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二十二章: 鬼市(下)(1 / 1)
年老的大祭司弓着背,将茶亲自奉至来客的桌前。
椿木搭建的吊脚楼,没有什么椅子,只有矮桌和麻席。贵客坐在席上,身旁还有一个瓷娃娃般的少女,其他人都依次站在门口或楼梯。所谓贵客,其实就是秘商。名为楚随风的秘商从两年前开始行走鬼市,和别的秘商相比,这位秘商虽然资历浅,但是货品丰厚,每次还会私下给大祭司备一份厚礼。最重要的是,他是从狄飞的路子来的,那位狄统领是轻易得罪不起的人,因此以大祭司之尊,和狄统领熟识的人,他难免要亲自款待。
“楚公子,往年都在秋冬之交进山,今年好兴致,六月就来了。”大祭司一番殷勤过后,就地盘腿坐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他的脖子上戴着由动物牙齿和不知名的果仁串成的链子,帽子上装饰着罕见的鸟羽,少女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
楚随风点头:“狄统领和昙华姑娘可以结为秦晋之好,牵系重大,也是两方少见的的盛事,我借此机缘,正好留下来观礼。”说着,示意随从抬出早已准备好的箱子,一个箱子是给新嫁娘的首饰绸缎等物,皆是价值不菲;一个小点的箱子是给大祭司的,虽然没有打开,大祭司见抬箱子的人十分吃力,自然满心欢喜。
大祭司起身推让了一番,复又坐下道:“昙华能攀上狄统领那样的贵婿,也是她的福气。”少女嗤地一笑:“我听说你们族长的权利大不过祭司,男祭司又大不过女祭司,有没有这回事?”大祭司瞅了她一眼,有些尴尬,含糊地笑了笑。
倘若不是一把年纪,老屈居在昙华之下,他也不会着意促成此事。女祭司相当于神妻,不但要相貌和虔诚,还需要通晓古文字,用古文字颂念祷文,主持祭祀等活动。族中不要说会古文字的女子,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就因为难选,有时候只有男祭司的情况也很多。只要昙华不在,族长是他亲兄弟,族中事务几乎就是他说了算了。
“我听说,女祭司不能嫁人,为什么现在坏了规矩?”少女又问。楚随风轻喝:“杨姑娘!”
大祭司并不知道她是弘农杨氏的小姐,一再被她追问,以为是有意令自己难堪,又看她并非楚随风的亲眷,脸上便有些不悦:“小姑娘家,能知道些个什么?休要多嘴!”
杨邀只是眯了眯弯弯笑眼,似乎不以为意,楚随风却知她的性情,用话套住了她,说是旅途劳乏,需要歇息了,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大祭司。
杨邀道:“我进来的时候,看到这里的姑娘媳妇人手一个细草编织的荷包,十分有趣,我去找人编一个。”说着跳起身就要走,楚随风知道她要去找大祭司的麻烦,便道:“虽然杨阁老叫我看着你,但是我知道你肯留下来的原因,其实是想看住我,怕我去抓捕你的小蝶。”
杨邀闻言,大眼睛咕噜噜盯着他看:“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他重伤在身,你怕我趁势将他和那班强贼一网打尽,是不是?”
少女大喊冤枉,“我不是拜托你帮我找他吗?我是特地调查过,才知道他应该在镇上的。”
“他既然重伤,怎么可能离开霜石城?”少女故意装出调查过的样子带他去找人,无非是在试探和牵制他。楚随风并不想和她争论,只是稍稍点出关键。
“他重伤已人尽皆知,难道坐等仇家找上门?黑胡族和小蝶颇有渊源,难道你来这边,不是为了守他?”杨邀也握有自家的情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几乎真的抓到人。
“我为什么一定要抓他”楚随风微笑起来,仿佛杨邀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孩子,一直在坚持她荒唐的想法。
杨邀一时被问住了,膛目道:“难道……难道你们不是关系很差?”
“他离家去当强贼,跟我没半点关系。”楚随风轻描淡写拿起了茶杯,“他随时可以回去,我也用不着非去抓他。”
何况他真的想要行动,杨邀岂会拦得住?
“可、可是,他们说狄飞……”想说狄飞经常和楚蝶起冲突,杨邀由于太过意外,有点结巴起来。
“他们或许有什么私人恩怨吧。”品着茶香的人不负责任地猜测道。
过了半天没听到杨邀吱声,楚随风倒有些诧异,举目看时,却见她低着头,啪嗒啪嗒在掉眼泪。楚随风叹了口气:“既然人人都知道他将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虽说生死有命,你会来监视我,说明相信他不会死,又何必伤心难过?”
杨邀只是泪流不止,她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两人的关系毫无芥蒂,自然也不会说出楚蝶其实染上了疫疾。
这两人说是兄弟,却像各自拥有地盘的两头猛兽,没有什么交集。也许正因为各自都头角峥嵘,结果便无法相容于同一个空间。为什么自己一开始会期待兄弟就一定会相像的?想到此处,她看向眼前之人,只是泪眼看人,越看越是模糊。看她只管用袖子擦眼泪,楚随风无言地递过手帕。
杨邀接过手帕,一面擤鼻涕,一面哽咽:“那你来黑胡寨做什么?”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是行走于鬼市的秘商,来这里当然是为了生意。”楚随风指出实情。他的马队明明搭载着大量的物资,但少女只注意她感兴趣的东西。
“鬼市?真的有鬼市?”杨邀眼睛一下子亮了,连哭泣都暂时遗忘。
“一些作奸犯科之辈聚在一起,装神弄鬼,弄出些奇闻怪谈,污染视听罢了。”楚随风对她的好奇泼冷水。
“开国元勋,后因胡惟庸案被诛杀满门的韩国公李大人,谣传还有嫡系后代逃了出去,说是就藏在滇黔深山;风水堪舆大师凌元真,因牵涉帝陵的督造奉旨自尽,他的后人心中不平,带头盗窃帝陵,至今在逃,据说走投无路,只能遁入传说中的鬼市;历代巫教教主,据说也都把鬼市作为最后的归属,凌元真的后人勘察过风水,说如此能保得巫教永世兴旺。”少女道听途说,讲得似乎有来有去。楚随风不免发笑:“全是鬼话!”
“那位叫杜鹃的一代美人,说是也躲在那里头。”女孩子对这种轶闻总是特别关心。
又连续说了好几个能让人耸然动容的名字,见楚随风毫无反应,杨邀不甘心:“既然你说没有这些人,这里有什么值得重视?你堂堂一个……”她看了看周围,还是适时压低了声音,“你堂堂一个王爷,跑来这里行商?”
楚随风嘴角浮现一个只能用冷笑来形容的表情:“当然是为了你都能说出的这些流言。”
少女虽然不谙世事,但足以聪明,一点就透。
只要鬼市的流言一直在,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人物,一些别有用心之辈,利用这些凝聚势力,也能耸人听闻、无所不为。仅仅在本地产生流言也还好说,要是上达圣听,信以为真,甚至怀疑有所包庇勾连,上至永王,下至地方官员,只怕都要被牵扯进去。
虽然那些人,或许并不想再出来操持旧业,扰乱一方,只是以一种退隐的姿态,为了安全凝结在一起,流言的传播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鬼市存在至少一个甲子以上了,而流言只在近几年才像雨后的蘑菇,悄然冒出。流言是把双刃剑,对地方固然有碍,对鬼市的不利更为显著。难道是为了铲除鬼市,而故意散布的流言?杨邀不由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怀疑。
他会装扮成秘商深入鬼市,显然经过深谋远虑。或许答应杨昂的托付,把自己带在身边也不过是种遮掩,少女的脊背爬过一阵恶寒。
“本来以为你们都姓楚,是年纪很近的兄弟,会有很多相似处,想不到完全不同。从表面看,似乎你比他好相处——”
出乎意料之外从未听别人比较过他们,楚随风对此倒有不妨一听的兴趣。少女再度打量他,外貌上只有三分相似,但是两人在轮廓的端整程度上不相上下。总是带着彬彬有礼态度的楚随风相比小蝶攻击性的性格,沉稳和优雅也就格外突出,一度让少女有一种沉浸于完美的眩晕感。
只是过于完美的神祗,始终是神祗,不久后就发现它平静而冰冷,散发着不容接近,无法逾越的天堑。“小蝶的爱憎都会很明显,生起气来态度也会很差,对喜欢他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婉转……”少女撅起了嘴,“可是没人会真正怕他,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才板起面孔。他的心是热的。”
“而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怕你,因为你对谁都拥有无可指责的态度,反而看不出真心;你的喜怒哀乐,仿佛只是你认为表现出来才会让别人感到心安,而非你真正的感情和想法。”
少女敏锐的洞察显然让楚随风出现了动摇:“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感情都是在需要时的表象?”
自觉说得过头了的少女,一时又组织不了更完善地表达:“我的意思,并非说你没有感情,有感情激烈的人,自然也有感情内敛的人,我的意思是……”
她的解释没有到达对方的耳内,楚随风只是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手指轻击桌面,皱起眉峰陷入沉思。
对远到乌斯藏也具备莫大影响,将永王行宫所在地当做高原政权和贸易中心,连外族也纷纷来朝拜的这个男人的政绩,并未单因他的年轻而被掩盖光彩。从父辈起被冠以高原王的美称,并以无懈可击的姿态坐稳这个王位,他一样经历过残酷的战斗。政治上的坦诚良善和无能没有区别,想到这些的少女目睹他认真苦恼的摸样,不由对自己轻率的言论感到后悔。
也许这个男人,也有其意外的一面也不一定。
毫无征兆的,仿佛出鞘之刃的狄飞迈步进了吊脚楼。
对着席上之人跪叩行礼,什么也没说的亲卫统领只是俯首听命。看出他万事俱备,一直以秘商掩饰身份的高原王楚随风,目光投向吊脚楼外满目的苍绿,他眼底看到的是风起云涌,和从繁华到虚无的即成结局。
深藏在崇山峻岭间的黑胡族,组成寨子的吊脚楼彷如散落的明珠般镶嵌在无边的森林里,而那颗最大最显眼的明珠就是族中神庙。
和朴拙的木质吊脚楼不同,黑胡族神庙是石材建筑,从宏伟的结构和精致的雕砌上,看得出只定居了短短不到百年的族人的虔诚。
域外色彩浓重的神像以好战的狰狞姿态俯视其下方膜拜的信徒。无一例外戴着和神像面貌相似的狰狞面具,只有为首在进行祷告的人发出不掺杂情感的低沉颂念。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恍如呢喃的意味不明的祷告,由于祷告者声腺过于艳丽缠绵,反倒像情歌般引人遐思。闻者不免想到和佛道迥异的域外之神,不仅有凡人好战的天性,也不避讳凡人的七情六欲。
从神龛前抬起双眸的祷告者,声音从优美转为冷冽:“谁藏在那儿?”
自神像的帷幔后转出的旅人,衣衫有些残破,斗笠因为穿越多雨的林区而十分潮湿。“我是个商人,路上遭遇了盗贼而无法走既定路线,听当地人说藏进一个叫胡姬陵的地方盗贼就不会追赶,因此想先行避一避,想不到还是迷了路。”
“你没有迷路,胡姬陵就在这里。”祷告者回答。
上一代的黑胡族女祭司,成为了已故高原王的禁脔。她逝去后,由于是胡人女子,安葬她的地方就叫胡姬陵。由高原王亲自下令建造的胡姬陵,不知何时也成为了一些商旅的避难圣地,接纳避难者亦成为黑胡族保有的一个不成文的习俗。
得知可以留下,旅人释然的清雅笑容令众人产生了好感。与世隔绝的黑胡族,对偶尔到来的客人并不采取冷落拒绝的态度。自从秘商出入以来,从中也体会到不少方便的闭塞民族,偶尔也尝试和外界交流。祷告者示意旅人跟上她。穿过一条延伸向下的石阶和树藤组成的天然回廊,由四方围墙和半圆穹顶构成的白色巨石建筑出现在眼前。尽管陵墓不高,多年来甚至被树藤和植被的海洋埋没了大半,但毕竟是王侯起造的陵墓,每块都有数吨重的白色巨石无法被忽视。
旅人被引进内部可以休憩的地方,不久其他人拿来了水和食物。祷告者——这一代的女祭司少顷就起身告退,称还有重要的祭祀,不得陪伴客人。
正说间,有人神色慌张冲进来,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土语,来客也看出必定出了什么问题。不久一个浑身是水的少年被抬来,昏迷不醒,发际眉梢都结了霜,浑身冻得乌紫。
见族人处理溺水者的手法十分生疏,外来客主动施以援手,没几下就让少年腹腔里的水和污物都吐了出来。
等这个少年缓和过来,已经是族人用温水将他从头到脚擦拭了好几遍,又裹上了厚衣服。少年放声痛哭,诉说和他一起入水的另一个少年失踪的不幸消息。
从悲哀的氛围中,外来客也感到了那个溺水少年大约凶多吉少。外来客觉得奇怪,按说这个季节,河水不该这么冷,少年看样子是会水的,会变成这样完全是由于极度的寒冷。
感受到外来客的善意和疑惑,一个老族人用他听得懂的话作了解释。原来黑胡族有一件祖传圣物,原本供奉在神龛中,由于一次激烈的地震,神龛所在的位置崩塌了,圣物也落到了下方的河水里。这一带的山地地势复杂,河流支脉甚多,在黑胡寨附近谷地的一段,有一股暗流极为阴寒,哪怕暑天也没人敢下去,圣物连神龛一起恰落入暗流深处。
尽管试过好几次,还是没有办法顺利捞回圣物,族中会水的人寥寥可数,在潜到暗流深处前,就因为经受不了寒冷和缺少空气而一再失败。
会去冒险的两个男孩,一定希望得到褒奖才酿成了悲剧,女祭司带领族人们的祭祀仪式,也是为了祈求下水勇士能够平安。
问了水的大致深度,外来客道:“作为对收留的报答,你们不忌讳的话,我可以试试。”——毕竟是族中圣物,也可能存在不能让外人触碰的禁忌。
族人们对意外的援助反应各异,老年人的顾虑相对比较多,对外来客看似孱弱的外表也有所怀疑。然而想取回圣物的希望使他们很快统一了意见。
“要是真能取回来就实在太好了,客人就是我们全族的大恩人!今日有点凉,请贵客去寨子里暂歇,等日头好的时候再下水。”女祭司代表族人邀请来客。
抬头看天,正是正午时分,由于刚下过雨,太阳一直在云层中躲躲闪闪。
“不要紧的,我的水性还不错,现在的气温也不低。只要你们帮我准备点东西——”
从胡姬陵到河边只有一小段路,由女祭司带着外来客先去探看具体位置。
“族中圣物其实是一把剑,但却是把很奇特的剑。因为在平常的光线下,你不容易看到它。”
“看不到的剑?”
女祭司点头:“此剑名水焰,无形、无迹如水,炽猛、灼热似焰。据说此剑是天地自然雕琢,产自一种名为芙蓉晶瘴的有毒深泽中。”
外来客若有所悟:“昔有火精剑,云其出处之山有瘅毒,不可轻为采取。想来水焰也出自同理。”
女祭司展开手掌,掌上躺着一块幽幽发亮的石头:“此石能在暗处发光,它的光虽然不强烈,恰能照出水焰的行迹。”
接过萤石,了然的外来客将它在指间翻转了一遍,温润的光芒流转在女祭司狰狞的面具上:“这么说来,特殊的荧光可以揭开矜持的面纱。”
被客人的风雅打趣所感染的女祭司目光微微闪动,这时两个族人送来了客人需要的东西,是两坛子自酿的土酒和一大捆绳子。
外来客当即打开了一坛,浓郁的酒香立刻飘荡出来。听到外来客毫不吝啬的夸赞,女祭司眼底现出笑意。她拿过酒碗,亲手倒了一碗递上。
外来客除下斗笠,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看到客人完全显露的面容,在场的几个族人都失去了语言。
傲然的美貌中散发着独特的散漫和洒脱感,连饮了几碗后,他眯起修长的眸子:“拜这好酒所赐,现在我全身都暖起来了,埋进雪里也不会觉得冷。把剩下的都搬上船吧。”
“请等一下。”女祭司叫住了转身欲上船的外来客。
穿着和族人相同的宽大黑袍,唯一不同的是女祭司的衣袖上缝制着大量的纹饰。没有去顾及那些费神的刺绣,她从上面用力撕下一长片,让外来客伸出手,仿佛他受了伤般替他一层层紧紧包裹起来:“水焰还有个别名叫魔吻,它切开的伤口不会愈合,你务必要当心。”
体会到女祭司的那份细心和担忧,外来客柔和地答应她:“我会。”
包扎完毕后,女祭司依旧低着头:“贵客叫什么?”
想必她为她现在才想到询问客人的名姓而感到忸怩,外来客早已发现她尽管身份甚为尊崇,却还是个稚嫩的年轻姑娘。
“我叫卓仙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