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香粉(1 / 1)
数日后。
长恭奉召入宫,拜谒当今皇帝高洋辞行。临行前高洋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长恭,我大哥的诸子当中,你最得他宠爱,二叔也盼着你早日建功。此去并州,路途遥远,战事险恶,切记万事小心,勿令二叔失望。”
长恭看着高洋那张肥硕黝黑的面孔,竭力不去回想他从东柏堂里走出来时那一脸满足的神情,只是说了几句“为国效力义不容辞”一类的官话。
高洋听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近来长恭对他的态度不可谓不恭谨小心,但却始终给他一种客套疏远的感觉。他不露痕迹地收回了拍着长恭肩膀的手,打量着这个总是被人讥笑为“纤洁若妇人”的侄子。
几年前曾经抱着父亲的尸首簌簌发抖的少年,现在已经长得比高洋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了。幼年时过分纤细美丽的容貌,已经开始散发出青年的英武之气,被宽袍大袖遮盖起来的修长身躯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已经变得非常强韧结实。
高洋方才只是随意地一拍,就已经可以感觉到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所蕴含着的可怕力量。他低头看了自己日趋肥胖笨拙的身躯一眼,莫名地感到有几分焦躁,原本准备好的一番激励笼络之语也懒得再说,挥挥手示意长恭下去。
长恭虽然觉得这个皇帝二叔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快,却也如蒙大赦,连忙向高洋行了个周全的礼节,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谒见的大殿。
此时天气尚热。长恭出了大殿,便觉一股暑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忍不住举起袖子扇了扇风,眼角却瞥见两个宫娥领着一个女子往这边走来。
长恭起初也没有怎么在意,可是看那两个宫娥的样子异常恭谨,以为是哪宫的妃子过来了,便寻思着要不要回避一下。没想到待那女子走近来,长恭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那女子盛装高髻,姿容妍丽,额上贴着一瓣浅金色的花黄,蛾眉淡扫,神情却冷若冰霜,怀里还抱着一只昂贵精美的翡翠紫檀琵琶,身后飘带轻扬,简直宛若画中仙女步入凡尘。
长恭看得屏住了呼吸,只觉心中的某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他瞪大眼睛等着那女子经过自己面前,就要叫出她的名字。可是那女子走过他身前的时候,竟然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长恭愣了一下,猛地回过身叫道:“请留步!”
引路的宫娥慌忙停下来给长恭行礼。那个女子却没有回头,只是冷然道:“奴家乃奉旨入宫,为陛下演奏,实在不敢耽搁。还请这位大人不要为难小女子。”
长恭疾步上前,一把攥住那女子的手腕,强迫她面朝自己。引路的宫娥从未见过这位俊美温和的殿下如此激烈的反应,吓得齐齐低呼了一声。
长恭不理会宫娥的惊呼,拉着那女子到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才低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是可儿,还是小荷?还是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女子抬起头,一双清幽的瞳仁里满是令长恭不解的情绪,似逃避,又似有几分埋怨,然而泄露出来更多的却是难以言明的感情。
长恭觉得这样一双眼睛,令自己全然没了方寸。他只能攥紧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反复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子却只是凝望着长恭,既不回答他的质问,也不开口辩解。她的呼吸细碎紊乱,额角上冒着细汗,纤长浓密的睫毛仿佛受惊了似的抖动,仿佛一个行将溺水之人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长恭看得犹如百爪挠心,再也按耐不住地一把将她揉进怀里,仿佛不这样做,她就会水滴一样突然消失在他眼前。
他见那两个引路的宫娥频频朝这边张望,不禁焦急地低吼道:“我马上就要去并州了!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这就向陛下要了你去!除了你,我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我……我发誓!”
女子听得浑身一震,抬起头来见长恭满脸通红,目光却热切无比,一时间也有些难以自持。
这时引她进来的大宫女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娘子,该觐见了。”
女子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正身处何地,连忙推开了长恭,低头说道:“大人真的认错人了。”
长恭原本满心期待,听见这话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个巴掌。他慢慢地放开抓住那女子的手,死死地盯着了眼前的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锋利如刀。女子被他看得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胸膛。
长恭脸色灰败地往后退开一步,攥紧了拳头道:“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不,你说的是,你一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他说完突然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去。女子身形一颤,似乎想要挽留,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引路的宫娥见那女子待在原地半天都没有挪动,便走过来好心地提醒道:“小荷娘子,陛下还在等您进去呢。”
女子怔怔地转过头来,白玉般清透的脸颊上竟有点点斑驳的泪痕。宫娥见状不禁急道:“娘子怎地哭了?妆都坏了。这样子没办法面圣,快点找个地方搽些粉吧。”
女子抬手拭去泪痕,强笑道:“让你们见笑了。”两个宫娥中年纪较小的那个不禁好奇地问道:“娘子与四殿下如何识得?”
年龄较长的宫女立刻呵斥道:“桃叶,不得无礼!”言辞之间对那女子竟似颇为忌惮。桃叶被她的疾声厉色吓了一跳,退开一步揉着衣角半天不敢说话。
女子摇摇头,把琵琶交给了桃叶,又接过大宫女递来的粉盒,就着身后一池碧水里的倒影补妆。不料她的妆快要补完时,后背却被人用力地撞了一下,手里的粉盒立刻脱手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池水里。
她眼见着那金漆描边的粉盒一点点沉入池水中,里面上好的香粉都晕了开来,不禁有些气恼地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头顶金冠手持羽扇的男子,料想身份不低,便忍气吞声地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路来。
那个男子生得清秀俊逸,风姿高贵秀雅,本是在转头与人谈笑,察觉到自己撞着人了以后,便回过头来。
男子看着池中渐渐沉没的粉盒皱了皱眉头,一见那女子一脸薄怒的神情却丽色夺人,不觉有几分愣神,下意识地摇了摇羽扇之后,挑眉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瞧着面生?”
女子一仰头,不卑不亢地答道:“教坊新来的琴师,易小荷!”
“琴师?”撞了小荷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情。他用羽扇托起小荷的下巴,动作虽然轻佻,目光却异常锐利地问道:“此地距离陛下的寝宫只有百步之遥。你为何在此流连?”
给小荷引路的大宫女主动上前说道:“启禀王爷,是陛下召小荷娘子进宫演奏的。”男子斜瞟了她一眼,轻声道:“我没问你。”神情里却带出一种高傲的威压来。那个宫女悚然一惊,急忙讷讷地退了下去。
小荷看着眼前这张居高临下的脸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想起何玉光的嘱咐,便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奴家易小荷在此地侯旨觐见,无意间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男子盯着小荷看了一会,忽然收回了羽扇,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盒异香扑鼻的香粉来,显见是难得的上等货,市面上只怕要卖到几十两银子一盒。男子却随意地把粉盒递给小荷说道:“撞飞了你的东西,是本王不对。这个算是本王赔你的。”
小荷接过那盒粉,转手就递给了大宫女说道:“这位王爷赔给你的。”
男子脸色一沉,却碍于平日里的修养并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摇了摇羽扇说道:“既然陛下还在等你演奏,就不要在此耽搁了。快些去吧。”
小荷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蹲身行了一礼之后,连忙抱着琵琶离开了。大宫女跟着走了一小段路,忽然上前一步贴近了她耳语道:“方才那是河间王高孝琬,文襄皇帝诸子之中身份最尊贵,也是最高傲的一个。倘若巴结上他,以后娘子在宫中行走,定会方便许多。”
小荷低头沉吟片刻,一伸手说道:“那盒粉还是给我吧。”大宫女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悄悄地将粉盒递到了小荷的手上,还低声称赞道:“娘子果真是玲珑剔透之人。难怪段先生会派了你来。”
小荷瞥了后面惴惴不安的桃叶一眼,嫣然一笑道:“宫里的事情我不熟。以后还要请桃枝姐姐多多照料。”
桃枝露出十分受用的神色,口中连称“不敢当”,引导小荷的样子也更加尽心尽力了一些。小荷随着她穿过几重朱红色的大门,只觉得四周富丽堂皇,极尽奢靡之能事,却安静得有些诡异,无论是殿外的守卫,还是殿内的宦官宫女,个个神情肃穆。小荷的心情不免又变得紧张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到了一间装饰奢华的殿堂,小荷眼角瞥见一个黑肥的男子袒胸露乳地斜躺在卧榻上,外貌和传闻中的一样丑陋凶恶,想必就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北齐皇帝高洋,心里蓦的一紧,连忙低下头去,听着桃枝小心翼翼地介绍着自己。
高洋还沉浸在长恭离去前那种莫名的不快之中,听见桃枝力荐小荷的琴艺之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只管挑拿手的演来!”桃枝噤若寒蝉地退到一旁,又朝小荷递了个眼色。
小荷定了定心神,指尖轻轻地在琴弦上一挑,奏出一首活泼欢快的《采莲曲》来。她幼年时曾以卖荷花为生,因此对采莲这件事情十分熟悉,又因为其中暗藏着一段美好的记忆,一首十分平常的《采莲曲》被她演奏得妙趣横生,情意绵绵。
高洋闭目倾听了一会,竟觉眼前似有习习凉风吹来,仿佛那田田的荷叶,戏水的小丫和羞涩的卖花女近在眼前,就连心中的那股烦闷也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竟坐起来赞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