以上已经足够满足他要求谈一谈的所有目的。当年是佳源提出的分手,叶明承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佳源的结局是如此。即便以前我偶尔会假设,如果当时叶明承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佳源身边给她力量,也许就会是不一样的结果,也许她就能熬过那段低谷。但这种假设,自我和康贻亮分手之后,自我彻底理解了佳源之后,就不成立了。佳源自杀不是为他,不是为感情破裂,叶明承也就没有承担背负起这样责任的必要。
我站起来,表示要先离开,说,请你好自为之。
他也站起来说,谢谢,又说,你知不知道,康贻亮也住在这家酒店,我昨天碰见他。
我摇头说,我不需要知道,再见。
C
温度真是降得越来越冷,地铁的出入口空气对流的厉害。迎着风走进地铁,拥挤人流里多出温暖,灯光明亮,才是喧嚣人间。纵容自己在地铁里徘徊,从一号线的这头到那头,车厢的墨黑玻璃窗上看见自己毫无表情的脸,早已被风吹到僵硬。
回到父母家,妈端出炖好的汤水,乖乖喝下。她问起今日靳妈妈的情况,说明天她有时间带靳妈妈去复诊。晚饭时她提起她的旧同事有个房契的转让证明该如何办理,我说让人家周一到单位再详细说吧,她又说某伯伯的某亲戚的儿子,要不要去看看,我说好,你安排吧。
母亲安排的相亲都乖乖的去。自佳源去世,她比我担心我的情绪,她要我有一个稳定传统的生活要我有一个安宁正常的家庭,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所以顺她的心意,一如当初遂了她和爸爸的意思,安安分分回到宁州,一心一意去考公务员,他们拉下面子托了层层关系把我弄进司法局做公证员,平稳简单无意外的工作,固定合理的薪水。
我和周知事交往过两个月,妈妈介绍的第一个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坐在对面看他打理的油光发亮的头发,想,有个从未见面的男子肯这样对你庄重,以礼相待本身已是水准之上的礼节。
男人说我叫周知事,知道的知,事情的事。我说,我叫简思酩,思念的思,酩酊大醉的酩。
程式化的约会过两个月,周知事人很好,工作稳定,性格很好,更好的是礼貌,也许早生两千年他可以做孔子的老师,我知道妈妈要我嫁给的人就是这样一个类型,这是她认为稳妥满意的恋爱。
只是最后一次约会坐在餐厅里,周知事问我,你见我都不化妆吗,我想你大概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双手握着温热杯子,想他说的对,我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而靠女人化妆与否来判断对他的重视程度,是很聪明却太肤浅的男人。我看着他的面容,点头,然后说,其实化不化妆,我都是这样丑。
于是我们和平说了分手,我跟妈妈说,抱歉糟蹋了你的心意。再后来,我和妈妈去参加过周知事的婚礼,妈妈笑容尴尬着不动筷子,我说对不起。
晚饭后回到自己的公寓,握着玻璃杯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开启所有的灯光。灯光消磨黑夜与白昼的界限,让人想到海明威的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这个世界失眠的人,总是需要光。那些被普遍称作“寂寞”和“孤独”的东西我承认,也承认是自己孤独寂寞一个人久了,才生出对那种喧闹人气、明亮灯光的归属感。从书架上翻出听溶自各地寄回来的邮件包裹,自佳源选择自杀,我想我们的人生都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偏差——我逃回宁州,她逃去全世界。
佳源,其实只是引子。
处理完她的身后事,我回去学校。大学最后一年求职的时间里,好似在地域里饱经摧残。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不知道怎样在简历里做文章人家才肯施舍一个面试机会,没有办法在别人的蔑视眼神里眼巴巴的等在门口,没有办法在别人挑剔的眼光里堆出笑脸。我不是那种出类拔萃能力优秀的人,不知道如何三言两语就能表现自己,即便把姿态和骄傲都放得那样低,屈就在现实里与无数人群做殊死般的竞争,仍是被现实否定的无处容身。
于是完全理解了佳源在这个世界的困境。生活、未来、现实、理想,全部的压力把她逼进角落,再怎么也转不出身来,与这些相比,叶明承的感情破裂真的不值一提。她在日记里写,人人忙着考研找工作,规划人生,社会压力铺天盖地,性别歧视,地域限制,一辈子这样短,可是苦那么大,愁那么深,烦那么多,怎么才可以负荷?高攀不起理想,又要怎么屈就现实?前方一路可怕荆棘,陷阱机关密布,尽头是可预见的充满失望,不得救,救不得。
我看着她锁在箱子里的日记笔记,泪流满面,于是原谅了叶明承,也原谅了她的逃遁避世和自我了结。
我和她一样对未来,对生活害怕,若不是她走在我的前面,若不是因她结束生命而害怕我的人生也抵达这样的地步,只怕老去二十年的,是我的爸妈。所以毕业后逃回宁州,我对着佳源的牌位说,外面兵荒马乱无处容身,好歹还有个家可以退可以躲,我们只能自己怜悯自己,可是看着一把年纪的父母还在为我奔波劳心劳力,真的只能够埋在被窝里哭给自己听。
诗句里描绘的画面——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那段时光,真是熬煮着过来的,被折磨得心神俱疲,自此无力感覆盖过任何希望。像小时候蹲在中药的炉子旁边,为太奶奶熬煮的中药,呛人的味道一点一点弥散在空气里,等待时间在文火里慢熬。佳源先做了我在那段时间里也许可能做的事情,她让我知道最坏最坏的结果。
除去我,还有听溶。那段日子,她关在房间里没完没了的读着弗尼吉亚伍尔芙,瓦尔特本雅明,西尔维亚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然后突然有一天失踪了。所幸不久,我收到她第一封寄自欧塞河边的邮件,她去追悼伍尔芙在口袋里装满石头,投身入幽暗河底的心理。上一封明信片和包裹寄自维也纳,再上一封寄自法国诺昂特,我把她离开四年寄回来的东西一一排序放进书柜,多半是曲谱、复印的手稿。有些绝望是自己给自己的,我不知所措,只能等待时间源远流长,也许等到某天书柜被填满,听溶就会收心回来。
爸爸担心我会和佳源一样,建议我去听基督教义,去给自己一个客观唯心的信仰。我愿意相信上帝的存在,可是我想我需要的,是比上帝更为强大的存在。曾经在谷底里挣扎的太久,深觉现世安稳的难能可贵,受佳源的刺激太大,更觉生命的易损易毁。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不能有什么意外,于是把现实接受的很好,说服自己顺其自然,平心静气,沉淀心意,就此埋入人海。
太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是因为彻底否定了自己,我其实什么都要不起。
D
我不是第一个否定自己的人。第一个,是程潜,我暗恋了四年的高中学长。
而程潜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说,简思酩,你知道你有多刻薄吗,苛刻,不宽容,满是嘲讽,对人对事,对我对别人,也对你自己。
之后程潜的神态,声调,言辞被我反复揣摩,而在当时那一刻,我只觉自己全部的人生观价值观,处世作风待人道理,对前程的美好信心,都被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摧毁的一塌糊涂。毫无应对之辞,只能答一句谢谢,站起来,再说谢谢,转身离开。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程潜的眼中,原来只有这样一个完全负面的评价。他惯于总结概括,上升到意识形态高度,我翻查字典,但无法知道在程潜的字典里,这些词汇除去本身所具有的涵义外,究竟把他对我的不满、愤怒、厌恶表达到何种程度。但在我这里,全部都是严重到一定程度,人身攻击程度,的词汇。
此前的人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以为自己人格性格没有大缺陷,也自认为与现实对接的很好,自信满满未来生活将会更美好美丽。但从自己最在乎最重要的人那里得到这样的评价,我觉得我的人生,从前的,以后的,被彻底的否定了。
我反省自己究竟在哪些事情,哪些细节上给他这样的口实,反省自己的为人处世、待人之道究竟有无正确过,按照程潜的说法,是我从头至尾没有正确过,是我对生活从始至终没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于是每时每刻对自己的第一反应和言行举止给予关注和留意,不得不跟自己承认,原来程潜是对的,挑剔,固执,绝不妥协,judgmental,一一对号入座,才知我的人格、性格糟糕到这样一个地步。所以到我能够不那么咬牙切齿的念出程潜对我的注脚,间隔不超过一个星期,也拉下面子问旧友这样的问题:你觉得我刻薄吗?
听溶问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我简略概括程潜的一针见血后,听溶说,这只是你的pet-peeve,你straight-forward,不是acerbity,明白?彼时还在世的佳源答,你什么时候开始上演这种自我怀疑妄自菲薄的戏码?挑剔而已,不用严重到刻薄的地步,我们都习惯啦……之后收到的答案不一而足,但统计起来,简思酩这个人,的确是刻薄的。
从那之后,一直没有从程潜所给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对任何感情,我都无法再抱持执著和追求,无法锱铢必较,我害怕那些负面词汇再度从某个人的口中说出,再次否定我的人生。这好比,好比一栋楼断断续续盖了多年,才被揭发所使用的全是低劣材料,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坍塌,而我盖的是整个人生。于是后来和康贻亮的感情,始终无法从容面对。程潜的,佳源的,叶明承的,听溶的,经历过什么,只有我自己清楚,那种被称作风格的东西一旦被牢固树立起来,要根除太难。我接受程潜给的标签,接受佳源为人生为未来自寻短见,拒绝接受康贻亮如施舍一般的感情,拒绝接受和周知事开始新生活,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情绪也会跌落的跟佳源、听溶一样深,一样不可自拔。
佳源自杀后,康贻亮居然陪我回来与他毫不相关的宁州,帮忙处理大小身后琐事,感动到心里。
但即便如此,之后我的情绪更深更深的沉下去,像绑了石头沉入海底,不得浮出水面,还是对他说了对不起。我也太记得他最后的表情,嘴角翘起刚刚好的弧度,说,我想我终于了解程潜把你总结的有多精准,你太轻易诋毁看轻别人的诚意。
满是嘲讽,轻蔑,我想我无法告诉面前的这个人,自己是怎样把他的好他的诚意高举过天,是怎样在心里称量我的低微自卑和他的优秀出色,我也无法告诉他我的人生当时是在怎样一个糟糕的黑暗里。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佳源对于叶明承的心意,明白了她为什么要与叶明承说分手,逃回来独自面对内心困境。我对他说了和程潜一样的话,谢谢,谢谢。
从此再无联络,从此刻意避及任何有关于康贻亮的消息。所以叶明承在酒店里提到他的时候,情绪是有些许的起伏。自那一次,没有人再与我提到这个名字。
妈妈从来不知道程潜和康贻亮的存在,这样很好,我以为就可以当作他们从来不曾存在。可是强迫着自己赴几次与周知事的约会后,我彻底否定了那些随口就可以说出的,人是要让自己快乐一点。自程潜,佳源,叶明承,听溶,康贻亮,我的人生早就坠入低谷,一切都只是穷途末路后的苟延残喘。笑得再大声也归于沉默,哭得再伤心也归于平静,快乐、悲伤都只是暂时的,心低到微尘里,不会再有过分的欲望。
叶明承临上飞机前打来电话说,我去看过佳源了,谢谢。我在社区的公共琴房里给靳妈妈弹奏悲伤曲,握着手机,仍是答,请好自为之。
倘若他的人生有更为美好的风景,就不必使我的困境和自杀成为他的羁绊,这是佳源写在她自杀前寄给我的信件里的话。这和我对康贻亮的情绪是一样的,倘若他的人生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就不必使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听溶问过我,这究竟是爱,对不对。我说不对,像你,去体会别人的爱,比如肖邦与乔治桑,李清照与赵明诚,阿伦特与海德格尔,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再爱。
E
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大抵只能这样下去,生命里不再有什么意外的潜力,有时候会怀疑这其中是否苟且偷安的意味太过浓重,但又如何。
妈妈介绍的人来单位,为他们全数解答疑问。结束之后去赴相亲的约。电话里她说对方是工作稳定的高中语文老师,书香门第,叫做单体经。我说好,记下他的名字,体验的体,经验的经,还有时间地点。
对方约的地点在市博物馆外。我下了公车,看见那个男人普通的衬衫牛仔裤坐在长椅上等候,我想他大抵也没有把这次见面放在心上,和我一样是为了安抚家长的心情,这样很好。
走过去向他打招呼,说,你好,我是简思酩。
男人抬头来看我,站起来说,你好,我是单酌纬,对不起我哥哥临时有课不能来,他担心你白等一场。
我说,体乎经,酌乎纬,原来是出自文心雕龙,请转告你哥哥不用介意,既然这样我们下次再约。
他笑,点头。
然后我们互道过再见,各自离开。妈妈急着挂电话来问我,我说见过了,可是抱歉又要糟蹋了你的好意。我又说,既然有时间,我自己陪靳妈妈去医院。
转去靳家,带靳妈妈去医院复诊。问询最近身体感觉之后照例是普通的检查,陪着她在检查室等待尿液结果。同事来电话说,有个叫康贻亮的人来单位找我。我看着坐在椅子上情绪宁静安稳的靳妈妈,走开,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今天在外工作,请他不用等了,也叮嘱同事不要告知他我的地址电话。
之后在取药室里排队等候良久,出来时靳妈妈人却不见了,一下就着急起来,拿着随身带的照片四处问人有没有看见这位老人家,医院里医院外来来回回,眼泪轻易就流下来。
直到有人拨电话来说,是靳婆婆的紧急联络人吗。我连忙说是,靳妈妈她在哪里。跑到医院的喷水池边,靳妈妈出现在视线里,奔过去紧紧抱她,还好没事,哭着问她,你怎么可以乱跑。
她说,我看见源源了。眼泪再唰得流下来,止不住。
眼前有人递来纸巾,这个人我认得,是单酌纬,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单酌纬医师,脑外科。
对他连说谢谢,他说不用,又接着说给老人家准备联络卡片,想得很周到。
照顾靳妈妈睡下才回家,走在寒冷深夜里迎着风,流出眼泪来,太容易了,不论在做什么,都有想哭的冲动,一想到,眼中就有汁水涌出,于是强迫自己不准哭,不准哭。亮着昏黄街灯,鲜有人迹的马路通往哪里都不是方向,狠狠咬着牙,时至今日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仍是如程潜所说,苛刻到这个地步。
我不知道康贻亮来到这个根本与他毫无关系的小小宁州是为了什么,过去这么多年,不敢有一点点奢侈的自作多情,自古都不能相信男人的情意能坚持多久,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林徽因和徐志摩,一如听溶曾在她的信里写,海德格尔不过是和全天下一般无情的男子,我无法相信他对阿伦特有多深厚的情意;也一如佳源在给我的遗言信里写,不消多久,叶明承就会忘记我,我不要他记得我。
回家时,信箱里躺着听溶寄回来的新明信片。我累极坐在安全门外的楼梯上借着昏黄灯光阅读。盖着佛罗伦萨的邮戳,她去凭吊癌症而死的奥里亚娜?法拉奇,那个始终咄咄逼人,终身未婚且认为爱是沉重枷锁的女人。
信的结尾,她写道,我决定回来了。
掩面而泣,阮听溶把自己放逐到全世界,时间足够久。
情绪平复下来,才注意到停在视线里的黑色皮鞋,视线上移,是右手中醒目的红色信封,抬头来,是康贻亮,我想那大概,应该是请柬。看不出他面容上的变化,还是很多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一定是可以想象的顺遂,他和叶明承一概是勇敢向前的人,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偏离美好轨道。
盯了他很久,才惊觉自己脸上的泪水,连忙伸手擦拭掉。我觉得我的苛刻,刻薄,不宽容,嘲讽,早已在这些年里被打磨消褪,可是对于他,仍然苛刻,我的低谷不想让这个人看见,不想在他面前表现我的脆弱和怯弱。
他低着头说,你在哭什么。
我说,喜极而泣。站起来撑鼓起在这个人面前残存的自尊心,接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他说,我求叶明承。
我说,我从来不知道“求”这个字眼会出现在康贻亮的人生里。
他说,简思酩,你真的很刻薄,即便人生黑到这样地步,还是刻薄。
我说谢谢。
其实很想在这样稍稍事过境迁的时候告诉他,我的确仍是那个刻薄的简思酩,所以只能回答一句谢谢。但我对自己的人生,比他有着更强烈的认知,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忍着压着喷薄的卑微和受挫感,是说谢谢的时候,面对什么人才硬下心肠对自己苛刻刻薄,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
我控制自己的眼泪,指着他手中的信封说,是请柬吗,结婚请柬?
他点头,下个月初,希望——他停顿住,我想他是要说希望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摇头着打断他,恭喜,可是很抱歉,工作没有假期,要礼金还是礼物,我会准备好。
康贻亮突然笑起来,笑得太诡异,他说,简思酩,我真的庆幸和我结婚的人不是你。
我说,感同身受。
然后转身打开安全门,上楼,头也不回。是因为泪流满面。
F
纵容自己蹲在角落里大哭一场。却被手机上显示的医院来电打断,立即下楼奔去医院。
靳妈妈因为突发性脑溢血被送进医院,所幸邻居发现的早,我哭着对他们道谢再道谢。这一下畅怀大哭的理由更充分了。
打电话让妈妈熬煮一些汤品,整理一些衣物送来医院。整夜守在病床边,听仪器的声响,看屏幕的波动,摸抚着靳妈妈的额头,发梢,照顾靳妈妈是我为佳源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但生命太脆弱,太害怕她就这样离开,心内早已消失不见的迫切和压灼重又死灰复燃。
片刻妈妈和医生一起推门进来,我认得那个医生,是单酌纬。他与我解释了靳妈妈的情况,毫不留情的告诉我最坏结果,做好心理准备。
靳妈妈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眼神浑浊着拉着我的手,喊源源。落泪越来越变成容易的事情,只这一句,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妈妈在身边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回应她。回握靳妈妈的手,说我是源源。
情绪和病情控制下来,才被妈妈催促着回家休息,说单医生会开车送我回去。
我实在体乏无力,没有争辩拒绝的力气。单酌纬把我送到楼下,从后座里拿给我个袋子,说,如果什么都吃不下,至少为了你的靳妈妈吃这些水果。我答谢谢,拎过它。
信箱里留存着康贻亮送来的信封。不只是大红烫金的请柬,还有一张纸和一枚戒指。
纸上写,简思酩,你知不知道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反复思考,下了天大的决心,可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都没有看透。这枚戒指是在靳佳源的葬礼之后买的,从此之后它不再有任何意义,任由处置。谨祝彼此未来安稳,顺事顺意。
我长长长长叹气,把它们和佳源留下的日记笔记一起收进床底的木箱里。既然早已在康贻亮的生活里退出,就早已没有相对的立场,生活的重心、所能要起的东西,也都早已与他无关。
单酌纬的袋子里,是洗净切好连颜色都搭配很好的水果,我盯着它们良久,为那一句靳妈妈吃完。
手边是听溶的明信片,还没有收起。她还写道,直到这一天,我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解脱,生死,成败,顺逆,爱恨,这个理由仅仅是,我怀孕了。
有个新生命在她的腹中孕育,由此才对未来重燃了希望。她没有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想那是谁都不重要,她写,这个孩子,会被取名做,阮佳源。正是由此而喜极。
第二日我把压在箱底,妈妈早为我缝制的龙凤被套,按着地址邮寄给那对新人。
下班时候去医院,单位门口停着单酌纬的黑色车子。我没有办法对这个人和盘托出全部的历史,那意味着要承担背负一部分彼此的人生,也不可以刻意对这个人隐瞒掩盖住全部的过往,那不是朋友间以诚相待的本分。我不相信他会是我未来里的意外和可能,即便有着对爸爸妈妈长久积聚的歉疚,即便心内有着对将来安稳生活的期许。
我说对不起。
他打开车门,说,你不必对自己这样苛刻。
原来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轻易看穿。我盯着他,心里默念着程潜的那句“简思酩,你知道你有多刻薄吗,苛刻,不宽容,满是嘲讽,对人对事,对我对别人,也对你自己”,还有康贻亮的那句“我想我终于了解程潜把你总结的有多精准,但请不要随意诋毁看清别人的诚意”,单酌纬,不过是第三个。
我说,谢谢你体谅我。
他说,你该体谅你自己。
我点头再谢,转身走向公车站。
靳妈妈的病情再度恶化的时候,我挂电话给叶明承,请他如果可能就来宁州一趟。他说好,马上动身。
她握着我的手说,源源,妈多希望你可以嫁给叶明承,我走了就有人照顾你。我哭着说好好,叶明承过两天就来,过两天就来。叶明承又成为她拖延着支撑下去的力量,为女儿恨,为女儿期许,我理解,也理解妈妈对我的心情。
叶明承和听溶一同抵达,我们在靳妈妈临死前演了一场戏,让她带着笑容闭上眼睛睡着。
半夜时候,呼吸就突然毫无预兆的停止了,嘴角带着笑。
我和听溶仍是抱头痛哭,和当初面对佳源的尸体一样,这一次,叶明承站在我们身后。
只是这一次,奔波大小身后事的人变作单酌纬。我想这循环怎么会这样相像。
隔几日,我陪听溶去做产检,B超影像里孩子的心跳一上一下。叶明承说,孩子需不需要一个爸爸,如果可以,他愿意。我和听溶相视而笑,同时问他,你真的愿意?
他点头。那么孩子,我们会取名作叶佳源。
叶明承买下靳家的老房子,把佳源的房间装饰成婴儿房。
终究没有办法接受单酌纬,即便他说,简与单,酌与酩,思与纬,根本是为彼此而等。
我答他,可是简思酩这个人太过刻薄,苛刻,不宽容,对人对事,对你对我。
请假在康贻亮婚礼那天去他所在的城市,在酒店外面看见他和他的美丽新娘被大堆人群拥簇着。我终于是纵容了一次自己,去看自己喜欢的男人在婚礼上微笑。
立冬这一日,过了下班的时间点,走出单位。风很冷,我拉紧外套围巾,一个人走在路上,远方身后皆灯火闪烁。
叶明承打来电话说,我已经接了伯父伯母来家里,听溶包了一大锅饺子,用不用去接你。
我说,我马上到。
--fin-
Oct 27,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