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沈流深(1 / 1)
沈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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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深说的对,这个世界处处是拉斯蒂涅的困境,又有几个人能收束野心就此埋入人海。
我朝他走过去,身子抵靠着桌角支撑住,看着这个用几块甜点就能收买人心的家伙。沈流深,沈流深,一如在年少时光里的反复呢喃,我一直那么羡慕这个名字。水一旦流得深了就发不出声响,水一旦深不见底了就天下无敌,潜层的暗流那么宽广绵长,只有让人自卑自惭。
我对他说,你让我感觉很悲哀,感觉自己像一尾活鱼困在整池死水里还叭嗒叭嗒的假装游得欢快,更悲哀的是,从此连假装都再不能,你太卑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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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听溶一通午夜电话说决定结婚,我就心急火燎的飞回来,死乞白赖和美澜抢着做她的伴娘。
试伴娘婚纱时同事Norman的电话追来,不带标点的英文噼哩叭啦让人心烦意乱,索性半句话也不施舍直接挂断,花足三秒钟考虑后果,仗着Norman还算有情有义,还不至于沦落到丢掉饭碗Visa到期遣返回国人生无望。
人家的准老公程潜换好燕尾服坐在沙发里闲闲喝茶,一副八十岁老头子心态看着三个叽叽喳喳的聒噪女人为婚纱、伴娘婚纱七荤八素的不可开交。
喂喂,我们这两个高质素的伴娘,你那边伴郎什么时候也拉出来遛遛?
程潜那一个轻蔑表情,岁数再往上涨个10岁也不为过,听溶啧啧我们拉回视线。遛什么遛,还不就是某X和某Y,什么货色早八百年就见过了啦。
蜜月安排呢?
蜜什么月?听溶站回台子上,让婚纱店的小姐改改裙角。
是是是,你们比老夫老妻更老,还要什么蜜月期,再等下去高龄产妇就多一万分危险,直接定个产房,准备分娩,我省下机票钱,你们的大事件我一并观摩过了。
程潜走过来拍我的肩膀,力道惊人。童加林,你就继续口不择言,万一我把康贻亮请来做伴郎,看你是要钻到哪个洞里去才好。
小人。我咬牙切齿,悲从中来。
各位不用这样剑拔弩张。美澜帮我勒紧腰带。加林也只有碰上康贻亮才这样应对招数匮乏。
我继续咬牙切齿和程潜怒目圆睁的对视,直到184公分的他老人家终于俯视苍生累了,才敲我的头,你们到底要试到什么时候?
麻烦琐事一概推给婚礼公司,两家父母乐得清闲。除去双方亲戚,三姑六婆之类,几乎全是旧日同学。听溶程潜这对从小学同学做起的老夫老妻,朋友无一例外是共同的。谁说嫁个人,娶个人就是揽括那个人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们不,他们的社会关系是重合的。
我和美澜就是从他们的小学同学做起,然后一路中学,高中,直到大学各奔东西,毕业之后天各一方,情谊恒久不变,临近30岁,终于可以有一个修够恋爱学分,顺利毕业。
躺在酒店房间的双人大床上,美澜捶我的肩膀。要是一个人修习23年才能毕业,我们真的要活到老学到老,还哪里碰得上程潜那种人。
喂喂,我老哥不够好?我忍痛割爱把他让给你了,这一痛,痛了13年,你们早就踩着我的痛苦毕业了。
等林乘童的秘书通知我时间空档,我们也许可以好好讨论一下要不要继续上课。
我放下旧日的同学录,从床上坐起来,换个舒服的姿势,盯着正在敷面膜一脸吓白的美澜。我老哥真的有这么忙。
忙到,对我来说,他是消失的古文明,距离以光年计数。
隔日和听溶去检视婚礼蛋糕的工作进度。
被听溶夸得天花乱坠,什么糕点师傅帅得可比鉴日月,手艺好的堪称一绝,态度无以伦比的和蔼可亲。我喊打住打住,这样下去,你要给程潜弄个婚前忧郁症是不是。
她抬头藐视我。这就到了。她推开透明玻璃的宽阔大门,转身朝我说,糕点师傅叫作沈流深。
沈流深!?这一叫估计半条街的人都要朝我行注目礼。
对,就是他。听溶拽着我的肩膀拉我进门,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没你这样惊艳吧。
沈流深,那个水流哗哗前途长过长江的沈流深?提到这个名字,连串钩起大把让人心意难平的可恶回忆,这个从小学同学一路做到高中同学的沈流深,每个字都像拧开了水龙头的沈流深,整整在成绩上欺压了我十二年。痛苦的十二年里,有他一日,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他就永远是老师的宠儿。那个前程远大志存高远注定要为世界人类做出伟大贡献的沈流深?
对,就是本人。
这句话意味浓重声调沉和,我转身,见到一张平淡无奇缺乏波澜的脸,一身白色的糕点师傅的工作围裙,在大街上走一圈就一抓一大把的样子,倘若不是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沈流深,他会自动从我的筛网中过滤掉。帅得可鉴日月?我再转头面露无奈的看着听溶,眼神示意说,我要开始彻底否定你的审美能力。
好久不见。我整理面部表情以达到一个基本礼貌的标准。
他朝我们走过来,伸出左手。好久不见。
我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回礼,却对着那只干净的左手发呆。在我踌躇的空档,他已经收回手,我看向他的表情,尴尬起来的人倒成了我。
听溶问蛋糕的进度如何,沈流深答可以进来看一看。
我们进到他的明亮工作室,中间的大面包桌上立着三层高上了薄薄一层奶油的蛋糕,各式各样的用具摆放齐整,让人想到腓尼基人的船只,每件用具都一眼能够看到拿到。
他指着桌上的设计图给听溶看,详细解释说会用什么材料,哪一层里填充什么。
我则把目光停在沈流深的背影上。人世真是变幻莫测异动无数,堂堂当年的沈流深,大小考试从来不落下第二位,人人歌功颂德将来必是人中翘楚,这个传奇式的天才,居然现在是一介平凡糕点师傅。我这种小人物的卑贱心理,就是但凡有个昨日高尚光明的大人物今日变成了稀松平常的小人物,情绪就异常平衡。
你不需要用那一种同情怜悯的疑惑眼神看着我。沈流深突然转头过来,直对上我的目光。过来尝尝味道如何。
哦,我不喜欢甜食。这句话说得口是心非,可嘴比脑快,暗自懊恼。补充说,我在减肥,越听越是弄巧反拙。
喂童加林,你这弥天大谎要怎么圆。听溶狠狠瞪我,在阮听溶程潜这对可恶的老夫老妻面前,我就没有撒谎的余地。赶快给我过来。
一发不可收拾,整两个小时里我尝遍这间蛋糕作坊里但凡他舍得让我“尝尝”的糕点,慕斯,瑞士卷,提拉米苏,琉璃酥,蝴蝶饼,巧克力果,抹茶红豆蛋糕,核果酱,维也纳空心圆蛋卷,椰丝曲奇,栗子蛋糕……直到我的胃跟我宣战抗议。
听溶盯着我看,一派早知如此的幸灾乐祸。而沈流深,我侧头看他的时候,嘴角那一抹浓到轻蔑意味漫溢的笑容,身体本能的举起手中的栗子蛋糕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算是报了十二年的仇。
B
当晚我就沦落到要与沈流深同桌吃火锅。美澜程潜闻讯赶来,堪比救苦救难的慈善团,见到我一副苦心孤诣向东流的表情,见沈流深就一副老乡见老乡的温暖暧昧,好似雪中送炭的血亲。
我只好众叛亲离的死命往鸳鸯锅里扔大白菜小油菜,再夹进自己碗里。多年不使筷子,一副很努力的样子,左手老是与美澜的右手打架,直到大白菜消失,然后小油菜告罄,我举手喊服务生再来两盘。
沈流深坐在我对面,谈笑风生的可恶模样,和他们谈着婚礼细节,近年状况,老友现状。言下之意,我已可以大体整理出一个从天才沦落到糕点师傅的心路历程。什么简单平凡的理想,什么就是甘心安心做一个糕点师傅,什么对大理想大志向毫无兴趣,仿若对我这种对未来对前程心怀不轨的小人物极端鄙视。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几个人都终于有边角料的时间顾怜一下这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
我得意的按下接听键,退到包厢外,那头是让人一听就得意不起来的调调。Norman抑扬顿挫痛心疾首的教训我居然在案子最重要的筹备阶段临阵脱逃,下了最后通牒要我在三天之内返回工作岗位,把我的情绪狠狠塞进快要满溢的酒瓶子。
一个礼拜。
三天。
六天。
三天。
五天!我的底线!
成交。
一派谈生意的架势。跟着Norman这种上司过活,凡事都退化成Business is Business,约等于只要通电就24小时连轴转还不带润滑油,直到某天终于报废休整,他还要抱怨机器太不耐用性价比奇低。在他手下五年,我是越来越搞不清楚当年和康贻亮分手之后,发了神经跑到他面前申请工作量,拍着胸脯说要高负荷运转人生的那个童加林,究竟是不是在梦游时才搞出那么莫名其妙的行动。然后五年里,把工作当人生的全部,生理周期自动调整为两种状态,工作中,准备工作中。
收线后走回包厢,就见沈流深立在包厢门口,被他那个含义不明的眼神盯着,我连走路都像吃了迷魂药。我和他面面相觑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堪比拖沓暧昧的HBO美剧。
他开口问我,在美国工作生活可好。
我撑笑着答,快熬出头了。
他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我又答,听溶的婚礼之后。
自始至终我低着头,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搁才是一个妥贴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试过跟这个大名鼎鼎头顶光环的沈流深如何相处,也从来不知我们究竟熟识了解到何种程度,我们仅有的关系只有那遥远的十二年里,沈流深三个字每日被我狠狠默念明念数遍,远远见到也站在一边带着要把人千刀万剐的心态行注目礼,仅止于此,他不过是我年少时光里周身环绕圣曲的假想敌,之后再也没有被记起,一丁点也没有。
那究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素来不擅长给自己的情绪分门别类,加之在Norman眼皮底下干活,终日耳闻目染警告自己把私人感情丢弃一边。因为沈流深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糕点师傅,是普陀大众,我就生出一股悲悯情绪?我居然敢这样大言不惭的认为自己比他混得好?指不定人家还在心里嘲笑我这种在物欲横流世界里的经济动物那么低俗不堪。
抬头看他,想从他眼里找到轻蔑和鄙视的蛛丝马迹。他眼里却只有瞳孔角膜眼珠子,一片坦荡。
我只好问,栗子蛋糕味道可好。
他笑答,少放了点糖。
我又踌躇,终于说,对不起。
然后推开门,换上大喇笑脸,听见身后清晰的,你一点都没变。
那顿火锅后来的气氛总算活泼起来,显见这一群人根本是拿我当冤大头,尤其在我承诺今晚我买单算作赔罪之后。
接着盘算明天听溶来酒店房间跟我和美澜享受最后一个单身日,我们要去天桥上洒纸飞机一圆当年的胆小梦想,要去早已被改建为某银行大厦的小学校园凭吊,当年程潜的种种糗事被我们拿出来反复温习,美澜和我哥的浪漫史也被添油加醋的丑化。
美澜带头喝上了酒,满口胡诌干杯的理由,句句听来还言辞恳切情理实在,每一个人被逼着坦白还有什么遗憾难过,听溶站在椅子上骂怎么搞得婚姻真像尽头,我们还是可以在婚姻的框架底下为所欲为不是吗?
程潜也不阻拦,看着我们三个蠢女人高举酒瓶子,还没到黄河就开始缅怀长江。我也举着酒瓶站上凳子,指着程潜和听溶说,你们这两个,要好好做好榜样,好比我们永远实现不了共产主义,可是有两个人在那里一心一意不断努力,我就大感安慰,就想这世界哪怕天翻地覆天旋地转,还有你们这对支撑着。
美澜拉着我的肩膀,叽里呱啦冒出大段法文,大意破碎不堪,诸如,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彼岸摇曳生花百花争艳,一颗心要怎么收束才能不惊慌失措,幸福怎样才能不慌不忙靠近……
我想我害惨了美澜,把那么一个原本可以摇曳生姿的美澜交给了我那奇异古怪的老哥,结果就害她一路从光明道摔进枯荒井,一摔摔个13年。
我抓着电话按了快捷键,那头嘟嘟声响过后接起来说Hello,我喊老哥,又对着所有人喊,我老哥。
林乘童,童加林,你们听听这名字,当年他们以为在两个孩子的名字里做做文章动动手脚,累加叠乘就能显见他们的爱多浓烈多厚重,最后还不是减除成负数,一个带走哥哥,一个拉着我,成了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
那头就听见老哥扯着更大嗓门喊,童加林,你在干什么。
程潜来抢我手里的电话,对着那头做了什么郑重承诺。
这年头要承诺管什么用?承诺都是地球人给不起的东西。美澜,踹掉我老哥,我们再找个新的,新的好的漂亮的。
C
一夜宿醉醒来,意识渐清醒,我和美澜姿势平整躺在酒店房间的大床上,想来听溶程潜那一对举案齐眉的璧人费了不少力气。敲门声响起,我挣扎着爬起来。
听溶一身破败的轻便服,用力掐我的脸颊,醒了没有。
她走进来,身后跟着沈流深。我再睁大眼睛,的确是沈流深没错,那张普通到共产主义的脸,凭我行云流水的记忆力,想忘记也很难。盯着他看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干脆直接问,你怎么会来。
他提起手里的礼盒,客房服务。
我让出空间,请他进门,满室香气,脑中一个一个形容词接连飘过,香,浓,酥,脆,爽,滑,甜,润。
听溶把美澜从床上拉进洗手间,还一边念念有词像老妈子一样教训着这么大个人了,好好一端庄淑女酒醉成这个样子,还像个什么话?不过一只左脚踩进了婚姻的门槛,就立马升级要做老妈。
坐在沙发里,视线盯住沈流深,手里的盒子,等着他什么时候才会放手。他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再朝我走过来递到面前,愤愤接过一饮而尽。然后开始反省这莫名其妙的愤愤情绪源头在哪里,理论上来说这闸是早已蓄积多年没错,成天蓄势待发,可是我从来也不敢轻易打开闸口。
我指指他手里的小礼盒,请他坐下。他总算识趣的打开盒子,补充说明,松花蛋卷,红豆布丁,香奶曲奇。果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质,香,浓,酥,脆,爽,滑,甜,润。
片刻过后,沈流深准备离开,听溶说他要和婚庆公司的人去负责礼饼蛋糕之类的细节,我摆摆手说再见,作怪情绪般对着他的背影问,要不要小费?
他回转身来,那眼神那气势简直可以把人定住,要。
暗骂小人,回问,多少。
他答,你给不起。
全屋子的女人都定住,傻愣愣的静观其变,我随手操起手边的抱枕铆足力气扔过去,他侧身避开。我手边所有的抱枕接连箭矢般飞出。
沈流深离开,我们笑作一团,风度全变作空气。给不起,他以为他是谁。
接近三十岁的女人倘若没有乐观坚韧的心态,一边抱怨着变老一边变老就是甚为悲哀的事情。美澜说我们不就是这等悲哀的物种,我说我们要立志从石油里变出美味,听溶说你们两个家伙一派倚老卖老的口气,要人家小姑娘怎么活。
年轻时候胆小干不出的事情,年岁渐长,只可能越来越胆小。我们这一票人怎么就没制造出几个拉风拉阔胆大无忌的家伙,美澜说,所有坏小孩的潜质都被研磨碾碎在萌芽阶段,没有挑战世界汹汹滔滔的气势,就永远别想再有那种心性。听溶反驳,你别前后左右变着法的叫嚷自己老了。
于是疯狂的事情被我们残忍的掐死在婴孩阶段,三个人改去了最近的星巴克,一人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咖啡座,眼光投射入熙来攘往的如织人流,转头看美澜一副历尽沧桑洗尽铅华的沉稳面容,无波无澜。
曾经想要过什么,如今又真正得到过什么。爱情,金钱,事业,家庭,平安,健康,还是快乐。我问听溶,明天结婚,心情如何,此去前路,究竟是山明水秀还是山路崎岖。
听溶答,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心意沉淀,没有悲喜起伏。
那是为什么突然结婚,我以为你们会就此没有任何法律关系的维系下去。
从某年某月某天起,我就等待着听溶的这一通电话,不论是他们大学毕业,听溶念研究生,从来不是乖小孩的程潜突然奋发图强前赴新加坡任职,不论是程潜意气风发的归来,与听溶正式同居,也不论是之前之后他们的分分合合,我知道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出婚姻那张薄纸,他们就是我的爱情理想,我总跟自己说,他们结婚的那天,我的理想就可以波澜壮阔的收尾。
听溶说,因为三十岁前没有把自己嫁出去,不符合我的人生轨迹。
美澜笑,你以为是洲际弹道导弹,还要记录拦截轨迹。
他们品性高尚,决计要给所有人士一个爱情楷模,好让人亲眼目睹原来现今世界果真存在存续期这样长的感情化石,尤其是如我和美澜这般的悲观失意人士。
美澜又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的感情吗,却一点也不好奇。我知道构成一段感情的必要元素,整个过程倘若真的深入剖析,比尸检掏空内脏更不堪,无非勾心斗角,争吵妥协,拔河牺牲之类,贫瘠的连小说电影都那么情节老套。你们说这个地球生态百万,怎么感情就这么寒伧。
我们都不说话了,沉默着咖啡收底。我禁不住为自己惭愧,这三个女人,有谁知道一个手握感情却在三十岁面前如临大敌赶着要一个名分,一个本应恣意肆然却受困于某个男人多年无法收放自如,而剩下的那个,自某年某月某日起,器官至此多出感情抑制剂。
我们约定各自回酒店,各自反省一路颠簸,各自让情绪沉淀。
D
Taxi路经沈流深的那家蛋糕作坊,仍然灯火明亮。我走进去,问,沈流深在吗,伙计告知在里间。
我穿过满室的诱惑,推开木门,沈流深的背影在聚焦的灯光下仿若罩上一层光环。靠站在门边上,我想我是在让情绪沉淀。而新的问题如浪般翻涌,这个曾经的沈流深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是何种驱动力能够让他选择这样的心意沉淀甘于平凡,关于这个人,除去心心念念的厌烦,我的记忆全都不可靠,我的认知全都不具逻辑基础。
我的呼吸大概干扰了周围的分子,他转身过来,正好抓住我的眼神,这个人镇定的样子,全天下似乎都不在意料之外。我朝他笑,很勉强,他也朝我笑,心无城府。
他正在做听溶明天婚宴上的蛋糕,耐心一笔一笔涂抹第二层的果酱,我凑上前,打量满桌子认不清名字的器具材料,抱胸站在一边。
我说婚礼蛋糕会很甜,但是婚姻本身并不见得。
等过这么多年,原以为等到听溶宣布结婚的那一天我们本该是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而真的抵达这一天,原来理想实现的瞬间,并不见得极端执念之后是自己真正所幻想过的片段,原以为听溶结婚我们该事前事后张罗手忙脚乱才像姐妹结婚的样子,而真的她一通电话宣布,我的第一反应是既然早已如此为什么要结婚,又为什么是现在。我们的理智过度侵占,铁石心肠尖酸刻薄,心阀停在水文记录的最高值。
何以见得。他的表情有如七岁孩童好奇询问大自然的神奇奥秘,我被直接坦白不转弯的眼神看到心慌意乱,收回思路,问他,你结过婚?
没有。飞快沉稳,稳如正驾驶座上的正牌飞行员。你结过?他反问我。
没有。我也答,一脸蛮横不讲理的泼妇样,这种讨论的模式练习过千百遍,我知道他接下来铁定要说,两个从来没有吃过葡萄的人站在这里理论葡萄究竟是酸是甜,是件很荒谬且无果的蠢事。
他笑起来,递过手边的铁碗盆到我面前,面对我疑惑的表情,补充说,葡萄干很甜。
为这一句话笑开来。这一句话早已跃过我的思路,我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成熟之后的葡萄一定很甜,还是葡萄变结成干之后会很甜,但都不重要,他的意思全在这一盆葡萄干里,我伸出左手去拿,他又急急收回让我抓个空。他说,去洗手。
被一个男人嘲笑卫生问题,这一刻我没有愤懑情绪,不加任何反驳去洗手池。
他满意的点头,推过碗盆。果然很甜。他看着我,又补充说,是试过才知道它很甜的那种甜。
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婚姻好不好,要结过试过才知道。
我说我没有吃晚饭。他转过身说自己去外间拿填饱肚子的东西。我说要付钱是不是。他说你付不起。
我就火了,好若喷气式引擎压缩室里的高压气体被油火点燃,瞬间可达极端的高温。一场格斗到了要用必杀技的时候,有些问题非解决不可——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给不起,你付不起,我童加林的确是买不起一栋房子一辆车那又怎么样,凭什么一个小小的蛋糕师傅可以这么言辞果断就对我下了判决,即便是曾经玲珑八面威震江湖的沈流深又怎么样。
他继续沉稳的装裱着三层蛋糕,任凭我在一边用目光谋杀,案情一遍一遍重演,受害者却始终完好无损。
沈流深,究竟你说我给不起付不起的东西,是什么。
他转过身来,脸上既没有温度也没有弧度,双目却炯炯有神,眉眼里风云际会。在江湖打磨这么多年,那个眼神里盛着些什么,我不是生活在绝迹人烟地带的土拨鼠。
他说,童加林,你做好准备要听了吗。
没有。脊髓反射性的本能回答。不管他要说的是什么,我都没有准备好。从来就不是未雨绸缪精打细算的人,我担心他说的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也担心他说的歪打正着一击即中,显见不论他说什么,针刺拳打,我都会很痛,我没有准备好。
我继续说,再见,晚安。他答晚安,明天见。
E
听溶和程潜的婚姻彻底变成同学会。从教堂的观礼至晚间的婚宴,四面八方齐聚来的旧日同学要不惨不忍睹,要不意气风发。话题围绕着听溶与程潜不一而足。诸如乖顺温良的老班长听溶究竟何故会与公认的坏小孩程潜一路心意坚定走到今日,诸如如今哪里高就哪里过活,生活变成哪种面目,言辞神态自然不似我形容的优雅隽永。
美澜和我致词时没有如当年我们幻想时的抱住哭作一团。她说,你们不要以为他们一帆风顺波澜不惊的走到今天,争吵,冷战,妥协,第三者,两地相隔,分分合合,但最终结果是好的,就一切都是好的。
我说,所以佳偶天成天造地设这些鬼话通通扔进垃圾桶,幸好他们走到这里没有枉费我们等待多年,也请各位静观其变他们在婚姻里进退自由随心所欲。
听溶正在轮桌敬酒,急急跑上台来愤愤抢过话筒,你们这两个不称职的伴娘,渲染什么哀伤气质,全都给我下去喝酒,今天所有人都要不醉不归。
我与沈流深同坐,视线跟着听溶和程潜一桌一桌忙碌下去,意兴阑珊的看着别人喝酒划拳大声喧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喧嚣还苦大愁深的样子,到最后,每一个不坚强的人都要哭着收场。那个三层高的婚礼蛋糕,最上层站着新郎新娘两个塑料小人,不由想到New Yorker的婚礼卡通画,每一幅都透着那么荒唐讽刺。
我给他命题作文,千字以内概括总结他从18岁到30岁的心路历程。
他说不用,五十字足矣。他说,大学念航空器设计,毕业工作四年,兴致全无,回来钻研甜点,有一片小店,衣食无忧,心满意足。
我笑,所以是人生挫败之后的逃遁避世。
他说不,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拉斯蒂涅的困境,不过是契机恰好,实现童年梦想。
我要是你,就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免得被我这种势利小人遇见,还要承受怜悯狐疑的目光。
他点头笑,那你可能永远不会尝到我的甜点。
我也笑,掩盖住心内腾升盘旋的胡思乱想,诚心夸奖,很好吃。
老班长听溶就是这样的法力无边,到最后,每一个人花一分钟默哀曾经的年少时光。她说,谢谢你们参加我们的婚礼,谢谢你们都没有变成我讨厌的样子,谢谢你们没有嫌弃那一段时光,谢谢你们还记得彼此。
和美澜拽着酒瓶子跑到程潜面前,要他干下这一瓶。程潜假装俗气的说,祝幸福终日环绕。
我冲他大喊,你自己站在婚姻大旗下宣了誓,就时间闲得发慌要来操心别人的七情六欲。
听溶说,把婚礼变成一场青春追悼会,不是我的本意。程潜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可以离婚再办一次。
美澜笑着摇头,这样才叫自由进退为所欲为。
婚礼到最后变得与婚姻本身一样,精疲力竭。
我的手机上跳跃着Norman的名字。接听起来,他的语调疲软,说,你赶快搭乘火箭回来。回头望满室的东倒西歪,我看见沈流深站在蛋糕边上目光明亮的朝我微笑,笑容寂静无声。我对Norman说,明天下午的飞机就回去,回去继续做齿轮和轴承。
沈流深说的对,这个世界处处是拉斯蒂涅的困境,又有几个人能收束野心就此埋入人海。
我朝他走过去,身子抵靠着桌角支撑住,看着这个用几块甜点就能收买人心的家伙。沈流深,沈流深,一如在年少时光里的反复呢喃,我一直那么羡慕这个名字。水一旦流得深了就发不出声响,水一旦深不见底了就天下无敌,潜层的暗流那么宽广绵长,只有让人自卑自惭。
我对他说,你让我感觉很悲哀,感觉自己像一尾活鱼困在整池死水里还叭嗒叭嗒的假装游得欢快,更悲哀的是,从此连假装都再不能,你太卑鄙了。
沈流深回答我,明天走吗。
嗯。
他说,我去送你。
嗯。
婚礼蛋糕最终没有任何人触碰,我想对于婚庆公司,这一场婚礼绝对会成为他们的历史污点。但在我们每一个人,记忆会历久弥新,也许明日就会重新振作。我这样在最后安慰听溶,如果有下一次,不要再请那么多老同学。
和美澜在婚宴上都没有醉倒,却在酒店房间里开启了所有的葡萄酒瓶,一杯一杯灌下肚。期间她接听我老哥来的电话,那个人拿着零碎的神经毫无愧疚的支使一个女人的宝贵青春,关美澜从爱上林乘童的那天起,就像得了癌症一样,从早期到末期,从微染到沁入骨髓,化疗,复发,再化疗,再复发,克服不了。
看着手机里沈流深发来的简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水一旦流深了,其实很孤独。
我考虑着考虑着,在睡着之前回复他:下午三点的飞机,来送我。
F
听溶一早挂来电话催我们起床。我盯着美澜微肿的眼睛,和她相视而笑,说你们不准来送行,我怕我会哭的很没面子。听溶在电话那头大喊,你真的有面子可言吗。
回程的机票各自在手,各自收拾行装。其实离开和回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这个时间理所应当的离开,下一个时间理所应当的抵达,再下一个时间顺理成章的离开,听溶的婚礼不是我们的借口。
看见美澜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下这些字句:很可惜我们没有变成恣意肆然无忧无虑的人,很惭愧我们变成这样心乏意烬消极悲观的人,我终于知道沈流深对加林所说的,我们给不起的东西是什么了。
午间沈流深来敲门,手里提着小礼盒。
他耐心等待着我和美澜拥抱再拥抱,沉默再沉默,然后帮我拉过行李。
和他一路沉默着坐在Taxi里,电磁场诡异的如同八点档连续剧。
迈出Taxi,我见到康贻亮。身边一群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电磁场由此更加匪夷所思。
他喊我加林。我看身边拉着行李箱的沈流深。
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说天下之大,你都要征收过境费吗。
他问,是走是来。
我说不关你事。
他只好说再见。
直到那个人离开视线,我再看沈流深。我讨厌那双眼睛里充斥的人道主义施舍,好似每一笔捐助都贴着限期归还的标签。
我说,是,我为这个男人逃开十万八千里,花足三年时间康复,然后跑到他的城市,面对他检测心跳脉搏和言语声调,确定自己与病原体相安无事,免疫机能基本成型才能够好好面对人生。
我说,我就是那种只要一次被人狠狠辜负就杯弓蛇影的人,至此不再相信花会开得那样艳红,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人,感情成本那么高,好比战争消耗无数财物,最苦痛难当的是人,掏心挖肺。
我说,我知道你说的我给不起付不起的东西是什么。
他拍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笑容看起来很奢侈,他一早就说过,我支付不起。
办国际出境手续,过安检,身后始终有那一双眼睛,里面的东西藏得那么深又那么明显,我连脚步都不自在。
我想我们就此连再见都不需要说,因为他一早就比我更清楚什么是我要的起要不起的东西,我把那一盒蛋糕放在安检的小篮子里,想要假装忘记的样子,那么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像他的名字一样。
手机响起,来自沈流深的简讯,我犹豫着徘徊着,在心里打赌。
打开来,原来只有那么短短的六个字。
我转身去找他的身影,混在熙攘的人流里,果然那个人没有鹤立鸡群的身高,太普通太平淡无奇,满世界都是那样平凡的面孔,他又把自己埋得那样深那样好。
然后我大声喊,沈流深。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只有那个在静止的人流里仍旧背向我移动的座标点。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为一个13岁小女孩在同学录上的留言“我要嫁给蛋糕店的师傅”而回到这座城市的沈流深。他只是不知道,小女孩在13岁的生日那天,面对老爸老妈的分崩离析,发誓永不结婚。
沈流深说,请你分期付款。
我答,好。
--fin--
Jun 06,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