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二十一章: 鬼市(中)(1 / 1)
“杨姑娘,你别再闹了!”
仙衣附近忽然突兀地站起两个人,扯掉连头脸都蒙住的破烂斗篷,露出了一身劲装。之前谁都没注意的这两人,一个高壮一个枯瘦,说话的是枯瘦的那个:“你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仇?”
仙衣下意思缩了缩脖子——张宝来和童占祥,当初在楚蝶的赃船上曾朝夕照面的两个人!他们竟然也混在商客当中。一回到陆地,这两个人犹如虎归丛林,身上的悍匪味道益发彰显。
相对于两人的杀气腾腾,少女发出了连串欢愉的清脆笑声:“你们终于肯出现了吗?”
“冒充我们抢掠,不断抹黑我们,弄得鸡飞狗跳,杨姑娘,你到底想怎么样?”童占祥怒气勃发。
不无得意地眯着弯弯的笑眼,少女的表情说不出的妩媚可人:“都说入伙要纳投名状,倘使觉得小妹表现欠佳,可以再给小妹几天时间,担保可以教你们刮目相看。”
张宝来拖住将要跳起来的童占祥:“杨姑娘,我劝你,好好一个世家小姐,不要来我们这里搅混水,速速带着你的人离去,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要是碰伤点胳臂腿,不是好玩的。”
“谁和你们玩?我认真要入伙,要么就带我去霜石城,要么咱们就继续耗着。”少女闪动着大眼睛,“我还替小蝶找了不少好药材,你们就不想他好起来吗?”
至此仙衣确定了两件事:一是楚蝶果真伤重不起;二是,他果然是此处铁砂岭霜石城的头目。
想到楚蝶奋身保护自己而伤重,仙衣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张宝来叹息:“小蝶的事不用你操心,他说过叫你躲我们远点儿。你也别异想天开了,我们不可能……”话未尤了,少女已沉下了脸,扬手打了个响指:“既然如此,我留这帮商客何用?全都杀了!”她的部下十分听话,齐刷刷抽出腰刀,便向目定口呆的商客们兜头砍下。
童,张二人想不到她说翻脸就翻脸,阻拦不及,已有好几个商客倒在血泊中,仙衣见状躲过砍向自己的刀,顺势搭住这人手臂借力拖下了马,将刀夺在手内。
刀一入手,心里就叫了声:“不好!”暗悔出手太快。果见一众人等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就连童、张二人都现出疑惑之色。少女怔了怔:“拿住他!”
仙衣反手抛刀,趁逼近来的骑士们躲闪之际,翻身上了无主骏马,一兜马缰,直从张宝来头顶越了过去。
事出突然,皆之商客们哭天抢地,都朝四面八方连滚带爬逃命,仙衣早沿湖跑了下去。少女也不理会,只命部下:“别给他跑了,可能是奸细!”童、张二人也抢过两匹马紧追不舍。仙衣一面狠狠打马,一面回头望,见逼得甚紧,便调转方向尽量朝树木多的地方跑,希望依靠密集的障碍摆脱追兵。
追赶众人见状,从各个点进行包抄,追了一阵子,童占祥道了声:“不对啊!”,只听蹄声反越去越远,一个眼尖的嚷道:“马上面没人!”张宝来闻听勒住马,抬头看向头顶,遮天蔽日的古树伸展着连绵的绿色华盖,树干粗大直如道路,交错相连。张宝来若有所悟,吩咐人分散追赶。
绿波轻巧地顺着一线涌动,大约潜了半里多地,仙衣方从水里浮出。追兵应当都被引向了反方向,仙衣长长吐了口气,方直起腰,忽听耳后有拉动弓弦的声音。
一连串细小的水坑出现在仙衣连番躲过的地方,随后,以灵巧见长的张宝来又迅速搭上三支箭,扣着弓弦道:“接下来我真的要瞄准了。”
仙衣不动了。
“狄飞的奸细,想通过那个小丫头得到些什么呢?弘农杨氏的小姐,我们是招惹不起,难道狄将军,想要和那位怪脾气的杨阁老较量一下,把他的女儿也当贼拿了?”张宝来耸肩而笑。看到转过身来的人,他呆了呆:“嫂子?”
被他一叫,仙衣才想起伪装一定都被水流冲洗干净了,登时十分尴尬,眨了半天眼,也没想出措辞。
“嫂子怎么会在这里?”张宝来跳下马。
“小蝶他——,还好吗?”仙衣勉强笑道。
张宝来露出苦涩的表情:“谈不上好……”
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宅院,深藏在众多巷陌之中。屋子不大,前后两进,小院落里还有口井,但是门窗紧闭,到处弥漫着一股尘封和发霉的气息。
仙衣掩着鼻,跟在张宝来身后进了院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着来。按理说,她本该回客栈找到那个跑腿的少年,给他一点小钱,跟他换取卫幽和花慕容送来的线报;她本该想法子混进黑胡族的寨子,去和他们会合。
找到忘川固然重要,然而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的那个人竟然重伤不起,在没有亲眼确认之前,无论如何她也放不下。
想到他此刻的状况,心情就变得十分沉重。虽然一开始两人总是摩擦不断,磕磕碰碰,到现在关系也算不上好,他却在那一刻挺身而出,用自身作为屏障保护了她——保护了这个在他眼里一贯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有钱人家的少爷”。
“这里本是我的祖产,还比较僻静,就把小蝶……”“他为什么在这里,不在霜石城?”仙衣早已满腹疑虑,忍不住打断他,“为什么门窗都封死了?”
张宝来一下蹲在了地上,双手狂乱地挠着头发,半晌无语。仙衣只诧异地望着他。
“其实小蝶在船上伤得虽重,到底是外伤,不甚碍事,只要修养个把月也就能好。后来我们按照你的说法弃船,分头带货物跑路,我和小蝶走一路。运气这个事,真是说不清楚,哎!”他重重长叹,“结果就是我们跑不快的这路被追兵发现,只好藏身在两湖流落来的灾民里。谁知,灾民里头正流传疫病,小蝶被过了疫气,回来就起不来了。”张宝来头整个埋下去,不肯抬起。
仙衣呆住了。
“大夫说这个病,好不好要听天由命,越是年轻力壮,越是会被过上,死得也快。小蝶听说,就不肯在山上呆,说爬也要离开霜石城,不能连累兄弟和众人的家眷。他还不许我们探望,为此下了严令,其实兄弟们谁不来探?只不过乘他昏迷不醒……”
仙衣有些明白了,他之前不说得了疫病,是怕她不肯来。他又哪里知道,她何曾是他真正的妻子?
船上那一个随口玩笑,竟然会是这般结果,她不禁深感命运乖僻。那个有着无畏笑容,又无时无刻像个大男孩一样和她打嘴仗;那个骑在帝王般的黑马上矫矫不群的身姿,和黑色的弯刀似合为一体的不羁魂魄,难道会就这样轻易被疫病带走?
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你当然也可以走,我相信小蝶也肯定不会怪你。”话是对着她说,张宝来看的却是别处。就算亲如父母兄弟,这种时候要走也在情理之中,他不想让对方尴尬。
仙衣径直推门而入。
首先扑面而来的还是那股沉腐的霉味,床榻上的病人消瘦而安详,似乎沉沉入睡,只是呼吸是火热的,热得似能灼伤人的皮肤。身下的枕头被氇全被汗水打湿,染出让人心惊的姜黄色。他的眼眉上甚至还留着仙衣那时抽出来的鞭伤,快褪色到看不分明了。
环顾四周,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不曾像贺兰那样习得医术,却给她充当过下手 “你回去找两个有年纪的人,叫他们来帮我的忙。”张宝来连连摇头:“别人就算了,是我把小蝶带到流民里头的,全都是我的错。你要用人不需要叫别人,就是我吧。”仙衣知道拗不过他,便开了张清单,叫他把单子上的东西都买回来,张宝来看时,都是些生活琐碎,加上大量的胰子和药草。
张宝来出门后,仙衣先开了窗户门,挽起袖子,扎上手帕遮住口鼻开始丢东西,把一切视野内的布帛杂物全都清理进了院子,包括病人的被氇床单,搬动的时候黑刀的主人也没有反应,若非身上的热度,仙衣要以为搬动的是个死人。
从箱子里找出干净的床被换上后,心里盘算着在哪里点把火,把这些沾染了疫气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不能烧的东西,只好动手清洗。家具碗碟和地板,用烧得滚开的水洗了一回,正好张宝来采买回来,见了诧异,本以为小蝶这位来历不明的妻子是他不知道哪里拐来的闺秀,看言谈气质,搞不好也是个世家出生,生火烧水的事情,是决计做不来的,想不到她竟然做得很利落。
从前师从李夜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仆妇佣人,走到哪里都是三个女孩子学着动手打理,就算野外也难不倒她们。用李夜氓的话来说,多学一样东西,便多一种生存之道,鼓励她们什么都问,能学就学。
虽然某个现在躺在那里的人认为她事事需要人伺候,活脱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少年船王却并未反驳。让敌人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也不是什么坏现象。
原来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把他视为敌对关系,相对他的大度,自己果然心胸狭小,仙衣不由微微苦笑。
药草和胰子都是拿来蒸煮每日用过的东西,仙衣仍旧用大锅熬煮起来,一面调了碗蜂蜜水,让张宝来拿进去喂给病人。
好容易张宝来喂了点进去,倒漏出来一大半。仙衣看时,黑刀的主人又汗透重衫。“你必须每天帮他擦身体,出汗多了也要擦,每天换一次床被。擦好的布,换下来的衣服床被都烧掉。”在张宝来询问之前,她快速说道:“其实我和他只有几面之缘,根本不是夫妻。在船上他信口胡诌,是为了帮我躲过巡查的官船。”综上所述,因此贴身的事情只好请你来做了,仙衣一撂手,故意不去看张宝来拼命眨巴的眼睛,不管他有多少问题,信与不信,她一概不打算回答。“我有点累,下面就交给你。”说着便走出了内室。
趁着张宝来照顾病人,仙衣抽身回到客栈,找到那男孩写了张条子给他送去卫幽、花慕容处,又给了几个钱犒赏他。
疫病没有有效的方子治疗,只能以防范为主。在海船上也有不少疫疾流行的先列,由于环境局限,旅途漫长引起的物资匮乏,为了不让别的船员也被传染,有时候只能为未死的病者实行海葬。后来为了避免这种残酷的方式,大家除了找各种措施以备不时之需外,都竭力保持船身的洁净,保证饮水不会腐败,多准备持久性强的水果。
即便把以前积累的知识都实施起来,仙衣也不能觉得心安,更不能保证自己不被过了疫疾,她希望她能稍有帮助,眼前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而为。
感觉胸口有一团郁气,仙衣一面挑亮烛火,铺开纸笔,一面瞧了瞧几天来毫无起色的病者。期间黑刀的主人也睁了一次眼,仙衣唤他,他只是两眼通红,神情疲惫而漠然,仿佛认不出她是谁,接着又昏沉过去。仙衣见此情景,不觉有点想哭的冲动,无力感将她完全吞没。
也有一个霜石城的郎中来看过,生得贼眉鼠眼,十足猥琐,本姓邬。他搭脉的时候倒像换了个人,仰着脸,皱着眉,念念有词,莫测高深。据张宝来说,邬郎中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很多兄弟的命都是他从阎王那抢回来的。末了,虽然没有说好一点,他倒也没说更坏,对干净到散发着淡淡胰子香的地板点了点头,说下回再来看,就弓着背上了他骑来的那匹瘦马。
要是自己也被过了疫疾,不能不对轻车港没有个交代。仙衣在灯下写了两封信,封好后,想着是否就叫花慕容送回轻车港去。他会不会去?此举对他有利还是无利?——狄飞不知道去了黑胡族没有?要是她不在,想必卫幽应该守诺,不是对她,而是对他之前的朋友。花慕容就不好说了,有时候,仙衣认为自己完全能猜测他的想法;有时候又没有把握,他对她究竟是什么看法,她还是无法捉摸。
要是慢慢磨没用,索性就求他吧。父亲的那个女人,名份是妾,其实过得连奴婢都不如,可怜她并不记恨,一直替仙衣早早去世的母亲照顾她。在这件事上,仙衣想不通父亲为什么那样执拗,为了阿沅夫人,也为了花慕容,求他又何妨?
这日仙衣趁张宝来推车出去烧东西,照旧给厨房的大木桶倒满水,准备好好清洗自己。又怕他突然回来,拉过一个旧屏风挡在门口。正低头拉开衣带,猛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肩膀,吓得仙衣魂飞魄散。一回头,竟是楚蝶,想着他根本起不来,就没防范他,谁知他会站在这里。
仙衣看他能站,不免有些欢喜。黑刀的主人却带着发怒的表情:“你怎么在这儿?”感到他握住自己肩膀的手全无力道,仙衣又暗暗难过,嘴上却道:“我不是你老婆吗?”
楚蝶没有因她的玩笑动容,锁紧眉,满是是隐忍的表情:“搞什么?你赶紧给我离开!”仙衣不想和他争执,但是只要面对的是他,她就管不住自己:“好啊,那就想办法把我赶出去,你试试。”
看上去想伸手推她,却整个人扑倒下去,黑刀的主人无法自控身体。仙衣抓住他,尽管缓和了他的坠势,依旧和他一起摔进了旁边的大木桶。
正在狼狈不堪,院门突然响起敲击声,一阵紧似一阵。张宝来应该不会敲门,邬郎中也绝不会敲得这么山响。
“有人没有?屋主出来!”喊了几遍,见无人应门,院门被粗暴地撞开了,乌压压的一队黑袍侍卫,都带着刀,也不说话,一进来散开包围了屋子,才要搜索,想是听到动静,打着眼色凑近厨房,一下推开了门。
只见矮屏风后,一个面带惊惶的女子吃惊地扭过头,长发湿润,肤洁胜雪,微张着檀口,半露着一个肩膀,吓得瑟瑟发抖,睫毛上尤带着晶莹的水珠。屏风地下漏得全是水,还泼出来一些花花草草,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撞开门的侵入者们或许也没想到会看到如此糜艳的一幕,全都失去了呼吸。
楚蝶一只手重重砸在水里,又溅了仙衣一脸水花。仙衣也顾不及管他,只缩紧了肩膀,张着无措的美眸望着侵入者,脑子里却飞快地判断着眼前的情势。
尽管样子慌乱,她天生欲嗔还笑的嘴角表情格外动人。
她不开口,侵入者们也没吱声,却听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娇笑:“你的人全是色中恶鬼吗?跑来看人家姑娘洗澡不算,看了半天还不走。”说着话的少女骑在马上,正是几天前在林中自称杨邀的女响马。
仙衣当然明白她不是女响马,而是弘农杨氏的小姐,杨昂的宝贝女儿。据张宝来说,这姑娘一开始在霜石城下天天堵路,要见小蝶,遭到拒绝后竟然冒充霜石城头目四处打劫,逼迫他们不得不去找她。迫不得已下,告诉她小蝶重病,生死难料,她又想方设法去寻觅良药良医,可见用情已深。只是楚蝶决不见她,就算见她,也未必还有力气回应她。
之前印象里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只当她还小还小,两三年间,就长成一个古灵精怪的大姑娘。既然有杨昂那样的老爹,生出这样敢作敢为的女儿也属应当。仙衣佩服的同时,又有些奇怪:看这些人的服色和她上次带的随从迥然有异,又不是官兵,到底属什么来路?
她也注意到这队人马训练有素,行动迅捷的同时亦毫不嘈杂,他们的首领应该是那位和杨邀并马而立的人。看身形比常人高挑,日头正落在他身后,因此看不清长相,只觉他浑身仿佛披了一层金辉。
即便看不真切,仙衣却感觉到这人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好一会儿盘旋不去。听到杨邀的调侃,他才笑了一笑:“我所以会来扰民,还不是全托令尊的福,要我好好照看你。杨小姐有命,我也自当效劳。不过你确信他在这个镇子上?”杨邀撅起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说话间,有人来报,说在某条街上发现霜石城的张头领,一晃就跑了。那人闻听打了个手势,令随从撤出,杨邀勒转马缰跟在他身后,忽又转头将手指附在唇上,对仙衣飞了一吻。
仙衣哭笑不得,侯他们走干净了,也不及去关院门,先查看楚蝶,见他双眼紧闭,整个都泡进木桶,水几乎要淹到口鼻。想来在摔倒那刻就已昏迷。仙衣忙托起他,看到自己被扯乱衣服,不禁幽幽一叹:“第二次了,你还真是我的冤家……可惜浪费了半桶好汤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