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并州(1 / 1)
宇文泰一脸无奈指着宇文邕地说道:“他在院子里又喊又叫的,我要是再不醒过来,就真是个死人了。”
宇文邕听得脸色一变,趋前一步,竟然在宇文泰跪了下去说道:“儿子打搅了父亲休息,真是该死。”宇文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一句话也没有说,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段长卿从未见过的柔和表情来。
段长卿看得心一直往下沉。他所认识的宇文泰乃一代豪杰,眼底永远闪耀着征服天下的霸气与热情,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炉快要燃尽的热炭,身上燃烧着的不过是熄灭前最后的一点余烬。
段长卿已经不忍心再看,便借故让那对父子独处,自己转身离去。他一走出自己独居的院落,就发现有一个人跪在门口――康黎。
段长卿面不改色地绕过那个人,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继续往前走。康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颓然的神色,却还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段长卿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想在那里跪到什么时候?既然不愿意走,那就留下来将功补过吧。”
康黎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却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发麻,一头就往地上栽去,弄得狼狈不堪。段长卿等到他从地上爬起来,才接着问道:“高长恭的刀法有多可怕?”
康黎回忆起伏击时的情形,不禁又露出害怕的神情说道:“他的刀法很乱,不像是我所知道的任何一派,但却总能在一瞬间就找出对方的破绽下手。我感觉……”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又拿眼睛去看段长卿。
段长卿轻哂道:“有话就说。”康黎连忙应了一声是,又表情谨慎地说道:“我感觉他的刀法里暗含用兵之道,所以就算我们几十个人上去围攻他,他也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兵法?”段长卿觉得自己听到了意想之外的答案。他早已察觉到高长恭身上有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但是没想到他似乎比自己估计的还要危险。
康黎见段长卿半天都没有说话,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那高长恭武艺虽高,但是他在北齐宗室里似乎并不受重用。您为何要如此地防备他呢?”
段长卿没有答话,没想到旁边却插入了一个声音替他回答道:“因为段先生要除去一切可能威胁到可儿的人,对吧?”
段长卿转过身,朝来人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甚至朝他张开了双手说道:“独孤,你回来了。”
独孤善奔波了一路,仍旧显得神采奕奕,眉清目朗,头顶上被风吹歪了的帽子果真有几分“侧帽风流独孤郎”的味道。
段长卿觉得这个人仿佛永远也不会感觉到疲倦――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因为他总是能找到最适合的方法来放松自己,从来不会把自己逼入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之中。
这样一个人有时候连段长卿都会觉得羡慕,更何况他还带回来了可儿的消息,所以他欢迎独孤善回来的动作也是真心实意的。
独孤善表情很轻松地接受了段长卿的拥抱,然后就把段长卿最想听到的话说了出来,“她一切都好,已经顺利进入北齐皇宫。高洋好像还很喜欢她,时常召她入宫伴驾。”
段长卿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改变,可是整个人却像是突然焕发出了光彩,眉眼都变得生动了起来。假如他先前给人的感觉是一具空壳,现在则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康黎默默地退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段长卿反倒让他加倍感觉到害怕。
独孤善看着段长卿,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让可儿去陪那个疯子的。”
段长卿脸上一瞬间流露出足以被称作“寂寞”的神情,但是不过片刻功夫,这种神情就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快得简直令独孤善怀疑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段长卿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道:“你不是我,你当然做不到。”
独孤善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你这个人果然是没有心的。我曾经以为可儿会是你唯一的例外,没想到最后你还是把她送去了最危险的地方。”
段长卿毫无芥蒂地一笑,然后温言道:“我们不要一直谈论可儿了。你此行去北齐,还有什么其他的收获?”
独孤善露出赧然的表情说道:“我败给了一个人,而且败得很惨,几乎是一败涂地。”
段长卿颇有几分意外地说道:“你的身手在西魏已经算是数一数二,什么人竟能败得你这样惨?”
独孤善叹了一口气,说出了“高长恭”这个名字。段长卿皱了皱眉头说道:“又是他。”
独孤善有些奇怪地问道:“难道他还击败过其他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想起了康黎方才那副垂头丧气的神情,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段长卿皱眉道:“此人不除,他日必成西魏心腹大患。”
独孤善笑了笑说道:“是谁的心腹大患?太师?还是你?”段长卿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是沉默地一转身,留给独孤善一个孤绝料峭的背影。
长恭越往北走,见到的景象就越发地萧条,很多边关的百姓为了躲避突厥的侵扰,都纷纷往内地迁徙,被荒弃的村落也越来越多。长恭的心情不免跟着沉重起来。
芸娘和长恭同吃同住了这么些时日,已经不像起初时那么拘谨,此时见长恭的眉头深锁,便抬手去抚平他的额头。
长恭伸手握住芸娘的手,又朝她笑了笑。强自挤进来与他们同车的春雪见状,立刻趁着马车的一个小颠簸,嘤咛一声往长恭身上倒去,却没料到长恭刚好转身去看马车外面,春雪一下没计算好,额头“嘭”地一声撞上了马车壁,发出一声货真价实的惨叫来。
明剑关切的声音立刻在马车外响起来,“殿下,您没事吧?”春雪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出发出惨叫的是她,偏偏明剑问的却是殿下有没有事,简直把她当作了洪水猛兽。
长恭答了一声“没事”,转过头见春雪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脸上却是一副恨不能咬谁一口的表情,觉得十分好笑,脸上立刻便现出一个笑容来。他明明是个男子,可是这随心一笑,却令车里的两个女子都不禁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她们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两个字:妖孽。
长恭被两个女子古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寻个由头跳下了马车,又挽起袖子来擦汗。
罗仁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头毛驴,正骑着它慢慢地经过长恭身边,见长恭一脸尴尬的神情,便阴阳怪气地抛过来一句,“齐人之福虽好,大人也要爱惜身体。”
“你!”长恭被罗仁消遣得咬牙切齿,见罗仁骑着毛驴在前头得瑟,转头便找明剑要马来骑。明剑急忙把自己的坐骑让了出来,又看着长恭拍马追上了罗仁,却三言两语就被罗仁斗败下来,不禁摇了摇头。
在荒郊野地里艰难地跋涉了大半天以后,在快要入暮的时分,一行人终于望见了村镇的影子。
长恭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连忙下令队伍加快速度赶过去。可是他骑马刚到村口,就觉得情形不对。眼下正是晚饭时间,偌大的一个村子里,竟连一缕炊烟都见不着,只有几只老鸹在村子上空盘旋着,时不时地扑落下去啄起什么东西来。
长恭催马走近了去看,却恶心得一阵干呕――老鸹们在啄食的是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看样子很可能是这里的村民,周围的屋舍也有被焚烧过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刚刚遭到过突厥人的洗劫。虽然长恭知道突厥人时常袭扰边境,可是刚到这里就遇到这样的屠村现场,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
好不容易适应了视觉和嗅觉上的强烈冲击之后,长恭转头吩咐手下的人把这些尸首都搬拢到一处,然后集体安葬这些死难的村民。
长恭已经无心在这里借宿了,只想着让八卫去前方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耳边却听见一阵隐隐的马蹄声,立刻提高警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有数道滚滚的烟尘正朝这边快速地逼近,立刻下令警戒。
等那只马队来到近前,领头的两个男子立刻滚鞍下马。身形瘦高的那个男子似乎是个领头的,朝长恭拱了拱手问道:“敢问阁下从哪里来?”
长恭见这男子虽然面有风霜之色,但是说话斯文,看着像个读书人,便照实回答道:“我们从京城来。”
那个男子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说道:“莫非是新近到任的四殿下?”他见长恭没有答话,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印信,又表明自己的身份道:“我乃并州长史刘子安,这位是司马程诚程大人。其余的这些都是并州属官,特意来这里郊迎四殿下的。”
明剑接过刘子安递来的印信,仔细验看了一番之后,朝长恭点了点头。长恭这翻身下马,又开口道:“感谢众位大人远来相迎。我乃文襄皇帝第四子高孝瓘,字长恭。大家同朝为臣,众位以后唤我一声‘长恭’便是。”
刘子安等人忙说不敢,又纷纷朝长恭拜倒,口称“殿下”。长恭扶起领头的刘子安和程诚,又回身指了指身后被毁的村落问道:“这些都是突厥人干的?”
刘子安露出沉重的表情点了点头,又一脸羞惭地说道:“都是属下无能,才让突厥人和柔然人屡屡侵扰地方。还请殿下治罪。”
长恭拍了拍刘子安的肩膀说道:“突厥与柔然凶顽,前任刺史遭遇意外之后,你以文臣之身镇守地方,能力保边关不失,已经很难得了。今后我还要多多仰仗你和诸位大人的扶持呢。”
刘子安等人见长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话井井有条,待人也宽厚有礼,虽然贵为帝胄,却无半点骄矜之色,而且还生得如此风采过人,立刻便对他生起好感来,一路上主动向他禀报了许多并州的政务和风土人情。等长恭随他们来到并州城下时,已经对这座边关要塞有相当的了解了。
长史刘子安比长恭长了几岁。常年的边塞生活让这个文雅的读书人也变得举止豪迈,言辞爽快,不似内地的读书人那般酸腐。长恭与他骑马并行半日,已经开始直呼起他的名字来。
刘子安熟练地纵控着坐骑,转头向长恭说道:“自从听说殿下要来赴任,我们这几个月来就一直派人在附近守候,今日可算是把殿下接着了。下官听说近来各处盗贼蜂起,殿下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吧?”
长恭笑了笑说道:“还算顺利。”
刘子安叹了一口气说道:“前任刺史大人就是因为中了突厥人的埋伏,方才以身殉国。殿下千金之躯,来到这里以后,千万要多加小心。”
长恭挑了挑眉毛,正想详细询问前任刺史遇害的情形,刘子安却用马鞭一指前方道:“到并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