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天下（1 / 1）
长恭见刘善面露惊异之色，便微微一笑道：“昔日魏孝文帝推行汉化之策时，强迫鲜卑人改用汉族姓氏，全从复姓改成了单姓。独孤氏不正是被改成了刘氏吗？你方才那一套‘独孤剑法’，长恭也曾有幸见识过，故而大胆揣测你便是独孤将军。我久闻长安独孤郎‘侧帽风流’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独孤善被长恭这样连篇累牍地夸奖，脸皮再厚也多少有几分挂不住，只得讪笑道：“过奖过奖。‘侧帽风流’说的是家父年轻时的风采，并不是我。就算家父当年歪戴个帽子也会惹得全城仿效，现在也不过就是个爱喝酒和爱发牢骚的老头子罢了。”
长恭见独孤善谦虚得质朴，忍不住哈哈一笑。他这一笑起来宛若春风拂面，神采高洁，一股洒脱豪迈的大将之风浑然天成，既无寻常武将身上的凶悍粗蛮之气，也无其他公卿贵族热衷于涂脂抹粉的浮靡习气。纵然独孤善明知他是敌人，也不禁发自内心地兴起一股惜才之意来。
长恭笑过之后，看着独孤善叹息道：“奈何将军与我是敌非友。”独孤善悚然一惊，立刻收摄起方才的欣赏之情，紧紧地盯住了却他搭在刀柄上的手。
长恭察觉到独孤善的紧张，却把手从刀柄上拿开了说道：“将军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答应过放你走，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必定不会为难你。”
独孤善摇摇头说道：“纵然我今日死在这里，也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长恭面色一变，手又回到了刀柄上。独孤善的面色平静如水，甚至连佩剑都没有□□。
长恭注视独孤善半晌，忽然退开一步说道：“请将军即刻带你的人离开大齐，日后除非蒙齐主所召，终生不得再踏入我大齐半步，否则长恭今夜只能为大齐除去一强敌了。”
独孤善睁开眼睛愕然道：“你不杀我？”长恭喟叹道：“各为其主罢了。将军乃当世人杰，杀之可惜。”
独孤善愣了好一会，才向长恭拱手说道：“多谢殿下不杀之恩。独孤氏欠你一条命，他日定当奉还。”长恭诚恳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是肯回去劝说你们太师少起兵戈，勿令生灵涂炭，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独孤善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答话。他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停下来说道：“芸娘是你府上的什么人？”
长恭想了想之后，回答道：“客人。”
独孤善仿佛很满意这个答案，便对长恭一拱手道：“殿下大恩，在下无以为报，便送你一个小小的回礼吧。此次突厥进攻并州只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晋阳。你若想建功立业，此战会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长恭眼睛一亮，随即又恢复了原本平静无波的状态。
独孤善见长恭不骄不躁，不免心中赞叹，便看着他叹气道：“真不希望将来在战场上与你为敌。”长恭点点头说道：“我也一样。”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转身离去时，竟都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明剑从方才起就一直守在巷子门口，见长恭平安无事地从里面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埋怨道：“殿下太莽撞了。此人几次三番要害你，你竟跟他密谈。”
长恭不以为意地说道：“他并非小人，否则不会光明正大地找我单打独斗。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明剑听得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是我小人之心？”长恭哈哈一笑，拍了拍明剑的肩膀揶揄道：“你不是时常在我面前自称‘小人’吗？我都让你不要用这种贱称了。”
明剑低头说道：“殿下从不拿我当下人看，可是你我二人，身份终究高低有别。无规矩则不成方圆。殿下的这份情谊，明剑只有粉身碎骨以报了。”
长恭听得脸色一变，截口道：“又在胡说八道！谁要你粉身碎骨了？我还要你跟着我去打突厥柔然呢！”
明剑顿时苦着脸说道：“可是殿下你也知道，我、我、我真的很怕见血啊……”
长恭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怕血？这个容易办。明日起你就去厨房里帮手，每日负责杀鸡宰羊。什么时候不怕见血了，就什么时候回我身边来。”
明剑立刻惨叫道：“殿下，你饶了我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长恭却大笑着往前走，不管明剑怎么哀求也抵死不肯松口。
等到那两人笑闹着走远，独孤善才从匿身的角落里走了出来。他方才没有立刻离去，是想看看长恭会不会派人尾随自己，如今看来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倒是他了。
独孤善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身后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还不走？”
独孤善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纤长身影斜靠在墙壁上，正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独孤善眉宇间的神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地变得温柔了起来。他走近那个人，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皎洁脸庞和额头上那点殷红如血的胭脂记，低声问道：“可儿，你怎么来了？”
可儿从远处收回目光，眉间微微一动，已经变成了一个动人的甜蜜微笑。她反问道：“我不能来吗？你怕我听见什么？”
独孤善露出头疼的表情说道：“可儿，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见可儿面上仍是淡淡地，便一脸委屈地说道：“我奉太师之命，冒死潜入齐国来协助你完成使命，还特意用了个像‘你大爷’的名字。妹妹你就这么对我？”
化名为“易小荷”的可儿听得“噗哧”一笑，这才抬起头看着独孤善说道：“我已在这边安顿下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走？”独孤善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有个人托我照料你，还说要我务必保护你安然无恙。”
可儿有些诧异地问道：“是我师父？”独孤善摇摇头，伸出四根手指比了一个“四”字。可儿不禁愣住了，嗫嚅地说道：“我当初不告而别，他应该恨死我了才是。”
独孤善不无感慨地说道：“四公子那么聪明冷静的一个人，在你走了以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太师给他安排的亲事一门也看不上。赵叔他们私底下都议论四公子是中了邪了，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你，所以临出发前特意去问了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你。”
可儿听得精神一振，立刻站起来问道：“山精要带给我什么话？”独孤善咳嗽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死丫头，不许嫁给别人！”
可儿想象着宇文邕说这话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笑得身子都有些发软，半晌后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却有些发怔。
独孤善见状也不点破她的心思，只是慢慢悠悠地说道：“你若是后悔想要回头，现在也还来得及。等到入了宫，万一……就真的什么都迟了。其实你完全不必……”
“不！”可儿猝然打断了独孤善的话，仿佛对着某个看不见的人说道，“我师父曾经说过，很久很久以前，天下本是一家，只是因为后来许多人都想让别人服从自己，做自己的奴仆，所以才会你争我夺，年年岁岁征战不休，像我这样的人才会早早地失去双亲，流落街头。他还说这世间本不该是如此的。”
独孤善听得皱起了那双好看的眉毛，不以为然地说道：“一统天下，谈何容易。就算是你师父，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否则就得像狗一样地被人追杀，四处逃窜。”
他见可儿露出不悦的神情，便又改口说道：“不过令师真是一位奇男子。入魏几年，已经成为太师的左膀右臂。我听说太师几乎与他无话不谈，谈至兴头时抵足而眠也是常事。前年太师应梁帝所请，发兵平江陵，取雍、荆、梁、益诸州，段先生一路随行，出谋划策，功不可没。就连我父亲和其他几位八柱国将军都佩服得很呢！”
可儿听得心中骄傲，蛾眉情不自禁地就舒展了开来。独孤善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段先生也拒绝了很多门好亲事，真是冤孽啊冤孽！我怎么就没看出你的好来呢？”
可儿瞪了独孤善一眼，凶巴巴地说道：“我的好，不用你看出来！”
独孤善嘿嘿一笑，随即身子却往前一倾，突如其来地握住了可儿的手，对着可儿有些惊慌的面孔，十分诚挚地说道：“可儿，也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为了他人的理想，去牺牲你自己。你就是你自己，没有人有权来主宰你的命运，就算那个人对你有莫大的恩情也一样。你明白吗？”
可儿看着独孤善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眼眸，自觉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独孤善像真正的兄长那样摸了摸可儿的头，低声道：“我方才输给了一个人，不得不回西魏了，你自己多多保重。若是真的觉得应付不来了，一定要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你只是个小小女子，不必为了男人天大的野心，去葬送你一生的幸福。知道吗？”
可儿听得震动，抬起头时一脸感激地说道：“我都记下了。将军……不，大哥路上小心。”独孤善叹了一口气，揽着可儿纤细的肩膀，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