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沈流深 [逻辑版](1 / 1)
沈流深 [逻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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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我怎么相信一个突如其来的表白,要我怎么相信一段发展不到五天的感情,要我怎么相信埋藏在沈流深那么多年沉默背后的理由,要我怎么相信这个世界存在于听溶程潜之间的感情会在我身上发生。
我能怎么责怪。责怪一个男人拿他的人生来作我的负担,责怪他时至今日才拿他的眼神言语和体贴来诱惑我,责怪他没有选择一个更早更合适的时刻来表达。
所以不得不逃跑,他说得对,我能逃到哪里去,不过是飞机的起飞降落,一段航程的距离,可是我要怎么办,放弃现在的生活,让自己投入一段从无准备的生活,开始一场我不相信的感情,要一个30岁的女人表现的像个十七八岁会为爱不顾一切的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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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听溶在电话那头问,记不记得沈流深。
凭我这般超凡的记忆力,想忘记都很难吧。更何况是当年一心一意拿来当仇人,一当就是十二年的沈流深。我说当然记得,怎么这么问。
她说你猜他现在在做什么。
切,当年被人人传颂将来必是人中翘楚鱼中之鲸,什么宇航员科学家成功人士国家总理等等等等晦涩尖酸的职业一一都被套用在其身上,那满负期望根本重过整座乞力马扎罗山,志存高远理想伟大才华横溢前程光明一片坦途,这样的沈流深,我说阮听溶小姐,你这话的语气不是要告诉我,他现在在端盘子刷碟子洗筷子。
她说,心安路街角开了一家新蛋糕店,叫做猴面包树,我今天去,老板居然就是沈流深。
等一下等一下,这有点超出我想象力的疆域,他现在有没有大腹便便腰肥肚圆?还是秃头尖顶油光粉面?
听溶大笑,背景里传来她那半口子程潜的声音,国际长途你们要不要聊这么久,讲重点。
简直要吼过去你们现在是等着钱买米开锅是不是。
听溶说,你要不要这么诅咒人家,人家现在帅得不得了,我们决定婚礼蛋糕就由他来做。
我努力想要把大失所望的表情通过言语传达,奈何除了叹气唉声之内别无他法,在婚礼蛋糕这一项上达不成共识,就只好转移话题诸如婚礼筹备如何,礼服如何,我后天的机票时间,酒店住宿,以及美澜和我老哥的时间表。末了补充说,听溶,你们是真的要结婚了吗?
答我话的人换成了程潜,他说,童加林,你滚回来就知道。
办好告假手续,打包行装,快递我准备了十几年的所有结婚礼物。
阮听溶程潜这对情侣档在我们那一辈里是绝对的异类,从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一路磕磕绊绊的把早恋暗恋发展成明恋热恋,接着两地分居各自发展,然后分分合合归巢同居,长年累月兢兢业业一不小心就把感情经营成共产主义最高理想,羡煞惊煞一帮子早已拿感情当速食面和外卖快餐的旧友。
好比收到请柬就往我这里打电话的某男A,一惊一乍说,他们怎么可能还是两只拴在一起的蚂蚱?我答,他们现在是两只蚂蚱精。据美澜说,某女B往她那里求证时真是不客气,说什么他们怎么可以侵犯普遍存在的感情真理,这不存心让我们去受打击吗?我问美澜当时答什么,美澜说,我答我跟她荣辱与共。
的确,乖顺温良的老班长阮听溶究竟何故会与公认的坏小孩程潜一路心意坚定走到今日,戴隐性眼镜的人人都眨巴眨巴,答不出所以然,连身为伴娘的我和美澜,也只能说,静观其变。
可怜了我那满满一麻袋的结婚礼物,倒数数十年,逐渐买成习惯,每年年初我就准备着他们要结婚了,要送什么才是今年的风格。从男女玩偶到瓷器陶器,从被枕窗帘布到过期的蜜月机票到婴儿全套用具,不一而足。年年除夕我们通电话立愿望,都听她喊着今年之内结婚,狼来了听多了也就听之任之,看他们两个就此没有法律关系的老夫老妻相濡以沫朝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B
在中途转机的机场大厅里遇见康贻亮。听见身后有人喊“加林”以为自己幻听,转身看到他,还有鞍前马后一群人时,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轻微的交感神经异常。调出叠藏在最底层的记忆,比对之后,这个人和年轻时候几乎没有变化,也许有,但已经不在我的关注范围内。
他走到我面前,说,加林,你怎么在这。
我就笑了,和当年的台词一模一样,这个人好象从来就是这么理屈词穷的样子,我说,天下之大,难道你都要征收过境费。
他掩饰尴尬的笑容勉强,又问,是来是走。
我听见广播里通知我的航班开始办理登机手续,回答他,不关你事。
他一副一个头两个大的为难表情,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他身后的人催促,于是他说,那我先走了,没走两步,又回头来说,加林,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这一刻我有很强大的冲动想要用鞋或其他什么硬物砸他的后背,脑袋,砸到他当场昏迷为止。考虑到免得到时人家遣返我出境,赶不上听溶程潜的婚礼,只是愤愤转身离开。
两个小时的航程里,心情就没有好起来过。空服小姐看着我一杯一杯灌下橙汁,那眼神,她估计是在纳闷这个小姐的肾功能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老不见跑厕所。
满心满脑里只有那个恨到极点的康贻亮。
整整四年为这个男人掏心挖肺,以为他就是我的终点站,最后一个得知自己被狠狠背叛轻易辜负,只有苦恨难当,于是好心成全,为他逃开十万八千里远赴美国投奔老爸。花足三年熬过康复期,然后跑到他的城市,面对他检测脉搏体温和肾上腺,确定自己可以与病原体相安无事,免疫机能基本成型。
这个世界,感情就是消耗战,成本高,还要拼战略战术,更可恶的是,通常输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卷土重来,我就是那种没用的只要一次被人狠狠辜负背叛就杯弓蛇影的人,至此不再相信花会开得那样艳红,至此从感情场上全线撤退,开辟其他战场,跑到上司面前言之凿凿的申请工作量,说要高负荷运转人生。之后我的人生开始周期性运转,如立在厂房里的电机,只要通电就24小时连轴转还不带润滑油,不是发电机,就是电动机。
而那个人居然还可以这样言辞恳切的回头来说,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摆出心怀家国的宽广胸怀,好象一切过往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笨蛋白痴在自讨苦吃自寻烦恼。
程潜说得对,他说,这种人干吗你要把他当敌人直直的插在心里填空虚,这种人你应该在心里杀伐果断的肢解,抛尸荒野,永不想起。
我喝下最后一杯橙汁,模仿着当时程潜的口气,肢解,抛尸荒野,永不想起。
然后广播里温婉可人的声音说,我们即将着陆,请系好安全带。是,我的安全带系得又紧又安全。
甬道外看见站在一起的一对璧人,跑上去跟他们拥抱。
是,听溶和程潜就是我的爱情理想,他们决计要给所有人一个爱情楷模,好让世人亲眼目睹原来现今世界果真存在存续期这样长的感情化石。
他们结婚,我的理想就波澜壮阔的到达□□。
美澜的航班晚我两个小时。我们的关美澜小姐从甬道里走出来时,气质动人,身边站着位英俊小生,不是我老哥林乘童。她见到我们,与那位小生道再见。三个女人围在一起,把程潜挤到外面,女人的友谊天下无敌,程潜就一副八十岁修身养性的老头子心态看我们叽叽喳喳激动万分。
问及我那奇异古怪的老哥,美澜只答,他在另一个银河系。
C
不用倒时差,整晚我们都挤在酒店房间的大床上忆当年,听溶搬来大堆同学录写字本照片薄。
小学六年级的地理课,听溶在她的笔记本上写着:你的梦想是什么,然后在凶恶老师的眼皮子底下传阅至每一个人,每个人都眉开眼笑在上面写着年少梦想,这种好事在高中二年级又干了一把,听溶说,她要把这些本子都好好存着,等到十年二十年后来检阅。我们的确是一一检阅,残存的只有面面苦笑。
美澜在13岁的时候写,希望世界和平。
在17岁的时候写,嫁给那个人。彼时她与我老哥林乘童认识已过一年。
听溶在13岁的时候写,我和一个人一起长大,一起变老。
在17岁的时候写,和程潜排除万难共同进步。彼时她与程潜的恋情刚刚遭受班主任的打击。
我在13岁的时候写,我要嫁给蛋糕店的师傅。
在17岁的时候写,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彼时我心意难平的怀抱春秋大梦。
聊着聊到天亮居然一点睡意也无,索性吃早餐,然后去试伴娘婚纱,听溶的婚纱试过十七八套,总算有一件称心如意的。
程潜拎来的两位伴郎皆是知根知底的旧识,个个在三十岁的当口坐在办公室里,愁眉苦脸的等着结婚对象从街角自己转出来,穿起伴郎服来无论如何都不入流,美澜上前七减五除二,从发型到衣领腰身裤脚,统统给他们彻底改造一遍。片刻回头来朝我们苦笑,这年头改造一个男人,堪比把一艘潜水艇变成一座航空母舰。
婚礼场地、邀请人士、喜筵酒店,全部大小琐事都交给婚庆公司,琐事之多,婚礼公司的负责人陈小姐几乎和听溶成为莫逆之交。午饭时间,我们就听着那位看起来能干精明的陈小姐一一确定事项细节,语速简直可以飞。我推程潜的手肘,问,烦不烦。
他答,你们这些没耐心的小孩。
切,我和美澜吹胡子瞪眼的看他,果然是一副倚老卖老的可恶样。
午饭过后,听溶说,我去看看婚礼蛋糕。我立即要求一同前往。主要目的自然是为满足好奇心,并且安抚我的自尊心。这个世界浮光掠影变幻莫测,堂堂满身光环的沈流深,变作一介布衣,也许身着蛋糕师傅的白衣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仔细搜索整理我和沈流深之间的历史,除了由于年少肤浅孩子气攀比而生的恨以外,什么都没有。我所知道的我们仅有的关系,都无非来自我这一方的臆测诋毁以及暗藏的羡慕。他是永远的成绩第一,从小学到高中,老师永远的宠儿,同学间永远交口称赞的那个沈流深,这样的大名鼎鼎头戴光环,不论当年幼稚的总拿成绩当一回事的我如何努力,只能在成绩榜上站在他的后面。沈流深三个字,轻易就能挑起我的恨意妒意,这三个字每日被我狠狠默念明念数遍,远远见到也站在一边带着要把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心态行注目礼,后来才逐渐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年少气盛的童加林的自我臆想,后来我用年少气盛总结原谅了自己的错,一并忘记假想敌沈流深。
所以准确来说,我和沈流深没有交集可言。我对听溶说,但凡有个昨日高尚光明的大人物今日变成了稀松平常的小人物,就能满足我这种小人物的卑贱心理,平衡我关于回报与付出辩证关系的情绪。
听溶答曰,你这明显的职业歧视。
店门的普鲁士蓝色招牌上写着“猴面包树”四个字。但凡是树,我就想到自然的缓慢呼吸,仿若太阳可以继续燃烧45亿年,树一旦扎根就心无旁骛的长大,开枝散叶,弥漫过春夏秋冬,世界由此可以拉至一个绵长的生生不息的境界,更何况是最粗最壮的猴面包树。
听溶推开玻璃门,问我发什么呆。
我说,怎么感觉我像恶俗的某某,存心来看人家落井的样子。
听见沉和厚实的声音回答我,是谁落井了。
这个人就是沈流深,我知道。身材比例尚算匀称,在腰肥肚圆和骨瘦如柴两个极端之间,偏向后者,穿着一身妥贴的白色糕点师傅工作围裙,头上没有帽子,普通的短平头,面部表情欠缺景致,无波无澜普普通通,五官平淡无奇,是那种在大街走一圈就能找到不少雷同的版本。倘若不是早有心理准备这个人就是沈流深,他会自动从我的视网膜中过滤掉。
我跟在听溶身后走进去,整理出一个尚算礼貌的面部表情,说,好久不见,我是童加林。
他没有笑,朝我们走过来,伸出左手,说,好久不见,沈流深。
我对着那只干净的左手发呆,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回礼,听见他接着说,我记得你是左撇子对吗。
我只好尴尬的伸出左手迅速蜻蜓点水,看向他的表情,笑容很勉强。
听溶问蛋糕的设计稿已经好了吗,沈流深答可以进来选一下,我设计了4个版本让你挑。
我们进到店堂里间的作坊,中间是大工作台,右边是巨大的烤炉和烤箱,左边是整墙的洗手池。用具齐整,让人想到腓尼基人的船只,各式各样的用具让人一眼就能够看到拿到。
他指着画在彩页纸上的蛋糕设计图,一一为听溶解释,用什么材料填充,材料从哪里来,什么样的图案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我背靠着洗手池,把视线停在沈流深的背影上,尝试回想孩童时期的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很久都没有个大体的轮廓,可见自己当年的荒唐可笑,为一个十年二十多年后记不起的人浪费脑细胞。
沈流深呢,他是怎么想,他的十七岁到三十岁,中间有过什么,又是怎样一个蜕变的过程,缘何在他的三十岁,回到这座城市,做一介平凡蛋糕师。
你不需要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疑惑眼神看我。沈流深突然转头过来,直对上我来不及收回或转移的目光。
我像被抓到偷书的窃贼,手脚慌乱着说抱歉。
他说,过来尝尝味道。
我摆手说,不用,我戒了很多年。
他的表情堪称平板,说,只是甜点,不是烟酒。
我看向听溶,听溶补充说,是,她从13岁起就发誓不再碰甜点。
他的脸色复杂的难以捉摸。我走过去说,只看不吃。
那些慕斯,瑞士卷,提拉米苏,琉璃酥,蝴蝶饼,巧克力果,抹茶红豆蛋糕,核果酱,维也纳空心圆蛋卷,椰丝曲奇,栗子蛋糕……看着他满桌子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每一个看起来都精致美味,心思浇注,纸上的三层蛋糕图样也让人心有遐想。可是,这个世界就是如甜点这般,浅尝辄止的看就够了,那些香浓酥脆,爽滑甜润只要眼观鼻闻就可以了。
我称赞,的确是很甜蜜的诱惑。他的笑容裂开一个极小的弧度,说,受之有愧。
沈流深的猴面包树生意很好,在下午四五点的时间段里,往来如梭。我喜欢它的蓝色包装纸袋上画着大大的猴面包树,写着,在面包树下等一个人。
念起来有着天长地久痴心不悔的特质,人类个个都是视觉类动物,一心偏好美丽的事物,在面包甜点里渗入感情,用感情欺骗顾客的感情,又或者,沈流深就是在等一个人,他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林的回到这座城市,就是为一段感情。全人类都是感情物种,志存高远的沈流深也不例外是俘虏,这样想来就足够解释我的好奇心,却不足以平衡我的不平衡心态。
我问他,我能不能要一个包装袋,很漂亮。
他说请便。
听溶接完程潜的电话,过来说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
沈流深爽快答好,爽快的出人意料。
D
程潜美澜先后齐聚到我们约好的火锅店。据说是酒水免费,我就很不要脸的说先上一箱啤酒。
美澜阻拦,我看听溶,再跳过沈流深看程潜,程潜特赦说,婚礼之前你们最后一次放纵。
沈流深坐在我对面,一脸正义的说,我见过你们高中下午翘自习课在天台上喝啤酒。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这种历史的确算不上光彩,只是那个时候天之骄子的沈流深如何了解我们这群人的前程烦恼,如何了解聚众喝啤酒绝对是为消愁解闷寻求自我,而非一种堕落行为。
美澜答,是,酒品酒量酒色酒胆都是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
菜式上来之后就没有什么风度仪态可言,先后往鸳鸯锅里投放可食性炸弹,谁说三十岁的人不可以年轻疯狂。
话题转到婚礼细节,近年忙碌事项,旧友现况,诸如那个谁谁谁会来吗,我很想看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那个谁儿子都六岁了,我让他把儿子一起带来,等等等等。美澜听溶和我轮流盘问着沈流深,诸如为什么跑去做个蛋糕师,之前是人生挫败心灰意冷吗,他一一作答,但言下之意,已可大体概括出一个从天才沦落到普通蛋糕师的心路历程,悲哀的不用五十字足以概括总结,大学稳稳当当,毕业工作四年把兴致消耗殆尽,回来钻研甜点,有一片小店,衣食无忧,心满意足。
美澜笑,问他,所以是人生挫败之后的逃遁避世。
他说不,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拉斯蒂涅的困境,不过是契机恰好,实现童年梦想。
我说,不要讲得好像毕安训不存在,还有,我要是你,就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免得被我这种势利小人遇见,还要承受怜悯狐疑的目光。
席间我的手机响起,我退到包厢外,接听来自上司的耳提面命,提醒我假期大限,一番敷衍后挂断。对着露台外的漆黑天空深呼吸,我想,沈流深说的对,这个世界处处是拉斯蒂涅的困境,又有几个人能收束野心像他一样就此埋入人海,甘心安心做一介蛋糕师傅。
走回包厢,沈流深立在包厢门口,目光对上他含义不明的眼神,加之酒水下肚正在体内挥发,我的脚步像吃了迷魂药。我和他面面相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把视线停在哪个坐标点才是安妥的位置,只好低着头。杯弓蛇影如临大敌的认为,那些含义不明无非是对我的鄙夷蔑视,鄙夷我这种明明能力不够还对未来对世界心怀不轨的小人物,蔑视我这种在物欲横流世界里低俗不堪的经济动物,他连做蛋糕甜点都做得理由充分意气风发心无愧意。
抬头看他,想从他眼里找到轻蔑和鄙视的蛛丝马迹。他眼里却只有瞳孔角膜眼珠,一片坦荡。
我只好说,不进去吗。
他答非所问,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戒了甜点。
我侧身不去看他的眼睛,这句话听着像犯人逮捕初审,坐在审讯室里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幅。我一时踌躇想不到准确的中文单词,只好回答他,too much reasons。
等了三秒钟发现他没有下文,我推开包厢门,说进去吧。
进去时,听溶朝我大喊,这个时候还有工作,马上给我过来喝掉这一瓶,我们正商量明天享受最后一个单身日,你说去轧马路还是去海边。我说那就猜手指。我比出V字,想好了,你说。听溶要食指,我说那我们就去轧马路。
接下来就开始回忆当年,诸如小学校园早已被改建为某某银行大厦,温习当年程潜这个坏小孩都干过什么糗事,美澜当年到底怎么和我老哥认识,当年疯狂的跑去平安广场的天桥上洒纸飞机被拎进公安局……美澜带头站上了椅子,满口胡诌干杯的理由,句句听来还言辞恳切情理实在,每一个人被逼着坦白还有什么遗憾难过,听溶站在椅子上骂怎么搞得婚姻真像尽头,我们还是可以在婚姻的框架底下为所欲为不是吗?
程潜也不阻拦,看着我们三个蠢女人高举酒瓶子,还没到黄河就开始缅怀长江。我也举着酒瓶站上凳子,指着程潜和听溶说,你们这两个,要好好做好榜样,好比我们永远实现不了共产主义,可是有两个人在那里一心一意不断努力,我就大感安慰,就想这世界哪怕天翻地覆天旋地转,还有你们这对支撑着。
然后美澜的手机响了,我一把抢过来,我老哥。
我说,老哥你说这世界怎么就这样不公平,你说我怎么可以把那么摇曳生姿的美澜交给你,结果害她一路从光明道摔进枯荒井,一摔摔个13年。
美澜拽着我的肩膀,我甩开,继续说,林乘童,童加林,老哥你听听这名字,他们以为在两个孩子的名字里做做文章动动手脚,累加叠乘就能显见他们的爱多浓烈多厚重,最后还不是负数,一个带走你,一个拉着我,一个把你变得那样古怪,一个害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人生,老哥,你到底要拿美澜怎么办……美澜,踹掉我老哥,我们再找个新的好的漂亮的。
程潜来抢我的电话,在我跌着倒下凳子前,我只看见坐在对面的沈流深不见了。不见了。
E
一夜宿醉醒来时,发现我和美澜姿势平整的躺在酒店房间的大床上,想来听溶程潜那一对举案齐眉的璧人费了不少力气。敲门声响起,美澜推我,我挣扎着爬起来。
听溶一身破败的轻便服,用力掐我的脸颊,醒了没有。
她走进来,身后跟着沈流深。我再睁大眼睛,的确是沈流深没错,那张朴素大众到简约主义的脸,想忘记也很难,盯着他看了半天,干脆直接问,你怎么会来。
他说,来做司机。
听溶把美澜从床上拉进洗手间,还一边念念有词教训着这么大个人了,好好一端庄淑女酒醉成这个样子,还像什么话?不过一只左脚踩进了婚姻的门槛,就立马升级要做老妈,举着大旗名正言顺的操心别人的七情六欲五脏六腑。
我披件外套坐在沙发里打呵欠,视线盯住沈流深,突然想起昨晚自己成了酒精的麾下之臣,放纵的毫无章法。他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再朝我走过来递到面前,愤愤接过一饮而尽。然后开始反省这莫名其妙的愤愤情绪源头在哪里,理论上来说这闸是早已储存多年没错,成天蓄势待发,可我从来也不敢轻易打开闸口。
美澜脸色苍白的从洗手间出来,继续躺回大床上补眠,情况不妙。听溶给她盖上毯子,继续数落,你们这两个混蛋,酒一灌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哭着喊着大闹天宫,现在好了吧,要是明天婚礼你们两个胆敢有什么病痛差错,我这婚就不结了。
我跳起来说这怎么可以,然后一再保证永不再犯。眼角余光里瞥到沈流深莫测高深的笑,抓着手中的抱枕铆足力气扔过去,他侧身避开,说危险。
听溶喝我,废话,自然是你比较危险,昨天要不是沈流深,你就要从凳子上跌个脑震荡。
我愣住,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然后心怀感激的笑开来,多谢救命之恩,不过,你到底是来做什么。
不等他回答,听溶抢着说,不是说我们今天要去轧马路,当然现在是要用车来轧,我跟程潜今天又不能见面,就请沈流深来帮忙做司机,看美澜这样子半死不活的,我们去医院了啦。
把美澜送去医院,医生诊断尽是废话,贫血体虚,不严重,多休息。
我问这样子要不要打电话给我老哥,躺在病床上的美澜阻止,眼神诚恳,声调低弱,让人火大。那个14岁就被我老妈带走扔在法兰西的男人,18岁发疯逃回来,拿着他早就零碎不堪的思想毫无愧疚的支使一个女人的宝贵青春,而关美澜从爱上林乘童的那天起,就像得了癌症一样,有过痛苦难过到放弃,化疗,复发,再化疗,再复发,克服不了,从微恙一路放任至沁入骨髓,从早期到末期。
我狠狠把手机扔在床尾,狠狠关上身后的门,走出去透气。
片刻有人递到眼前一瓶绿茶,是沈流深。我犹豫后伸手接过,说谢谢。
然后是很长的静音,是那种被人特意把静噪限值设定到最低分贝的静音。沈流深陪我坐在医院草坪边的长椅上,我把目光从没有焦点的远方收回,停在他的侧脸。
我从来没有试过跟这个人如何相处,也不甚明了我们究竟熟识到何种程度,我们仅有的关系只有那遥远的十二年里,沈流深三个字仅止于此,他不过是我年少时光里周身环绕圣曲的假想敌,之后再也没有被记起,一丁点也没有。而听溶美澜,我哥,程潜,以及还有很多人,我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相处,了解彼此,仍会懊恼怎么会抵达到这个地步,仍会不知该如何应对彼此的困境。
然后他说,你看了我很久。
尴尬的收回目光,大言不惭答他,不帅的人都比较耐看。
他说,你有问题想问我。
我深呼吸,说,好像很多,不知道该不该问,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其实好像也不太期待你的答案。
他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我,我看见他嘴角不动如山没有弧度的平和微笑,看见他眼睛里面的自己慌张不知所措,任谁都要被他眼睛里的风云际会波谲云诡吓到,我不是生活在绝迹人烟地带的土拨鼠。
这样沉默着诡异气氛直到我转开头,再把目光放任到远方。
沈流深突然说,我等的人是你。
安静等过五秒钟,确定自己没有幻听,缓慢转头来,定定的确定他的表情诚恳,不是玩笑。我从来不知道当天上洒钱下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想逃跑。
我站起来,很礼貌的问他,我现在能不能逃跑。
他不说话,不答我,只是微仰着头盯着我,然后点头。
快步走回美澜的临时病房,听见房间里听溶正与程潜通电话,美澜靠坐在病床上翻书,我推门进去时,六只眼睛对视。美澜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什么,我不要这么没诚意没行动力的道歉,赶快给我好起来,不然我会揍你。
听溶挂下和她准老公的电话,笑,30岁的女人喊打喊杀,这里又不是龙门客栈。
我们都笑。
30岁的女人,爱情,金钱,事业,家庭,平安,健康,还是快乐,曾经想要过什么,如今又真正得到过什么。
我问听溶,明天结婚,心情如何,此去前路,究竟是山明水秀还是山路崎岖。
听溶答,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心意沉淀,没有悲喜起伏。
那是为什么突然结婚,我以为你们会就此没有任何法律关系的维系下去。
听溶说,因为三十岁前没有把自己嫁出去,不符合我的人生轨迹。
等过这么多年,原以为等到听溶宣布结婚的那一天我们本该是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而真的抵达这一天,原来理想实现的瞬间,并不见得极端执念之后是自己真正所幻想过的片段,原以为听溶结婚我们该事前事后张罗手忙脚乱才像姐妹结婚的样子,而真的她一通电话宣布,第一反应是既然早已如此为什么要结婚,又为什么是现在。我们的理智过度侵占,铁石心肠尖酸刻薄,心阀停在水文记录的最高值。
美澜笑,你以为是洲际弹道导弹,还要记录拦截轨迹。美澜又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的感情吗,可是一点也不好奇。我知道构成一段感情的必要元素,整个过程倘若真的深入剖析,比尸检掏空内脏更不堪,无非勾心斗角,争吵妥协,拔河牺牲之类,贫瘠的连小说电影都那么情节老套。你们说这个地球生态百万,怎么感情就这么寒伧。
我们在医院的病床上聊累了,沈流深适时敲门进来,问,可以送你们回酒店了吗。
美澜高呼,出院。
从他身边走过,坐在副驾驶座上,都心虚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和脸,好似即便揣着自己谨小慎微的灵魂在这个人面前都要无所遁形。
沈流深把我们送抵酒店,听溶邀请要不要一起晚餐。他看我,我转开头,故作鸵鸟。
他说不用,现在要回去做婚礼蛋糕,明天见。
F
听溶晚饭过后就回家去做乖乖女,静等明日的吉时来临,美澜洗漱过后早早睡下,言之明日要做健康美丽的伴娘。我翻出向沈流深要来的猴面包树的包装袋,整片蓝色的衬底上简单的白色大树,白色小字,在面包树下等一个人。
陷在沙发里,被沈流深的那一句,我等的人是你,折磨到苦恨难当。
禁不住为我们惭愧,这三个女人,一个手握感情却在三十岁面前如临大敌赶着要名分,一个本应恣意肆然却受困于某个男人多年无法收放自如,而剩下的我自己,自某年某月某日起,器官至此多出感情抑制剂,我怎么可能相信一段感情居然可以跨越久远绵长的时间距离,在某个毫无特别的普通下午如外来物种般来到眼前;我怎么可能相信是那样一个沈流深,即使是突然变成普陀大众的沈流深,会对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童加林持有感情。
我决定要去找他,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说那么一句话搞到我心乱如麻。我在晚间十点仍然熙攘的大街上不知所措,沈流深,沈流深,一如在年少时光里的反复呢喃,每一个字都带着要杀身成仁的决绝和一决到底的悲愤。我知道我又习惯性的把责任都推给别人,以为只要老爸老妈不结婚不分开不带走老哥,我就可以乐观积极阳光健康,以为我会在感情里受伤都是康贻亮的错,以为学生时代我不能够意气风发都是沈流深的错,以为现在搞到我心烦意乱还是沈流深的错。
我拨手机给沈流深,我是童加林,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他说我在猴面包树里准备蛋糕,你在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以为很好玩吗,你随便安慰人说一句话很好玩吗。
他说童加林你给我听好,你现在是不是在大街上,拦一辆的士,说你要到心安路路口的猴面包树蛋糕店,我会等你,我等的人就是你,童加林你听见没有,你不要挂电话,你听见没有。
沈流深把我从后门带进他的腓尼基蛋糕房,安顿我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递给我拧过的湿毛巾,我不接,我说,你不可以对我这么好,你让我感觉很悲哀,感觉自己像一尾活鱼困在整池死水里还叭嗒叭嗒的假装游得欢快,更悲哀的是,从此连假装都再不能,你太卑鄙了。
他干脆粗鲁的把毛巾罩上来,蹲在我面前,力道很大,我的眼泪还是涌出来,他再擦。
我看见中间的大方桌上立着三层高的涂了奶油的蛋糕,在正对的灯光底下好像天底下最厉害的美味。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做蛋糕。
他说,你在梦想上写,要嫁给甜点师傅。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骗我,你是那么厉害的沈流深,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小女孩的胡言乱语。
他再擦我的脸颊,然后站起来,给我倒一杯水,什么话也不答我。他走回中间的方桌,开始一笔一笔涂抹第二层的橙黄果酱。
小时候每日下课后在学校附近的蛋糕店等老爸老妈来接我回家,趴在透明橱窗上看着里面的男生神情认真在裱蛋糕,以为那样全心对待的东西,就是全天下最美妙最美味的食物,然后有一天,妈妈带着哥哥消失了,爸爸摔掉了我的生日蛋糕,我就发誓了无数的“永不”。
我盯着沈流深的周身光环,自嘲的笑说,我以前很羡慕你们的名字,沈流深,阮听溶,程潜,关美澜,你看个个名字里都跟水有关。溶是溶解的溶,好像在说糖溶解在水里的声响认真听还是可以听得到,潜是潜流的潜,我都可以想象出高低层次的水流并行不悖的样子,美澜,我开始以为是美丽的波澜壮阔,但美澜说那是代表美丽平和的安澜景象。
他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来盯着我,我觉的自己在被他鄙视。
良久他才说,那是你父母的人生,你也有你自己的。
我愤愤的说,是,沈流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很好,水一旦流得深了就发不出声响,水一旦深不见底了就天下无敌,潜层的暗流那么宽广绵长,只有让人自卑自惭。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朝我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然后一把把我从座椅上拉起来。身高只及到他的下巴,仍是居高临下的姿势。他的声调里带着恶狠狠的意味,他说,童加林,你知不知道我的人生一直在为你偏离轨道。
我说,难道是我的错吗。
他松手放开我,眼神里的狠劲软下来,缓缓笑容放大开来,变做莫名其妙的奢侈。
我说,你说那句我等的人是你,是在对我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对不对。
他的脸稍稍靠近,右手的食指还有着黄果酱,伸到我的脸颊边上,轻轻叹气说,错过你十多年时间,我没有把握可以弥补的回来。
本能的往后退想要躲,碰倒撞碎了身后的大小瓶瓶罐罐,声响尖锐。立即蹲下去想要补救,却被沈流深大喝一声,不要动。
我站着,看着他蹲下去把洒落满地的玻璃碎片一一捡起,变作我的居高临下,一步一步退开,退到案发现场之外。蓄积多年的池水,我全心全意拿着十字螺丝刀狠狠拧紧闸口,而面前的这个人,却轻而易举的凿开了口,还越开越大。
我和他的关系,在那遥远漫长的十二年学生生涯里,从来都没有发展成一个戏剧化的情节,凭什么要在这个夸张一点都可以说是历尽沧桑洗尽铅华的档口,突然杀出一个意想不到,而关于这个男人,除去当年心心念念的厌烦嫉妒,我的记忆全都不可靠,我的认知全都不具逻辑基础。
只好很没出息的说,我现在还能不能逃跑。
他抬头来,点头,说,可是你想逃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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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晨间教堂的宣誓,到晚间的婚宴,四面八方齐聚来的旧日同学,彻底把一场婚礼变作同学会。那个某男A一身西装在观礼时坐在我旁边,能清晰的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咯吱声,程序性的提问对婚姻有无异议时,见他蠢蠢欲动,被我生生狠狠的瞪着眼。
各位昔日同窗,要不惨不忍睹,要不意气风发,个个都与人生现实有自己的沟通方式,工作,家庭,爱情,同学会是人生的写照镜,言辞神态里各自藏着一杆秤,虽不至于勾心斗角,却也迂回婉转的展现交谈艺术。我和美澜暗地里使眼色,同学会是天底下最尴尬的婚礼。
沈流深如我所料接受了无数狐疑的目光。他推着蛋糕车走出来,与无数普通蛋糕师无异。当年的天之骄子,被旧日同学问及现今在哪里高就时,目光坦然,他转过头来看我,再转回去说,心安路转角开了一家蛋糕店,我是蛋糕师傅。那些面部表情一概都在意料之内的复杂。
美澜和我致词时没有如我们年幼幻想时的痛哭流涕。她说,很可惜时至今日我们和爱情和婚姻都没有沟通的很好,争吵,冷战,妥协,第三者,两地相隔,分分合合,而这对壁人没有枉费我们等待多年,终于走到今天。我接上她的话,我们不看昨日今日,只静观其变他们将来在婚姻里进退自由随心所欲。
听溶正在轮桌敬酒,急急跑上台来愤愤抢过话筒,你们这两个不称职的伴娘,渲染什么哀伤气质,全都给我下去喝酒,今天所有人都要不醉不归。
全场人士除去上了年纪的老一辈,一概都笑作一团。
我与沈流深同坐,视线跟着听溶和程潜一桌一桌忙碌下去,意兴阑珊的看着别人喝酒划拳大声喧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喧嚣还苦大愁深的样子,到最后,每一个不坚强的人都要哭着收场。
他的手伸过来覆在我一直局促的手上,缓慢加重力道握起来。我些许挣扎之后,任由他的温暖传递,比酒下了肚子还要温暖。我说,你知道你很没有逻辑吗。他问指什么。
我问这十多年你都没有找过我吗,你怎么可能不要回报的爱一个人那么多年,你以为开一家蛋糕店真的就会等到我吗,你真的不是普通的男人,心机重到这个地步。
他笑容浅淡,只是拿走我手里的酒杯,换来一杯橙汁,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掏出衬衣口袋里的手机,递给我说,打电话给你哥哥问问看。
盯着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被他笑容里的鄙夷和高深莫测淹没,他又说,童加林,我等你伤口愈合,等你心意沉淀,等过好多年。
最后渲染哀伤气质的,根本是新娘本人。她让每一个人花一分钟默哀曾经的少年时光,她举着酒杯站在高台上,哭花了妆容。她说谢谢你们来参加我和程潜的婚礼,谢谢你们都没有变成我讨厌的样子,谢谢你们没有嫌弃那一段时光,谢谢你们还记得彼此。
满室的东倒西歪,我们举着酒瓶子一饮而尽,重复着白头偕老的陈旧台词。但真正白头偕老的,天底下又能有几对。
婚宴散场,各位入席者最后带走的礼物,不是食物,不是礼金,而听溶影印了数百份的旧日同学录,写字本,照片簿,以及拍下的每个人现今的样子。暗里骂着小气不符礼数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这些,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老班长听溶当年的远见,和这些年来的细心保存。
我拉着沈流深的手,借着酒劲一心一意要在他的额头上留下荒唐的吻。他躲闪,他说,童加林,你知道你要为这个吻付出的代价吗。
我说我明天下午的飞机离开。
那个吻,终究没有落下。我笑他,世界开放到今天这个地步,一个吻要负什么责。
他说我去送你。
和美澜在婚宴上没有醉倒,却在酒店房间里开启所有的葡萄酒瓶,一杯一杯灌下肚。
举着酒杯听美澜对着电话那头有一搭每一搭的笑或哭,手机里传来沈流深的简讯,简简单单几个字:我还在等一个人。
考虑着考虑着泪流满面,在睡着之前回复他:下午三点的飞机,来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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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溶一早挂来电话催我们起床。这对老夫老妻当蜜月为无物,说是省去大笔钱给孩子买奶粉。我说你们不要来送行,我怕我会哭的很没面子。听溶在电话那头大喊,你真的有面子可言吗。
伸手去揉美澜微肿的眼睛,和她相视而笑。她说,你看我们这群笨蛋,把负面情绪藏的那么好做什么。我问她和我老哥接下来到底是要怎样一个了断,她抱我,说,等有一天我们真的都累了老了,你老哥一定会来我的身边。我回抱住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装其实一直未打开过,随身带的统统就那么点点东西,收拾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其实离开和回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这个时间理所应当的离开,下一个时间理所应当的抵达,再下一个时间顺理成章的离开,听溶的婚礼不是我们的借口。
午间沈流深来敲门,手里提着蓝色的包装袋。他耐心等待着我和美澜拥抱再拥抱,沉默再沉默。
美澜手里紧紧拽着机票,说,回程的机票在手,其实都是可以更改的。拉过行李,苦笑着把机票放进背包,说话时眼睛看着沈流深,我说,是,但更改之后终有一天仍要回程。
沈流深开车来,将我的行李放入后车厢。默契的什么话都不说,一路安静的开到机场。
办理国际出境手续,过安检,身后始终有一双眼睛,里面的东西藏得那么深又那么明亮。
可是要我怎么相信一个突如其来的表白,要我怎么相信一段发展不到五天的感情,要我怎么相信埋藏在沈流深那么多年沉默背后的理由,要我怎么相信这个世界存在于听溶程潜之间的感情会在我身上发生。
我能怎么责怪。责怪一个男人拿他的人生来作我的负担,责怪他时至今日才拿他的眼神言语和体贴来诱惑我,责怪他没有选择一个更早更合适的时刻来表达。
所以不得不逃跑,他说得对,我能逃到哪里去,不过是飞机的起飞降落,一段航程的距离,可是我要怎么办,放弃现在的生活,让自己投入一段从无准备的生活,开始一场我不相信的感情,要一个30岁的女人表现的像个十七八岁会为爱不顾一切的小女生?
我转身看着他,隔着安检门和长长的队伍,混在熙攘的人群里,即使他没有鹤立鸡群的身高,即使面孔太普通太平淡无奇,视线里只有他。
彼此将手机靠着耳际,我说,沈流深三个字就具有强大的诱惑力。
他呼吸。我说,你很卑鄙你知道吗,我要用尽所有的抵抗力。
他朝我微笑。我说,你等的那个人,如果等不到,你会怎么办。
他说,我有足够的耐心。
我挂掉电话,最后朝他微笑,然后转身走进长长的走廊,泪流满面。
--fin--
Jul 05,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