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1 / 1)
唐淼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的。那声音极其细微,像窗外风从枯枝间划过,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
她睁开眼睛,毫无意外的,眼前是一片浓重的暗。认真倾听,那团墨一般的黑暗中隐隐有些和往日不同的东西,让她身体情不自禁地凛了凛的东西。
一贯清冷的暗夜,不知不觉中潜入了不速之客。似乎听到它们浑浊粗重的喘息,似乎看到它们默默收敛着的爪牙,以及在黑暗中窥视的贪婪嗜杀的眼睛。
木头猛然惊醒,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往她身边缩了缩,乌亮的眼睛中隐隐有一丝恐惧,“怎么了,阿淼?”
一双清澈的眸子闪着寒光,唐淼抿了抿唇,沉声叫道:“岱委。”
帷帐上的流苏被风拂动似的轻轻荡起,青衣的女子眨眼间立在床前,安静的宛如从未离开过。
唐淼伸手把枕边的镜子抱入怀中,冷冰冰的触感使得她裹在棉被中的身体颤了颤。缓缓坐起身来,她沉静地看着岱委:“怎么了?”
岱委沉默片刻,“司徒夫人临产。”
纤弱的女孩垂下眼睛,喃喃,“是么?只有这些?”
“长安城中的魔类,正朝司徒府赶来。”望着衣衫单薄,□□着双臂搂住铜镜的小主人,岱委微微垂首,语调中多了丝恭敬。
唐淼有些诧异,将下巴缓缓放在那面镜子上,不动声色的凝视对面的女子,“为何?”
岱委怔了怔,有些失神。
这孩子她……不是看不到的么?为何那双眸子中的光芒如此慑人?是因为……怀中那面栖息了魔神的铜镜?
“岱委。”女孩的声音冷彻,“怎么了?”
岱委垂首,坦然答道:“不知为何。”
唐淼挑眉,“不知?”
门外隐隐有些骚动,闭合的门缝间闪烁着惨绿色的光芒,像无数猛兽贪婪阴冷的眼睛。窗外似乎有什么的东西一边粗重喘息着,一边焦躁的磨爪子。
“刺啦刺啦”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清晰,有些刺耳的痛。
岱委神色一寒,那些东西,按捺不住了呢。当下冷笑,真是好大的胆子。
“主人,请允许我先处理掉外面的东西。”青衣的女子垂首恭敬地请命。
唐淼垂下眼帘,微微一笑,抬起白皙瘦弱的手指阻止她,静静说:“不,我去。”
说着,从榻上下来,赤脚踏在地上,往门口走去。
“阿淼!”木头有些心急地叫住她,“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唐淼回头,嫣然一笑,“不会逞强的。”
岱委默然,伸手将房门打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一种久违的气息迎面拂来。刹那间骨骼中有什么东西惊恐地尖叫起来,唐淼苍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
那气息,那种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气息,叫做妖气。
月华如水,天空竟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大雪。月光从打开的房门间倾泻而下,洒在门内抱着铜镜的女孩身上,在地上映下一道纤瘦的影子来。
那女孩一双清澈的眸子,坦然无惧的直视着对面。
这是林素雪第一次见到唐淼。
那时的她,亦不过是个刚修炼百年的狐妖,仗着天生的九尾,妖力要比同族强悍许多,所以处事间难免有些自得。这次嗅到古镜中魔神的气息,更是不顾同族长老的劝说,执意要过来探个究竟。
长老说,魔神多日前已至长安。但为何,直至今夜才散出气息?看来身边那些鬼魅魔物也都是被魔神吸引而来的……
很好奇呢……不知道魔神选择了什么样的人做……傀儡……
初初见到这女孩的刹那,她和在场的其它妖怪魔物鬼魅一样,吃了一惊。想不到魔神居然选择了这样一个女孩……
这么纤弱的孩子,面对如此的阵势,居然依旧镇定,清冷的眸子寒光熠熠,紧抿的嘴唇隐隐含着一丝威严。
倏然间,那孩子笑了笑,轻声唤道:“饕餮。”声音柔软稚嫩的仿佛一出口就会被风吹散。
林素雪大吃一惊。饕餮,她居然可以召唤饕餮……那种上古的恶兽……
尖锐的对着唐淼打量的视线顿时缩了回去,四下里寂寂无声。月下,风弄着雪,翩翩而落,地上皎洁的一片白色,映着月色,美得有些恍惚。
月夜白雪,依然是月夜白雪。
饕餮恶兽也并没有随着那声稚嫩的呼叫立刻现身。四下里无数通红的眼睛有些被激怒似的,重新亮了起来,低声的咆哮中,猎猎狂风夹着飞雪朝冲唐淼袭去。
林素雪暗暗撇了撇嘴角,低等的妖物,也只能如此了……
岱委微微蹙眉,广袖轻扬,夹杂着凌厉杀气的雪花在距离唐淼三尺之外悠然落地。
“饕餮。”纤弱的女孩再次开口,唇角的笑意减淡了些,声音也清冷了些。
回答她的依然是静寂,雪花落地时的沙沙轻响。
女孩微微蹙眉,用力握着手中镜子的手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扬声肃然道:“饕餮,还不出来,想受罚么?”
话音未落,“啊呜――”一声震天的咆哮,平地浮现一只黑色的影子,漫天的雪花因为那声咆哮,惊乱的蝶般倏然间窜到着四下舞动。
树上厚厚的积雪,哗啦啦地往下落,胆气不足的小妖鬼魅们,已然魂飞魄散。
巨大尖锐的角,阴冷狠厉的目光,这庞大的像狼一样的妖兽一出场就震慑住了所有的魔物。暴躁的踢着地上的雪,它低头冷冷俯视那召唤它的女孩。
林素雪朝后退了退,按住拼命跳动的心脏,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被钳制住的无力感朝她袭来……
这就是上古凶兽饕餮……饕餮……
唐淼扬起头,迎着它的目光,冷冷的与它对峙。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岱委伏在她耳边低低唤了声,“主人。”
惊醒过来发现,院落里,屋脊上,那些匍匐着的阴影不知何时都消失了。
饕餮也不见了……
“阿淼!”木头黑亮的眸子中盛满担忧,仰头叫她。
按着突突作痛的太阳穴,唐淼疲惫地冲它笑了笑。酸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到全身。那只怪兽……果然不是那么好召唤的……
疲惫地抚了抚额头,她感觉到怀中冰冷的镜子居然有些发烫。
“呀――”岱委低低一声惊呼。竟然也有让这冰冷的女子动容的事情。
“主人,”岱委注视着她怀中的镜子,声音有些颤抖,“古镜,在发光,红色的光……”
唐淼怔了怔,是么……
……她……看不到……
这镜子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永远也看不到……
“为什么会发光?”唐淼赤着脚站在地上,舞动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有些冷似的,她微微颤了颤。
一阵风中带来远处些微噪杂,唐淼蝶般的睫毛颤了颤,司徒夫人临产……
难产……么……
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中的镜子,镜子的反常,和这个有关么?血和生命,唤起了它的魔性……
月渐渐被风吹起的迷离的雪掩住,一片模糊。
这样的夜晚,司徒府中红灯摇曳,遥遥望去,整个府院恍如罩着一层血色。脚步匆匆的嬷嬷婢子们,面上焦灼不堪。
四个时辰了,四个时辰了胎儿还未出生……可怜的夫人呀……
风雪中红灯摇曳,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没有人注意,在司徒夫人门外那片灯光照不到的小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亮闪闪的眸子在暗夜中格外夺目,静静凝视着门内。
女子声嘶力竭的□□越来越低,压抑在府中的沉闷气氛也越来越重。
唐淼有些按捺不住了,方欲站起身来时,握着镜子的手被人按住。
岱委的一贯冷淡的脸色在红色灯笼的映衬下,仿佛有些沉重。“主人,还请三思。”
唐淼不解地侧头看她,“为何?”
“生老病死,天命承载。主人还是不要插手。”
“唔。”唐淼低头微笑,默了默,轻声问道:“如果我非要插手,会如何?”
岱委神色如冰,语气亦如冰,“只怕会折寿。”
“折寿……么……”阴影中女孩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呐,寿命这种东西,我本来都已经没有了……现在想来也不会多,再少些又如何?”
说着,笑靥如花的把那面镜子举过头顶,一层水般莹润的银色光泽在房间里一闪而过,而后响起让所有人都缓了一口气的清脆的婴儿哭泣声。
“夫人,夫人,小少爷出生了……”
“小少爷出生了……”
唐淼忍不住的微笑,把镜子重新收回来。纤细的手指平摊在镜面上,她清晰的看到里面困着的那个小东西的模样。
浑身漆黑,那小东西一双血色的眸子,闪耀着阴冷嗜杀的光芒。耳朵又尖又长,掩在黑色的长发间。从背影看,恰如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可就是这东西,刚才在司徒夫人房内放声大笑,司徒夫人在这笑声中渐渐失去生机。
“姐姐,姐姐。”那小东西眨了眨眼睛,欢欣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
隔着镜子,它自然触摸不到,可唐淼还是怔了怔。
“魍魉。这东西的名字叫做魍魉。”岱委淡淡解释。
“魍魉……”唐淼喃喃念着。
那小东西越发欢欣,俨然地手舞足蹈起来,“姐姐,姐姐,我难过,姐姐,姐姐,我要出来!”它在镜子里面拍打着镜面,委屈兮兮地看着她。
“阿淼,不要……”
木头刚想开口提醒,却见唐淼视线淡淡转到自己身上,淡淡笑着说:“不要心软对不对?”
木头颔首,“你知道就好。”
唐淼伏在镜上咯咯地低声笑着,笑得木头渐渐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许久之后,那女孩清澈的眸子重新凝视着它,呓语似的轻声喃喃道:“我怎么会心软?我是最狠心的人了……”
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还未消失,她双手扣在镜面上,冷冷吐出一个字,“灭!”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恍然间响起又消失,风再次吹了起来,呼呼作响。红色的灯笼依然摇曳,不过现在,是欢悦的,喜气洋洋的摇曳。
怎么会心软……从吴郡到长安这三个月,她忍受了多少的磨难……
那些蓦然出现的妖孽,管她叫主人,说她是魔神选中的继承人,说那面令人厌恶的镜子里,栖息着魔神的神识……
说,上古时期,在黄帝与蚩尤的战争中,蚩尤战败被杀。于是,那股戾气连接着其它蚩尤麾下被杀的妖物的妖气一起被封印在一面镜子中。
那面镜子,就是她怀中的这面。
那些妖物,或者语笑嫣然,或者狰狞青面,或威逼或利诱的逼她交出镜子。
可是,没有了镜子……她就是瞎子了……她会什么都看不清楚的……
于是,鲜血,泪水,刻骨铭心的痛楚,一次一次,教她记住了什么是妖,教她记住了如何摒弃多余的善心……
她厌恶那些东西,厌恶……
身边蓦然涌来一股森然冷气,唐淼冷得瑟瑟发抖,缓缓抬头望去。门口,不知何时,静静站了两个穿黑衣的人。
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瞅着她,一股股越发冰冷的气息就从这两人身上发出。
“岱委……”唐淼有些无助地抱住肩头,蹙眉唤道。
不过眨眼之间,那青衣的女子就不见了……
瑟瑟发抖,唐淼低头用力抱住自己,好冷……
手臂突然有些濡湿的热,微微侧头,木头正一下下舔着她。见她看它,顿下动作,黑色的眼睛关切的看着她,轻声道:“好些了么?”
怯怯抬头,眼前的两个黑衣人已经消失了,就像他们来时一样。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风拂着几片落雪,静静旋转。
木头叹息,“阿淼,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刚才那是鬼差。”
“你怎么知道?”用力抱着膝盖,她怔怔地问。
木头若无其事地摇了摇落上雪花的身体,轻描淡述,“我见过很多次。”
唐淼呆住,很多次……眼前蓦然间浮现一幕幕染血的画面,对了,乱世呢,乱世……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头顶静静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唐淼有些恍惚,抬头望着他,默不作声。
那人笑了笑,也蹲下身来,仔细端详她的眼睛,柔声道:“阿淼,你的眼睛,当真看不清楚么?”
朦胧的灯光下,那人眸若寒星,竟是杨惜。廊间垂挂的红色灯笼随风吹得来来去去,杨惜清俊的侧脸就那么在唐淼眼前明明灭灭。
咬了咬下唇,唐淼试图站起身来,哪知道蹲了太久,膝盖酸软无力,匍一站起,就直直朝杨惜栽了过去……
杨惜猝不及防间被她扑倒,两个人一起跌在地上。隐约间,鼻尖嗅到一股极淡极清雅的香味,唐淼脸刹那间灼烧似的烫,迅速朝后退去。
杨惜低声轻笑,“看你这丫头瘦瘦弱弱的,怎么力气这么大。”他视线落到唐淼失手摔落的镜子上,微微挑眉,“这是什么?”说着,伸手去拿那镜子。
“不――”唐淼悚然一惊,猛然间跳了起来,伸手去抓。但到底是离了那镜子,眼前一片黑暗,慌乱间判断错了方向,镜子被杨惜拿了过去。
“还给我!”唐淼叫了起来。
杨惜默不作声,坐在地上翻开那面镜子,一股凛冽的寒气从镜中迎面而来。如水的镜面中,他的眉眼清晰地映了出来。镜中那人,冷然犀利的唇角微微扯出一弯妩媚的笑意来。
赏玩似的随手将那镜子翻了过来,心底不由得吃了一惊。可真是华丽呀……
镜宽九寸,镜鼻是一只蹲伏的麒麟。环绕镜鼻划分出龟、龙、凤、虎四个方位,四方之外布有八卦,八卦之外有十二时辰,其外又有二十四字,绕镜一周。
“阿淼,你们家传的镜子么?”带着笑意的声音扬了起来,杨惜抬头淡淡扫了唐淼一眼,而后,整个人怔住。
明灭的灯火下,那女孩,半跪在地上,表情惶然凄迷,大大的眼睛中一连串晶莹的泪在风中簌簌落了下来。
眉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皱了起来,他声音放软,“阿淼,你这是为何?”
“镜子――”语声微带哽咽,女孩向他伸出一只手来,白皙瘦弱的手臂使得这女孩看上去纤弱很多。
杨惜眸子眯了起来,若有所思的神情自眼底滑过,缓缓道:“阿淼,我在这里。”
女孩伸向走廊外的手怔了怔,低声黯然道:“我看不到……”
杨惜把镜子放在她怀中,见她泪水满面的样子,忍不住俯身,小指轻柔地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柔声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温柔的话语,还是因为低垂的注满了柔情的眸子,唐淼微微有些恍惚。
清淡好闻的味道再次在鼻尖扩散,一直缭绕着那人的煞气突然间消弭了……
彼时的杨惜只知道心中不舍,看不得她落泪的样子。又怎会知道,今夜她泪水莹然的样子,竟是整整伴随了他一辈子。
镌刻如心中一般,无论如何都擦拭不掉的深刻……
几日后,司徒家家主司徒穆德为小儿子起名为司徒端。
木头若无其事地将这件事告诉唐淼时,她正在窗边抱着膝盖发呆。然后,嘴角慢慢扬起,清秀的脸上浮出莲花般素净的笑容,“司徒端,呵呵,好名字,阿端阿端……”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叫阿端的男孩子,时时尾随在她身后,声声唤着,“姐姐,姐姐……”
阿端,阿端……果真是冥冥注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