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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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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山中人兮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缓缓驶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鱼贯而出。瞬时间,车尘飞滚,十辆马车在三十匹飞骑的护送下,驶进唐家堡。消息早于七日前飞鸽传入堡内。唐家大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人踪马迹,满地纵横,楮绽纸钞,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门上白灯高悬,灵幡飞舞,两旁候立的家仆一字排开,披麻带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内,看见唐隐僧向她走来,浅浅地一笑,微微作礼:“老爷回来了。”

好像生怕与这满院肃杀的气氛不相称,她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音立即消失在了脸上。

唐隐僧颔首:“回来了。”

他注视着妻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温暖。接下来何吟秋略一侧目,给了他一个暗示。顺着她的目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模样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墙的门缘上,死死地盯着那几具暂时停靠在前院的棺木。

几张破碎的纸线在风中盘旋,飘飘扬扬,落在两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叹道:“又是个多事之秋……”

“潜儿带回来一个女孩儿,是云梦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说要让姨妈瞧瞧。”唐隐僧道。

“云梦谷的大夫?这种时候?唉,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拧起眉,不安地看了看门缘上的女人,“竹佩她们几个……现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原是唐渊的侧室,却是唐渊最喜欢的女人。

她生性风流,嫁给唐渊之后仍不老实,终于给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时,却是唐渊恳求代她受刀,从此便断了一条腿。

所有的人都认为唐渊这么做很不值得,何况唐渊平日自命风流,沾花惹草,从来都不是钟情的种子。

“我不喜欢一条腿的女人。”这是唐渊自己的回答。

实际上,流行的说法是,竹佩当时对唐渊说:

“要么你替我受刑,要么我逃走,永远也不回来。”

唐渊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说,像唐渊这样的公子哥儿,身边并不愁女人,还怕跑了一个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雳堂堂主方霁的女儿。据说方竹佩私奔唐渊时,方霁大发雷霆,声称要炸平唐门。后经多方劝说,好不易咽下了这口气,可事后一提此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后,唐渊的正室去世,竹佩节行不检,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门忌惮方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隐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门缘上的白衣女人。女人脸色苍白,双眸如剑,袖带微卷,无风自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寒肃杀之气。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顿时消失了。

“前天接到传信,说云梦谷里来了四个人,正往我们这里赶,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来?”

“方竹晖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请来助阵的。”何吟秋道。

方竹晖是霹雳门的大公子,外号“惊天雷”,精通各种机关火器,现已准备执掌门户。

“哪四个人过来?”

“不大清楚……据说楚荷衣也来了。”

“那个女人?”

“唔,那个女人。”

“一路上我苦劝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烧身。现在倒好,他好像决定要大干一场了。”唐隐僧的鼻子哼了一声。

“新掌门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何况还要向这些怒气冲天的家眷们交待……”

“没派你干什么罢?”唐隐僧问。

“我说我早洗手不干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觉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块手茧。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铁手三仙’,谢停云铩羽而归。这一次家里还有谁?”

“老九。他刚刚云游回来,正好赶上唐济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这里。”唐隐僧望了一眼灰白的天空,心事重重地说道。

他看见一个家人匆匆地从后门赶过来,在唐淮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

细雨如丝,洒在山水的脸上。

“我们好像一进来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飞出,一边从容地将腾空扑来的一只猎犬砍翻,一边大声地对表弟道。

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门背后的群山逃逸。在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个拿着各种兵刃的灰衣人。

毒针、袖箭、飞蝗石、柳叶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暗器铺天盖地飞过来。

表弟躲开两只枫叶镖,手臂眼看要被突然从左侧飞来的流星锤击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将铜链削断,满是铁刺的大锤“忽啦”一声从二人的头顶上扫过,“喀嚓”一响,砸在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小树应声而断,绊倒了七八个人。

实际上他们身后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顾十三只好和他们分手,以期转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们扑去不仅是那些体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青年,还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饶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给一条恶犬咬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到了森林边缘,那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脚步。山水与表弟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表弟刷刷几刀,砍掉前面挡路的荆棘,问道。

天阴得厉害,明明还是上午,森林内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宁静。

“也许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来,掏出怀里的金创药,手脚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伤口。等他再抬起头时,发觉不远处站着一个鹰鼻瘦脸,头戴鹤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态里有一种高雅的冷漠。他独自一人站在树丛间的一小块空地上,羽衣拂动,汗气从头顶蒸腾而出。

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人有很深的内家功夫。

道人半闭着眼,好像在吮吸着林中飘来的一道樟木香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欢迎光临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涩,听起来就好像是刀尖刮在刀鞘上发出的声音。

而山水与表弟的目光却同时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个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动了动,露出尊敬之色:“唐隐戈?”

道人的脸十分阴沉,冷笑道:“不错。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

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内外双修,尤精刀法,轻功与暗器独步天下,与号称“隐刀”与“潜刀”的唐隐嵩夫妇共成为唐门几块不倒的招牌之一。几十年前他曾凭着一把龙头大刀连肃唐门左近的七路悍匪,从此门前蜀道一路畅通,连路过的商旅提起此事,都要谢他三分。这个传奇人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役后突然洗心向道,抛家离子,过起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据说,他一般三五年才会回唐门一次,不过三天就会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来。

唐隐戈是唐五的父亲。

山水直起腰,冷冷地道:“阁下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隐戈款款地道:“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那只手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挥,“铮”的一声破空而来,直攻他的下盘。

他原本是杀手,用刀简洁明快,不好看,却是又实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声:“小心右边!”

唐隐戈一个转身,避过这凶险一击,手一扬,一把毒砂暴雨般飞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将山水拉出飞砂之外,挥刀狂舞,只挡住了射向山水脸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还是洒到了山水的身上。

“这是我昨天才配出来的毒砂,就算是慕容无风在这里,也要想两天才解得出来。”

说完这话,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了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扶着山水只走了几步,他就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表弟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才发觉身后毫无动静,那些追兵根本就没有跟过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旁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像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叹道:“想不到毒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味。水珠从树叶上滴落,冰凉地落在肌肤上,立时引起遍布全身的搔痒。

表弟想了想,霍然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配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林子的边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头目昏眩。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但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都留给你。”

那些画,虽无人能懂,却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的。”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些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我这就走。”他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

“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在挚友的尸首前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感到精疲力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了几步,一道小溪忽然横在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恨。”他笑了笑。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湖心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毫不介意:“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呢。”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问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

他失笑:“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鹤的方向一指,他便带着她一掠十丈,双足在水中轻点数下,又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岛中。

“是这里?”他问。

“是。”她道:“我们来了,白鹤为什么还不飞走?”

“有人修理过它们的翅膀,飞不远。”

那两只白鹤非但不走,竟还发出一声清亮的鹤唳,向他们奔了过来。

“抱歉,鹤兄,今天我什么吃的也没带。”他摸了摸鹤颈,然后抓着她的手,将它轻轻地放在鹤羽上。

她闭上眼,手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细软光滑之感。

“有趣吗?”他侧过头,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她。

“有趣。”

她盯着他双眼,发觉他一直凝视着她,仿佛触动了某件心事,一言不发。

“你敢摸鹤的脑袋么?”她只好没话找话。

“当然敢。”他伸出了手,却伸错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指尖在光润的肌肤上流连,依依不舍。

“喂,这不是鹤的脑袋。”她小声提醒了一句。

“当然不是。”他喃喃地道,并没有收回手,反而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额。

她的心中一阵惊慌,却又强自镇定。

他垂下头,挺直的鼻梁已触到她的额上。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轻轻地,却是很有礼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蓦地,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眼中泪波涌起。

“你是不是还怕我?”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柔声抚慰,“因为我出生唐门?”

“不怕。”

“那你刚才为什么浑身发抖?”

“我觉得有些冷。”

白鹤“哗”地一下飞开了。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今夜你想歇在哪里?”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的院子里有客房,还有几个旧仆。你若害怕一个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妈家。”

“会不会歇在你们家的水牢里?”她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早已习惯了她的抢白,他从容不迫地改变了话题,“中饭由我来请客。我一直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厨艺很好?”

她浅浅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练刀的么?”

“这么说来你的厨艺也应当不错。”

“何以见得?”

“你也是练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过一条挂着一溜绛纱灯笼的长廊,唐潜将吴悠引到一个幽静的院落。他独自在厨房里忙了一阵,端出来一碟笋丝。

“这笋丝细得跟头发一样。”吴悠愕然道。

“真有这么乱么?我记得我好像把每一小把笋丝都用一根粉条捆了起来,以免放在碟子里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为他这种精益求精的样子捧腹大笑,却忍住没笑出声来:“做这种菜一定很费功夫。”

“如果刀功可以的话,就很快。”他漫不经心地道。

“惭愧,我的厨艺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不敢当。”

她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

“难道你常常自己做饭?”

“当然。”

“我不信。”

“我是个口味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东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这种经历实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还有几个菜,我的汤也快好了,我得去端过来。”他站起身,掩上门,走出门外。

吴悠含笑看着他,回过头时,发觉那碟子里的笋丝已经空了。

她诧异地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的一座琉璃屏风里传了出来:

“我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那是荷衣的声音!

她站起来,抢到屏风后面,看见荷衣一手抓着一把笋丝,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夫人!”她小声道。

“唔,小声些!那瞎子耳朵灵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发现了。”

吴悠乍然听见“瞎子”两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翻腾,只好道:“你还是快些走……他……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看来他暂时不会伤害你,”眨眼功夫,荷衣已将笋丝吃得一干二净,长嘘了一口气,啧啧叹道,“嗬,这唐潜烧的菜还真好吃,只是一点也不辣。”

“是苏菜。”

“等我们办完了事就来接你。——就算有唐潜照顾你,这里还是很危险。”

“夫人误会了,”她平静地道,“我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跟唐潜亲热。”

荷衣怔了怔,惊讶地看着她。

“我在找醉鱼草。”

“太危险了!你又不会武功,”荷衣急道,“告诉我那草长的是什么样子,我去找!”

“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豪夺,”吴悠淡淡道,“巧取也可以。”

荷衣道:“你……”忽见门外有一丝动静,连忙飞身而去。

他把汤放在桌子正中。

“对不起,笋丝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作内疚地道。

他的心中一阵欢喜。接着,他听见她舀汤的声音,举箸的声音,细细品尝的声音,知道这一顿她吃得很愉快。果然,她将汤一饮而尽,柔声赞道:“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汤。”

“过奖。”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人们常说,女孩的心情如天气一般阴晴不定,难以预料。虽然他暂时没有掌握规律,显然美食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

他甚至在想明天的活动,是带她去茶馆好?还是去听戏好?

夜雨倾盆。在廊顶的一条横梁上蛰伏了三个时辰,荷衣才终于等到夜幕降临。

一个年迈的仆人手执烛火,正一个一个地点着长廊上的灯笼。

眼看这个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时,荷衣一个鲤鱼翻身,藏到廊脊上。

正当她打算拐进吴悠告诉她的那个院子时,忽听屋顶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灵机一动,飞身上檐,屋脊上一个黑影疾掠而过。

她冰绡一抖,那黑影蓦然回首,向她奔了过来。

是顾十三。

“你怎么也来了?”他低声问。

“唐溶偷走了无风的书稿。我比你们晚几个时辰赶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们分开了,他们往大山里去了。不过,他们会留下标记。”

“在哪里会合?”荷衣道。

“原本是约好晚上在屋顶上见,我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正四处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皱,道:“他们会不会有事?”

“很难说,唐家这次准备充分,我们差一点着了他们的道儿。”

迟疑了片刻,他又道:“乘着夜深人静,你最好还是先回去。找书的事情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来的时候,慕容知道么?”他问。

“没告诉他。”

“他现在一定急坏了。”

“不会,他一向对我很放心。”

“他不是个喜欢放心的人,”顾十三道,“你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坚决地道,“何况,我们也该去找找山水他们。”

“那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若进了森林,这时候去不妥,太黑,我们又不能用火把。”

顾十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

他们悄悄地找到唐溶的院子,发现院子是空的。只有几名仆妇在门廊里走动。两人分头翻进每一间房搜索,均不见书稿的踪影。

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好伏在横梁上,等待唐溶归来。天刚亮时分顾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归。两人决定先到森林里去找山水和表弟。

凌晨的风很凉。噩运的发生没有半点征兆。

他们一路横掠而去,骄阳还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几缕淡红的霞光。

“今天天气不错。”荷衣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对顾十三道。

她发现顾十三双唇紧闭,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

“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些过份安静。”他双足一跨,一个优美的翻身,身子从一旁的大树跃过,停在枝头上。荷衣足尖一点,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问道。

“最好从树上走,下面有什么情况比较容易发现。何况我还担心唐门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语。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西北最粗糙的风沙里长大的汉子居然这么细心。

他们在树上转了一圈,差点迷路。只好跳到树下,寻找山水的记号。

不一会儿,荷衣发现几棵大树的树干上,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他们一路追了过去,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突然站住。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新挖的大坑。

好像已猜到那是什么,荷衣浑身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顾十三一把扶住了她,两个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来的土几乎还是崭新的,整齐地堆在一侧。

两柄金鱼吞口的单刀直直地钉在坑边,鲜红的刀穗上系着三块元宝和几张银票。一旁的树干上是九个铁划银钩的大字:

“拿银者,请填我一抔土。”

她浑身发软地靠在树杆上,丧失了往下看的勇气。

她已不必再看,因为一旁的巨石上又有六个刚劲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不知不觉,泪水狂涌而出。

表弟平静地躺在坑内,山水的尸体在他的右侧,已然掩埋完毕,只有一只手露出来,紧紧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阵说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顾十三叹了一声,轻轻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时,尸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像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他神情黯然地道,“不过,这山谷里可能有杀人的瘴气。”

荷衣颤声道:“他为什么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们并不了解他们。”顾十三长叹一声。

她抽起那两把刀,放入坑内,帮着顾十三一起将一旁的黄土推落。

黄土是潮湿的,里面全是树叶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表弟的手指早已被水泡得肿胀了起来。

她抬起他的手,将它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阵酸痛。

然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将他掩埋了起来。

站起身时,她感到一阵头昏,连忙道:“这里果然有瘴气,无风以前曾提起过。他说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里面呆上一个时辰就会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过一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肯走……”

天地宁静,他最后的样子竟是那样地从容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谁也不能给她答案。

“这世上我们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顾十三又叹了一声,“只要他们自己明白就行了。”

两人在墓前默然无语,垂首多时。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对顾十三道:“原来表弟姓徐,那个字是什么……我却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顾十三道。

第十二章鹤汀凫渚

那一夜闪电劈空,暴雨倾盆。古堡中的灯火幽灵一般浮现在雨雾弥漫的夜空中。

她湿淋淋地从水中爬上岸来,雨水如注,遮挡了她的视线。为了凫水的方便,她脱掉了外衣,藏在草丛里,只穿了一件紧身的罗衣。现在,罗衣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她冻得瑟瑟发抖。

那双白鹤不知飞到何方,岛上空余几块巨大的岩石。

她兜起衣摆,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挡住雨,在下面悄悄地点燃了一只火折。

在这种时候,黑暗中陡然而起的光亮令人生疑,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踮起脚来,飞快地沿着岛边寻找。

据医书上记载,可以用药的醉鱼草有二十七种。她要找的那一种纯属野生,形类蕨草,当中开出一长串喇叭一样的紫花,嗜硷土,尤喜鹤粪,温室内极难成活。因叶有微毒,汁入水中,可以醉鱼,故有此名。

白日身旁有人,她不敢四处走动东寻西觅,仓促间展目四望,恍惚看见一道紫色的影子。但那小岛远望虽小,其实甚大,东面岩石堆积之处,长有一大片灌木矮林。大雨中她赤足直奔而去,埋头在石间中寻觅,片时功夫,果见一块巨岩之下长着大大的一丛。她欣喜若狂,掏出剪刀,“喀嚓”数声,将叶片全部剪下,塞进一个垫着几层油纸的绣袋里。装了满满一袋,这才吹灭火折,顾不得双足已被石块割得鲜血淋漓,跳入水中,凫水而去。

……

清晨的风中带着一股雨后的湿气,他很早就醒了。

晚饭的时候他做了一大桌菜,吴悠一直陪着他,两人聊得很愉快,他破例喝了很多酒。

将她送回卧室时已近深夜,窗外雷鸣电闪,秋雨恼人,怕她害怕雷声,他替她关好了所有窗子,还特意换了一个大号的薰炉抵挡寒气。

在这种情况下,他兄弟们可能会趁虚而入干些别的事情,他不会。

即使喝醉了他也十分守规矩,掩上门,彬彬有礼地道了声晚安,便回房歇息去了。

昨天她也喝了不少酒,这么早,一定还没有醒。

仆人进来打扫房间,他叮嘱他们不要弄出声响,然后独自泡了杯茶坐在窗边,静静等待她醒来。

辰时刚过,他听见一阵敲门声。打开门,是唐浔。

“今天什么事也别找我,我没空。”他马上说道。

唐浔闪身进屋,小声道:“你有麻烦。”

“出了什么事?”

“吴悠被人抓起来了。”

心中一惊,他冲向她的房子,敲了敲门,不见半分动静,随即闯入门内。

床上一片虚空,被子里只有一个冰凉的枕头。

他站在床边,大惊失色,恼恨自己为什么昨夜睡得那样死,一把抓住唐浔的衣领,吼道:“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决饶不了他!”

唐浔拍拍他的肩,叹道:“你又上当了。她偷了一包醉鱼草,想从侧门逃走,被巡夜的人发现,抓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醉鱼草是一种名贵的药材,可用来配制多种毒药。却不知道它究竟对吴悠有什么用。

“她为什么要偷醉鱼草?”

“听说慕容无风受刑时,给他缝合伤口的人是唐莺。——她姐姐唐灵曾在楚荷衣手下受过重伤。所以敷药时她故意用了凤仙花膏,那东西虽然止血有奇效,可本身却是一种慢毒。随着时日增长,毒性会越来越强,发作会越来越频繁,三五年之内就可断送一个人的性命。”

“而醉鱼草就是它的解药?”

“解药需要十几味药材来配,但估计吴悠可以猜出配方。其它的东西他们有钱都能弄到,只除了这一样。”

他颓然坐倒,问道:“这么说来,她竟偷闯药阁?”

那天在飞鸢谷,他一直有一种很强的印象,认为她是个胆子很小的女人,不会武功、怕黑、怕狼、动不动就尖叫,稍一被招惹就要咬舌头自杀。好在她是大夫,不然看见血还会昏倒。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在他的脑子里,女孩子好像都是这种样子。唐门药阁守卫森严,便是他自己也不能轻易入内,她岂能盗得走那些草药?

唐浔大摇其头:“药阁里的醉鱼草都已培干制成成药。昨夜大雨交加,咱们的吴大夫在狂风大浪之中只身游过西平湖,爬上鹤岛,将上面长的几丛野生醉鱼草割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在雷鸣电闪中游回岸边,逃向西门。半路遇到巡夜的两个家丁,她一匕首扎过去,将其中的一个戳了个半死。还和另一个大打出手,力不能敌,这才俯首就擒。——这故事讲出来如此惊险,如此意外,简直可以编作话本流传于世。”

“她其实可以先回这里暂避……”唐潜仍然痴迷不悟。

唐浔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哭笑不得:“老弟,你给人家骗得团团转还替人说话?脑子跑哪儿去了?唐淮只怕这就要来追究你的责任。给你一个‘引狼入室’的罪名,总没错吧?”

“她现在关在哪里?”他黯然地问道。

“水牢。”

他开始穿外套,系靴子,然后拿起刀就向门外走去。

唐浔一把拉住他:“哪里去?这种时候你可别意气用事!”

他扯开他的手,阴沉着脸,道:“你别管我!”

那间小门并不显眼,推开之后却有一股阴风冷森森地穿过。

现在,小门内有两间侧厅,各住着四名守卫,轮班值守。

入主刑堂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水牢。如今水牢里的水已被排空,四壁粉刷一新,打扫干净之后,地上铺了些干草,成了规范十足的囚室。

八名守卫都是他的手下。走进侧厅,他听见他们忙不迭地叫了几声“堂主”,便含笑着向众人打招呼。

“听说昨夜送来了一个女人?”

“是啊!堂主。关在第四号房里。是老大派人送过来的。”

“我去看看,给我钥匙。”

“老大说这是本门要犯,谁也不许去看,把钥匙拿走了。”

“那就给我备用钥匙。”

“咣当”一声,其中一人将钥匙交到他手中:“堂主,速去速回。”

穿堂风里有一股刺鼻的霉味。这已是个地方最好闻的气味了。

他摸到第四间房,打开铁门,轻轻叫了一声:“吴悠。”

房内静悄悄的,毫无人声。他却听见离他不远处有一个轻微的呼吸。他走过去,弯下腰来往地上一摸,摸到一个滚烫的身躯,便不顾一切地将那人抱了起来,摇了摇她的头,小声叫道:“吴悠。”

她的额头也是滚烫的,昨天淋了雨,又在水中游了那么久,在这样寒冷的深秋,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又薄又窄的罗衣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他脱下她的衣裳,换上自己干燥的外套。她惊醒过来,伸着手,牢牢地抱着他的颈子,将额头贴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呼道:“无风……是你么?”

心头猛地一震,他手一抖,几乎将她抖落在地。

那一刻她的身躯如此柔软,莲花般在他手中展放。她的嗓音美妙甜蜜,温暖亲妮,仙乐般在耳边响起。而他却仿佛置身于冰川之中,仿佛掉进了一块琥珀,隔着一道遥远的时空,欣赏着这一份令人冻僵的美丽。

他听见她喃喃地又道:“有了醉鱼草,你……你不会再痛得那么厉害了……”

渐渐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又回到了梦中。

他感到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变冷,手中人宛如一个有了裂纹的雕像,石块点点崩碎,每一片都砸向他的心脏。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自己是爱上了这个人,还是她的声音?是她的忧郁,还是她的绝望?他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刻,感到她就是自己拾到那个女孩,因孤独而恐惧,牢牢地牵着他的手。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警惕地将她放回地面。高热之中,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这一次她说的话模糊难懂,无法听清,他只好捂住她的嘴。待脚步声渐远,复又将她抱在怀中,大步走出囚室,对那八名守卫道:“她病得很厉害,如果老大追问,就说是我把她带走了。”

听者一时噤声,面面相觑。堂主亲自放跑囚犯,这是刑堂从未有过的事。

“堂主……我们不大好交待。”支吾半晌,终于有一个人大胆地说道。

“不用你们交待,我去交待就行了。”

他将她送回卧室,吩咐两个侍女替她洗了一个澡。她的腿上满是石块划破的伤口,脚也肿得很厉害。他给她服了药,她宁静地熟睡了过去。他以为唐淮早晚会来找他的麻烦,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她从这里弄走。但今天看来是个吉日,他出去逛了一圈,发觉守卫稀疏。回来时遇到唐浔,唐浔告诉他,因为堡里进来了几个云梦谷的人,唐淮亲自出马,将大队人马都调入后山,分头追杀,唐芃也被叫去参加行动。这种事原先一向少不了刑堂的人,因怀疑唐潜与云梦谷有勾结,这才秘而不宣,故意将他撇在一边。

他叫唐浔牵着他的马在堡外的树荫下等候,自己带着吴悠越墙而出,然后遣开唐浔,独自穿过一道树林,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一条大街上,又走了半盏茶的路,停在一个气派的大院门口。

彼时吴悠忽然惊醒过来,见门顶上悬着“松鹤堂”三个大字,回头诧异地看着唐潜,一脸迷惑不解。

他笑了笑,道:“抱歉,只能送你到这里。”

她目光幽幽地盯着他,问道:“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家医馆,云梦谷开的,掌堂的先生叫叶宪,想必你认得。”

她点点头。叶宪是慕容无风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总理云梦谷西北一带的所有医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来几天,一是述职,二是看望一下老师和各位师兄弟。所以他与吴悠也算熟识。

“你进去之后,他们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

她挺直了身子,道:“我骗了你。”

“知道。”

“我来这里是为了偷醉鱼草。”

“知道。”

“为此我杀了你们一个家丁。”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送我出来?”

“不知道。”

“我还会想法子潜进去,没有醉鱼草我绝不回云梦谷!”

他递给她一包东西:“这么多够不够?”

她轻轻打开,闻到一股特殊的草香,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弄到的?”

他淡然一笑,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总算你手下留情,并没有把那岛上的醉鱼草扫荡一空。”

良久,她垂下头,一言不发。

“已经到了,你为什么还不下马?”他问。

“既已知道了这些,为什么还要帮我?”她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语气,“我为你不值。”

“你是个忧郁的女人,我希望你能有一点快乐。何况这也是举手之劳。”

他看不见她满脸的泪水。她将自己隐藏在声音里。

“那就算我欠了你一个极大的人情。——以后若有什么事需我相助,我将万死不辞。”她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

“我若得了疑难杂症,一定来找你。希望诊费上能给我一个折扣。”他的语气显得很轻松,然后像朋友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这里并不安全,你得快些走才好。”

……

荷衣与顾十三从那片有瘴气的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太阳正耀眼地照着她们的头顶。刚从那发着阴腐恶气的树林里逃出来,他们最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张开大口,深深地呼吸几下。

荷衣弯着腰,胸中一阵烦恶,想吐,又吐不出来。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顾十三看着她道。

“现在是白天,咱们人单势孤,得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打开皮囊,喝了一大口水。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顾十三看着前方,淡淡地道。

她站直身子,发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

唐溶。

她的脚趾头动了动。顾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别过去,那是圈套。”

“他手上有书。”荷衣轻轻道。

他们慢慢地走近,唐溶身子一闪,往东边逸去。

“他好像故意要把我们引向某处。”顾十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管他呢!”荷衣疾步抢了过去,手中冰绡一扬,一卷,已将唐溶的手紧紧缠住!

她轻轻一拉,那本书便脱手飞了起来。

向前一个空翻,她的手已抓到了书的一角,眼前一晃,却有另一个人抢了过来。“哧”的一声,书在空中撕开了,她收回手一看,只抓到了三页,却都是半张纸,整本书又被人夺了回去。

定睛一看,抢走书的是一个羽衣高冠的道人。

道人将书往怀里一塞,继续向东逸去。

顾十三追上来道:“是那本书么?”

荷衣点点头。将那三片纸用油纸小心地包好,放到怀里。

顾十三道:“你回去,这件事由我一个人来办。”

荷衣道:“前面显然有圈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独闯?”

顾十三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喜欢一个人。”

荷衣也笑了笑,又叹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为一本书拼命?”

“有点儿。”

“他活不了很久,我不想看见他那么辛苦。”她的神色有些凄凉:“他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我明白,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多。”

他有点结结巴巴,平生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

“你放心,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总是逢凶化吉。”她收入泪光,坚定地看着他。

他不再多劝,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座大山面前。那道人忽然停下身来。

“我们身后大约有十五个人。左侧七个,右侧八个。我拦住他们,你去抢书。”顾十三说完话,忽然转身,长剑一挥杀到人群中去。

这十五个灰衣人都是唐门武功最好的子弟,其中三个高瘦的青年好像是一母所生,功力非浅,平日在江湖上至少是以一当十的角色。

荷衣道了声“小心”,足尖一点,飞鸿般地一跃,冰绡扬起,在树中一卷,借着树枝的弹力,人已飞箭般地射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在了道人的面前。

人末落定,剑已闪电般地攻了出去。那道人自恃武功竟没有出手,闪身腾挪了一阵,觉得招架吃力,腰中皮扣一解,一把三尺短刀在手,便龙虎生风般地向她劈面削来!同时左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铁砂打过去,迫得荷衣只好腾身而起,在空中一卷身,跳到道人的身后,方才勉强避过。

那道人身形疾变,却已慢了一步,荷衣一剑刺中了他的肩头,刷刷两下一划,那书掉了下来。

她眼疾手快地拾起来,再抬头时,道人一个空翻不见了。她正欲跃回去帮助顾十三,忽听脚下轰的一响,一团火光闪出,顿时四面都是火药爆炸的声音。烟雾弥漫,不见人影,火光与硝烟将她与顾十三远远地隔了开来。

顾十三忙中回头,大声道:“书到手了?”

勉强还能辨出顾十三的影子,荷衣将书往空中一掷,道:“书给你,接住了!不要往我这边来,我已中了埋伏!”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将书抓在怀里,不顾身后围上来的人群,拼命向荷衣跑过去。

跑不了几步,那一群人已发疯般地将他团团围住,无数颗暗器向他打过来。他咬咬牙,只好回过头继续厮杀。

他的眼却一直观注着荷衣的动静。

他看见她一步一跳地躲着自己身边不断爆炸的火弹,还看见她的前面不远处另有一个白衣女人也在奔跑。

那女人的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显然就是布置炸药和引信的人。他不禁微微有些放心。只要跟着她走,荷衣一时还不会有危险。放炸药的人总不能把自己也炸死罢?

一阵大风吹来,硝烟略散,他看见荷衣跟着白衣女人进了一个山洞。

四处都是防不胜防的炸药。轰隆声不断地传过来,她看上去很狼狈,显然已是无路可去。

他的心猛然一沉。

洞很暗,传来嘀嘀嗒嗒的水声。

借着白衣女人火折上的微光,她看见几个巨大的石乳从半空中垂下来。地是湿的,倒处是水,石笋从水中一根一根地冒出来。

洞外不断地传来爆炸之声。

她们走了几乎有一柱香的功夫,洞很深,很闷,尽头似乎还在远处。

那女人忽然站住,转过身子,冷笑着看着她。

“你应当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她道。

她长得很美,修长的脸上有一双媚得死人的眼睛,柳叶眉斜飞入鬓,丹唇皓齿,长发盘起,上面插着一根水晶兰花的簪子。

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巨大的针筒。

荷衣曾在唐十的手中曾见过这种针筒,不过这一个却要大得多。黄澄澄的外壳竟是纯金打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暴雨梨花针?”

那女人得意地笑了:“当然不是。这针筒的名字叫作‘萧然散发听秋雨’,比起昔年的暴雨梨花针有了更多的改进。唐家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弄到手。”

荷衣有笑不出来了,道:“它管用么?”

女人道:“正想在你身上试一试。”

荷衣道:“你和霹雳堂有什么关系?”

女人道:“方霁是我的父亲,我叫方竹佩。”

荷衣又笑了起来:“你若想试一试它的威力,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方竹佩就毫不犹豫地按动了机括。

她的手很快,却快不过荷衣的剑。

长剑一挥,那手就飞了起来,“叮咚”一声,明晃晃的针筒掉在地上。

白衣女人的脸痛得扭曲了起来。她倒在地上,挣扎着。

看着她疼痛的样子,荷衣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扔了过去:“你若还不想死,就快些把药涂上。”

方竹佩鄙夷地将药瓶往水里一扔,冷笑道:“你以为你走得了么?”

“我为什么走不了?”她淡淡地道:“外面的爆炸声已渐渐停下来了。”

“外面虽停下来,里面的却要开始炸了。”竹佩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声在洞中可怕地回荡着:“阿渊!你听见了么?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荷衣吃惊地看着她。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山洞仿佛被一种说不出的硝烟之气充溢着,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一时间,天地摇晃了起来,巨大的钟乳石一根一根地从空中砸下来!

洞口已全被死死地堵住了。爆炸的声音却没有停顿,还在接二连三地响着。

巨石坠地,土块崩塌,连竹佩手中的那一线火光也快要熄灭了。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竹佩,颤声道:“你……你将我引进来,竟……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

“说得不错!我早已不想活了!”她的血已经流尽,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火折子灭了,四处一片黑暗,只有炸药爆炸时的电光频频地从不远处传来。

她忽然感到了死亡般的恐惧。

无处可逃,她已明白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处。

“别了,无风。”她把他送给她的红豆项链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口中轻轻地吻着,闭目等待死亡的到来。

“轰”的一声巨响。顾十三看见那座山颓然下沉,几乎塌陷了一半,洞口已被巨石与飞土埋得无影无踪!

他愣在当地,略一分神,“哧”的一声,腿上已中了一剑。

他发狂般地挥剑回击,眼前血花乱溅。他满身是伤,开始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有只手拉了他一把,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跟着我走!”

他一转头,看见了小傅。

“楚荷衣呢?”他替他杀开一条血路,一面狂奔,一面问道。

“死了。”他黯然地答了一句。

……

庚午年十一月十八日,唐门刑堂堂主唐潜以“玩忽职守,循私纵敌”之罪被处以家法。剥去堂主职位,罚没一半家财,入密室囚禁两年,面壁思过,以期悔改。

第十三章日照空山

石泉淙淙。

那小小的渔村里有几株老树。

老树之下,是一间闪着灯火的小屋。

推开小小的屋门,可以看见一道白水。

白水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木桥。

木桥年久,挑水走在上面咯吱作响。

十一月初十。入夜。一轮明月宁静地挂在天上。

她一张开眼,就看见了两张脸,两张很老很老的脸。

一个老太太,一个老爷爷。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老爷爷的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也好奇地看着她。

“姑娘,你终于醒了!”

老爷爷的脸红通通的,笑眯眯地把汤递过去。

她往床上缩了缩,小声道:“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村子叫作石溪村。”

“哦!”她仍然是一脸迷惑。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颤巍巍地问道。

她努力地想了想,脑中一片空白,却不想让人知道她在犯傻。眼珠子一转,看见小木桌上供着一个观音,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道:“我姓关,叫关月。”

讲完这句话,她不由得喘起气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老爷爷连忙道:“你先喝了这汤再说话。”

她很饿,把汤喝完,又吃了两个饼子,才觉得有了一丝气力。

“你……发生了什么事?是洗衣裳不小心被大水卷进了江里?还是坐船失了事?”

“我不知道……哦,大概是我坐的船……翻了,我就掉到了水里。”

“可怜的人儿。”老太太叹了一声:“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就送你回家。家里人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

“我……我没有家……什么人也不认识。”她一听,惶急地道:“我没有地方可去。求求你们收留我。”

老太太和蔼地笑了:“我们都是穷人,日子过得很苦。姑娘你……不怕吃苦么?”

“我不怕。”

“我们是这一带的渔民,以打鱼为生的。”老爷爷道:“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这么老了还要打鱼。你若不嫌弃,就替你奶奶在家里做点针线活儿罢。有我们一口饭吃,也绝少不了你的。”

她跳下床,在两位老人面前跪了下来。

“多谢爷爷奶奶好心收留我。我……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还会做什么事情……不过,我会慢慢想起来的。”她轻轻地道。

“可怜的孩子,一定被大水冲昏了头了。”老奶奶将她拉起来,把她扶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她看见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忽然问道:“我睡这里,你们……你们睡哪里?”

“不要紧,你不要担心。柴房里整理一下也可以睡人。枕着稻草睡觉可香哩!”

她一骨碌地爬起来,道:“怎么能让你们睡柴房呢?我去睡。”

柴房上的床早已铺好了,她一骨碌地钻进被子里,笑眯眯地道:“稻草真的好香啊!”

“傻孩子,看你乐的。”老奶奶笑得很慈爱:“快些睡罢,你在水里泡了太久,不免头昏乏力,到了明天就好了。”

“嗯。”她乖乖地闭上眼睛,心里暗暗地道:“到了明天真的就好了么?”

她不爱多想,很快就睡着了。

……

“他要见你。”谢停云心情沉重地拍了拍顾十三的肩,“他一直都在等你。”

三位总管静悄悄地候在廊上,蔡宣站在一旁。

所有的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十三。他刚从唐门赶回,满身是伤。

“他总是要知道的。”

“当然。缓着些说……他……只怕受不住。”

“明白。”

他硬着头皮走进屋去,看见慕容无风静静地坐在书桌的一角。

他的脸苍白得可怕,目光直直地盯在顾十三的脸上。

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绝望,显然已猜到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能把她带回来。”顾十三直截了当地道。他一生坎坷,从市井中挣扎而起,本对一切得失无所畏惧。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手足冰冷,如临大敌,十分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面前的人茫然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身子却颤抖了起来,仿佛正在竭力掩饰某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过了片刻他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说……你是说……”

他把事情的经过简短地讲了一下,尽量略掉惹人伤心的细节。

他垂着头,默默地听着。

顾十三满怀歉意地看着他,明白自己的话正如一道重锤砸在他脆弱的心脏上。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末了,声音却忍不住有些颤抖:“她……去的时候……没……没受什么罪罢?”

“没有,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他轻声道。

“她最后……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不想看见你那么辛苦,你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很珍贵。”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好像给雷电击中了一般,喃喃地道:“我错了!我不该让她太担心……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忽然抬起头,悲伤地看着他,“我只是个没用的残废。她的每一天都比我珍贵千倍,是我浪费了她的生命,是我害了她!”

“你不该那么想。”他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情绪无法平静,却又是一如往常那般一声不响。顾十三只好紧张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满头大汗的人。感到他的悲伤巨石般地从自己的心头碾过,一时间胸中窒闷难当,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去休息罢,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慕容无风颓然地道。

“这是她托我给你带回来的书。”他把那本封面上全是血的书放在书桌上。

那里面有荷衣的血,也有他的血。

不敢再看他悲伤的样子,他一扭头,掀帘走出门外。

门外的人心急如焚地看着顾十三,见他出来,小声道:“谷主他……”

“他很难过。”他只好道。

话音未落,屋内传来呕吐之声。

几个人同时冲了进去。

云梦谷的人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慕容无风病情的好转,竹梧院内却是一片死寂。

隆冬来临的时候,唐门忽然传出唐淮伤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过小傅的一刀。依照继承人的顺序,接下来轮到的应当是老八唐澄。此人一惯胆小怕事,只到总管那里看了一页唐门的债单,就表示愿意“避而让贤”,掌门之位改由老九唐浔接任。

唐浔任职的第二天,就去游说七位长老,企图放出唐潜,让其暂复堂主之职“以观后效”。口舌费尽,长老们方勉强同意将两年的监禁缩短为一年,据说还是看在死去的唐隐嵩的份上。唐浔仍不罢休,死缠到底,长老会最后决定将期限减少到五个月。

一月之后,唐门派人送来了山水与表弟的棺木。

慕容无风一言不发地出现在葬礼中,由人掺扶着,独自默默地为死者烧了一个时辰的纸钱。

他形销骨立地坐在蒲团上,看上去无比憔悴,单薄得好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虽虚弱已极,他的腰依然笔直。

烧完了纸,他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赵谦和跟了过去,小声地道:“唐门的人说,夫人的遗体埋在山中太深,难以找到。问……谷主是否想亲临唐门致祭?他们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边修了一个院子。谷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赵谦和吓得不敢再提。

风痹开始频频发作,他却遣开了房内所有照料他的人。

无奈,谢停云快骑赶到江陵,将小时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过来。

“你住几天就去罢,一家子人都在江陵,来看我做什么?”慕容无风对他道。

“少爷这样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没法子跟谷主交待。与其等死了后挨老爷的骂,不如在这里多伺候少爷几日……少爷若肯看着老仆的薄面多吃一碗饭,老仆也就死而无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泪交流,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非但无法起床,简直连动都动不了。渐渐地,他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

大家开始担心他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长无比,云梦谷的医务却如往日一般忙碌,少了慕容无风和陈策,他们不得不从外地抽调十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胆。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无风已病得神志不清,生命已全靠汤药维持。

不论清醒还是昏睡,他都目色恍惚,神情失落,沉默得好像一座坟墓。以至于洪叔每天帮他洗浴时都不敢相信这个消瘦得好像一片羽毛般的人还活着。

终于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一天夜里,凤嫂忽然抱着子悦闯进了他的卧室。

他睁着眼,还没有入睡,凤嫂惊慌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悦……她发烧两天了,吃了药也不见好,方才哭闹了半天,吴大夫出诊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见。”

他听罢双眼一瞪,竟发了疯似地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将烧得嘴唇干裂的女儿抱在怀里,吃力地抬着肿得变了形的手,忍着病痛给她扎了两针,又拿着笔歪歪扭扭地开了一张方子。

无法把字写小,二十来个字他竟写了四张纸才算写完。

“爹爹……我不要……”药汤太苦,子悦喝得直咧嘴。

他心头一震,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喃喃地道:“听话……子悦。”

“妈妈……妈妈……”女孩儿又响亮地叫起来,手在他怀里乱挥,脚蹬来蹬去。

他一阵心酸,摸了摸她那长着几根黄毛的头,迟疑片刻,道:“妈妈不在。”

接下来的那几日,他开始逼着自己吃饭,一天喝好几种药,身子竟又开始好转。到了三月末,寒冬已过,他渐渐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浔接到慕容无风一封措辞简约的拜贴,恳请亲赴唐门祭奠亡妻。

两纸素笺,墨迹微凹,唐潜指尖轻轻一拂,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愿与携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于青山黄土之外,弃我以荒寒寂寞之滨。茫茫长夜,形影相吊,蓬莱路远,青鸟不达。触目伤怀,尚强颜以应世。骤雨飘风,知天地亦不久。去岁初冬,即拟西渡,无奈病势忽深,憾未成行。现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吊唁一日,聊申怀想,以通幽冥。事尽即返,不敢多扰,如蒙惠允,不胜感涕……

唐潜读罢叹道:“原来慕容无风也是性情中人……”

唐浔苦笑:“希望这次两家的仇怨能够有个了结。不然冤冤相报,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潜问:“他什么时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鹤堂里。我去看望了一次,回来时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里痛骂了一顿。”

“晓得这掌门难当了罢?”

“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所以慕容无风这一趟,就由我们俩陪同。”

“我们?我和你?”

“不错。”

“你饶了我罢。”

“你究竟帮不帮我?”

“帮。”

“他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你去准备准备,换件白衣服。”

“遵旨。”

“谢停云会陪他一起进来,我们只用替他们引路就行了。其它一切我已准备妥当。”

“除了谢停云,还有谁陪着来了?”

“只有他们俩。”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慕容无风的马车于巳时正准时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门前。侍从将他从车上扶下来时,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已有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了,只觉阳光沉重如铁,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浔和唐潜。为了表示敬意,两个人都穿着一袭白衣。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余下来,唐浔似乎还想和他多寒暄几句,一连问了慕容无风几个问题,答话的人却是谢停云。

看得出来,慕容无风身体极度虚弱,几乎无法说话。

何况等会儿他的心情只会更糟。

唐浔心中暗叹。为了这一趟安排,他力排众议,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点被唐门的一群孤儿寡母们骂死。

至今还有几位大嫂见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们怎么想。他也是唐门的人。

而这些人却不知道,如若慕容无风不肯放手,唐门绝对熬不过这一年。他们的生意会完全被云梦谷挤垮。

慕容无风也许打不过唐门,却有法子饿死唐门所有的人。

他若不这么做,唐门只怕连最后一点复苏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转过那一道长廊,前面已没有了路。

那是一片满是乱石的小坡,唐浔已于前几日派人临时用碎石铺了一道小路,仅供慕容无风的轮椅行走。

阳光强烈,他抬起头,脑中一阵昏乱,不由得闭上了眼。

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谢停云赶忙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天叠障之中,它显得孤独,好像亘古以来便不与身后的那一团云岚泱莽,泉石喷薄的秀美图景连在一起。

山上风烟变幻,林木摇动。满山遍野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一种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种生命的盛宴。

印迹仿佛一团烟雾弥散到了空中……被风带走,没有一丝余留以兹怀想。

他仰目怅望,不知不觉,目中已充满了泪水。

只有横在路中的几块巨石是唯一可见的颓塌之迹,却显然是山体震动时从高处滚落下来的。

“那洞叫做凌虚洞,很深,却没有出口。原本是我们夏日纳凉藏冰的去处。”唐浔解释道。

“洞口在哪里?”他问了一句。

“已经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过,大致是这个地方。这一道台阶原本是通向洞门的。”唐浔指了指脚下。

他垂下头,沿着自己瘫痪的腿看到地上隐现的几道白玉台阶。台阶早已被黄土填平,上面长满了青草,只有几道白印浅浅地露出来。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谷主!你没事罢?”

谢停云连忙扶住他。

“我和谢总管可不可以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儿?”他抬起脸问唐浔。

他的脸苍白如纸,目光却是冷森森的。

“当然,请便。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唐浔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多谢。”他的声音很镇定。

毕竟已过了四个月,一切该平息下来了罢?

再往前已完全没有路了。

他柱着拐杖,在谢停云的掺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三叔那一刀,也真够狠的。”唐浔看着慕容无风举步维艰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的样子很可怕?”唐潜问道。

“幸好你什么也看不见,不然只怕你也会难受。”

“他走到了那个洞口前,谢停云找到一小块平地,便将他扶回轮椅上。”向往常一样,唐浔描述了起来。

“然后呢?”

“谢停云递给他一只黑木匣子。”

“哦。”

“然后谢停云就回来了,他正向我们走过来。”

“你确信他一个人在那里安全么?”唐潜忽然问道。

“应该是安全的,这座山总不会突然垮下来罢?”

“我指的是五嫂她们。”

“她们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唐潜又问:“那木匣子里会不会装着炸药?”

“你太能猜了,老弟。”

“他会不会是来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这座山里?”

“不会。”唐浔看了他一眼。

谢停云走到两人面前,打了一个招呼,唐浔唐潜都应了一声。

“谢总管莫非有什么吩咐?”

“没有,我只是在这里等着他。谷主想单独呆一会儿。”

“要不要给他送一杯茶?”唐潜道。

“不必。他心情很糟,不愿有人打搅。”

“他看上去病得不轻……”唐浔小心翼翼地表示同情。

“那是拜唐门之赐。”谢停云不客气地顶了回来。

有谢停云在身旁,唐浔不便继续向唐潜描述慕容无风的情况。

三人在一旁等了一个多时辰,慕容无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草丛之中传来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轻响,与此同时,唐潜与谢停云的人影已飞了出去!

“哧”地一声,暗器破空而出,三粒三星镖向慕容无风飞去。

“当!当!当!”三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块,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击中当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将其它两粒撞开。

谢停云回身看了看唐潜,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

“不敢当。”唐潜微微一笑。唐门里每一个习武的人从蹲马步踢腿开始,就开始练习暗器。他自然多少也会一点。

“是谁?”

“她已跑了。不必担心,余下的时间,由我守在你们谷主的身边。唐门的人由唐门人去对付,会比较有效。”他淡淡地道。

“那就拜托了。”谢停云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长廊之内。

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慕容无风坐着的地方。他的衣裳有一种淡而悠远的香气。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闻过。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慕容无风没什么印象。

作为一个瞎子,他会对话多的人印象较深。而从他遇到慕容无风的第一日起,他就很少说话,即使说了话,声音也很低。他对这个人的所有认识仅限于各种传说。

面前的山壁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

他微微一愣,没有回头,径直说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不会打扰你,”唐潜道,“你就当我是一块石头好了。”

他愤怒地看了他一眼,想发火,却发现心中已被悲伤溢满。

过了一会儿,唐潜听见他摆弄拐杖的声音,轮椅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好像正在想法子站起来。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去扶他一把。

终于,他迟疑地伸出手,却被推开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别碰我!”

他彬彬有礼地一歪头,口中已有讥诮之意:“遵命。”

而慕容无风显然没有站稳,身子忽然向一旁跌去。

他及时地抓住了他摇晃的身子,让他重新站直。他的行动无法自理,显得格外笨拙,有好几次额头都磕在他的鼻梁上。唐潜的心微微一动,索性扶着他坐了下来,道:“既然你想独自留在这里,我到下面去等你。”

“我的盒子掉了。”还是那个冷漠的声音。

“在哪里?”他伸出竹杆,往地上探了探。

“往左。”他叹了一声。

他探到盒子,轻轻一挑,盒子飞到手中。

是空的。

“是不是有东西掉了出来?”他继续伸出竹杆。

“没有,它本来就是空的。”

“你想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我想带些洞里的土回去。”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平静中带着一丝颤抖。

轮椅上不好用力,所以他要站起来。

“我来帮你。”

他重新摆出拐杖,唐潜扶住他的手臂。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他听见他的手指在山壁上挖掘着,土块剥落,不一会儿功夫,大约,那木盒已然盛满。

他坐了下来,淡淡地道:“多谢。”

“那一刀是我父亲砍的,”他忽然道,“他已经去世了。当时他并不情愿这么做。”

“我并不恨你父亲。”他静静地道。

他吃惊地抬起头。

“我只恨他当初为什么不一刀将我砍死。我若早些死,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叹息化作一阵唏嘘。

“对不起。”他轻轻道。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父亲说对不起。

“荷衣既然已在这里,我就该回去了。”他收拾了一下身边的东西。

“荷衣?”他皱起眉,没听明白这句话。

“荷衣就在土里。”他漠然地加了一句。

……

他总是选择在月夜时分去看望她。

月光之下,她的墓显得十分柔和。

眼前的每一道景致都能将他刺伤。

他坐到坟边,俯下身去,双手用力挖开了一道深坑,将那个盛着土的木盒放了进去。

露水湿透了他的衣裳,石块割破了手指,指甲剥裂,浑身冰冷,这些他全浑然无觉。

迷离之中,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向他走来。

在夜雾中,她看上去好生苍白。

“荷衣……你回来了。”他喃喃地道。

他死死地盯住前方,生怕眼睫一动,那个身影就会消失。

“你好么?”那个声音轻轻地道。

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一声轻喟传来:“你瘦了。”

“你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

那么,这不是真的了。他叹了一声。

“荷衣,你明白么?”他哽声道,“我不能去找你,现在还不能。……子悦太小。”

“……我明白。”

“可你一定要等着我。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是么?”他心中灰冷,恸不欲生。

“当然不会。”她温柔地看着他。

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只能喝酒。

那天之后的很多夜里,他都只能喝醉了之后才能入睡。

……

“叉鱼的时候有一个绝窍,就是要把叉子对准鱼的前方一尺处,猛地扎过去。”中年渔夫坐在船尾上,一边抽着捍烟,一边对着面前的女人道。

“嗯。”一叉子投出去。

“叉中了么?”他吐了一口烟圈。

“叉中了。又中了,我怎么就这么准啊。”那女人叉着腰叹道,“我好像天生就是个叉鱼的。”

她跳下水去,将一只戳出脑浆子的大鱼抱上来。

“我看也是。”中年渔夫有点妒忌地看着她。

“你真的是洗衣裳的时候被水冲到江里去的?”他忍不住又问。

“每一个能干的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道,“洗衣裳就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缝衣裳好像也是。”渔夫挖苦道。

村子早就传开了这个被村头老杜家从水里救出来的姑娘做得一手可怕的针线,只缝了几次衣裳,杜奶奶就叫她改行专职烧饭了。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份,”老奶奶笑眯眯地安慰她,“你的天份不在这里。”

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天份,她会捕鱼,掷起鱼叉比谁都准。

从此,老爷爷便带着她一道打鱼。他年迈体衰,专管划船。

后来,划船也免了,由她一人代劳。

她辛勤地劳作了四个月后,有一天,她又要下水,却被老奶奶一把叫住。

“月儿回来。”

“奶奶,什么事?”

“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我属龙的。”

“二十的人属狗。”

“你结过婚没有?”

她结结巴巴地道:“结婚?……当然结了。”

“你相公是谁?”

“他……他死啦。他是生意人……跑生意遇到了响马,给人家一刀砍死了。”

“什么时候?”

“就在我出事之前。”

老奶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叹了一声,道:“你怀孕几个月了?”

她连忙用手挡住肚子:“我……我……大概五个月了。”

“你不怕死啊!怀着孩子去打鱼?你也不怕孩子丢了?”

“不会,”她笑道,“我身子结实。她可乖了。”

“以后不许去打鱼了,生了孩子再说,知道么?”

“唔,那我帮奶奶烧饭。”她乖乖地道。

“你啊……”她叹了一声。

她当然说的不是实话。但……也不好多问。一定是与情郎私会,不小心做出了事,怕人追究,想不开就投了水。

一个怀着孕却没有丈夫的女人,又跳了水,一般都是这种故事。

第十四章旧事凄凉

梅雨初至,五月花发。

庭院上的合欢已绽出晕红的花蕾。皂荚槐似的长叶又细又薄,树枝粗犷,伸展出几丈之外,与那株紫藤交缠在一处。

微风拂面,花气袭人。

他忽然想起了药书上的一句话:

“欲蠲人之忿,则赠之以青棠。”

青棠就是合欢了。此叶朝舒夕敛,又名“夜合”、“合昏”。渐渐地,俗称作了“合婚”。

杜子美云:“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便是此意。

还记得这株夜合与那株相思木是外祖父的一位老友从岭南带来的。原以为气候不宜,种不长久。未想到了这里,头十年就窜至五丈,花开得繁盛,却不结一籽。荷衣初至的那几年,红豆却满斗满斗地落下来。

谷里的人常用红豆合着糯米炭来贮龙脑。听说这样,龙脑的香气可以经久不散。夏夜,他们常常就在这两株树下饮冰纳凉。

夜合花开香满庭,

夜深微雨醉初醒。

远书珍重何曾达,

旧事凄凉不可听……

他怅然地想起这首老诗,怅然地饮罢手中清酒。

眼前一个细小的身影在那株相思树下跑来跑去,将满地的红豆一把一把地拾起,装进一个红色的小荷包里。

“爹爹,给我穿一串,好不好?”子悦奶声奶气地奔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将一把红豆倒进他的手心里。

不知不觉中,她已会说话,虽然着急起来,也是叽里骨碌,缠夹不清。

他叹了一口气,道:“好。”说罢,寻来针线,一颗一颗地穿起来。

那小小的身子倚在他的腿边,手一直拉着他的胳臂。他感到她身上蒸发着热气,衣裳已然汗湿了一片。

唉,她总算长出了一头与荷衣一样又粗又长的黑发。如今,也是一团海藻一般地卷在脑后。

看来看去,这好像是子悦与母亲唯一的相似之处。

他苦笑。

“不要乱跑,不要到水边去,听见了么?”他摸了摸她的头,感到她的脚趾又在乱动。她真的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

这一点,也与荷衣完全一样。

“唔,爹爹,我就爬一会儿树……”

“找棵矮的爬,不然掉下来,爹爹抓不住你。”他故意板起了脸。

“好。”说完话就跑了。

他将红豆穿好,拿出剪刀,喀嚓两下将首饰匣里的一串珍珠项链的搭扣剪下来,系在那串红豆的两头。

穿得匆忙,指头给针扎出了血。

一抬头,刺眼的阳光令他一阵晕眩。

“子悦。”他四处看了一圈,不见她的人影,不禁叫了一声。

“在这里!”她的声音从草丛的后面冒出来。

她奔过来,脸通红的,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怪。

他把那串红豆给她戴起来。

“我……我给马蜂蜇了……”她原本强忍着痛,终于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用说,他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上已鼓出了一个大包。

“我来看看。”

他有些心疼地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转动轮椅,回到药房里给她涂上一点药。她不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用他的袖子擦眼泪。

“好了,以后再别往那片草里去了。”他安慰道。

“好痛呀……呜呜……又痛又痒!”子悦开始放开嗓子大哭了。

她看上去可怜兮兮,半只眼睛都肿了起来。

他只好又给她涂了一圈药,哄了她半天,才渐渐地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记不起来这是她第几次被马蜂蛰了。总之,她好像过不了几天就要受一次伤,每次都哭得声嘶力竭。好了之后,她立即又去干别的危险事情。

两岁的孩子就管不住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实际上,两岁的孩子对他而言已然很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子悦平稳地放到床上。

余下的时间,他改了一个时辰的医案,凤嫂过来将子悦抱走。

院子顿时又清静了下来。

吃罢午饭,他来到湖心亭上,举目遥望湖中的景色。

那一团明澈的大湖原是被两座大山夹在当中的,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时时只看见左边的那一座。

右边,是一片空旷苍茫,飘渺无际的水色。

千年一瞬,亘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山脉竟也可以片时间从他的眼际消失。

“荷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喃喃地道。

面前,那个淡紫色的身影又出现了。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她笑,手里端着一杯茶。

他微笑着看着她,那人影笑着笑着,忽然浮动起来。他猛然惊醒,飞快地逃出了那个小亭。

匆忙赶去时,诊室里的大夫们都到齐了。

陈策伤愈之后,仍然主管谷外的医务。慕容无风时常会留在蔡宣的诊室里,一来他的诊室重病最多,二来他气力不济,又不肯麻烦别人,蔡宣的院子离他最近。

他洗了手,一声令下,三个人开始察看病人的伤势。将病人的身子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阵,王、蔡二人分别说了脉象,大家讨论了一番,王紫荆遂道:“这是伤湿之症,失汗过多,四肢不用。我试过人参养气汤,不怎么见效。”

蔡宣道:“《内经》云:‘热淫所胜,治以甘寒,以酸收之。’我以为当归辛温,橘皮苦辛,白芍药微寒,这三样可用,益脾健肺。”

慕容无风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显然是湿伤气痹。先用你的方子,如若他通体发热,再加上川连、生术、厚朴、橘白、大黄。如若腹涨,再用五苓散和二术膏。这种慢症,只能这么调养,急不得,更不能图效乱下猛药。”

王紫荆忙道:“是。”已迅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派一个弟子递方到药房。

慕容无风道:“下一个是谁?”

蔡宣笑道:“先生莫非忘了,这一位就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过一会儿我与王大夫要去吴大夫那里。先生大病未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为了不让他太累,蔡宣故意把病人都转到了吴悠的名下。

“看来今天不是很忙。”慕容无风道。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厉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诊务,他大约只能坚持一个时辰。

蔡宣道:“是啊,难得轻松,我送先生回去罢。”

他摇了摇头:“不必,荷衣过一会儿会来接我。”

两个人愣住,面面相觑。

慕容无风目色恍惚,却平添了一层久已未见的暖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既……是这样,我给先生泡……杯茶。”心中忧急,不由得声音发起颤来。

“多谢,我在这里等她,你们可以先走。”他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红茶很浓,浓得有些苦涩。他慢慢地品着,觉察到面前的两个人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抬起头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蔡宣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强:“学生……学生……是怕……万一……万一……夫人忘了呢?”

“她几时忘记过?”他慢吞吞地反问了一句,好像这是个很荒唐的问题。

无可奈何,更怕他尴尬,两人只好退出门外,却不放心,远远地站在长廊的角落里等着他。

半晌,王紫荆道:“是我的错觉还是……”

蔡宣眼中发酸,道:“不错……”

“那我们该怎么办?”

“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唉,先生大约是过度悲伤……大病之中,不免出现幻觉。”

“说一句话你莫怕,这是我遇到过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学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时候他还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忧郁寡言。一时有了伤心之事,除了夫人,亦无他人可以劝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会好起来的。”

杯中的铁观音已渐渐冷却。他坐在椅上,身子几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着帘外迟迟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响起。

等待珠帘“哗”地一声被一只手拨开。

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蔡宣和王紫荆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终于,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廊上,他疲惫艰难地驶出院外,一脸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态。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两人忽然悲从中来,热泪不止。

余下的日子,他的病情并不稳定。

渐渐地,谷里的大夫们已习惯了他的幻觉,不再说破。他时而清醒,时而昏乱。唯恐他心疾骤发,一旦情形出现,大伙儿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和他敷衍,绝不多说一字,更不敢当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

他又开始像往日那样拼命地忙碌起来。每日都要过目所有的医案,亲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时候,他竟也不顾身体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昼夜地加起班来。

……

那一年秋季,云梦谷里忽然来了一位波斯商人,用生硬的汉语向总管们推荐一盒从遥远的“古拉国”带过来的三十粒药丸。

药的名字,勉强译作汉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药书里倒真有记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货。”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来的样品,剖开药丸,用各种法子检测了一下药性,最后点了点头,对赵谦和道:“买下来罢,十有九成是真货。”

这药听说治风湿极效,只是中土从未有人服用过。

这三十粒小小的药丸,波斯人朵颜坚持要五万两银子。

“倘若此药能治好折磨贵谷主多年的顽症,莫说是五万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银子也是值得的。”朵颜双眼蓝光闪烁,用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

赵谦和与郭漆园说破了嘴皮,总算以三万两的价格成交,喜滋滋地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慕容无风时,他显得毫无兴趣。

那药一直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从来也没有打开过。

过了几天,他叫人找来了一只木箱,环视四周,开始收拾荷衣的遗物。

她所有的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齐地叠在箱子里。她习字的纸被他装订成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册子。

梳子上还有几缕她扯断的长发,他小心地将它们从缠绕的木齿上解开,放入锦囊。然后用那个绣着蟑螂的窗帘将她给子悦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来。

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本鲜血已然褪成黑色的书上。

她死后这书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书铺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湿润,连忙找块布将整本书严严地包起来,连同所有其它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木箱里,然后“咣啷”一声,用把大锁将木箱牢牢地锁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头。

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夜里只有捏着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这一切,他看见凤嫂带来了子悦。

“子悦乖,爹爹替你把这串红豆拿下来,好不好?”觉得那红豆分外刺眼,他拿着一串亮晶晶的珍珠哄她来换。

小丫头的脸上立即现出愤怒之色,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声道:“不好!”

他不理她,横蛮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颈上的搭扣。

“哇……”子悦惊天动地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爹爹坏!我不要爹爹!我要妈妈!呜呜……我要妈妈!”

他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柔声道:“爹爹不坏,你喜欢就戴着罢。”

子悦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贴在他身上。

“好了……凤嫂你带她别处玩去罢。”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怀中的两个小手死死地抓紧了他。

“子悦……乖,我们去罢。你爹爹还病着呢。”凤嫂忙过来拉她。

他长叹一声,目送女儿远去的背影。

正午的阳光照在小亭上。

他来到水边,将木箱的钥匙抛入水中。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怆然凝视那一道道渐渐散开的水纹,“为了子悦,我还得活下去。”

钥匙迅速下沉,眨眼间就消失了。

倘若记忆也能消失得这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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