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十九章 两个随从(下)(1 / 1)
自打车窗外的景色由渐次稀疏的屋宇和农田延伸为广袤的荒野后,旖旎的江南风光开始从记忆里退却,替代的是凛冽起来的山势和丛林。
一行人的队伍是两辆马车和一队扈从,前面的马车华丽而舒适,后面的车上则堆满了行李,车上的灯笼都打着“田”字,扈从们的号衣也都是田端家的。卓仙衣望了望那位承蒙他盛情让出了马车,自身和仆役一起顶着骄阳,勉强挪动着肥胖身体的田大老爷,就没法不同情他。
本来他们还在计划怎么从江南第一楼偷偷溜走,而不引起罗然和骆白两方的察觉,这位田大老爷就来了。想必是不甘心,打算在珍货会的尾声给年轻船王一些难忘的教训。
田大老爷自然没想到得到教训的是自己。他已不止一次在后悔,没看出金丝燕不但不是他心目中的佳人,还是个心黑手毒的恶魔,——金丝燕甚至不是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很柔和,但那绝不是女人的声音,当他一下子卸掉田端下颌的时候,还对他笑了笑:“敢乱来的话,就要你的命。”
现在田大老爷一看到金丝燕的笑容,还是一样会脚软,不但脚软,还如芒在背,浑身发抖,每次走得稍慢,就会有一马鞭甩下来,打得他面如猪肝,叫苦不迭。他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些苦,没几天工夫就病起来,脚步虚浮,皮肉松垮,满身的油汗,打也走不了了。他又有狐臭,离得老远也能闻到,花慕容不禁掩鼻:“本想叫他多吃几日苦头,倒熏坏了我。”只得让他去后面和行李一同挤着。
“你怎么打算啊?”坐在车夫旁边的卫幽推开了挡住眼睛的斗笠,一副想瞌睡的脸。
花慕容明白他所指,利用完了别人,别人并不会凭空消失,还有个后续处理问题。田端若直接回江南第一楼,前面的辛苦就白费了。
“依你之见呢?”花慕容问。有时候多问别人问题,不仅能给自己多思考的机会,还能观察对方的性格。
卫幽只瞥了他一眼,简直懒得回答。
不能用的废物要么打发,要么直接处理,他不晓得还有什么好问的。
“虽然只是件小事,要是处置不当,也会变成大事。”
卫幽闻言不禁上下打量马鞍子上看似柔美的少年,看他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来对那位田大老爷心存好感,何况卫幽相信杜鹃的养子也不是什么面慈手软的角色。
“你怕脏?”他猜测。自从上路以来,在能洗澡的地方,花慕容一定会洗澡洗发,除非迫不得已,他也尽量不愿弄脏手。
花慕容对他的暗讽无动于衷,看了看身后的十几号扈从:“你说得对,我不但怕脏,还很怕累,何况,处理尸体也要时间的。”
对这种滚刀肉的性格,卫幽也觉难以下口,便继续用斗笠盖脸,不知是瞌睡,还是在装瞌睡。
仙衣的建议是放这些人走:“毁去装运辎重的车,在前后都没有村落的地方,叫他们脱去鞋袜,只给一日的水粮。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只能放慢速度,等他们顺利回去,遣人来追,只怕早就为时晚矣。”
花慕容笑道:“好主意,少船王看似仁慈,仔细想来,却好不歹毒,比卫幽尤过之不及。”
仙衣被噎得不轻:“我们歹毒,好给你说说你那个不歹毒的主意。”
“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就依少船王的高见吧。”
“……”其实他根本就没想动脑子吧?仙衣暗思这一路南下,自己没有任何资源和信息上的优势,包括连掠在内的扈卫都一个不留回轻车港,一是掩饰她的行踪,次之他们都程度不同地被卫幽所创,尤其是连掠,必须立刻得到治疗,所以她也失去了人力上的优势。而花慕容和卫幽,原本的根基就在西南,而且两人的立场都还晦暗不明,各藏企图,在此等不言而喻景况下,以静制动是最好的选择。
前途会如何,她不愿仔细考量,有时候思虑太多,障碍也越多,人说年少轻狂,又何尝不在述说年少的无畏和勇气?!
古之泽国,今已沧海桑田,而“濯锦清江万里流”的水泽深处,依旧蛙鸣荒草,鱼虫潜游,一片鱼凫之初的开阔苍茫。
只剩骨骼的野牛尸体,被遗弃在苇荡一隅,冲天的血腥气和结团飞舞的麻蝇将一行人吸引了过来。几只在舔舐牛骨的小型野兽逃窜着离开后,他们发现被切割下的牛头放置在三块叠成品字形的大石上,前方插着一束燃尽的香,猩红的血沿着石头淌下,深深渗入此地特有的紫土中,连周围的杂草都染得血迹斑驳。一目了然的祭祀痕迹,将本该充满生机的江畔,涂抹出一股诡异的死气。
这原本该是个足有几十人驻扎的营地,拔营后虽然经过清理,还是会有不少遗留物。卫幽走了一圈,从乱草里拈出半张生纸,上面印着一只黑雨燕,微弱的茶香从纸张上传来,彰显了它一直以来的用途。
“你们可听过雨燕山庄?”卫幽问两个还在营地间查看的年轻人。
两人都摇头,卫幽有些感慨:“毕竟有些年头了,以前在这条古道上,是何等响亮的名号。”
仙衣道:“若说洞室茶路的雨燕帮,倒是略有耳闻,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垄断茶马互市。”卫幽打了个响指:“雨燕帮,雨燕山庄,说得都是一回事!”
所谓“茶马互市”,是从古早的绢马贸易演变而来。是汉藏及其外番以茶易马或以马易茶为主的贸易行为。由于“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因此“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虽为民间贸易,茶马互市却带着明显的政治色彩,唐宋都设有专门的“互市监”和“茶马司”,本朝也沿袭“茶马司”,更为严格地控制茶叶的产销,在各地设立买茶厂和卖茶厂,卖茶场按国家规定的价格全部收购茶农的茶叶,茶商必须向茶场买茶,不能和茶农直接交易。官、商、民一律禁止私贩,许人告捕、治予重罪。买茶场隶属属茶马司,各地方官吏均有监督职责。
茶马互市,在满足国家军事需求的同时,也以此作为加强控制边陲民族,巩固和安定边防统治策略,也算是对外羁縻政策的一种。
“既然卖茶厂负责收购,就难免会出现愚污官吏,欺上瞒下,罔顾茶农的利益,勾结朋党,从中牟利,甚至于接二连三闹出了人命,茶农怨声载道。这样一来,就惹恼了一个人。”
此刻三人利用留下的柴草点起篝火,暂时休憩整顿,吃点东西,一面听卫幽说那雨燕山庄。
“此人姓燕命燮,世代书香,极殷实的家底,家里有人做官,也有人经商,到他却爱耍枪弄棒,结交的都是些豪杰。这燕燮一时愤然,先是替茶农请愿,请愿未果,他鼓动茶农屯茶不卖,对抗暴吏,期间散尽家财,为贴补茶农损失,因此各地茶农,都肯听他号召。”
“双方僵持期间,为首的一员大吏,突然莫名暴毙,知情者都说是燕燮的手段。上面来查时,他也算手眼通达,竟轻轻揭过,还检举了不少贪官污吏,使得茶马互市,一时恢复清明。”
“燕燮结识晋商,交好茶农,在乔口设庄,走洞室茶路,水路自麻溪到汉口,陆路再由骡马驮运向北,最北竟到俄罗斯国,辟出一条生财茶路,不久已将前番散尽的家财,成倍地聚拢回来。他为人既仗义,又有钱,底下便人才济济,用的驮马也是最好最快。这些人往来一次数千里,脚程极其迅捷,他们首领又姓燕,世人便将长途飞行最快的雨燕来称呼他们。久而久之,燕燮在乔口的庄子也被称为雨燕山庄。”
“摄于燕燮威名,官吏既不敢再行侵渔,民间犯禁者却相对开始踊跃,往往突破政府的禁令私下贸易。其间不乏顶冒雨燕山庄之名者,拉帮结派,成了气候。别人混淆不清,也称这些人为雨燕。茶马贸易制度由于这些人崩坏日甚,久而久之,自然也给燕燮带来了祸端。”
说到这里,卫幽瞧了瞧仙衣:“当日的燕燮,和如今的令尊一样,都是雄踞一方,身边拥有许多有能力的干将。他喜欢结交朋友,只是有点不挑嘴,连一些恶名昭彰的流寇匪类,也一样结纳。对冒着雨燕帮名号的那些人,只说老百姓讨口饭吃,很是不易,别人愿意打着我的名号,也是看得起我燕某。官府表面客气,内心对他的忌惮,自然不言而喻。”
仙衣只是沉默。
“围剿是突如其来的,官府罗织了几条罪名,调了近千兵马,其中不乏勇将,将燕燮及其党羽都抓了起来,包括燕燮的两个儿子在内,可说是一网打尽。据说那燕燮天生神勇异常,数次突破重围,如非因妻儿老小投鼠忌器,几乎就被他走了。”
“官府知道他声望高,罗列的罪名也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不敢公开处刑。据说燕燮父子都被秘密杀死在牢里。”
仙衣不禁叹息,燕燮的结局不问自知,只是不忍听闻。她目光落到卫幽手里的桑皮纸上,问:“难道这只雨燕,是雨燕山庄的徽记?你不是说燕燮和他的党羽都一网打尽了吗?之后胆子再大的人,应该也不敢再冒认雨燕才对。”
“不但不敢冒认,更不敢用印有当年雨燕记号的茶包,说明当时还是有余党遗漏逃逸了。”卫幽断言。
“这个余党,会不会是骆白?”花慕容忽然开口。
他会说这句话,是因为他们曾在偶然的机会,从密林间窥见骆白带着一队人马在扎营,人数和扎营方式都和眼前相似。初时他们都以为骆白追了上来,立刻悄悄退走,故意绕了点路和骆白的人拉开距离,一来二去骆白很有可能赶到前面去了。
仙衣转向他,要说江南第一楼的老板骆白,花慕容和他接触的机会或许比他们都多,应该更了解他。
“我怀疑,他根本不是来追我们的,他可能另有其他目的。”慕容指出,“两次了,都在荒僻的野外扎营,他好像比我们更怕碰到人。”
仙衣赞同他的说法,从骆白和楚蝶之前的恩恩怨怨中,看得出骆白似乎有求于那个男人,就互相勾结劫持珍货会看来,图谋还不小。
她微微叹了口气,想起那日在炮火里受到的保护,要是他真的为此受伤,仙衣会觉得有所亏欠。她并不喜欢亏欠别人,尤其是亏欠后还可能无法偿还。
集镇约莫有百来户人家,正是午后太阳最炽热的时候,通往集镇的砂石路泛着有些刺眼的灰白,路边的灌木里,只有几个小孩在钻来跑去,因此当一辆马车驶入集镇的时候,好奇的小孩们立刻围拢上来。
地方谈不上繁华,却已是附近比较大的一个集镇,也算小有名气,馆驿客栈都还齐全,镇子上的人也见过不少南来北往的住客,小孩们为此都学得精乖,知道怎么才能赚点糖果钱。
不久后一个说话向来清楚明白,还能说两句官话的女孩顺利拿到了指路的铜子儿,另一个嘴慢了点的少年正飞奔去通知客人们将去的客栈。他家本就替这家客栈供应猪肉的,乘马车的客人一来,总能再进点货。他一边跑,一边还在回想点手招他过去问话的那位爷,满身的星霜,掩不住他原是位干净漂亮的贵人的实情。之所以认定那是位贵人,因为他还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那一种风华气度,也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人,害他一张口脸就红了,完全忘记了该说的话。后来马车里的女眷也探出身来,笑吟吟问他事情,他的嘴巴和耳朵都彻底不管用了,只会张大眼睛呆呆看着,幸好那些贵人都没有生气,那些同伴们也都没有耻笑他,他们多半都和他一样了。现在他一边埋头奔跑,一边满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贵人是多么美丽啊。
客房很小,好在旧得褪色的木板地打整得干干净净,四周墙壁也是木板,整个客栈倒像药房的柜子,一格一格数不清的抽屉笼子,还有不少转角暗格,由四四方方的大木桩支撑连接,不记记清楚,就找不到自己那间阁子,隔壁说话的声音倒是听得很明白。花慕容不管那许多,叫送热水洗澡,哗啦哗啦里面就水声不断,路过的卫幽见他门尚虚掩,水都渗出淌到过道地板上来,不由便有一种错觉,要是谁起意推门进去,多半会看到一个长发的绝色背影,而这背影一回头,却不是美女,而是个头上长着狐耳的生物,突然张口吹出一股子轻烟——
是继续观望,还是去探探那个人的口风?卫幽忽然有点举棋不定。
那个人虽然病重昏聩,然则身为一教之主,对于花慕容这样醒目的存在,不会没有察觉。只是自己一去,在这个敏感的当口,肯定会让人起疑。
那人还未就此病死,骆白、潇湘碧、怀青这些人已经明里暗里争得不可开交,自己一现身,难免会卷入权利的风暴。
花慕容的目的会是什么?得到忘川,替帝女杜鹃争一席位?只是杜鹃隐世已久,早已显露出放弃的态度,没有道理再把自己陷入争端。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只听窗棂子声响,慕容拿着个铜盆,把一盆洗头发的水泼到外面,一回头发现他坐在转角的廊下看自己,便挽着湿发,望着他微微笑着,嘴里一字一字,念了八个字,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等他在窗口消失了片刻,卫幽才猛然参悟,那八个字是:“白碧青幽,不死不休!”正是教内近来流传的一句谶语。
一下被戳中心思的卫幽,低着头闷笑了好一会儿。——不愧是他看中的人,看来骆白那几个,就要有新的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