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采莲(1 / 1)
高洋的叫好声犹如惊雷一般,吓得小荷浑身一阵颤抖,手里的琵琶险些走了音。好在她技艺高超,便用一个颤音蒙混了过去。
高洋在卧榻上一伸手道:“朕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琵琶。你过来,让朕看看你。”
小荷心里一紧,不过还是顺从地抱起琵琶,来到高洋身前。高洋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几眼,点头道:“你以后就留在宫中的教坊司里,时时听候朕的宣召吧。”
小荷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她原来准备好几套方案,以求能够接近北齐的权力中枢,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高洋一下就给予了她出入宫廷的权力!她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尽量用一种平稳的语气叩谢了高洋的恩典,又在他的要求之下,为他演奏起其他的曲子来。
小荷一边弹拨丝弦,一边情不自禁地偷觑起那位在传闻中十分年轻有为,但也十分荒淫残暴的高氏皇帝来。据说高洋在金銮殿上设有一口锅和一把锯,每逢喝醉了酒,必须杀人才能快乐。而他从早到晚都在喝醉,所以他必须从早到晚不停地杀人。宫女宦官和亲信每天都有人惨死在他的盛怒之下。
此时的高洋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是过度的酒色淘空了他的身体,令他虚浮肿胖得就像一个中年人,就连起身都十分困难,全无当年征战四方,效仿曹操观沧海时的英姿。小荷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自己曾经见过的齐王高澄联系在一起,也很难相信他们竟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据说高澄当年经常当面羞辱高洋,甚至当着高洋的面欺负他心爱的妻子李祖娥,其他的兄弟也时常拿他当弱智取笑。
可是当高澄被刺,东魏爆发巨大的内乱时,年仅二十岁的高洋却处变不惊,在很短时间内就剿平了内乱,完全凭借自己的才力与手腕,从容地站到了东魏权力的最顶峰。假如不是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控制了局势,整个高氏一族只怕不是被东魏的皇族残酷报复,就是会新上来的权臣清洗殆尽。
小荷想起师父段长卿每次提起这位疯狂的皇帝,也不禁露出钦佩的神情,对他的评价甚至犹在雷厉风行手段高超的高澄之上。
“你在看什么?”原本已经进入假寐状态的高洋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隐藏在臃肿痴肥面貌下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那完全不是一个烂醉如泥的人该有的眼神。
小荷回过神来,琵琶声嘎然而止。她用眼角瞥见桃枝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明白此时的情况有多凶险,却只是从容地抱着琵琶欠了欠身说道:“陛下风度异于常人,奴家看得一时间失神,请陛下恕罪。”
高洋一手支颐,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小荷问道:“你不怕朕?”小荷感觉到冷汗正顺着后背涔涔而下,可是她看着高洋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闪躲,很轻但却很清楚地说道:“不怕。”
高洋皱皱眉头,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把一旁随侍的桃枝等人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高洋撑着卧榻坐了起来,抚腿平视着小荷说道:“像你这样的美人,朕隔三差五就要杀掉一个,兴之所至,还会烹而食之,与众臣分享。你以为朕夸奖你琵琶弹得好,就不会杀你?”
小荷正对着高洋那张喜怒难辨的脸,觉得自己的手足都阵阵发冷。这时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段长卿那张平静的脸容,心中莫名其妙地就安定了下来。
她低头调了调琵琶的丝弦,抬起头时脸上已经不见一丝的惊慌,只是平心静气地说道:“弄乐者当以技艺侍君。倘若陛下听了奴家的演奏,心中却起了杀意,那是奴家自己学艺不精,与陛下何干?”
高洋脸色一变,就在小荷以为自己要大祸临头时,高洋却出人意料地说道:“除了她,其他人都下去。”
桃枝担忧地望了小荷一眼,但是她绝对不敢忤逆高洋的意思,只能随其他的宫女侍从退出了高洋的寝殿。高洋盘腿坐在卧榻上,目光却从小荷身上移开,游离在大殿之中,似乎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荷欠了欠身子回答道:“回陛下,奴家就是邺城人。只是小时候随父母移居外地经商,因前年父母双亡,近日才迁回城中,投靠远房亲戚。”
高洋“嗯”了一声,又问道:“你师从何人学的琵琶?”
小荷谨慎地回答道:“奴家的父亲曾为奴家请江南名师指点,后来又师从一位流浪卖艺的女子,据她说自己以前曾是教坊中人,也不知是真是伪。”
高洋又“嗯”了一声,问道:“朕听说外面的百姓都过得很苦。你这一路从南到北过来,见到的都是什么景象?”
小荷一听见这话,心里不禁犯起了踌躇。她拿不准高洋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听什么样的话,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有只言片语不合高洋的心意,只怕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小荷这才真正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以前跟在师父身边,因为段长卿的缘故,手握西魏生杀大权的太师宇文泰对她总是和颜悦色,西魏的皇帝本来就是个性情和善之人,每次召见他们时更是温言款语,待以上宾之礼,从未先现在这样令她感觉到真正的恐惧。
高洋半天没有等到回答,明显有些不耐烦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一股戾气来。
小荷连忙思忖了一下答道:“奴家这一路来,坐的都是马车。家父昔日对奴家的管教甚严,也不敢抛头露面,外面的情形倒没怎么瞧见。只是听仆役们闲聊说,这两年虽说有灾荒,但是朝廷里发放下来的赈灾粮食倒没怎么克扣。听说是因为当年皇后娘娘的弟弟克扣赈灾粮,险些教陛下给斩了,所以没人敢在从中贪污。地方上当官的也教陛下撤去了不少,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就是……”
高洋正听得自得,听见小荷这个“就是”,脸色又沉了下去。他见小荷怯怯地不敢说话,便放松了神情说道:“你只管道来。朕赦你无罪。”
小荷应了声“遵旨”,又轻蹙着蛾眉说道:“奴家这一路上,见不少缺手断脚之人,自京城一路乞讨而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问他们也不肯说,只是抱头痛哭。奴家看得也觉好不凄惨呢。”说着便挽起衣袖来拭泪,一边偷偷地留意着高洋的反应。
高洋听得楞了楞。他即位之后励精图治,只觉已将齐国治理为强盛大国,周围各国臣服,不免有些荒疏朝政,贪图享受起来,这几年先后征用了十万民夫,在邺城修建三台宫殿,想不到底下竟民怨沸腾至此。他在卧榻上呆坐了片刻,忽然觉得脚有些麻,便笨拙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不到竟一头从卧榻上栽了下来。
小荷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高洋的反应,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不禁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高洋头朝下摔了个嘴啃泥,一顶巨大的金冠在地上飞出去老远。
她想笑又没敢,见高洋在地上挣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忽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便放下琵琶走到高洋身边,说了句“失礼了”,小心地将高洋扶回了卧榻上,又拾回金冠放到他身旁。
高洋抚摸着被摔疼的鼻子嘀咕了半天,大意是一定要把那个做床的工匠抓来杀了。小荷没理会他的牢骚,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抱起琵琶问道:“陛下还要听曲吗?”
高洋盯着小荷愣了一会,似乎对她过于镇定的态度感到有些迷惑,却不知小荷已经忍笑忍得都快要暗伤了。幸好段长卿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训练她的定力,告诫她一定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夫,所以眼下就算高洋倒立起来学猴子吱吱乱叫,她也决不会流露出半分的笑意。
小荷见高洋没有反对,便又抚弄琵琶奏出一首安详静谧如小桥流水的江南小调来。高洋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最后竟在卧榻上鼾然睡去。
小荷听见高洋雷鸣般的鼾声,确定他已经睡熟,这才敢放下琵琶,又挽起衣袖擦了擦鼻尖上不知何时渗出来的冷汗。方才的一幕可谓是惊险至极,她只要泄露出一句半句的笑声,只怕就人头不保。她见桃枝在外面朝自己使眼色,又有内侍进来服侍高洋,便抱着琵琶来到殿外。
桃枝一把拉住小荷,拉着她走到无人处,才拍着胸脯说道:“我的好娘子,你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从来没有人敢跟陛下这么说话,你今日可真是福大命大。以后在陛下面前说话,可千万要三思而后行,不然只怕多有几条命都不够。”
小荷谢过桃枝,又被她引着出了皇宫,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转首看向天边,发觉日影已经西斜,自己竟然在高洋的寝宫里待了整整半日。从今往后,她便要在这头喜怒无常的老虎身边提心吊胆地生存了,甚至哪一天便会不小心丢了性命。
她选择的或许是世间一条最艰险最崎岖的道路,却并不怎么后悔。只要能够实现段长卿毕生的愿望,她就觉得是值得的。这世间有所得,就必有所失,只是有些情意,却终归是欠不得的。只是她一想起长恭离去前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终究涌起一阵无可回避的怅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