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月色(1 / 1)
入夜时分,一行人们终于来到并州城下。长恭在城门前勒马停住,仰头看这座即将归于自己治下的要塞,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之情来。
从今天开始,这座城市和里面的百姓就要由他来保卫了。而在这之前,并州对于他来说,和天底下任何一座北齐的城池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里没有香车美人,锦衣绣袍,有的只是他身后这片广袤的土地,和那些辛勤劳作却苦苦挣扎在生与死边缘的百姓。而现在这些人,这片土地都等着他去保卫,去治理。
夜色已经很深了。长恭举头仰望着那座在凄冷的月色下显得已经有些残破的城楼,努力辨认着上面那些隐约看见的箭痕,遥想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激烈战斗,眼前还闪现出方才那些死于战乱之中的百姓,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和这块土地的联系。
他觉得胸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情正在慢慢地升腾起来,并且逐渐地盈满了他的心胸,最后胀得他的胸口都有些发疼发烫了起来。
明剑见长恭停在城门前,半天没有要进城的意思,连忙催马上前小声地说道:“殿下,长史大人他们都等着您进城呢。”
长恭回过神来,见刘子安领着并州全部属官早已恭恭敬敬地守候在马下,连忙跳下马背,和这群下属寒暄了一番。并州城楼上的守军排列得整整齐齐,向这位新来的刺史行礼,令长恭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感慨。长恭初到此地时还有几分避祸的心思,此时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在这里扎下根来了。
等到他们进城了以后,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因为天色实在太晚,刘子安把长恭一行领到刺史府,就告辞离去,还与长恭约好明日为他接风洗尘。
明剑熟练地指挥着随行的侍卫和仆役安置好府邸,回身却看见长恭一脸满足地站在院落里。边关冷月的清辉散在长恭宽大的袍服上,益发显得他的脸安详明净,一瞬间令明剑有了种他要飞升而去的错觉。
长恭察觉到明剑的视线,转过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明剑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方才的荒唐想法,便搪塞着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来到此地之后,好像和先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长恭歪着脑袋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明剑想了想,很慎重地说道:“变得更有气度了。以前殿下好像总是被局限在一块很小的地方,现在好像破壳而出,要大干一番事业了。”
长恭听得失笑道:“我又不是鸡蛋,哪来的壳?”
明剑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说道:“我不会打比方,殿下莫要见怪。”长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难得今夜的月色甚好,走,陪我去屋顶上喝酒!”
明剑搬了个梯子,跟长恭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刺史府的屋顶。车马劳顿了一路,同行的人大都简单收拾一下就睡了。偌大的一座府邸,就只有他们两个酒鬼还醒着。
长恭拎着一坛从地窖里找出来的烧刀子,灌下去几大口之后,眼角又开始发红。他像是对明剑,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知道吗?每个月色特别好的晚上,我都会想起我父皇。”
明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给长恭倒了一碗烈酒。
长恭低头看着酒碗里的月亮说道:“我本来有机会救他,可是我就迟疑了那么一下,他已经死在了别人的乱刀之下……他以前总是说,长恭啊,你看这月亮多美。不管过了几千年,几万年,它都永远高高地挂在那里,永远那么干净,那么明亮。要是我们人也能像月亮一般,永远一尘不染地挂在高处,该有多好。”他说着眼底越来越红,看过去简直有种妖异的感觉,却又有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明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开始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酒。长恭没有等到明剑的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他还曾经说过,身为高家的子孙,我就摆脱不了征战与杀戮的命运。所以总有一天,我也必须变成他这样的人,否则的话,他不放心让我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闯荡。可是他自己……”
长恭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拎起酒坛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肚子的酒。明剑看着他眼底的那层艳色慢慢地浮涌了上来,急忙夺下长恭手里的酒坛说道:“殿下,喝得这么快要醉的。”
长恭嘴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道:“醉了就醉了。这里远离京城,暂时没有人会再盯着我。你知道吗?活了这么些年,只有今夜我才感到真正的轻松。”
明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长恭,半晌后方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殿下,你把自己逼迫得太紧了。以前老皇爷在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你有放纵自己的时候。自从老皇爷一过世,你就处处收敛自己的锋芒,凡事都不肯出头与人争锋。这又是何苦呢?你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啊!”
长恭那双乌黑深邃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阴影。他低头抚住自己的额头,仿佛十分痛苦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每次我一想放纵自己,身边就好像有个人在提醒我:你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再犯跟我一样的错误。我想那一定是父皇在提醒我。”
明剑不以为然地说道:“殿下太过思念老皇爷,难免会生出些幻象来。”长恭吁了一口气说道:“或许真是如此吧。不过来到这里以后,类似的幻象倒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明剑忍了几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难道真打算在并州长待下去?”
长恭灌下最后一口酒,眼波已经开始变得醉意朦胧起来,竟然四仰八叉地往屋顶上一躺,嘴里嘟囔道:“长待就长待,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剑,你越来越像个大婶了……”
“你才像大婶!”明剑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只能任命地把酒坛放下,又背起长恭小心翼翼地扶着梯子爬下去。没想到他自己也喝多了,爬到一半的时候脚下一脚踏空,立刻随着长恭一块往下面坠去。
明剑脑海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几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那副嘴啃泥的狼狈模样,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地悬挂在半空中,原本应该已经睡死过去的长恭却单手挂在了梯子上,另一只手揪着明剑的衣领,轻而易举地负载了他自己和明剑两个人的体重。
明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妖怪啊……”
长恭的手立刻一松。明剑发出一声惨叫,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上。总算他有所警觉,落地的时候没有跌得太难看,可脚上也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痛,忍不住又惨叫了一声。
长恭在半空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以后,一脸迷糊地说道:“我怎么睡在梯子上了?”说完又慢慢悠悠地爬下了梯子,走到明剑身后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明剑强忍着脚底板传来的剧痛,保持着无语问苍天的姿势好一阵,才拖着沉重的步子送长恭去睡觉。
第二天。刘子安一大早就领着一群并州的属官,浩浩荡荡地到刺史府来拜见长恭,顺道给他接风洗尘。
长恭昨夜睡得香甜,竟一夜无梦,醒来时便觉神清气爽,明剑又特地挑了件新制的暖玉色袍服给他换上了,腰间系一条玲珑剔透的青玉带。
长恭不愿意戴那顶沉重的金冠,明剑就挑了一顶竹丝编制轻纱为罩的小冠给他系上,正中镶嵌一颗莹润夺目的明珠,红色的丝绦在颌下打了一个结,越发衬出长恭的白皙俊美,温文尔雅。
长恭脚步轻快地来到会客厅里时,那群并州属官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赞美声。这是个崇尚男色的时代,美丽的男子时常和女子一样,受到人们的喜爱与追逐。
长恭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客套了几句之后,把目光转向刘子安说道:“刘大人,我初来乍到,对政事尚且不熟悉。眼下突厥频频来袭,两相比较之下,军情更为紧急。所以我想先从军务入手,民务还是烦劳刘大人你来主管。”
刘子安连忙起身应了声是。长恭抬手虚扶了一下,又询问了他几句军务上的事情。刘子安都一一回答了,条理甚是分明,把过往与突厥交战的纪录也解说得十分详尽。
长恭暗想此人文武兼备,是个难得的人才,心里对刘子安的好感不禁又多了几分。他详细询问了一番政事,转头却见明剑朝自己使眼色,这才留意到众属官都正襟危坐,一副如对大宾的神情,便放松了神情一笑道:“众位特地来给我接风的,不必如此拘礼。”
众属官应了一声,可还是个个坐得像庙里的判官。长恭自觉像被供在中间的阎王,没办法只能朝相对没那么紧张的刘子安笑道:“刘大人公余可有什么爱好?”
刘子安会意地答道:“下官也无甚喜好,只是平常爱涂抹几笔丹青,偶尔还会弄弄丝弦竹管,闲暇时便以此为乐。”
长恭闻言下意识地问道:“你会弹琵琶吗?”刘子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点头道:“略懂。”
长恭又问:“《胡笳鸣》这曲子,刘大人会不会?”刘子安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此曲难度甚高。若是有曲谱的话,再勤加练习一段时间,应该能够勉强弹奏下来吧。”
坐在一旁的司马程诚以为长恭是想找乐子,暗想道果然还是个公子哥儿,便主动推荐道:“城中有座‘鸣玉坊’,里面有几个歌伎虽然容色一般,演奏的曲子倒还听得。殿下若不嫌弃,下官这就派人召唤她们过来,为殿下演奏一曲。”
长恭听见明剑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在提醒他不要到任就给人留下一个纨绔子弟的印象,连忙摆手道:“程大人误会了。只因我的一位故人擅长此曲,所以我才向刘大人提起,并无他意。”
他一心想要撇清,没想到却被其他人自动理解为“殿下看不上这小地方的庸脂俗粉”,都面面相觑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来。
长恭见自己越描越黑,只觉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刘子安解了他的围,主动说要为大家现场作画一幅,才让长恭把这尴尬的场面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