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阳光明媚,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唐淼慵懒地靠在围栏上,外面是一树开得正灼烈的桃花。风从桃花间吹来,空气中都是那种甜丝丝的香,说不出的惬意。
太阳晒得人暖暖的,她忍不住托着下巴伏在围栏上,缓缓合上眼睛。
司徒端拿着一只纸鸢,大老远望见的就是这副景色。桃花妖娆,树下少女粉嫩的面颊清丽秀美,丝毫不输桃花。偶尔风吹动花瓣旋转着落在少女鬓边,她动也不动,宛如书上轻灵的仙子。
司徒端脚步放轻,一步步慢慢挪过来。
“阿端?”没有睁开眼睛,唐淼轻声唤了句。
“咦?”少年水汪汪的眼睛顿时睁大,“淼姐姐怎么知道我来了?是不是木头说的?”
说着,横了一眼正乖乖伏在唐淼脚下假寐的黑狗。
木头很委屈地抬头,看了看唐淼,又看了看眼前有些无赖的小少爷,乖乖低下头去。
脸颊边浮现一个可爱的梨涡,少女缓缓睁开眼睛,“因为你的脚步。”
“我已经放得很轻了。”锦服的少年有些沮丧。
少女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淼姐姐看不清晰,所以耳朵就格外灵敏呀!”
少年闻言,立刻抛下方才的不快,凑到少女身边,仔细瞅她的眸子。
唐淼微微一怔,七年前,也有人做同样的事情呢。不过,那人可粗鲁多了……
那人已经不在司徒府了,离开许久了呢……心底,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不期然间,似乎又看见他那双茶色的眸子,温润明亮,正像这春日微醺的阳光。
在人前,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少年,谦和沉静,举止得体,只有她知道他那些别人触不到的阴暗情绪。
他们住的很近,于是月光很好的晚上,他常常躺在她房间窗外的走廊上,有一句每一句的谈天。
他说,他本来住在东魏的洛阳附近,因为战乱,和姐姐一起不得已逃到了长安。
说这话时,他语气很平淡,平淡到让人隐约有种痛楚。
是了,大概大家都是在战乱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所以,他对她,才一直有些不同。
每每这样的夜晚,唐淼睡得格外香甜。
呵,想念他略带邪气的笑……
司徒端摸了摸下巴,疑惑道:“淼姐姐的眼睛很好呀。看,阿端的影子清晰的映在里面呢。”
“嗯,”唐淼醒过神来,微微点头,软语道:“大夫们也都是这么说的。”
“那是为什么?淼姐姐看不到东西,会不会很难过?”少年脸色黯淡下来。
唐淼怔了怔,灿烂地扬起嘴角,“不难过,已经习惯了呢。再说,这么多年,看了许多大夫,好歹看得到一些。”她轻描淡述,力图安慰眼前有些沮丧的少年。
――因为,真正黑暗的时候并不太多。只要那面镜子在身边……
“淼姐姐每次说话都看着我,我总以为,姐姐的眼睛是好的。多可惜,那么漂亮的眼睛……”语气中满是惋惜怜悯。顿了顿,司徒端一把抓住她的手,兴冲冲道:“阿端给淼姐姐讲一下外面的事情好不好?”
唐淼失笑,外面的话题,恐怕他知道的还不如自己多。比如说,东魏被北齐取代,齐、梁、西魏之间,征战不断。
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阿端过来,是要给我解闷么?”
司徒端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对了,我来是让淼姐姐跟我一起放纸鸢。”说着,他伸手雪白的小手得意洋洋地晃动着精心编扎的燕子状纸鸢。
唐淼的瞳孔有些惊愕地微微收缩,司徒端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印着几个黑青的淤痕!
那些痕迹,显然不是人类可以造成的。丝丝缕缕的黑色妖气隐约间从淤痕间散出来……
司徒端身后的青衣女子触到主人沉下的脸后,冷淡的神情中微微有些歉意。
“主人,是岱委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她的声音在唐淼心中清晰响起。“小公子去池边赏花,岱委一时未防备,小公子被水底的水妖拉了下去。”
唐淼垂眸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握紧。水妖,水妖……
“岱委已经把它处理掉了。但是,小公子受到了惊吓,是岱委办事不力。”青衣女子垂首请罪。
唐淼默不作声。
因为生辰八字的关系,司徒端这孩子身体很特别,非常容易吸引鬼魅。所以,他刚出生不久,唐淼就央求岱委守在他身边看护他。
哪知道,还是出现这样的事情。最近的长安,似乎越来越不太平了……看来,是时候了吧……
“淼姐姐怎么都不理我的?”司徒端赌气嘴巴,委屈兮兮地瞅着她。
“没有,”唐淼微笑,“我在听风的声音。看看,今天是否适合放纸鸢。”
“适合么?”司徒端眼睛一亮,殷切地望着她。
唐淼微微颔首。
“太好了!”小少年欢快地蹦了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一迭声道:“淼姐姐,我们这就走!”
这孩子活力无限,拉着唐淼的手只管往前走,唐淼脚步有些踉跄,却依然微笑。一个转弯,拱门边转进来一个人,毫无防备之间,司徒端吓了一跳。
喘了口气,一边惊吓未甫的拍着小胸膛,一边软语抱怨道:“大哥走路怎么不看路?”
迎面的少年哭笑不得,戳了戳他的小脑袋,“不看路的另有其人吧?”
司徒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冲唐淼微笑,“淼姐姐快,我们不理他!”
“阿端!”对面锦衣的少年蓦然沉下脸来。
司徒端大眼睛光芒流转之间,微微有些怯意,垂首侍立。
司徒翊抬头看对面的少女,嘴角不自觉扬起,语气放缓,“淼,你们要去做什么?”
唐淼微微一笑,垂下眼睛,软声道:“陪二公子放纸鸢。”
又听到疏离的称谓,司徒翊眉头不舒服地皱了皱,瞪了一眼正扮成乖巧可怜模样的小弟,“是不是你缠着淼姐姐一定要去的?”
司徒端无辜地眨了大眼睛,“没有啊,是淼姐姐说呆着无聊,所以,我才说我要放纸鸢给她解闷。”
司徒翊一声冷嗤,大手伸过去在弟弟的小脑壳上敲了一下,“让你撒谎!阿淼眼睛不好,怎么可能跟你去放纸鸢?”
司徒端立刻不服气的反驳,“眼睛不好就不能放纸鸢么?”
阳光微醺,看着斗嘴的兄弟俩,旁边的少女侧头微笑。突然间,鼻尖嗅到及其轻微的一丝妖气,她清秀的眉拧了拧。
“翊哥哥,你今天去了哪里?”轻柔的女声蓦然响起,兄弟俩的争执到此为止。
“没去哪里。今天店铺的几个老伙计来了,爹让我去接待一下。过一阵子,就让我南梁呢。”少年眼中闪烁着夺目的光芒,竭力按耐住脸上的得意,淡淡道。
唐淼颔首,若有所思。那么,他衣襟上的气息……
司徒翊突然俯下身凑到她面前,笑容明朗,“我去南梁,你可有什么要我带?”
唐淼退了一步,微笑,“没有。”
司徒翊蹙眉,“我到时看看,给你带几样你家乡的东西来。另外,阿惜之前不是说也去了南梁,不知道能不能碰到……唉,柳姨去世之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阿惜么……唐淼怔住。
“淼姐姐,我们走!”司徒端倏然冲哥哥吐了吐舌头,拉着唐淼的手转身就跑。
唐淼醒过神来,只来得及冲司徒翊歉意地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三月阳春,繁花似锦。
华府的少年立刻怔在了那里,嘴角挂着傻傻的笑,在阳光下站了许久。
呵,一定要跟爹说,娶阿淼为妻!
风从树叶间穿过,沙沙作响。阳光斑斑驳驳的撒在树下抱膝而坐的少女身上,她的侧脸柔美无暇,微翘的嘴角仿佛时时都含着笑意。
不远处孩子的笑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少女满足地轻声叹息。
“主人,是要离开长安么?”青衣女子静静问道。
少女缓缓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衬得她脸颊白皙晶莹,唇角的笑意仿佛淡了很多,轻声道:“喏,岱委猜到我的心思了呢。我是准备离开。”
“阿淼,为什么要离开?”身侧黑色的狗蓦然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容易过了几年安乐的日子,为什么要走呢?阿淼不喜欢这里么?”
少女摇头,低低道:“怎么会不喜欢?喜欢……”
“那是为何?”木头眸子中情绪很复杂。
“为什么……为什么?”少女唇角扬起毫无温度的笑意,乌黑的眸子静静凝视它,“木头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
木头呆了呆,侧头想了一会儿,慢吞吞道:“没有……”
少女漫不经心地拨弄自己修长白皙得宛如通明的手指,淡淡道:“最近长安的妖孽很多。”
“这些事情,与阿淼有什么关系?”
少女动作顿了顿,微笑,“有关系呢。木头知不知道,它醒了,醒了呢……我感觉得到……”恍如带着丝无助般的,她声音渐渐沉下去。
木头抖了抖耳朵,眼神依然很疑惑,“谁醒了?”
少女低头拨弄从胸前垂下的长发,许久,微微一笑,“魔,魔醒了。”
木头浑身剧烈地颤了颤,失声叫道:“阿淼!”
呵,古镜中栖息的魔神醒来了……怪不得阿淼说妖孽多了……
魔神醒了,醒了……阿淼又会如何呢?
它不管天下,在它眼中,只要阿淼好好的,一切都是好好的……
少女调皮地眨了下眼睛,“看,我隐藏的好吧。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竟也没有发觉。”说着,有些冷似的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袖子遮住右手。
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因为刚才刹那间在眼前闪过的东西,木头乌亮的眸子中有些茫然。
阿淼那只白玉似的手,不知何时,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紧紧贴着皮肤,它们宛如是被刺进皮肉中去的。叶子鲜活清新的仿佛在风中招展。藤蔓柔软,沿着那条纤细的手臂攀引,缠绕,蔓连,延伸……
碧绿碧绿的东西,带着嘲讽的笑意一般,静静攀在唐淼的手臂上。
苍白的皮肤,那绿色,清晰的触目惊心!
“哎呀,小少爷在这里!”凌乱的脚步伴随着惊喜的呼声,这里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突兀闯进来的侍女蓦然间发现唐淼,垂首,嘴角挂着不明的笑意冲她行了一礼,“淼小姐也在这里。夫人找小少爷,找了几处都没见到,原来在这园子里放纸鸢呢。”
“这园子有些荒了,还是不要呆太久比较好。”
唐淼淡淡应了声,“我在这里,无妨的。”
闻言,侍女嘴角不明的笑意渐渐扩大,却没说什么。
藐视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么?
唐淼懒得计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对着不远处奔跑的少年唤了一声,“阿端,来。”
不一会儿,拽着纸鸢的小少年兴冲冲的奔了过来,脸颊红扑扑的,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满是喜悦。
“淼姐姐,真的很好玩……”兴奋的视线触到旁边侍立的婢女后,微微有些冷凝。司徒端正了正脸色,沉声问道:“娘叫我么?”
“是。”面对着比自己矮上很多的少爷,婢女态度谦恭。
无声的叹了口气,司徒端优雅地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象征性的擦了擦额角的汗,“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我就去。”
婢女应声而退,一直尾随着她的黄色的狗怯怯地也想要跟去,司徒端一声大吼,“回来,小黄!”
黄色的狗浑身颤了颤,战战兢兢地转身。
司徒端亲昵地一把将它抱了起来,献宝似地递到唐淼面前,“淼姐姐你看,小黄长得多壮!”
可惜,他口中那只壮壮的狗,全身痉挛了似的拼命颤抖,温润的眼睛中满是惊惶。
唐淼微笑着点头,“嗯,是很壮,比木头壮很多了。”
木头一副不屑的样子,蜷缩在树荫中,一动不动。
曾经,这只名叫小黄的狗,是唐淼的东西。但是,鉴于木头实在无法容忍它的存在,就转给司徒端代为喂养了。自然,乖巧的木头是不会直说的。
是唐淼一次次奇怪的发现,本来是同类的木头和小黄,相处的并不融洽。尤其是小黄每每见到木头之后,表现完全是见了猫的老鼠,怯怯弱弱,战战兢兢。
问木头,木头就一声冷嗤,然后冷冷甩一句,“不要跟我提那个白痴的事情。”
最后,小黄怕屋及乌,见到唐淼都是一副惊惶的样子,弄得她很头痛。
幸好,杨惜很快走了。他前脚走,唐淼后脚就将这条狗送给了司徒端。
两个月后,小黄比以前的两年胖了一倍,唐淼颇为感慨。
木头却不以为然地撇嘴,“果然是个蠢货,就知道吃。”
司徒端拉起唐淼的手,软语道:“走吧淼姐姐。太阳那么大,晒不晒?”
唐淼微笑着摇头。
“这样,不如我们以后再来。”小少年莹亮的眼睛光彩熠熠。
唐淼静默片刻,“嗯。”
“呵呵,那就这样说定了!淼姐姐不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偌大的园子重新寂静起来,中午炽烈温暖的阳光恍如照不到这里,只有风声寂寞的穿梭,隐隐带着不详的气息。
傍晚,晚霞如血,唐淼倚在围栏边静静发呆。空气依依稀稀的依然香甜,这里的一切美得都像梦一般,真的……不想离开……
“不想离开就不要离开。”木头瞟了她一眼,晃晃脑袋,依旧趴下。
“岱委。”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耳边的长发,少女垂眸呼唤,“最近长安如何?”
“随着魔神的苏醒,长安附近沉睡的大妖魅陆续醒了过来,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妖已经潜入进来。主人……仍然要离开么?”青衣女子淡淡说完,沉默片刻,忍不住反问。
唐淼轻微地点了点头,露出修长的脖颈上挂着的一条细细的金色锁链来。手掌下意识地贴在胸前,隔着衣服,寒意一层层透了出来。
――锁链的尽头悬着一面小巧玲珑的镜子,垂在她的胸口。
冰冷的触感,那么多年下来还是有些不习惯。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可以控制怀中那面镜子的大小了。这也许,是很欣慰的一件事情吧。
脖颈上的金色锁链是司徒翊送的,她唯一没有拒绝的东西。
“可是阿淼,留在这里其实更好。现在的长安毕竟是西魏的京城,对妖邪还是有些震慑的。”木头很认真的提议。
“而且,最近时局不稳。主人要不然还是等等?”连岱委,都有些担忧了。
失神地望着天边要燃烧的云,唐淼缓缓垂下眼睛,喃喃,“不行,我会……连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