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贺新郎(1 / 1)
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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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一段感情的结局要么两人分手要么一方死亡要么结婚再离婚,三样每一样结果最后我都是要辞职,况且你是我的老板。
他的笑容超出平日的纹波值,沉默着低头看我,什么话都不说僵持了好几秒,几秒我是不知道,但心里已经从1数到100,数过12遍。他仍旧只是说,要不要交往看看。
这一刻我最大的想法是转身走掉,就此忽略张承颐对我造成的精神损害,但奈何此举太不符合我的行事作风也无法想象之后要如何面对他,于是只好站在原地心高气傲的说,不要,然后才转身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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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张承颐的女秘书打电话来说要跟我约个时间吃饭,语气里的颐指气使好似她老爸是哪个大国总统,简直能把我的胃酸催化成浓硝酸。但奈何吃饭对象是张承颐,我从前的衣食父母,得罪此人我的人生显见就一片狼藉,再得罪此人,祸不单行只能在我身上印证的更为彻底,咬牙切齿的应承下来说明天晚上吧,地点你定。
在便笺条上写下时间地点,贴于墙壁上。对着满壁的大小字条,面壁思过,这老天爷决计要锻炼一个人,就是让她在热辣的七月倒霉进地狱里。与顶头上司张承颐当众争辩,气势汹汹撂下一句本小姐不干了,就收拾箱子走人;房东催租,去银行提款,坐公车回公寓,整个钱包不见,内有大笔现金以及身份证□□信用卡等无数大小证件卡片;带足身边全部现金跑去挂失,回程路上遭遇抢劫,倒霉到这个地步,能做的就是拿脑袋去撞墙。
然后门铃响了。门口站着救苦救难赶来的方柔,一进门就指着我脑袋上的红印说,怎么,知道要去撞墙了?
我呵呵赔着笑,你哪里舍得我这样早就去天堂,给我带什么了。
现金五千块应急,其他自己想办法。方柔愤愤盯着我的笑脸,半拉苦着脸下来,你说你这个人没出息到这个地步,工作没了吧,薪水没了吧,非要弄到人财两失。
我搜出她书包里藏着的面包充饥,仍旧赔着笑脸说,知道知道,反正天底下比我蠢的笨的人还有垫底。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扯开话题说,加林真要和程潜分手,为了那个周知事?
方柔脸上的表情完全显露她的愤怒,声调狠狠的,你们这一个一个没出息的,整天就给我惹事端,还要我擦屁股,以为我很闲是不是?
我们的好友童加林近日来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好事。她认识周知事的时候,就知道那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了七八年,爱到日月可鉴痴心的地步,可人家女人硬是铁了心远走高飞。这周知事就很没骨气的坐在加林对面问她,你爱过一个人吗,很痛苦的爱过,痛苦到不得不强迫自己放弃。
那种在经年累月波折起伏的时间里坚持下来的感情,加林体见不了他所表达的痛苦,却被他声调言语里的痛苦诱惑住。于是甘心为周知事照顾饮食起居,日日倾听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剖白,为他处理大小麻烦琐事,消灾挡难,硬是狠狠踹掉了相处十多年的男友程潜。
于是程潜日日状态低迷,最新近况从方柔口中得知,是在某家小酒吧喝到不省人事。方柔冲到加林家里去,指着鼻子问,你疯了是不是?周知事哪有气力再来回应你的付出,你要程潜怎么办?你白痴啊!
我跟她说,我明天晚上要和张承颐吃饭,她气的站起来,撂下一句没出息到了极点,就把门关得噼哩叭啦响。从窗户里看到她伸手拦出租车的背影,羞愧难当。
上帝要在这个着火的七月,决计锻炼方柔,一早就埋下伏笔,给她无数麻烦朋友。
早晨醒来,手机里是方柔的新简讯:别顾虑太多,生活有丰满的弹性,会在大落后大起。
啧啧笑出声来,这女人嘴上说不出口,尽在文字里耍把戏。
给房东老太补了这个月房租,听她东拉西扯讲这天气啦超市啦,我就着耐心听下去,想这老太太关心的内容哪里会比国家主席差。她说这物价啊,白菜每斤涨个五分钱,全中国农民能赚多少,这油价啊升了又跌的,这伊拉克阿拉伯到底想怎么着。
顶着恶毒太阳,出门继续补齐证件,这官僚腐败算是尝遍,坐在拥挤潮热的地铁里,想到晚上与那个张承颐的晚饭,满腹委屈辛酸。
张承颐是什么人,不过就是和他吵架拿水泼了他一脸的狗屁总监。这世道哪里都不景气,更别提是波涛暗涌黑幕重重的广告业,我要还想回去工作领薪水拿福利,首先免不了就是低声下气跟他道个歉。难怪人家秘书在电话里那个口气……方柔说的对,我根本是自找的。
鉴于是去道歉加求人,还是在服装和化妆上花点心思。喝下整整一罐啤酒壮胆,去赶公车。
B
一顿饭包下整个餐厅干什么,我走出电梯就被餐厅门口的阵势吓到。
我双手抱胸背靠座椅,选了自认最为安妥不具攻击性的表情回应对面人的微笑,说,我顶多只会臆想这一片天地都是我的。
张承颐一抿手中据说是波尔多百年陈酿的红葡萄酒,接着用优雅到家的姿态切割盘中牛排,说,所以你们穷人真是悲哀,连天地都要臆想。
我冷哼,我们穷苦大众最大的娱乐就是自我幻想,只是张总监有所不知而已。
他眼睑稍稍上翘,那种极为蔑视鄙夷的眼神飘过来,问味道不好吗?
面前的牛排自端上来起就没有动过,色香味的确诱人,奈何坐在对面的人倒尽胃口,愤愤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好味道究竟该是什么味道。
他停下手中刀叉,看定我,用他一贯让人看不惯的眼神。随即举起食指叫来侍应生说,请厨师把你们餐厅菜单上所有的菜式做一遍,要做出最差的味道。
侍应生不明所以不知所措的应和“这这这……”,脸色红白相间,让人想到光谱暗纹,我内心里继续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凌迟分尸。侍应生转身后片刻叫来厨师,张承颐重复前话,补充说,这位小姐要区分味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厨师看我,颐指气使的古怪指令想来见怪不怪,眼神把波澜藏得很好。
我说,不用了,这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差的一顿饭,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
再转向对面的那个人,擦擦嘴角站起来,说,张总监,事情不必做到这般田地,关于我泼了你那一杯水,我道歉,其他,再见。
然后只有我的高跟鞋踩踏在玻璃地面的噔噔声响,响在被包下的楼顶餐厅里,外面一派喧嚣杂乱的城市灯光喷洒在漆黑天幕下,那么难堪丑陋,毫无美感,我想,这一片天地送给我,我都要考虑收不收。
没回家,直接打的去了方柔家。到了让她老人家下楼来付车钱。她很无奈的面对我,乖乖付了车钱。
和她步行到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详细叙述晚饭的细节,张承颐,那种家世背景良好,生活工作一路顺遂,从未为钱烦恼的半成功人士,哪里可能知晓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经济问题。
方柔用着可怜的眼神看我,我说别,你别劝我干脆让他用那一辑照片,你一劝我就要投降。
她哼哼着转开头,我才没空管你,喝完这罐赶快滚。
没钱只好搭地铁回家,穿了一个晚上的高跟鞋索性脱下来,坐在家附近的公园长椅上烦恼接下来的生计。老爸老妈是绝对不能打电话回去告知,最要紧的是去哪里迅速找份工作,一个人到了二十七八岁再要重头来过,一张脸只有苦大愁深。
方柔的简讯又来:我们总可以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最美丽的惊喜。
这言语句子矫情又温暖的不得了,回复她:上帝让我遇见你,美意全都在这里。
走回家楼下,看见停着的大敞蓬车。再看车牌,属于那个拉风有款的张总监。印象中刚才那顿饭他喝了不少红酒,这种人,果然是属于那种抱着侥幸心态而不愿意多考虑他人生命的酒后驾车者。
靠近车门,无疑是张承颐了,见是我,他打开车门出来,走到我这一边。
我仰视他说,张总监,又有何贵干。
他说,你不肯用那一辑伦敦地铁的照片,是为什么。
我说版权是我的,你管不着,不用那辑照片,难道你的广告公司就要关门大吉。
胃里加着酒劲,手里提着高跟鞋,我想再要跟这个人说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我会用高跟鞋砸他,砸到他不省人事为止。为阻止案情发生,我转身就走。
他在背后说,如果你同意用那辑照片,就回来工作,薪水加10%,多两个星期假期,立即考虑升职。
利诱,绝对是利诱。我停住脚步,为他这句话里每一个那么巨大的诱惑。这根本是要我妥协,这根本让我怎么拒绝。我转回头去摆出痛苦神色,以让他了解我挣扎拔河的有多么痛苦。
我说,张总监,抱歉,那叠照片不是我拍的,所以不能用。我等着看他脸上的表情,他居然靠站在车边,无声的笑到一个可恶的弧度。
片刻他说,简思酩,你终于肯承认。
承认什么。
他说,那叠照片是我丢的。
我的高跟鞋飞出去,正中他的额头。我看到有血流出来。
立即冲上前要送他去医院。他说你有驾照吗。我悻悻答没有。于是他额头上流血开车去医院,我坐在旁边拿纸巾摁住他的额头,奈何血始终止不住。这个场面我从后视镜里看来,简直诡异到极点。
我说你到底撑不撑得到医院,他说你最好不要肇事逃逸,我会报警。
从急诊室出来,他头上缝了三针。我愤愤的坐在位子上,问他,张总监,相机和底片都是我在伦敦桥的地铁站捡到的,凭什么说是你的。
自己拍过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要忘记那次出差,你是跟着我去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是你的。
他说,考验你的信用度。
我拿着手里剩下的那只高跟鞋做出要丢过去的姿势,他反射性的单手抬起遮住额头,看我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又放下来。我说张总监既然你性命保住了,我可以走了吧。
他说不可以。
简直要勃然大怒,这个人从头到尾耍了我一顿,害得我工作没了,钱没了,接着与衰神牵手交了朋友,碰上一大堆倒霉的衰事,我说你还想要怎么样。
他说把照片和相机还给我。
好,明天我会快递到你办公室。
他说你明天自己送来,我在办公室等你。
我愣在座位上,消化他的这句话,如果不是我在自作多情,这句话的意思是——总监大人,我可以回去上班?
是,你考验及格了。
我只知道这一刻除了喜悦,更多的是愤怒。手中的高跟鞋砸过去,这回中弹的是他的腹部,不算要害。
张承颐开车送我回去,整个车程我频频转头看他的脸色,生怕担心他一个不如意,我又丢掉生计根本。暗自庆幸刚才坚定立场,没有做他利诱的俘虏。
说过再见,不等拐上楼梯口,立即拨电话给方柔,兴奋汇报我的春秋大业又回来了。
那头声音嘈杂,方柔说,你看,惊喜不是。
我说是是是,届时一定补偿你,你在哪,怎么这么吵。
方柔说,还不是程潜,醉酒打架,我在酒吧收拾残局。
我问要不要过去帮忙,她说不用,直接把他扔到大街上得了。
当然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方柔才不会,放心的挂下电话。
躺在床上翻看据张承颐说是他丢了的相机和照片。想到三个月前在伦敦桥附近的地铁站里,等相机的主人回来寻找等过一个下午,哪里想到就是张承颐。回来后冲洗了相机里的底片,三十张,全是伦敦地铁里车子飞驰过的抓拍影像,当时惊为天人,日日拿在手里研究,想象拍摄这辑照片的主人究竟什么模样。随手搁置在办公室的桌上,不知被什么伯乐相中,拿去给张承颐说要用来做新平面广告的设计。不是自己的作品,被人误会,坦白不是,隐瞒不是,索性就和张承颐吵了架,对着他的刻薄言辞,一杯水就泼上去。
原来真相在这里。
C
隔日盛装返回工作岗位,与旧同事意气风发的打招呼。送相机和底片相片到张承颐的办公室,见他的女秘书,冷哼藏在鼻子里。
将东西放在他桌上,他抬头来说谢谢。额头上的纱布仍在。
我问可以允许我留一份这照片的复件,他说,可以,不过有代价。看我的眼神,他继续说,请我吃饭。
立即伸手拒绝,总监大人,我们这种穷苦大众没钱包下整个餐厅。
他说,中午楼下食堂见。
我受宠若惊的说好。退出去,门合上,为自己的反应深感惭愧,果然如方柔所说,没出息。
一顿饭之后,我不仅重回工作要职,更可能升任本公司总经理兼创意总监张承颐先生的女友。
云里雾里的不知就里,这究竟是哪一出的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张承颐在席间突然问,要不要交往看看,我打翻手里的海带排骨汤。贼心贼胆在那一刻被我紧紧拽在手心里,我说好,答得豪爽非常。
张承颐倒是被我的迅速果断惊到,随即展露他的鄙夷微笑,说,不需考虑?
我继续假作镇定喝着没有几根骨头的排骨汤,答,又不是做买卖立合同,哪天分手记得提前通知我,我好有心理准备。
张承颐正要回话,其实我也期待他会给我怎样的回应,我的手机很不是时候的响起来。那头方柔的背景声仍是吵吵嚷嚷,心急如焚的声调,程潜在周知事家里哭天抢地,马上过来救驾。
我说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等着,我马上到。
收线立即准备出发,起身要走,回头来面对张承颐的戏谑表情,承诺道,传闻张承颐与每一任前女友分手时都做足姿态,我鼓着贼心贼胆想要以身试法,不好意思第一天回来就要翘班一个下午,再见。
拦了车直奔周知事的小画室。周知事躲了出去,加林坐在一边沙发上表情淡漠着喝茶,方柔靠站着墙壁手插口袋,只剩程潜像一出闹剧一样坐在画室中央。
这程潜,原本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情绪基本没有超过阀值的起伏,这感情路上栽了头一遭,连尊严也要丢掉。
我看着这架势,当年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要留住男人,如今世道都是怎么了,男人一个个搞得跟情圣似的,一个个痴情偏执的不可救药。我跟加林说,我支持你选周知事,见过男人痴情到这个地步,宁愿要一个看都不看我一眼的男人,我看那个女人也是被周知事的痴情吓跑了。
加林笑,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我身边,兜揽我的肩膀说,周知事眼里心里看到的都是另一个女人,选择他就是选择不费吹灰之力,将来连分手仪式都不用。
我说对,所以坚决不能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甩都甩不掉。
场面有点像两个人一唱一和狼狈为奸,互相吹捧,得意过了,看着仍旧坐在中间的程潜生出怜悯和愧疚情绪。
方柔走过去,拍拍程潜的肩膀说起来吧,这两个女人的狗屁爱情哲学。
方柔挟着程潜离开,重重摔下门,我和加林相互对视,彼此都笑不出来。我要开口,加林说,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我只能硬给自己一个意外。
我眨巴着嘴唇,终于什么都没说。
近日的电话通通都在不是时候的时候响起,我愤愤接起来,那头张承颐说,简思酩你滚到哪里去。
我咬牙切齿说,张总监我这就给你滚回来。
我坐在出租车里想着回去见张承颐要说什么。方柔说大落之后必有大起,可这潮涨潮落也变幻的太快了一点。绝非仗着自己刚刚提升为他的女友职务就借此成了外戚弄权搞翘班,可万一张承颐要是这么误会了,就此被他鄙夷蔑视,不论他是要姑息我还是要灭了我,我都会觉得冤枉不值,转念又想,张承颐提出交往也是来的莫名其妙不在情理之中,这办公室恋情不在我的预料内,万一他又是在试探考验我,我究竟怎样反应才不至于丢了本小姐的脸。奈何现下我的军师方柔正跟我闹脾气,我要找谁去诉苦?
于是我让司机停车,付了钱下车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踢石头。
挂电话给张承颐,那头说,简思酩,离你上一通电话已过1小时48分,离下班时间还有1小时23分,你究竟是打算怎样?
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究竟是想怎样,这么高深的问题我从来就没个准确答案,现在更何况是对了一个掌握我生计操控我职位的张承颐。我只好深呼吸,坦白答,这个问题我想了一小时50分钟,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估计是我的语气低落的可怜兮兮,他问,你现在哪里。
我说我在大街上溜达,犹豫片刻,我又说我在公司隔街的公园,空气很好,可是无助于我理清思路,张承颐,你是不是又在耍我?
那头就突然挂掉了电话。突兀奇怪的让我的心一下子跌进黑洞。果然吧。
把脚边最后一颗石子踢进花丛,我决定回公司,要杀要剐,都放马过来。但话说得太用力以致咬到自己舌头,痛也只有自己忍。
还未转过街角,电话铃又响。张承颐在另一端气喘吁吁说,简思酩你又滚到哪里去?
我说干嘛,我还在大街上。
他说我现在就在公园里,你人呢。
我握着手机站在街角被风吹得发愣,说,我在街角。
那边问东边还是西边。
我说靠近公司大楼的这一边。
他说你现在站在原地不准动。
我想这潮涨潮落的确不在我的思维范围内,只两三分钟的时间,张承颐已经站在我面前,看得出来是用跑的。
他仍旧说,要不要交往看看。
表情诚恳的我有点吓到,这一次我既没气势也没运势,只是很没骨气的问,我是不是先自动辞职比较好。
他说做什么。
我说,一段感情的结局要么两人分手要么一方死亡要么结婚再离婚,三样每一样结果最后我都是要辞职,况且你是我的老板。
他的笑容超出平日的纹波值,沉默着低头看我,什么话都不说僵持了好几秒,几秒我是不知道,但心里已经从1数到100,数过12遍。他仍旧只是说,要不要交往看看。
这一刻我最大的想法是转身走掉,就此忽略张承颐对我造成的精神损害,但奈何此举太不符合我的行事作风也无法想象之后要如何面对他,于是只好站在原地心高气傲的说,不要,然后才转身走掉。
D
说过那句“不要”,我想再回公司上班真是很没谱且没脸的事情,索性直接走向公车站。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在哭之前打电话给方柔,盯着屏幕上已经开始跳跃的名字觉得惭愧,又放弃。
公车开过熙攘路口,个个在神经紧张的为生计奔波,这才惊觉,现在最要紧的,是马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对,是马上有钱。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我已经开始后悔,一如上次与张承颐吵架之后捧着箱子站在电梯里面壁思过。
下车顺道在便利店买了啤酒步行回家。方柔打来电话,我大喜,她说你刚才打给我干嘛又挂掉。
本想立即切入正题抱怨刚才的潮涨潮落,她却给我来了一个出人意料,她说,我刚刚决定和程潜结婚。
我几乎对着手机吼起来,你也疯了是不是?!这是人干的事情吗?方柔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语声调的确是太过激烈,引来路人侧目,我管不着。这火辣焦灼的七月,天气成疯成魔,我和加林这等凡夫俗子被感染的精神不正常是正常的事,可是方柔,理性感性加知性齐集一身,我素来认为是天底下最聪明智慧的女人,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情。别提对象是程潜,是我们好友的前男友,仍在痴情于加林的前男友,还是懦弱无度一事无成的程潜,就这婚姻本身……
那头方柔叫我打住,她说,决定我做了,你要接受就来陪我试婚纱,要是不接受就算了。
话说得这样决绝不留余地,我们彼此都在气头上挂断电话。
这下好了,继续坐在家楼下公园里的长椅上生闷气,工作马上没了,朋友又莫名其妙的四分五裂,本来要到手的感情被我一句“不要”打飞了,我找不到可以怪罪的对象,只好全都归咎于天气因素。一听啤酒摇摇晃晃全都到了胃里,狠狠捏着罐子咔哒作响,再狠狠扔出去,情绪并不见好多少。
再打开下一罐时,面前站了一双运动鞋,抬头来,T恤牛仔裤,又是让人温度能再升高几摄氏度的张承颐,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拿着耷扁的啤酒罐子,是我扔出去的没错,这个人实在有够烦。我说,你还想怎么样?
他说,中午下午判若两人,我不知道哪个答案是你的本意。
你的经验没告诉你女人善变,以最后的变化为定论。我说完索性再打开一听啤酒递给他,他也不客气接过,坐在我身边。
沉默片刻,感觉像是某某清谈节目终于拐到一个听众,迫不及待要跟他抱怨起来。我把前后脉络整理概括,某朋友A因为喜欢上某男人B与其十多年的男友C分手,另一朋友D处理,处理到要跟C结婚。说到最后,舌头都要麻痹,当然一部分是劣质啤酒的原因,侧头看见张承颐喝一口啤酒,皱一下眉头,我先停住叙述,唉唉我们穷苦大众只能喝得起这样的啤酒了啦,哪里整日拿什么波尔多红葡萄酒配餐。
他干脆也就不摆出迁就表情,直接把啤酒放在一边,说,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去陪你的朋友D试婚纱,还是每日坐在这里喝难喝的啤酒。
我耸肩说,我要知道就不用坐在这里喝这么难喝的啤酒。
他突然笑起来,我的上一句话估计携带了幽默分子。其实张承颐笑起来并不难看,牙齿很白,头发鬓脚很黑,睫毛很长,轮廓没有奇形怪状,再想一想,这人年纪轻轻,才华有,事业也算有成,除了工作时候说话刻薄,待人严苛,整日一副有钱人的架势,好像跟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怨,可是这个人突然向我提出“要不要交往看看”,就显得匪夷所思,我当然要怀疑他的动机图谋。
我说,你最近很缺后备女朋友是不是。他转头来看我,眼神里不解我的问话。我解释说,不然你干吗找上我这种货色。
他又笑起来说,你对贬低自己很在行。
我说,这叫自知之明,你看看你自己的历史,个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周念念,Maggie Chan,Julia Lee,Claire Lam,你要不要我再念下去?
张承颐继续拿微笑来面对我,以致我怀疑这人根本是应对匮乏才拿这么烂的招数,随后他才说,我花了三个月跟她们统统理清关系。
我笑,难怪传闻张承颐与每一任前女友分手时都做足姿态,干嘛,打算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修身养性了。
他说,我担心你一个人就让我应付不来。
手中正在打开另一听啤酒,听到他这个回答,我的动作停顿,有点不知该怎么反应。我说,什么意思。
张承颐站起来,走到两步开外面对着我,说,那天你在伦敦桥的地铁站等了我一个下午。
我说,我不知道等的人是你,你怎么知道,等一下,你明明在那儿干嘛不出来认领。
语调里虽然是带了责问,但他也不至于转身就走吧,我抓上啤酒袋子,冲上去拽着他的手臂,继续质问,你有三个月时间自己告诉我,为什么?
这鬼天气,哪个人心里不是端了一碗□□蠢蠢欲动,他不说倒好,这一坦白根本是点着了我的易燃品,眼看着它要燃烧起来,我不保会有什么后果。
他说,所以我花了三个月理清关系,你看,我已经招架不住。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潜台词,颇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可是那碗□□还在摇晃,很快要倾溢出来。
他却不合时宜的说,晚饭时间。
我不干。放开他,把手中剩下的啤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转身就走。脚步踩得太响,听见身后他的声音,他说,明天早上来接你上班。
我深呼吸说,张承颐,你马上滚。
在家里坐立难安,大口灌下冰水,空调开到21℃,还是无法冷静下来。
加林挂电话来,劈口就问,方柔真的要和程潜结婚?
我立场尴尬,哼哼唧唧说是,电话就被挂掉了。以前想不通这世界非此即彼,瑞典还是瑞士怎么能在那么多大战中立场保持中立,现在我估计人家那时候是内政混乱,依着这两位大小姐的个性,接下来免不了一场大战,我自己这一边杀出个张承颐,究竟要站在哪一边。
我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要给时间让方柔自己冷静,还是冲过去给她一桶冷水,我也不知道加林对那个莫名其妙的周知事感情究竟深到哪里去,她又对程潜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天杀的,这上帝究竟要锻炼我到什么时候。
E
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我的梦里正刀光箭影,加上好像有千军万马,那敲门声被我当作了擂鼓。
挣扎着爬起来开门,站在外面的居然是张承颐,我大窘,立即鼓起气势,问他干嘛。
他说,再不起床你上班要迟到。
我说,谢谢你昨天坦白,当晚我下定决心辞职。
他继续蛊惑的笑,说,我可以考虑再给你两个礼拜大假。
对面的房东老太开门,见我的房门大敞,衣冠不整,门口还站着个男人,笑容暧昧奸诈,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邪念,她就那么站着不动,等我的下一步动作。我只好把张承颐拉进屋里,房门关到噼哩叭啦响。
他把手里的提袋搁在桌上,麦当劳的纸袋子。心里咯噔一下有小小感动,简思酩活到27岁,终于有人送个早餐,还是个男人。
任他以鄙夷的目光左右打量我的方寸平房,径自去洗手间刷牙洗脸。举着牙刷出来的时候,人不见了。我喊,张承颐。他从厨房端着盘子出来,熟门熟络的让我很恼火。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很像日本军侵略大中国国土。
他说,没有侵略军会给你送早餐,你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他说的也对,可是他的语气我很不喜欢,就是那种被侵略被鄙视的感觉,非常不喜欢,吞咽口水,被泡沫呛到才发现自己正刷着牙,立即跑回卫生间漱口,心里默默骂着,狗屁张承颐,你以为你是谁。
坐到桌前,审阅他带来的早餐,奶茶,橙汁,牛奶,吉士汉堡,蛋挞,三明治,抬头来看他,他解释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倘若我伸手去拿,是不是就表示我举着白旗接受了这个人的侵略,是不是就此跳过忽略他之前对我的种种不公和考验。倘若我不去拿,两个人僵持着,我在坚持放不下面子的又是什么,我的贼心贼胆都跑到哪里去。
我叹气说,请你认真的回答,你为什么会喜欢我。继续叹气说,不要跟我说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我不相信这种鬼话。
他坐直上半身,神情严肃说,理由太多,我可以以后一条一条告诉你。
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好久,我伸手去揽过桌上的奶茶三明治,橙汁蛋挞,牛奶汉堡,说,好,我从今天开始吃早餐。
他的笑容很明亮,尝起来味道和早餐一样好。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做了张承颐的女友,一连几天坐在办公室里承受无数狐疑目光,感受他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
下班与方柔去试婚纱,偷偷瞄走在另一边的程潜,两人都一脸舍生取义的决绝和悲壮。这究竟是赌哪门子的气,非要闹成这样,以后怎么收场,以为结婚是开关,合上了就结了,打开来,婚就关了,聪明如方柔,怎么会不懂,追她的人大排长龙,吃错药才会陪着发疯的程潜继续发疯。
坐在一边的沙发里,看着方柔一套一套换着白色走出来,再看程潜一套一套黑色走出来,我的脸色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婚纱楼的小姐估计也没看过这样来试婚纱的一对。
然后加林居然来了,她推门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往哪里躲,拿了酒杯径直坐在我旁边,只好朝她赔笑脸。暗地里手伸去包包,拨张承颐的电话,事先跟他约好,倘若挂他电话,马上来接我。
两位穿着礼服的人走出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出戏三个主角,堪比三国演义,加上我一个多出来的丑角,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唱下去。
方柔先开口说,去试伴娘婚纱,我要两个伴娘。
我觉着这话根本是挑衅,赶紧说,我约了张承颐。
加林从沙发里坐起来,只说一句,方柔你会后悔的,就抓了包包气愤难当的离开。
十几年的朋友为个程潜闹到这等地步,我能去怪谁。然后张承颐走进来,苦着脸看他,欲哭无泪。
走出婚纱店,长呼一口气,晚间天气更加憋闷,连风都热的可恶非常。
张承颐步行带我去街边的凉茶铺,我一杯接一杯的霜冻茶下肚,直到被水撑大了胃。
F
工作间隙有陌生女人打电话来,说是要约我见个面,就在楼下的咖啡店。
我狐疑着搭电梯下去赴约,餐厅里有人朝我招手,才知,那是张承颐的前女友,人尽皆知的关美澜。
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暗地里思忖对策,摊上这张承颐,将来不知有多少个关美澜,我开始后悔为一顿早餐换来这般代价,生意实在划不来。
关小姐姿态完美,端着手里的咖啡杯说,你就是简思酩?
我点头答,是,我随身携带身份证,要不要比对。
关小姐浅笑,那个笑容的确很好看,她说,传闻张承颐为了一个简思酩抽身花丛,所以很好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有这般魔力。
我只好笑说,要不要我站起来让你搜个身,看我有没有什么迷惑药水或是独门绝招。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摇头,保持笑容说,当然不用,三言两语我已经体会到简小姐的魔力。她伸手过来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伸手回握,违心的说,同感。
走出电梯,看着办公室里人头忙碌,转去了洗手间。任水龙头打开,水流哗哗,对着大面镜子里面的自己,显见的垂头丧气,我想还有一点疲惫,兵荒马乱的感觉。
张承颐的电话打来问我上班时间人在哪里。
沉默着考虑了一下,原本想给他稍稍具有攻击性的答案,还是作罢。觉着自己真像行军作仗,时刻都要提高警惕,我不知道张承颐是我的敌军还是同盟军。于是只说我在洗手间就收线。
关美澜的话仍在耳边,天底下最朴素的道理,她说,简小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盼你内心足够强大。
踱步回办公室,见张承颐双手抱胸在我座位上坐着,总监坐镇,人人都假作忙碌无比。
我朝他牵动嘴角,说,你再不回你的办公室呆着,我会被整个办公室的人群殴。
他站起来走回他的总监室,示意我跟上。
门一合上,他就转过身来说,你去洗手间超过半个小时。
像是八点档警匪片里警察审犯人,我靠站在墙上,觉得他房间里的冷气太冷,叹气说,关美澜小姐找我喝咖啡。
他的面色立即如我所料的起变化。
我说不用紧张,关于你的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可是你太高估我了。
他笑,伸手来抱我,我躲开。他作罢,然后回转身去他的案桌,打开抽屉取出一沓纸,又走到我面前,递给我,我不接,只是问,是什么。
他说,张承颐2007年4月11日前历任27位女友及潜在女友名单,一一列明,请过目。
他一直等着我的表情,奈何听完这句话我实在选择不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表情来满足他的虚荣心,我接过面前的几十页纸张,一目十行而过,姓名背景身家乃至交往时间过程,详细具体。这男人是在干什么,迅速扫过前面几页,抬头来看他。
他说,这是我三个月内做的事情,一一撇清关系,交与你以备不时之需。
扑哧笑出来,奈何天底下居然有男人肯这样对我,再抬头向天花板,这上帝决计锻炼了我,是要给我这样的奖励?
他说,你给点反应。
我继续笑说,这里面有没有包括One Night Stand?
他严肃着点头。
我想本小姐现在要是不拥抱上去都对不起上帝,只好双手越过他的肩膀,紧紧圈住。
G
方柔和程潜仓促筹备的婚礼在婚姻登记处举办。毫无浪漫装饰可言的地点,被邀请来的朋友,刚好够手指数,还凑上了张承颐。
肥胖的登记官举着笔坐在座位上,问,在座的各位有没有疑义。
各位我看你你看我,我看隔着两个座位的加林。
沉默过后,登记官正要开口,加林站起来说,我反对。
我立即鼓起掌来。
加林说,你们两个到底要怎么样,非要逼我到这个时候是不是,方柔你到底要帮程潜还是帮我。要不是林至诚跑来跟我说你们是在演戏,你就要后悔一辈子。
方柔站起来和她对视,说,你不就是嫌程潜对你太好,感情太没刺激性,我就帮忙给你点刺激。
我对这个意外一点准备都没有,掌鼓到一半发现鼓不下去。随即发现身边坐着的人全都开始鼓掌,突然有种要热泪盈眶的感觉,早该知道这两个死党怎么会为一个男人闹到憎恨相对,早该知道聪明如方柔会有她的对策。我去看仍旧在桌边坐着的程潜,生出满腔的怜悯和羡慕。
站起来示意各位鼓掌停止,我说,这婚今天到底要不要结,童加林,程潜,你们还嫌闹不够是不是?
这婚最后到底结成了,双方是童加林和程潜。我拽着方柔的手说,方柔真伟大。方柔说,还好没让你这个家伙坏事。我们都笑起来。
这一天,7月23日,节气大暑,平均气温34℃,最高38℃,湿度45%,风力3级,风向北。
晚间入眠时,我说,天气热疯了,我和你是不是也欠缺了那一点点理智。
张承颐躺在身边,拿过空调遥控,指着室内温度显示给我看,25℃,然后说,借口。
--fin--
Jul 15,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