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南风(1 / 1)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桃叶引着小荷来到宫门口,听见她轻轻地哼唱,声音温柔,曲调别致,不禁扭过头说道:“娘子唱歌真好听。”
小荷忍不住朝桃叶一笑。相处数月,她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宫女,便朝桃叶问道:“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可以常常唱给你听。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桃叶正要答话,一个声音却出现在她们身后:“西洲曲?你的梦要南风送给谁?”
小荷听见这个声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回过身去的时候果然看见了一把轻飘飘的鹅毛扇。
小荷早年间曾和高孝琬打过照面,那时候便觉得此人自视甚高,而且还喜欢刁难别人,所以并不真心想和这个人多打交道,没想到近来却时常遇见他。今日她特地走了另一扇宫门,却没料到阴差阳错地又在宫门外撞见他了。
高孝琬察觉到小荷眼中的抗拒神情,反倒愈发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他素来自命风流,加上身份尊贵,看上的女子无不手到擒来,没想到今天却一再被这女子排斥,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他见小荷身后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显见是来接她的,便朝自己那辆装饰得风雅气派的马车一指道:“要不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高孝琬觉得小荷不过是一介琴师,自己请她同车而行,已是给了她莫大的面子。没想到小荷退后一步,将琵琶交给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方才对高孝琬说道:“王爷的好意奴家心领了。只是奴家身份低微,不敢玷污了王爷的车驾。还请王爷自便。”说罢扭头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高孝琬险些没气歪了鼻子。这么不识抬举的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气得在原地来回走动了两步,察觉自己这样有些失态,便举起羽扇用力地摇了两下。
高孝琬的侍从在一旁讨好地说道:“王爷,要不要小的去打听打听这娘们的来历?”高孝琬转头骂道:“什么娘们娘们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那侍从也是从小就跟着高孝琬的,挨了他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呵斥,心里觉得委屈,不禁嘀咕道:“一个教坊里的歌伎,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王爷也值得为了这个骂我……”
高孝琬听了这句话心情更加不好,却并未再做出有失身份之举。他用羽扇轻轻地扇了扇凉风,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不一会心里便有了计较。他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朝车夫吩咐道:“跟上刚才那辆马车。”
车夫方才见高孝琬发怒,连平日里最得宠的贴身侍从都吃了瘪,哪里还敢多嘴,一抖缰绳,马车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了出去。
小荷听见车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掀开车帘往后面看了一眼,立刻吩咐车夫道:“把马车赶入巷子里,甩开他们!”她的车夫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十分熟练地让马车转进了邺城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里。
高孝琬所乘坐的马车更加宽大,转进之间难免有些不便,在巷子里没转几个全就跟丢了。他的车夫只能停下马车,大气也不敢出地等着高孝琬发落。高孝琬在马车上重重地一跺脚,恨声道:“我就不信逮不到你!”
小荷听见后面的马蹄声消失,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时时出入宫廷,也接触了不少公卿贵族。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的眼中,只不是一个风雅精巧的玩物,有了自然锦上添花,没有却也不见得如何失落。
就像高孝琬今日的这场追逐,倘若被人知晓,也会当作风花雪月一般的谈资,兴许还会催生几篇旖旎艳丽的诗赋,可是对于她要做的事情,却是一点帮助都没有。
段长卿安排她潜入北齐的准备不可谓不周密,但是她万没想到自己才一进邺城,就在大街上遇见了长恭,更没想到长恭隔着那么远,一眼就把自己认了出来。她心里有几分欢喜,更有说不尽的惊慌与惆怅。长恭是知道自己回齐国来的真正目的,只怕真的会用梦中那种冰冷鄙薄的神情看着自己。
那个娇小玲珑的可爱女子,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以后想必还会有更多的女子用爱慕的神情注视甚至拥抱他。而自己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甚至连伸手拥抱他的资格都失去了。
想到这里,小荷忍不住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她拒绝顺着这个想法再思考下去,强迫自己把回忆中止在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齐国,而她只是一个每天从他家门外经过的卖花女,幻想门后会突然出现一张纯净温暖的笑脸,接过她手里的荷花说道:“这些我全要了。”
马车颠簸着驶过邺城的街道,那些似曾相识的街景和人群,令小荷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
她的指尖抚过原来戴着青玉镯子的地方。如今那里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那个镯子那是她十岁那年,段长卿从一堆价值连城的宝物里特意挑选给她的礼物,如今她却送给了别人,而那个女子还是他的妻子。
事到如今,她只能盼着那个栀子花一样清新的女子,能够带给长恭平静安宁的幸福。南风若是真的知道她的意思,能不能把她的思念带给那个人?
现在长恭在并州的所有消息都会通过特殊的渠道,一点一滴地传回到她的耳朵里,令她时常抚着琵琶便会走神,想象着那个人跃马横刀或是低言浅笑的模样,觉得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却不敢声张。
她现在已经在北齐的皇宫里大受欢迎。她弹奏出来的琵琶音律之美,甚至让荒淫成性的高洋都没有碰她,唯恐扰乱了她的演奏。她为了掩盖额间那点惹人注目的胭脂记,总是在眉间贴一朵淡金色的花黄,也被宫里的人争相仿效。
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是高洋最宠爱的乐师,知道她的琵琶声能让那个暴躁可怕的皇帝短时间地冷静下来,甚至做出一些良善的举动,也就间接地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许多宫里的宦官和宫女为了避免成为高洋发狂时的牺牲品,都会千方百计地挑在小荷入宫时当值。这让小荷不但身价倍增,也在无形中获得了许多的支持者。
不过也有人并不这样想。
这天小荷正在高洋拨给她休憩的一处小榭里避暑,老远便看见段昭仪花团锦簇地朝这边走来,知道昭仪贵人无事,不会登她这小小的三宝殿,急忙起身站了起来。
高洋的后宫庞大。他的皇后李祖娥出生于著名的高门士族赵郡李氏,相貌娇柔动人,自幼饱读诗书,是一位才貌双全的美人。她在高洋还是太原公时便嫁给了他,一直很受丑陋的丈夫爱护。
高洋登基后力排众议,没有立他自己的表妹段昭仪为后,而是遵照汉、魏以来的习惯,册封结发妻子李祖娥为皇后。李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超然可见一斑,也令段昭仪对此十分怨恨。
小荷在宫里行走的日子久了,有时难免会遇见这位连当年的齐王高澄都垂涎不已的美丽皇后。两人最时常相遇的地方是高洋的寝宫。每当有李祖娥在场的时候,高洋总是会收敛很多,甚至连坐都坐得更有形象些,仿佛很怕在这位美妻面前掉了面子。
李祖娥总是神情高贵端庄地坐在高洋身侧,美丽的长袖像被展开的花瓣一样,一丝不苟地铺在坐榻上,看过去就像一幅标准的仕女图。
和李祖娥碰面的日子多了,小荷隐约察觉到她并不太喜欢自己。也许是因为出身世家大族的关系,李祖娥似乎对她这种出身风月场所的女子很不以为然,不过因为修养很好的缘故,李祖娥倒是从未对小荷疾言厉色过,最多不过是看她的眼神格外冷淡些罢了。
另外一个麻烦的角色就是眼前这位差一点当上了皇后的段昭仪。
段昭仪的父亲是武威王段荣,曾与高欢一起出生入死为高家打天下,段昭仪的母亲娄氏又是高洋母亲娄太后的姐妹,与高洋算是亲上加亲。太后娄昭君素来不喜李祖娥这个“汉家女人”,有了太后撑腰,段昭仪在宫中呼风唤雨,风头甚至有压倒李后之势。
李祖娥为了保护被册立为太子的长子高殷和另一个儿子高绍德,不敢开罪娄太后,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小荷起初不明白,荣宠无限的李后眉间那丝总是挥之不去的抑郁究竟从何而来,在李祖娥和段昭仪同在的场合待过几次之后,便明白了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小荷和段昭仪见了礼,发觉随她一道来的还有一位歌妓出身的宠妃薛贵嫔,心里不由得暗自猜测她们的来意。
两位贵人都是青春鼎盛之时,对自己的美貌与手段充满了自信,暗自里也有几分较劲的意思。
段昭仪长得有几分像她的姨母娄昭君,虽然容貌不是绝色,但是胜在生动大方,一脸的富贵相,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相较之下,薛贵嫔虽然更加年轻貌美,却有种挥之不去的风尘气,气质上便落了下乘。
两人同时站在小荷身前时,身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浓烈香气几乎让小荷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段昭仪见小荷一脸恭谨的样子,主动地拉了她到一旁坐下,又打量着她啧啧称赞道:“瞧瞧妹妹这身段儿,这样貌,还有那一手的琵琶,连同为女人的我都不免心动,也怨不得陛下喜欢。”
小荷连忙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是雪亮。她既然得到高洋的好感,又不受李后待见,这位段昭仪只怕是动了拉拢她的心思,便屏息静气等着对方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