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浮云(1 / 1)
香炉里的熏香快要燃尽,侍女想要上前换过一炉香片时,站在窗前的那个人却背朝着她挥了挥手。侍女立刻屏息静气地退了下去。
一个三角眼的男子诚惶诚恐地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他已经在那里站了约莫一个时辰,却连脚步都不曾挪动半步。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在地上晕成了一小片水渍。但是他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窗前的那个人明明容姿高洁,美若谪仙,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风致,却总是令他感觉到一股发自心底里的惧意。这种惧意是连他被群蛇环伺,被万蛇噬咬的时候都赶不上的。
那个男子在最后一丝熏香飘散之际,终于开口问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三角眼的男子立刻跪了下去,没有任何辩解地就开始磕头,直到磕得额头上鲜血横流,才听见那个人接着说道:“三十名一流的杀手,十五名上好的弓箭手,事先安排好的伏击线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高长恭还活着?”
三角眼的男子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说道:“他的刀法实在太霸道,太可怕了……而且他们还用毒!”
窗前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三角眼的男子,语气十分平常地问道:“康黎,你跟我多少年了?”
被称作“康黎”的男子立刻答道:“八年!”窗前的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八年的日子并不算太短,你也是时候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康黎的脸色瞬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方才不过是恐惧,现在却已经是绝望。他面色灰败地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容,试图从上面找出任何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最后却沉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是的,他早该知道,这个人的心在一年前,就已经彻底地死去了。那个孤身前往北齐的少女,带走了这个人身上最后的一丝人气。如今还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完美无缺但却毫无感情的空壳。
康黎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转身推开门,蹒跚地走了出去。一个人站立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问道:“要杀了他吗?”
窗前的男子摇摇头,眉间的神色变得有些担忧地说道:“太师这两天身体不适,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让长卿过去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暗影里的高大身影走了出来,一年前花白的头发如今竟然已经全白。他的脸还是很英俊,虽然流露出被病痛折磨后的痕迹,但却还没有失去那种仿佛能够照亮四周的神采。他还是那个跺一跺脚,天下都要为之震动的西魏太师宇文泰。
段长卿细心地搀扶着宇文泰,坐到了一张较为舒适的椅子上。宇文泰坐下之后捶了捶腿,举头看着段长卿说道:“长卿,我的日子不多了。”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十分平静,仿佛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段长卿沉默了一下,那两道锋锐秀挺的眉毛微微一皱,随即又舒展了开来。他并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师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宇文泰正要说话,一阵猛烈的呛咳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令他的后背都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弓了起来。段长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的神色,随即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把银针,飞快地扎入到宇文泰身上的几十处穴位。
宇文泰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喘息着说道:“让你见笑了。”段长卿摇摇头,额头上却已经见汗。方才那一番动作看似平常,实则惊险万分,只要有个一分半毫的偏差,宇文泰的一口气可能就再也接不上来了。他所学庞杂,此时却只恨自己的医术不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宇文泰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宇文泰见段长卿露出内疚的神情,很是豁达地笑道:“药医不死命,佛渡有缘人。我能活到今日,全凭了你的手段。只是天命终究难违。如今我的儿子都还年幼,今外寇方强,国家之事,我托由侄儿宇文护决定。太师之位我准备传给觉儿。你一定要好好地辅佐他们,努力完成我的志向。
段长卿一一答应了下来。宇文泰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接下来的话却令段长卿大吃一惊:“待邕儿成年之后,倘若宇文护坐大,便替我杀了他,辅助邕儿登基!”
段长卿立刻听出宇文泰的话里有两层意思:第一宇文护可能要反,第二,宇文邕才是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段长卿想起那个总是对自己白眼相向的少年,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怕四公子不喜欢我辅佐他。”
自从段长卿派遣可儿潜入齐国之后,宇文邕对他可谓恨之入骨。每次遇见他的时候,都是冷哼一声昂然而过,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似乎在宇文邕的眼中,他那个“六亲不认”的标记是牢牢地印上去了。
宇文泰闻言也不禁露出头疼的表情来。自己的爱子他最清楚。宇文邕那股天生的倔脾气,是优点也是缺点,素来也令他十分头疼。宇文泰沉吟片刻说道:“邕儿那孩子太聪明了,有时候反倒容易钻进牛角尖里。他对你的反感,多半是由你那个小徒弟引起来的吧?”
段长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宇文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没想到他在这件事情上竟会如此看不开。回头我自会好好开导他一番,你不必忧心。”
段长卿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心里并不认为宇文邕对自己的怨恨,会被几句话给轻易化解。假如自己当时顺水推舟把可儿送给宇文邕,他说不定早就已经失去新鲜感了,可是自己偏偏在他对可儿热情最高的时候,将可儿派去了北齐。
对于生性高傲的宇文邕来说,这样大的失望恐怕还是人生里的第一次,所以他会如此憎恶自己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宇文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以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疲倦,索性盖着段长卿拿来的毛毯睡着了。段长卿亲手为他点上一炉安神补气的熏香,悄无声息地阖上门扉走到外面来。他掸掸屋檐下的青石台阶,顺势坐在了上面。
北方的天空高旷明远,是一种让人心灵安宁的纯净蓝色,偶尔还有几只南归的大雁飞过。段长卿抬起头看着天边悠悠飘过的白云,想起可儿小时候拉着他说“天上好大一块棉花糖”,唇边不自觉地绽开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宇文邕走进院子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连他都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不得不承认,假如不知道段长卿的底细,很容易就被他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欺骗了。
可是他却知道这个男人的心里装着世间最血腥的计谋和决断,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其他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来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也是宇文邕最痛恨段长卿的地方。
宇文邕自幼在父亲的督导下,熟读诸子百家的经典。他一直相信,要成为天下的霸主,单靠计谋和杀戮是远远不够的,更要有一颗能令四方真正臣服的仁心。
可是段长卿却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子都要拿来当作一枚棋子,这是宇文邕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更何况那个女子还是他生平第一个懵懵懂懂动了真心的对象。
段长卿早已察觉到宇文邕的到来,却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等到宇文邕脸色阴沉地走近,才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抖了抖长衫道:“太师已经睡下了,四公子还是不要进去打扰的好。”
宇文邕哼了一声,越过段长卿伸手去推门,确定父亲果真是在里面睡觉之后,又回身走到了段长卿的身旁,低头看着他问道:“我父亲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段长卿瞟了一眼这个身量和自己越来越接近的少年,在看到他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时,不知为何忽然很想捉弄他一下,便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太师说让我以后和四公子好好相处,最好朝夕相处,以便将来达成他的志向。”
“什么?!”宇文泰果然像被踩着尾巴的猫那样跳了起来。他狐疑地看向段长卿,发觉后者脸上是一副相当无辜的表情,不禁拍着额头□□了一声说道:“父亲难道是病糊涂了?明明知道我跟你最不对付的。”
段长卿见宇文邕直言不讳,倒觉得十分有趣。他看着宇文邕那张和宇文泰颇有几分神似的面孔,心里不禁暗想道他会成为下一个宇文泰,还是更加了不起的人呢?
宇文泰见段长卿一反常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立刻感觉到一阵不自在,便不快地问道:“你有话就说?干吗一直盯着我看?”
段长卿轻笑一声,语气悠然地说道:“我在看这个国家的未来。”
“未来?”宇文邕咀嚼着这个有点陌生的词汇,不禁问道,“你看见什么了?”段长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一指天上的浮云说道:“四公子又看见什么了?”宇文邕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有些迟疑地说道:“浮云?”
段长卿摇摇头,见宇文邕露出不解的神情,便举起了右臂。轻软的大袖随风轻轻摆动,有时向左,有时向右,却绝难预测。宇文邕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看见的,是风?”
段长卿眼中露出赞许的神情,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虽然没有办法直接看见风,但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且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被风所左右了。我希望四公子能够变作那个御风而行的人,而不是被风左右的人。”
宇文邕听得愣住,半晌后方才说道:“我父亲真的要我与你好好相处?”
段长卿收回右臂,淡然说道:“不管四公子是否愿意,我们都是要共谋大计的。假如能够相处得好一些,别人离间我们的机会就少一分,西魏的危险也就减少一分。”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品味着段长卿的话,过了一会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来,用一脸很欠揍的表情说道:“我们还需要别人来离间吗?”然后他就真的被揍了。
宇文邕抚摸着被揍得慢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动手的段长卿,下一刻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那样扑了上去,却被段长卿一把勒住了脖子,胳膊也被他反拧到了身后。
段长卿的声音很冷地在宇文邕耳边响起来,“有人在偷听。”可是宇文邕却实在怀疑他是在挟机报复自己,而且现在的这个姿态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屈辱,他却只能咬紧了牙关骂道:“有本事你就放手!”
段长卿嗤笑了一声,气息拂过宇文邕的耳际,似在撩拨又是在嘲讽地说道:“就算我放开手,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呢?像小狗那样咬我一口?”
宇文邕气得浑身都在哆嗦,脸上憋得像是要滴下血来。没想到段长卿却突然松开了手,又转身一脸恭敬地说道:“太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