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 > 迷行记 > 第6-10章

第6-10章(1 / 1)

目 录
好书推荐: 想你成芸 相爱以前,偏见 如果我活着 新月江湖之美人如玉番外:风虽无忌 情锁系列 妖妃天下 恶趣味恋人 倏尔盛夏 专属于我的独属幸福 囚情替身

第六章月光下的刀光

早饭时分,慕容无风发现谢停云在门外等他。

“有什么事?”他一边吃一边问。

“江南龙雨阁的老爷子龙澍带着他的六个儿子求见。同来的还有快剑堂藏剑阁的萧沐风萧老爷子和他的孙子萧纯甲。”谢停云垂首道。

“我不大认得他们,”慕容无风皱了皱眉,“龙澍好像几年前来这里治过一回病……”他想了想,只记得他是一个嗓门粗大、满脸通红、神情严肃的老头子。陪着他来的还有他的夫人和七八个小妾。

“龙家和萧家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既是世交又是世亲。我想他们来是为了唐门的事。”

“唐门?唐门什么事?”他淡淡地道,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龙家老三去年死在唐门的水牢里。他是老头子最喜欢的儿子,听说当时听了这消息龙澍气得差点死过去。”

“所以他们想来联合我们?”

“这一次唐潜与小傅一战,武林震动。唐家的重要角色来了一大半,自然,他们的仇人也都赶了过来。”

“这么说来,现在外面岂非一片热闹?”他冷笑。

“昨天唐家连失二将。消息一传出来,龙家与萧家喜出望外。今天准备在听风楼大宴宾客,还起了个名字,叫‘扫唐宴’。说是非但请了‘水仙馆’的全套戏班子和杂耍,还买了一大堆礼花爆竹,要好好地热闹一番。”

他的心猛地一沉,双目直直地瞪在谢停云的脸上:“‘连失二将’?”

“夫人昨夜杀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这消息谷主不知道?”

“荷衣没告诉我。”

“属下以为,夫人此举大快人心。”

“我说过多少次……算了,我先去见客。”慕容无风板着脸到内室更衣去了。

……

“抱歉,谷主身子不好,会略微来得迟一些。”赵谦和一路打着哈哈,引着一群人看墙上的字画与彝器。

结果众人净峰堂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了半晌,才听见轮椅轧地之声从抄手游廊外缓缓传来。随即眼睛一亮,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笔直地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进来。

早已听说慕容无风被唐门斩掉一条腿,还受了不少其它的折磨,龙澍却觉得他没什么很大的变化。从他见慕容无风的第一面始,他就是一副苍白消瘦、神情冷漠的样子。

“对不起,我来迟了。”慕容无风淡淡一揖,说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郭漆园立即将一旁取暖的火盆挪到他的身边。

“龙老爷子,久违了。这几位是……”慕容无风看了看他身边坐着的一排威风凛凛的年轻人。

龙澍果然有他自豪的地方。六个儿子个个虎背熊腰,看上去一个比一个长得高,一个比一个长得壮。到哪儿一坐,都会给人一种无形的震慑。他哈哈一笑,声如宏钟:“这是我那几个不成气的儿子,这个是老大龙煦之,老二龙补之,老五龙衍之,老七龙辅之,老九龙省之……最小一个,老十二,龙熙之。这一位是江南快剑堂藏剑阁的萧沐风萧老爷子,人称‘铁掌无敌’。”

“幸会。”慕容无风很客气地朝众人拱了拱手。

萧沐风回了一揖,道:“老夫的四子一年前曾受重伤,当时幸得神医妙手施治,方捡回了一条性命。老夫此来,是专程道谢。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他递给郭漆园一份长长的礼单。

“不敢当,”慕容无风道,“治病救人乃医家本份,无需言谢。诸位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他接过赵谦和给他斟好的乳茶,浅啜一口,进入正题。

早就听说慕容无风性情孤僻,是个不易打交道的角色。龙澍与萧沐风见他态度冷淡,还道是他重病缠身心情阴郁,亦不以为怪。

“老夫听说谷主夫人刚刚解决了唐门的两个败类,闻此消息不禁大快人心。龙家与唐门不共戴天,唐门与云梦谷结怨亦久。老夫不揣冒昧,略备薄馔,想请先生移驾听风楼一聚,共商对策。唐门此战一共来了至少三十名弟子,都是精锐。如若龙家与慕容家联合起来,有所行动,定能将他们杀得有去无回!”龙澍显然早有计划,成竹在胸,说话的时候不免涕唾横飞、慷慨激昂。

慕容无风却不以为然:“龙老爷子的盛情在下心领了。云梦谷只是一个普通的医馆,里面住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自保尚且困难,岂有余力参与江湖恩怨?此事请恕不能奉陪。”

龙澍愣了愣,道:“慕容先生说哪里话。此事不劳先生亲自动手,只需借几个人给我们即可。解决了唐家,大家都少了后顾之忧,岂非一件好事?”

龙萧两人心中大为纳罕,慕容无风受了唐门一刀,岂有不报之理?原以为一听此事他一定踊跃相助,想不到他竟毫不热心,不免大失所望。再见他一张脸苍白如纸,说话低声细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同时想到:此君毕竟是个读书人,一定是被唐门折磨得太狠,吓破了胆子。

慕容无风不为所动:“唐门虽与我有仇,内子已然解决了好几个唐门的人。我想,这件事情对云梦谷而言,已经结束了。”

龙澍笑道:“先生果然是神医,心肠仁慈。唐门连失两名高手,其中唐大还是掌门。老夫以为,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唐门毕竟是三百年来的武林第一世家,家族中无名高手甚多。如若我们不主动出击,只怕后患无穷。老谢,你说对么?”龙澍眼珠一转,立即想到谢停云亦与唐门有纠葛,顿时将他也拉入战营。

谢停云笑了笑,道:“老先生热心快肠,谢某感佩。只可惜不参与江湖恩怨是敝谷的一向原则。谷主是个讲原则的人。唐门一行,他深受其苦,尚且无怨,龙老先生想必能谅解他的苦衷。”

龙澍只好道:“这个……当然。”

赵谦和亦道:“谷主从唐门归来,卧病良久,至今身体虚弱,无法久坐。谷内的医务尚且难以维持,若再加上唐门的事,他心一烦,只怕病势加剧。这个险我们云梦谷可万万冒不得。”

——慕容无风脾气执拗,说出来的话有时会把人活活气死,谢赵两位赶紧过来和稀泥。他见两个总管又开始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又把这一群人得罪光了,便默然不语。

“至于帮忙,我们虽不出人手,到时若有人受了伤,只管送过来……”郭漆园见慕容无风的脸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态,忙找了个理由,便将他送了出去。

……

子时未到,飞鸢谷四周低矮的山头上早已站满了观战的人。小贩穿梭其中,叫卖着手中的小吃。

“包子啦包子啦!和乐楼的灌浆包子,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

“丰糖糕、重阳糕、栗子糕、枣糕、乳糕、拍花糕六文一个,十文两个……刚出锅,热的咧!”

荷衣与吴悠坐着马车赶到时,前面已没有了路。她们刚一下来,就有七八个小贩涌到跟前,问她们要不要绿豆水或者木瓜汁。

吴悠披着一件纯黑的斗蓬,夜风微凉,她将自己紧紧裹在斗蓬里。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飞鸢谷。她对武林之事毫无兴趣,来这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看一看唐潜的结局。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她吃惊地问道。

“这些人只是来看热闹的。真正要看的人不在这里……”荷衣带着她来到一个隐蔽之处,吴悠感到脚下的地越来越软。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沼泽?”她的脸有些发白。

“快了。”荷衣笑道:“你不会轻功,我只好抱你过去看了。”

“我……你抱我?不,不,我在这里看就可以了。”她吓得连退了好几步。荷衣的个子比她还矮,抱着她走过沼泽?她想都不敢想。

“可是,在这里你根本看不清。说老实话,你最多看见两个人影,如此而已。”

“那……可是……我……好罢。”她踌躇半晌,终于同意。

荷衣道:“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抱起吴悠,飞快地掠过沼泽,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平地上,月光正从头顶上照下来。

平地的远处是一片树林,树林的背面,有一个坟地。

在这里比武死去的人,很多都是就地埋葬。

作为一个医者,她并不怕死人。但不知为什么一到了这种地方还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阴森之气。

“这里的杀气一向很盛。”好像看出了她的恐惧,荷衣笑了笑。

“等会儿,那两个人真的会——刀对刀——互相砍?”她想象着那血淋淋的场面。

“真的会,”荷衣连忙安慰,“不过你放心,他们绝对不会碰你。现场上还会有不少别的人。”

说话的时候,荷衣也向赛场扫了一眼。

平地的东面稀稀落落地站着十来个人。

她看见了山水与表弟。这两位用刀,自然会来。

顾十三也在。

有一两个崆峒派的人,她以前见过。

剩下的十来个人站在一团,其中有龙熙之和萧纯甲。因此她断定这几个大约都是龙家和萧家的人。

唐家的人一个也没到。

小傅已经到了。

荷衣很少跟小傅说话。和慕容无风一样,他是个外表冷漠内心腼腆的人,见了陌生的女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着,沼泽上一阵轻响,两团灰影飞掠而来。

快到平地的时候,灰影轻轻一坠,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收式,缓缓地站定。

是唐家的老四唐淮和老九唐浩。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老三唐渊。

他的轻功显然要高过老四和老九,虽紧随于后,却毫无声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

荷衣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方才下马车的时候,就看见了好几个云梦谷的青年。为了看这一战,谷里的精锐想必也出来了大半。

唐门会不会利用这次比武突袭云梦谷?会不会又将慕容无风劫走?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紧张了起来。对一旁的吴悠道:“我得回谷一趟,等会儿来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

吴悠道:“不要紧。”

荷衣道:“有什么事你可找山水和表弟。”

“不会有什么事的。”吴悠道。她一点也不想别人把她认出来。

荷衣无声无息地掠过沼泽,乘着马车,轻悄悄地回到谷中。

雾气氤氲,夜已深了。云梦谷沉睡在群山的环抱之中。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竹梧院里。

廊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光影浮动,摇曳不定。

临走之时慕容无风曾说晚上他会躺在床上看看书,改改医案,然后等她回来。近来他病情不定,她不放心让他一人独处。特意请蔡宣过来陪他,万一心疾发作,身旁也好有人照应。

走到门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脚步声,生怕突然出现会吓他一跳,便转过身去,打算加重脚步再走一次。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从窗口传了出来。

“……我要你配的药配好了吗?”

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学生斗胆劝先生一句,那新制的‘定风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

那话里带着一点的湘音,是蔡宣。

“我只问你配好了没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无风冷哼了一声。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两瓶,你为什么只配了一瓶?”

“学生以为……此药尚在试制阶段,药性过强,虽能暂时缓解风痹,却大大增加了心疾骤发的可能。何况每次服用都会刺激胃部,致人呕吐。这个……这个……夫人早晚也会生疑。”

“她不会知道的……这药我只在浴室里才会服用。”那个声音从容地道。

她的心突然收紧,又是愤怒又是悲伤,竟一时难以自已地发起抖来。

——难怪他近来心疾动不动就发作,难怪他越来越瘦,食欲越来越差!

“无论如何,学生以为先生不能强用此药,这明明是饮鸩止渴!”蔡宣的嗓音里含着悲痛,显然是绝望地与他据理力争。

“我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你过几天最好再配一瓶过来。”慕容无风毫无所动。

“就算是想实验新药,也要换个身体强壮些的人。先生哪里承受得起?何况……何况你身上还有唐门的慢毒。那‘凤仙花膏’一到冬日便会时时发作,比风邪入骨还难对付……”

慕容无风沉声道:“这件事情,绝不许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吗?”

“……是。”

“你去罢,我想休息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夫人反复叮嘱,学生必须留在这里陪着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罪了先生也不敢得罪夫人。”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她看了比武就会回来。而且,现在我要去洗个澡。你还是请回罢。”

蔡宣不吭声,也不肯走。

然后,两个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回来了!”荷衣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荷衣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把正在谈话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慕容无风道:“比武这么快就结束了?”

“还没开始呢,我看谷里会武功的小伙子们去了一大半,不放心,跑回来看一眼。”她走进来,见桌上有一杯茶,拿起来咕咚一口喝光。

“你把蔡大夫的茶喝了。”慕容无风看着她,目中含着笑意。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额上的头发湿成几绺,深秋的凉夜,却因着她的到来骤然间温暖了起来。

荷衣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吐了吐舌头。

“我没事,你放心地去看罢。蔡大夫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他接着道。

“我既然回来了,蔡大夫就可以早些休息了。”荷衣道。

蔡宣听了忙道:“是,学生告退。”说罢,连忙走了出去。

“要不要喝水?我给你泡杯茶?”荷衣坐到他的床边,轻轻问道。

“我得先去洗个澡。”他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来。”

“好罢,小心些。”她将他扶上轮椅,推进浴室,然后,像往常那样退了出来,掩上门。

“你去泡茶罢。”临走时,他道。

“好啊。你是要那种很复杂的泡法,对么?”

“你还记得怎么弄?”

“记得。”

“记住要守在炉子旁边点水,不要离开。”他不动声色地道。

“好。”她乖乖地点点头。

浴室实际上是个温泉,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团水汽。

她无声无息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溜进门内,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他正好背对着她。

她看着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深衣。然后,他突然猛地俯下身去,对着一个漱盂狂吐了起来。

她浑身发软地听着他一边咳嗽,一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呕吐。

吐了半晌。他吃力地坐了起来,刚坐定,又感到一阵恶心,只好俯身下去接着吐。

一直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他还在不停地作呕。

总算吐完了。他闭上眼,满脸发青,浑身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一些气力,转过身,正要继续脱衣裳,一抬头看见荷衣坐在门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手一抖,袖子里的那瓶药掉了出来,却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还很镇定。

“这就是……定风丹?”她声音在发抖。

他不语。

“把药给我。”她站了起来,轻声地劝道:“这种药,你不能吃。”

“你别管我!”他紧紧地抓着药瓶,生怕她会夺走。

她想扑去过抢,也有一百种法子把药瓶抢到手。一见他身子如此单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动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好叉着腰,冲着他大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

他不答话,默默地看着她。

她跺跺脚,道:“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沉默了好久,方道:“因为我不想像僵尸一样地躺在床上。我不愿意再过去年冬天那种日子。”

去年冬季,他的风痹第一次全身发作,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为了照料他,荷衣劳累过度,也跟着瘦了下去。

虽然以前他也时时生病,只要清醒过来,始终都能照顾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终清醒着,却病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天山奇药的作用已渐渐消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渊。

十天下来,荷衣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

就算是她是身体最强壮的剑客,也经不起劳累和恐惧的双重折磨。

“那……那只是一个冬天而已!”她流着泪道,“我完全可以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荷衣,我不愿意你像那样……像那样照顾我。我天生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一个人不自由已经够了。没有必要再拖你下水。”他的眼中充满内疚,“难道我什么幸福也不能给你吗?”

“我很幸福啊!无风,你为什么以为我不幸福?”

“你不自由……整个冬天你吓得连一步也不敢离开我,你也快变成僵尸了。”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我服了药,这个冬天我们就不必像以前那样了。会好很多!”

“我是自由的啊!”她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不过是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而已!我心甘情愿不自由!就算你……就算你什么病也没有,我也会成天陪着你。”

他摇了摇头。

“无风,我求你,求你把药给我。不要再吃了,答应我!”

“不。”他坚决地道。

“给我!”她急了,抓住他的手,去抢那个瓶子。他却不知哪来的劲,将她的手一拧,一推,道:“你别过来抢!这药配制不易。”

她气得脸色发白,厉声道:“你给我!”

他把药瓶藏在腰后,道:“你别过来。”

她站在他的面前,气得浑身发颤,高声道:“好!慕容无风,你好……我还真不信我把你没办法!”

她忽然抽出剑,往自己左手上一挥。

一节断指高高地飞了起来,带着血,正好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是她的一节手指。

血立即涌了出来。

“你吃啊!吃一粒我就砍一节手指,你只管吃。看是你的药多还是我的手指头多!”她冲着他发疯似地大嚷。

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捂住她的手,血却已滴了他一身。

那最小的手指本有三节的,如今只剩下了两节。

“荷衣!你……你疯了!”他心痛得几乎心疾瘁发:“药你拿去好啦。僵尸就僵尸罢!你别再……别再……砍你的手啦!”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手绢将伤口之处紧紧地扎住。

“你发誓!你发誓再也不折磨自己啦!”她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

“我……我发誓。”他捂着她的手,伤心欲绝地看着她。

血早已浸湿了手绢……他的眼前一片红色。

他的神志开始昏乱,头一阵一阵地发涨,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没事,没事。我是吓唬你的!这点小伤不要紧!”见他脸色发紫,她吓得紧紧地扶住他,迭声安慰。

“下次你生气,不要随便动刀子,行么?”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勉强镇定下来。

“谁要你这么犟?人家每次都要流血你才会改变主意……”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

他将药全数倒入漱盂之中,叹了一声,点住她止血的穴道,道:“跟我回屋,你的伤口要缝针。”

她软绵绵地将身子缩在他的怀里:“不,我哪里都不去,只要你抱着我,永远抱着我。永远……永远也不死。”

他苦笑。俯下身,拾起那节断指,用手绢包了起来。

“荷衣……别这样想。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要……要想开一些。”他抚摸着她的一头柔发,轻轻地道。

还有多少日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死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管……我就是想不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死,好在那边接你。”她满脸是泪。

“胡说!”他心痛欲裂,“我现在已快被你说的话气死了。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你若一死,我就抱着你从神女峰上跳下去。”

他的心砰砰乱跳,只觉一阵窒息。

“我们是两个人啊!荷衣!”他绝望地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她这疯狂的想法。

“我们是两个人,不过只有一个灵魂。不许你死!你死就是谋杀我!”她大叫。

“好了,荷衣!”他抱着她,推着轮椅,来到卧室。

“把我的手指和你的腿埋在一起……合葬。”她在他怀里道。

“荷衣……”他看着她,只有叹息。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缝了几针,涂上金创药,将断指用一条三尺长的软绢包扎了起来。

银针刺入伤口时,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心亦随之一痛,仿佛也被那针扎了一下。

难道……难道他们真的只有一个灵魂?

他忍不住端详她那只柔软受伤的手。她的手小而纤细,柔若无骨,却很白皙。

如今,末指已然断去一截,裹在一大团白绢之中,一点隐隐的红色从里透了出来。

无论他的医术如何高明,这已不再是只完美的手。

他闭上眼,心中满是内疚,竟再也不敢往她的伤口上看。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荷衣。”他叹道,“我们可以打架,你却绝不可以伤自己……知道吗?”

她乖乖地钻进了被子,道:“我困了……”过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道:“啊!糟啦!”

然后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道:“我要去接吴大夫!飞鸢谷里的比武想必已经结束了!”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吴大夫会在飞鸢谷?”

他还想再问一句,荷衣人影一闪,早已冲出了门外。

他连忙对着门口道:“荷衣回来。”

“什么事?”那人影又闪了回来。

“叫谢停云去接就好,你刚刚受了伤。”

“还是我去,谢停云不方便。”那影子一晃,又消失了。

叫一个大男人抱着娇滴滴的吴大夫飞过沼泽,荷衣觉得大不妥当。

……

月光静静地洒在沼泽中的那片空地上。

远远地看去,空地就像一个白色的舞台。

吴悠将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件纯黑的斗蓬当中。斗蓬的帽子垂下来,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站在离空地中心较远的一棵大树旁,周围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后她发现其实不必那么紧张,在空地上观战的人,彼此似乎都不认识。

无人交谈。大家全都是双拳紧握,双唇紧闭,神情严肃地直视着空地的中心,等待着比武的开始。

子正已过,所有的证人和客人都已到齐,唐潜却一直没有露面。

龙澍突然大声道:“子时已到,傅公子早已等在这里。唐潜为什么还不到?莫非是怯敌不来?”

他的两个儿子中午中了唐门的毒砂,送到云梦谷时老二龙补之的一只手已烂得只剩下了一截白骨。虽经大夫们全力施救,性命已无大碍,那一只手却肯定是废了。

龙澍一想到这事就气得暴跳如雷,龙家的暗器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这一回若不是在狂欢滥饮之中失了警惕,岂能轻易着了唐家的道儿?

唐淮冷冷地盯了龙澍一眼,沉声道:“唐门从没有临阵脱逃之辈!”

龙衍之道:“唐门的人什么下三滥的事情都做得出,临阵脱逃又算什么?”

唐淮刚要接口反击,忽听一人淡淡地道:“你们谈的那个人,是我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个从唐家兄弟身后慢慢走出来的人。

唐潜。

他穿着一件纯黑的丝袍,却系着一个红色的腰带。手上拿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月光正照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温和,还带着点笑容。一双眸子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之意。

尽管他竭力掩饰,大家还是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右腿有点儿跛。

一点。只是一点儿。

可是他是怎么静悄悄地越过这一片沼泽到了这里,就不为人所知了。

这地上站着的全是天下一流的轻功高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怎么来的。

而他却已经到了。

“那瞎子终于来了。”龙衍之回头向龙澍大声道。

其实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唐潜是个瞎子,龙衍之却故意要把这两个字说得很响。

唐潜笑了笑,不予理睬。走到小傅面前,道:“我来了。”

小傅看着他,道:“很好。”

顿了顿,又道:“你是唐氏双刀的传人?”

“是。”

“听说傅公子与当年天下第一刀傅红雪也有关系?”

小傅道:“恨不能学其一二。”

唐潜一笑:“不必过谦。”

小傅打量着他,问:“你是瞎子?”

“从小就是。”

“瞎子怎么练刀?”

他是个年轻人,比唐潜年轻好几岁,在塞外长大,说话很直,很呛人。

唐潜并不介意:“傅大侠也是一个跛子,他好像还有别的毛病。不过,他的刀法仍然很好。”

小傅怔了怔,道:“今天比武,我不会用左手,因为我不想占人便宜。”

唐潜淡淡道:“你最好两只手都用,不然你会输的。”

他的脸板了起来,好像有点生气。

小傅道:“时间已到,请。”

“请。”

“呛”的一声龙吟,两人同时拔出了刀。

然后众人眼睛一错,两个人影已然飞出,横掠十丈,到了沼泽之中。

这虽只是鄂西一大片云梦泽地之中的小小一块,沼泽就是沼泽。

较之陆地,在沼泽上比刀肯定要困难得多。

这看似平静的旷野实际上却是一大片缓缓流动的污泥。污泥搅动着树木的残枝与动物腐败的尸体,沉入到地底的最深处,却释放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

偏偏在这最阴暗的夜影之下,沼泽上生长着一丛丛长满倒刺的蕨草与葛藤。散发着一种古怪诱人,却近乎死亡的气息。

那两个身影在沼地上飘浮,足尖不时地从蕨草上点过,尤如花丛中穿梭的两只蜻蜓。

吴悠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唐潜腰上的那条鲜红的腰带。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完全是个外行,这一战也很值得一看。

可是站在沼泽之外和平地之上的人,却不一定能将这两团黑影与沼泽上的夜色分辨出来。实际上,大家只听见了不时传来的刀声,却并没有看清楚两个人的动作。

“你说,唐潜会不会突然使出暗器?”龙衍之假装对龙熙之道,嗓门却大得刺耳。

“十之八九。他把小傅引向沼泽,原本就是居心叵测。”龙熙之道。

人群中果然有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私语之声刚起,又很快安静了下来。因为那两团黑影已然回到了平地上!

交织的刀光中,火星四溅。

小傅的手慢了下来,而且他一直往后退。

内行的人已看出唐潜占了上锋。

眨眼间三十个变化一闪而过,刀光与人影如波摇月碎,风卷乱花。

小傅突然向前猛跨一步,奋力一击!

刀光一闪,消失。

两个人都停了手。

小傅脸色苍白,道:“你赢了。”

唐潜淡淡道:“承让。”

话音刚落,小傅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家好像还没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顾十三已然抱起了小傅,消失在沼泽之中。

唐淮走过来,拍着他的肩问道:“你杀了他?”

唐潜道:“没有。”

第七章陌生人的笑

唐淮想说什么,看着唐潜的脸色微微一敛,只好忍住。

这个人平日看上去很温和,也很少得罪人,生起气来,脸上会有像他父亲一样严峻冷漠的神色。以隐刀、潜刀的名望,他们夫妇想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另立门户易如反掌。唐门的余荫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负累。唐家的兄弟从小谁没被唐隐嵩剋过?被他执行过家法的也为数不少。大家见了唐潜,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位脾气冷峻、一板一眼的三叔。所以唐淮虽认为小傅是云梦谷的力量,应当痛下杀手,因初掌唐门,实力未稳,唐潜又是锋头正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做法。

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不论是远处的人还是近处的人,看了都觉得很不热闹很不过瘾。只有少数的几个内行才明白其中的惊心动魄。刚一战完,人群就迅速地退场。转眼之间,飞鸢谷已变得格外冷清。

此时月笼寒山,冷光连野。烟横远岫,万物沉寂。

秋虫的低吟也仿佛被渐起的霜露冻住。

旷野中只有一道一道的流风穿林度谷而来,摇着树杳沙沙作响。

夜凉如水,杂着远处偶起的猿声,令人倍感凄恻。

平地上的人原本互不相识,比武之地亦终不似有钱人家的酒会,可以把盏,可以流觞,可以歌舞,可以倾谈。大家匆匆地打了一个照面,便各奔东西。

大家都注意到,有一个穿着纯黑披风的女人,静静地站在树阴下。

江湖中的女高手并不多,几乎是屈指可数。这几个人若是出手,武功高强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她们的对手。

所以这种女人脾气会很大,根本惹不得。而且,她们嫁的男人也会很厉害。

大家便不敢冒然地去和这个神秘的女人打招呼。

站在大树下的吴悠当然不明白武林人物的这一当子计较。她只是一直苦等着荷衣过来接她。

荷衣说去去就来,却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在这当中,吴悠眼睁睁地看着山水与表弟同时离去,却没有和他们搭上话。她不想让一个男人抱着自己走出沼泽。

渐渐的,四周只剩下了陌生人。

后来,陌生人也走光了,四处一遍死寂。只有唐门的几个兄弟还停在原地低声交谈。

她低垂着头,将自己完全包裹在披风之中,精灵一般地隐身于大树阴影之下。

夜雾弥漫,微云满天,月光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悄悄地向她袭来。她的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师门仇敌就站在离她不远处,背对着她窃窃私语,还装作一副完全没有发现她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比武的时候就老有人回过头来,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这棵树下,站着一个黑衣女人。

瞬时,她的脑中闪过一道阴影。

那是个她曾经医治过的女人……被人强奸之后精神失常。尽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伤,次日,当她捧着药去看望她时,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内悄悄地上吊。

想到这里,她开始摸索自己的荷包里有些什么东西。

只有一只木梳,一块手帕。

临行时有荷衣作伴,她什么也没有带。身上无一件防身之物。

她悄悄伸出脚探了探,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石头藏在怀里。

“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自尽。”——她心里暗暗道。

这法子虽从书上看过多次,却从没见人真地试过。

咬自己的舌头?……那会是什么样子?

行医多年,她看人已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是什么病人,在她的眼里,都好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某种生物,可以随她任意观察翻动,必要之时,还可以切割。

因此她明白,在内心深处,所有的女人都讨厌大夫。

男人时时可以将自己的身体看作是一块琥珀,什么割骨疗伤啦,什么壮士断腕啦,什么两肋插刀啦……女人则万万不行。女人只有感觉,没有身体。

她连忙睁开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咸味。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惊喜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上面有一根金钗很是尖利,只可惜是纯金的,太软。她还是把它拔了下来,藏在手中。万一有什么事,至少她还知道有一个穴道一刺就死。那样死掉会不怎么痛。

不过她面目会扭曲成一种可怕的样子。

她曾见过一个男人这样死去,脸上所有的线条和孔穴尤如一朵怒放的鲜花或一圈骤然激起的涟漪向四面散开。那神情仿佛是在盛典中吃错了东西,或祭祖时胃痛发作。总之,小丑的脸也没他看上去滑稽古怪。

他的死明明很悲壮,大家瞻仰他的遗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

人一生的经历有时候并不朝着某个主题聚拢,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

她为自己生动想象而惊恐——好像这些全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起来。

怎么办?我怎么办?她的大脑翻腾着。

渐渐地,她松了一口气。唐门的人显然没有发现她。他们陆续地离开了。最后,唐潜也慢慢地向沼泽的边缘走去。

天上的云越来越多,天也越来越暗。要不是那一块地格外空旷,她几乎分辨不出树影与人影了。

她浑身发软地倚在树旁。一边观察着唐潜的脚步,一边绝望地等着荷衣的到来。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啦?他发现了什么?

她屏住呼吸,心砰砰乱跳,觉得自己已紧张地快晕过去了。

然后,他忽然转过身,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已吓得不敢动了。

他的脚步很坚定,好像知道这里有一个人。等他走到她面前,神情却犹疑了起来。

她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好像只要这样一做,自己就可以在这瞎子的面前消失。

是真的消失了么?

小时候,她经常玩躲猫的游戏,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当他缓步向她走来时,她好像被那个抓猫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掏出怀里的石头向他的脑门上砸去!

他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问道:“我们认识?为什么你一见我就要动手?”

她大叫一声,道:“你别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头自尽!”

他淡淡地笑了,放开她的手:“原来是吴大夫。”

趁这当儿,她却抓起手中的金钗向他的喉咙刺了过来!

他只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将金钗从她的手里夺走。

然后她用脚拼命地踢他。她当然知道男人有个地方是很怕踢的。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地方踢了过去。

他伸出一只长腿,挡住了她的脚,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讲究。”他笑着道。

“你……你想干什么?别动什么坏心思,荷衣马上就要过来接我了。”她喘息着道,心咚咚直跳。

他不为所动,抱着胳膊,怡然地道:“我只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现在还给你呢?还是……”

话讲到一半,她掉头就跑。

浓云早已挡住月光,四面一片漆黑。她心乱如麻,拔足狂奔,不辨东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错了地方已经晚了,她的两只脚已然陷到了泥沼里。

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顿时,泥沼已淹没了她的膝盖!

“救命啊!”她大叫一声。然后身子一紧,唐潜已然将她从淤泥里拉了出来,拖到陆地上。

“我没要你救我的命!”她尖声道。

还没等他会过神来,已狠狠地吃了吴悠一脚。

然后她扭过头,拔腿向丛林中逃去。

“林子里面有狼……”他在她身后交待了一句。

已奔到林边,听了这话,她连忙停住,双眉倒竖,反身怒道:“唐潜,你究意想干什么?”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害不害怕?要不要帮忙?”

“呸!唐门的人会有那么好?你不过是想……是想图谋不轨!你给我听着,姓唐的!你若是敢对我无礼,我宁肯给狼咬死,也不会受辱!”她朗声道。

“啧啧,这话听起来不错,很壮烈。”他又开始笑,接着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帮忙,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话,他转过身去,真地就走了。

他的腿还是有些跛,实际上,跛得有些厉害。

她想自己昨天扎的那一刀。

“喂!唐潜!”她忽然又大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来,道:“又有什么事?”

“带我出去。”明明是在求他,说出来却变成了命令的口气。

他走过来,问道:“你会不会轻功?”

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在等她回答,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见,便道:“不会,一点也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凑这份热闹?”

“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会怎么死掉,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没死,真真令人失望。”她大言不惭地看着他。

“这话听起来不大厚道。”他摇了摇头。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就是!你管得着么!”

“我带你过去要抱着你,你不介意罢?”他慢吞吞地又说了一句。

“给!”她拉着他的手,递给他一样又轻又软的东西。

他摸了摸,道:“这是什么?”

“手套,戴上它,你就可以抱我啦。”她振振有辞。

“我从来不带手套。”他将那一团东西往她身上一掷。

“我数一、二、三,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走。”他淡淡地道:“一。”

“戴手套又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肯戴?”

“二。”

“难道我会怕你?难道没有你,我就不敢呆在这里?笑话!”

“三。”

“好罢,没手套就没手套……”她妥协了。

他抱起她,从沼泽上飞掠而过。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几乎将他勒死。

脚下泥地忽硬,他停住身形,将她轻轻一放:“到了。”

她说了声“多谢”,语气中无半点温暖。

“再见。”他道。

“再见。”她道。

他往西走,她往东走。

“喂!”她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吩咐?”他站住脚。

“这里为什么这么黑?为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树影,不禁裹足。

“因为现在是半夜。”

“我根本看不见路,你……你有没有火折子?”

他歪着头,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笑什么?”她道。

“你找瞎子借火?”

她的脸马上红了,只好道:“那你告诉我,前面怎么走?”

他又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又笑什么?”

“你找瞎子问路?”

“我……”她哑口无言。

她想了想,道:“这里明明只有一条路,是往东的。为什么你反而倒往西走?”

“因为那里有人等着我。”

“等着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熟悉这里,很容易迷路。”他淡淡地解释。

原来他还是个瞎子,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神通广大。

“我害怕一个人走,这里这么黑。”她支支吾吾。

“我送你一程罢。前面大约要走一个时辰才会到神农镇,如果……那就会快一些。”他想说,“如果我带着你,施展轻功,就会快一些。”话到嘴边却觉不妥,便省略了其中的几个字,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她咬着嘴唇轻轻地道。

他没说什么,只好像保镖一样地跟在她的身后。

月影朦胧,天上几粒星辰微微闪烁,没有余光透入林中。

小道十分平缓,两人一路并肩走着,谁也不吱声。

过了片刻,唐潜终于忍不住搭讪了一句:“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原藉苏州。”

“我母亲也是。”他道。

“你们全家都迁到这里来了?”他又问。

“我父亲是朝庭犯官,坐狱而死。母亲自尽,全家被抄,只剩下一个兄弟,是十足的花花公子,除了向我要钱,什么也不会干。”她一股脑地说完,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道,“阁下还有什么要问的?”

“对不起。”

他的嗓音忽然变得很柔和,心中闪过一丝悲伤。看来世上倒霉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又默默地走了近半个时辰,唐潜忽然站住了。

她一直走在他的身边,只好也跟着停了下来。

“出来。”他对着前面的一片黑暗道。

有人拍着手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哗”的一下,道中突然亮起了十几只松木火把。

一群人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久违了,唐潜。”为首一个穿紫衣的青年道。

“孟彤?”他微微一愣。

“不错。这可不是冤家路窄,我们是特意来找上门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哦,唐姑娘也在。你今天没带五毒神针罢?对了,上次从方洞主那里偷走的百脉神芒用得可称心?”

孟彤没有见过唐家老十唐灵,所以将吴悠误会成了她。一听到“唐姑娘”,他手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显出十分防备、格外忌惮的样子。

这“百脉神芒”是云南五仙教的密传暗器,一般用袖弩发射。唐十偷来之后略加改进,装在一个与暴雨梨花针十分相似的针筒里,一次可发一百多针,美其名曰“五毒神针”,顿时在江湖上名声大噪。

“唐某何德何能,竟能劳动五仙教的七位洞主连袂而来?”唐潜道。眉心微蹙,站到吴悠的前面,将她正好挡住。他故意不说明她的身份,与其说是吴悠壮了他们的胆子,还不如就默认她是唐十,好让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吴悠偏偏大声道:“我不是唐十!我怎么会是那种女人?”

孟彤邪邪地笑了起来:“这位姑娘长得美,人也很老实,我倒很想认识。”说罢眼光往她的胸口处一扫:“我一直都缺一位洞主夫人。姑娘看上去倒是十分合适,怎么样?离了这个瞎子,跟了我罢!我保你一辈子呼奴使婢,吃香喝辣。”

吴悠一听,知道自己惹了麻烦,赶紧不吭声了。

“你站在这里别动,行么?”唐潜低声道,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针筒。

“我听你的。”她老老实实地接过针筒,仔细打量,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怎么用?”

“这是暗器。”他摸到机簧之处,指给她看:“这是机括,对准别人一按就行。”

“要我用唐门的暗器?呸!呸!我才不用呢!”她把针筒往地上一扔,还往上跺了两脚,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们只有两个人,人家有十几个人,你听说过五仙教没有?”他皱着眉道。

“当然听说过!”她争辩道。其实她只知道五仙教又称五毒教,擅于使毒,如此而已。

“你乖乖地坐着罢。”他叹了一口气,用刀把拍了拍她的胳膊,指着自己身边的一块巨石,道:“不要乱动就好。”

她坐了上去。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坐在石头上面?”

“嗯。”

她高高地坐在上头,活生生的一个箭把子。

“坐下来,石头是挡东西用的。”他一把将她拉了下来,让她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头。接着,他的刀把在地上一探,将针筒轻轻一挑,拿在手中。

“诸位想单挑?还是一起上?”唐潜单刀横握在手,缓缓地道:“对不起,我忘了,五仙教一向是群起而攻之的。”

“唐公子对我们知之甚深嘛。”孟彤干笑了两声。他是一个矮个子,有些胖,手中拿着一柄奇形的刀器。

这是南诏大理的诏刀,刀身很窄,刀把是两块捆在一起的竹片。

在火把的照耀中,刀尖流淌着一缕碧色。

“兄弟们,摆滚刀阵!”

那一群人中有十个人忽然分成两队,一轮一轮地杀了过来。孟彤为首,刀把一抡,“呛”的一声,火星四迸,正砸在吴悠身边的大石上。

这一招叫做“力扫千钧”,孟彤原本膂力奇大,又擅长地趟功夫。这一刀砸过来,便是开石裂碑的力道。

以他往日的脾气,只要他心情不好,面前不论是什么东西,给他这么一砸,都会变成扁的。

刀声在吴悠的耳旁呜呜作响。她吓得连忙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

这滚刀阵是车轮战术,第一拨的五个人围了上来,唐潜刀光一闪,立即解决了两个。正待与第二轮厮杀,忽听吴悠尖叫:“救命!他们……手!”

他后退一步,刀一挥,只听得一人惨号,一只胳膊掉了下来。却是有人趁乱想将吴悠拉走。

“你没事罢?”他问道。

“没有!后面!”她又尖叫一声。他的刀追了过去,却有些晚,饶是他身法奇快,肩上还是着了一刀。

“把针筒给我!”吴悠脸色惨白,忽然大声道:“把针筒给我!”

唐潜掏出针筒扔给她,手中仍是忙个不停,应付车轮般围攻上去的七八个人。

因要照应吴悠,他只能守在巨石附近困斗,虽刀法奇佳,却无法腾挪闪动,体力上不免大为吃亏。

情急中,吴悠摸到针筒的机簧,将它对准前面一干人,便咬咬牙,将机簧死命一拧!

哪知那针筒弹力甚强,加之她从不会用这一类的东西,手一抖,针筒便歪向一边,那一筒针发了个空倒不说,竟有一小半打入正在前面御敌的唐潜的小腿之中!

他听到风声正欲闪开,孟彤一刀却向吴悠斫去!他只好回跳一步,挡住那凶猛而来的一刀。腿上吃痛,知那一筒针中至少有三十来发尽入腿中,小腿一麻,身子不免晃了一晃。

吴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大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腿上中针,行动大为吃力,只因穿着纯黑的衣裳,在黑夜之中,流血的迹象倒完全看不出来。他突然飞窜出去,一刀砍中其中一个洞主的人头,那人头在空中一弹,怒目而视,正好掉在吴悠的身上!

她不由得又尖叫了一声。

那人头虽已脱离身体,口中仍有余力,掉在她身上时竟张口一咬,咬住了吴悠胸前的衣裳,竟将自己挂在她的衣裳上!

饶是见过很多具死尸,乍见如此奇异之事,她忍不住吓得哭了起来。

“怎么啦?”唐潜问道,一挥手,一刀正中一个人的咽喉。

“呜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快吓死啦……这个人头……他不肯掉下来!”她使劲地拉着胸口的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光头,想不到那人牙齿奇牢,怎么拉也拉不下来。

他的刀轻轻一挑,削掉了她胸前的一小片衣裳,人头终于掉在地上。他伸手过去一摸,道:“你受伤了么?”

那手一触到她的胸口,便闪电般地弹了回来。

她连忙用手捂住胸前那一片摇摇欲坠的白布,还是一个劲儿地抽泣着。

“刷刷”数声,他攻出去几刀,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扔给了她。

她一披在身上方感到外套的肩部已然被血湿透。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伤虽看不出,但他实际上一直都是右腿用力。

她突然恨自己无能!在这个时候,竟让一个瞎子,一个她的师门仇敌来保护她!而且她自己非但不能帮忙,好不易帮了忙,却是一个倒忙!自己真是没用!

十几人虽已变成了几个人,留下来的却是最凶悍的。他斗得已有些吃力。

忽然,人群中紫光一闪,一个小个子女人冲了起来,大叫一声:“吴大夫,你在么?”

是荷衣!

吴悠惊喜地道:“夫人!我在这里!快来帮我们!”

荷衣冲过来,将吴悠一拉,她的身子腾起在半空,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荷衣已带着她飞掠而去。

吴悠在空中大声道:“他……唐潜……”

荷衣咬牙切齿地道:“唐家的人死光了才好!”

……

荷衣带着吴悠一团云雾般地飞驰而去,在树隙间穿梭,行了近半里地,方轻飘飘地落在一匹马上。

吴悠早已因方才的一阵紧张,加之忧虑过度,竟急昏了过去。

荷衣带着她驰入谷中,找到蔡宣,给她扎了两针,她方幽幽地醒过来,却仍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

荷衣看着她,歉然地道:“都怪我来晚了,害得你差一点被唐家的人劫持了去!”

蔡宣接口道:“唐门?又是唐门?”

她脸色苍白,看着他们关切的目光,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荷衣道:“那个唐潜,他没欺负你罢?告诉我,我这就回去找他算帐!”说罢,不由得想起自己昨天给吴悠出的馊主意,叫她戳唐潜一刀,生怕唐潜会趁机报复。

“没……没有……”她吞吞吐吐。

“幸亏他没有得手!”荷衣微微一笑:“太晚了,我送你回微雪阁罢。”

“其实……如若吴大夫太累,在这里暂歇一夜也无妨。这是澄明馆里的客房。以前谷主熬夜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也在这里休息过。”蔡宣忙道。

“那就不要回去了,好么?微雪阁离这里虽也不远,可是你暂时还不能走路。”荷衣柔声劝道。

蔡宣端来了洗脸的水。她坐起来,洗了一把脸。解开头上的发髻,柔软的长发黑缎般地在他面前展开。那张秀美白皙的脸,便如一轮明月在云间穿梭,直把蔡宣看得痴了过去。

荷衣碰了碰他,对吴悠道:“你早些休息,我们去了。要不要把月儿叫来?”

她摇了摇头。

蔡宣依依不舍地跟着荷衣走了出来,掩上了门。

在门外,荷衣忽然道:“蔡大夫,你知道什么是凤仙花膏么?”

蔡宣陡然止步,便知今夜与慕容无风的一番谈话已被她听了去:“是一种慢毒,同时亦有止血之效。相信是唐门动刑时故意给先生涂上的。”

荷衣深吸一口气:“发作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一般是伴随风湿一起发作,痛入骨髓。”

“可有解药?”

“我们有解药的配方,只缺一种醉鱼草。这种草十分罕见,只在一种特殊的土壤里方能成活。”

“哪里可以弄到?”

“唐门,只有唐门。——因此草可作多种毒药的药引,他们视如珍宝,从不出售。”

“你可知道它的形状?”

蔡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有人知道。”

“谁?”

“吴大夫。——关于毒药的知识,谷里除了先生,没人比吴大夫知道得更多。”

第八章毒症指迷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了进来。

临窗的书案上放着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蓝色的花瓣卷着浅黄的花蕊,仿佛一团乱飞的蝴蝶。有几朵落花掉在毛绒绒的绿叶上。

他将枯黄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起,埋入土中。

为了这本即将完结的书稿,他在书房里专心写了近两个时辰,觉得有些累,便放下笔,摆弄了一下桌上的花草。

漫长的冬季还没有开始,他已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收拾起零乱的思绪,他定下心神,拾起笔,继续写道:

“瘴气者,山岚郁毒之气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热。其气忽然蓊郁,忽然发洩。更衣不时,感冒不一。本地患者不知,医者无书可考……瘴疠虽从山川地气,随时令而得,亦乘人本虚,方乃受病。……瘴脉,虚者大而芤,实者弦而滑。久则变迁,亦总以无力为虚,有力为实也。”

她在一旁静悄悄地忙碌着。

看着她的背影,他又觉得歉然,停下笔,柔声道:“荷衣,别整天呆在屋里,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来找过你么?”

“我哪儿也不想去,就喜欢陪着你。”

他苦笑。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他写的字:“瘴气?……是那种山间的毒气么?”

“是啊。”

“那我倒想听听。咱们这山上有么?”

“没有。”

“哪里有?”

“瘴气有好多种。有暑湿瘴、毒水瘴、黄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问哪一种?”

“有这么多啊?哪一种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交配,那时便有一种秽浊之气充盈草木,顺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涨痛异常,体弱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死。体壮的人也撑不了一日。”

“可有救?”

“这种毒来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开阔的去处,毒性顿减。再及时地瞧吃药便不会有事。”

“告诉我这种瘴气在哪里,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带。”荷衣吐了吐舌头。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你去过。”

“我去过?”她愣住。

“唐门背后的大山上便有这种瘴气,所幸你去的时候是冬季。”

“那唐门的人怎么办?”

“这种瘴气并不是年年都发,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侧,是一片开阔地段,风向又总是朝北。不会受很大的影响。何况他们大约早有防治的办法。唐门里有不少高明的大夫。”

——她点点头,想起了薛纹。

他还想再说什么,赵谦和敲着门进来了。

“什么事?”他问。

赵谦和迟疑了一下,道:“吴大夫和陈大夫失踪了。据谢总管估计,他们大约是被唐门的人抓去了。”

慕容无风脸色微变,道:“谢总管在哪里?”

“他已派人四处去找,不过还是想问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的人还会藏在什么地方。”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唐门在神农镇有两处产业,打的是酒店的棋号,用的却全是唐门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杀唐大,找的就是其中一家名叫“遇仙楼”的酒馆。

“不瞒谷主,遇仙楼已于昨日易主,所雇之人从里到外更换一新,目前是翁老板代管。为了谷里的安全,我们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点。”

“还有一家,不是么?”

“那一家叫作‘宣怀楼’,老板虽是唐家的,产业却挂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们不能冒然进去找人。”

“这个时候若还不冒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冒然?”他心中着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赵谦和道:“是。属下们曾找人化妆成外地食客,混进去到各个角落检查了一番。那个酒馆并不大,里面一个可疑的人物也没有。”

荷衣道:“谷里出去了很多人么?”

赵谦和点点头:“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顾十三、山水、表弟还有叶家兄弟都去了。”他顿了顿,又道:“两位大夫不是在谷内失踪的。今天镇上有一个医会,谷里有不少大夫都去参加。吴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为什么早上却跟着陈大夫的马车出了谷。——他们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陈策是慕容无风的首徒,主持谷外诸馆的医务,尤精内科与伤科。他经常出谷到镇上各馆巡诊。

荷衣道:“昨天我去接吴大夫时,她在唐潜的手上。要不是半途上杀来了一群五毒教的洞主,吴大夫只怕早已被掳到了唐门。”

慕容无风皱着眉道:“昨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已将她救了回来,以为她不会再有事了。”不让他接话,她又道:“你别担心,方才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么?我这就出去。”

“等等!”他想拉住她,却已迟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衣影一飘,飘出了门外。

赵谦和也跟着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两声咳嗽,赵谦和又折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他靠在椅背上,道:“怎么最近大家都病了,连你也咳嗽起来了?”

赵谦和道:“谷主说哪里话?我老头子怎么会病?只不过是这天气实在有些冷,又湿又冷,我不免犯些咳嗽而已。”

“前天听风楼上和蒋家的那笔生意谈妥了?”

“谈妥了,一谈就妥。”

慕容无风冷冷地打量着他,忽然道:“从来没有什么蒋家,阁下究竟是谁?”

赵谦和哈哈一笑,嗓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人人都说神医慕容是个天才,我今天果然见识了!”他将脸上的面具一拉,露出一张滑腻的圆脸和一双机灵的小眼,道:“敝姓唐,单名一个‘溶’字,如果这个名字你记不住,也可以叫我唐十九。”

唐家的人太多,整个家族有几百号人,没人能够记得住每个人的名字。经常在江湖上露面的几十人大家却都知道名头。

慕容无风总算从荷衣给他讲过了江湖故事中,想起了“千变神君”范石淙这个人物。荷衣说,此人曾以“无形神掌”独步天下,晚年收了一位唐门子弟作他的高足,尽得他的真传。

慕容无风道:“唐公子要到云梦谷来,在大门通报一声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神态淡定,毫不动容。

唐溶扫了一眼他的书案,道:“听说谷主近来又要写一本与唐家过不去的书,公布一批唐门毒药的秘制配方。书的名字……”他一把将桌上摊着的一叠书稿拿在手上,翻出首页,“叫作《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之毒症指迷》。这名字真好听,可惜太长。我借回去先睹为快,可以吗?”

他嘴上说得很客气,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书稿卷成一大卷,塞在怀里。

慕容无风冷冷地看着他,道:“原来唐门的人也干起了偷盗这种令人不齿的勾当。”

“若不是谷主始终与唐门作对,弄得我们几乎大厦将倾。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堕落。”

“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现在无论我怎么对付你,都有些于心不忍。还是给你一个痛快体面的死法比较好。”

说罢,他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掐住了慕容无风的脖子。

他的脸在唐溶铁箍一般的巨掌下开始变红,继而变紫,他浑身虚弱已极,竟连一点挣扎的气力也没有。唐溶明明轻易就可以拧断慕容无风的脖子,却更愿意看着这个人在自己的掌下剧烈抽搐而亡。——他虽排行十九,刚刚死去的唐五却是他嫡亲的兄长。

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剑气破空的啸声。慕容无风坐着,他站着,那剑直刺向他的太阳穴。

他放开手,从腰下抽出一条三节棍,“咣”地一声,将剑砸开!

回头一看,自己胸前的灰袍已然被剑划开了一个大口,书稿有一大半散落在地。

那剑简直不容他细想,便如快电追风般地卷了过来,直将他迫到窗口。

他一脚踢开铜炉上的小锅,将剩下的书稿扔到炉中。

那是上好的宣纸,极细极轻,入火即腾腾地燃烧了起来!紫衣人见状大怒,刷刷几剑,挑开尚未燃着的一团纸,剑法越发毒辣,招招致命,竟露出与他拼命的架式来了。

唐溶无奈,只好夺窗而逃。他轻功极佳,在房檐上几个轻纵,便消失不见。

荷衣无心恋战,扔开剑,将倒在地上的慕容无风送到床上,推拿半晌,他才幽幽地醒过来。

“我的书……”

“被他烧了一些,大约有二十来页……你别着急。”见他脸色仍旧发紫,她将他的身子抬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十来页……还不算太多。我还记得起来,”他的脸色很可怕,却挣扎着要坐起来,“趁现在还记得,我得马上将这几页补上。”

“你的记性一向很好。”她轻轻地按住他:“别多说话。”

第九章田记布庄

黄昏。

田记布庄。

田老板正用肥胖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迅速盘完了最后一笔帐,便麻利地将帐本一合,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用钥匙锁好。

在神农镇大大小小几百家商号里,田记布庄专营蜀锦,规模算是中上。这镇子人烟阜盛,旅客穿梭,只需稍加勤奋,生意是不用愁的。田老板却更喜欢享受,日子只求过得不累,马马虎虎维持得下去,还有一点点余头,养得起老婆就可以了。今天他卖了七匹青采如意牡丹锦,四匹真红穿花八仙锦,一个装裱店的老板和他还了一下午的价,终于把货架和仓库里积压了好久的三十匹水藻戏鱼花绫布一鼓作气地买了去。这一天,他不是很累,却赚了不少。

关好店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又锁上了院门。左邻右舍都知道田老板是个虔诚的居士,已吃了很多年的斋,晚上要在家焚香礼佛。一到黄昏,大家都不会去打扰他了。

关了门后,他的行动忽然变得敏捷起来,大步走到厨房,抄起锅铲大烹大炒,不一会儿功夫,就已做了一满桌的菜,叫自己的侄儿端到饭厅里去。

饭厅里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全都是说一口蜀话的高个子青年。其中一个穿青袍的指着田老板道:“老田,把这几个菜端到老三的屋子里,另炒一份清淡的给老八和老十一。”

“是,老仆这就去办。”田老板垂首恭敬地道。他只不过是唐家的一个伙夫,得了这趟美差,让他拿着一大笔本钱来神农镇卧底作绸缎生意,几年下来,他过上了自己梦想的生活,每思及此,便对唐家感激涕零。

这将是唐家兄弟在神农镇的最后一天,要不是有他这一处布庄可以藏匿,这二十几个兄弟只怕早已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唐潜已不负众望地夺得了第一,唐家的下一代又开始有了新的神话人物,大家将带着光荣的喜气离开这一片危险之地。

田老板将菜放到托盘上,送到另一间厢房里。

唐三将托盘一接,对着桌旁坐着的两个捆着手脚的人道:“两位还没用晚饭罢?”他解开吴悠与陈策身上的绳索,很客气地对陈策道:“请。”

陈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一边。

“我口舌费尽,两位还是不愿意替唐潜疗伤。陈大夫,天下的解毒高手,除了慕容无风就是你和吴大夫,怎么样?两位商量一下,给个方子?只要毒一解,唐某立刻恭送两位回府。”

陈策胡须一捻,道:“何如我与吴大夫在这里恭送唐潜入地狱?”

唐三淡淡一笑:“如果他真的要入狱,也得两位陪着去。”他脸色一点不变,忽然手起刀落,飞血四溅,愕然间,陈策的一只右手已然齐腕而断,留在了桌子上!

吴悠怒道:“你……你……畜生!”她生性腼腆,从不会骂人,当下救人要紧,只得飞快地点住陈策臂上的穴道,将身上一段袖子撕下来,替他裹住伤口。

陈策却已痛得几乎昏了过去,仍咬牙忍住,挺直脊背,坐着一动不动。

唐三掏出手绢,将半尺长的匕首擦净,幽幽一笑,道:“原来读书人也有不怕痛的。不知吴大夫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罢,头一偏,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悠。

那手腕上的血仍然一团一团地往外涌,瞬时间便已湿透了那条白布。吴悠心知此时若不敷上金创药,过不了多久陈策便会失血而亡,咬了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将陈大夫送回云梦谷。不然,你只管砍掉我的手,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吴悠!”

她眼光暴涨,目眦欲裂,嗓音虽美,看着唐三的眼神却充满了鄙薄,好像在看一条狗。

唐三冷哼一声:“不愧是神医的门人,果然有骨气。好,我答应你,老田,把陈大夫的眼蒙上,送他回云梦谷。”

田老板道:“是,老仆这就去办。”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回来复话:“陈大夫已平安回谷。”

唐三道:“吴大夫既已如愿,唐潜就在隔壁,请跟我来。”

吴悠站起来,突然一反手,一巴掌打在唐三的脸上!

她原本是个斯文的女人,不会半点武功,大家对她都不大防备。那一耳光竟将唐三打了个正着,脸上顿时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吴悠冷冷道:“这一掌是替陈大夫打的。你若胆敢碰我半分,就看着唐潜去死罢!”

唐三居然半点不气,还很客气地一笑,道:“有吴大夫的芳泽润脸,幸何如之。请,这边请。”

他长发披肩,目中幽光忽现,铁杖一点,灰袍舒卷,人飘了出去。虽只有一条腿,他走路的样子好像比有两条腿的人还要有风度。

这个唐三看上去竟如此阴阳怪气,吴悠不禁微微一愣。

朱门微掩,屋子里飘浮着一股淡香。

一位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青年从屏风内转出身来。

唐三道:“阿潜好些了么?这位是吴大夫,她已答应替他解毒。”

青年笑了笑,道:“我们刚吃了晚饭,他身上大部分毒素已然排清,只有一些余毒不知来路,尚属难解,既然吴大夫已到,我想不会有问题的。”他的话声柔和,长相亦与唐潜相似,却没有像唐潜那样惹人注目的高额头。

唐三释然一笑:“那我就不担心了。人我已带来,吴大夫的脾气与医术一般了得,你们可要好好招待人家。”他摸了摸脸上的五个指印。

青年彬彬有礼地看了看他的脸,道:“三哥近来好像频频交桃花运?”

“是么?”他自嘲地一笑,不置一辞,退出了门外。

青年看着吴悠道:“在下唐浔,‘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

吴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唐浔微微发窘:“请,家弟已恭候多时。”

他在前领路,她举步跟上,心不知为何砰砰乱跳。

转过那道绣着荷花的屏风,她看见唐潜安静地坐在窗下,手上拿着一只修长的竹棒。听见她的脚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然后站了起来。

“是我,吴悠。”

他一笑,竹棒点了点身边的一把椅子:“当然是你,请坐。唐浔,上茶。”

唐浔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的一道长几之上,道:“请。”

她听见自己冷冰冰地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我若知道,自己就解了。”

“伸手过来。”

他伸出手。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愈合了一半,上面的肌肤还有些发红。她将三指搭在脉上,觉他内息平稳深厚,知无大碍。便提笔写了张方子,唐浔接过,出门熬药去了。

片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窘然相对的两个人。

唐潜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地道:“昨天你回去,一路上没事?”

她默然点头:“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我逃得很快。”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又问:“你腿上中那些针……不要紧?”

他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说。

她替他回答:“其它的大约都已被你运功逼了出来,不过有一根还留在体内,对么?”

他苦笑:“你说的不错。”

“解开衣服,我……我替你……替你弄出来。”她小声地道。

“不用,我自己会想法子。”他一口拒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将上衣解开,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用就不用。”

“我是大夫。”她拧开他的手指,解开了衣裳。

她深吸了一口气,怔住,不由得双眼一阵发酸。

他的胸膛伤痕累累,有几道很新的伤疤,虽然已涂了药,看上去又黑又肿,十分可怕。

昨晚她走后……他一定苦苦地斗了很久,方才脱困。

她闭眼长叹:“对不起,我不该抛下你。”

他轻描淡写地一笑:“打架哪有不受伤的?何况你在那里只能帮倒忙,走了倒好。”

她拿出桌边的一把小刀,放到炉中烤了烤,等它凉下来,方道:“我要在你任脉上方开一道小口,将那枚针拿出来,你……你不要害怕,不会很痛。”

“你是儿科的大夫罢?”他微哂。

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在他的身上划了一道极细的小口,将那根针吮了出来。

“哧”的一声,针被扔进火盆里。她回头一看,发现他耳根通红,满脸窘态。

唐浔将药端了进来,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见他将药一饮而尽,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怜爱。

“他们说,你长得很美。”这话明明很大胆,他的语调却是柔和的,含着一丝说不清的惆怅和遗憾。

她怔怔抬起头,想要发怒,却看见了一双平静温和的眸子。

他的目光如一缕阳光照射过来。而她则像一株黑暗中的藤草,饥渴地伸出了一片叶子。

瞬时间,她的头脑一阵混乱。混乱中,她听见他继续道:“对一个瞎子来说,你的声音也很美。”

“我……”她正要张口,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唐浔冲进来,大声道:“准备家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门外传来一片杂乱之声。

唐潜站起来,竹棒一挑,将一旁的刀挑得飞了起来,一把抓在手中,问道:“我们这里可有后门?”

“后门早被堵住了。”

“是龙家?还是五毒教?”

“是云梦谷。慕容无风亲自来了,他们刚抓走了唐沣、唐渡和唐湛。”

“你悄悄打开后门,把吴大夫放走。”他弯下腰,系上皮靴。

“只怕做不到。唐三就守在门外,他要留下吴大夫作人质。”

唐潜道:“我记得你说过,这窗子外面就是街口。”他一把抓过吴悠,将窗子打开,道:“你从窗子外逃走。”

她大声道:“你会死吗?”

他愣了愣,随即道:“当然不会!”

“那你和我一起逃!”

“莫忘了我姓唐。”

他托起她的腰,轻轻一送,将她送到窗外,“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

那窗子很高,她跳回地面时,伸长了手,想要够到窗子已不可能。她背靠着墙,泪流满面,想着即将来临的厮杀,浑身颤抖。

街道还是往日的街道。对面那个胭脂铺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原来这里竟是神农镇的中心,离听风楼也并不远。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惊呼道:“吴大夫!你……你在这里?”她的头脑一片混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那马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蓦地,马车缓缓停下,一只苍白的手将车门推开,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吴大夫,上来坐。”

黄昏,还是黄昏。

这是一个灿烂的晴天,残阳如血,染红了天际,落日宁静,在傍晚的炊烟中轻轻地悬浮。

秋。深秋。

满院黄花堆积,落叶飞舞,如记忆般纷乱。

秋风中没有一丝凉意。

干燥,凉爽,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天气。

唐潜一身玄衣,坐在院子正当中的一张竹椅上。

刀,就在他的手边。

风声很细,他听得见各种声音,街口上的叫卖声,奔驰的马车“突突”的轧地声,隔院秋千架下女孩子们的嘻闹声,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烧时的“哔剥”声……

所有的声音尤如漫天的星斗,乍看起来眼花缭乱,细思之下却各有其位。

身后的梧桐树上,一只落蚕正在安详地啃着一片树叶。

他的脚动了动,给两只搬着苍蝇匆忙归家的蚂蚁让开了一条路。

然后,他听见院门“砰”的一声开了。

轮椅辘辘而来,停顿。

院子里忽然充满了一种沁人的花香。

他没有站起来,淡淡地道:

“你们来了。”

不等慕容无风发话,他又接着道:“让我猜猜这里面有多少我认得的人。尊夫人,小傅,顾兄,山水兄,表弟,谢总管。对了,替我问候二姐和几个侄儿。”

人在慕容无风身后一字排开,从左到右,正好是这个次序。只漏掉了一个站在荷衣身边的吴悠,却不知是他没有发现,还是故意不提。

他淡淡地又道:“慕容谷主只带了这么些人来,未免也太瞧不起唐家了。”

慕容无风冷笑:“我并不喜欢杀戮。只要你们交出唐三,并答应唐门从此不再碰云梦谷的大夫,我就让你们走。”

唐潜道:“唐门从不受人要挟,也从不和任何门派立定协约。诸位想要留下我们兄弟,就要凭本事。”

他站了起来:“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随便你们挑。”

荷衣道:“唐家果然有几个人物。我先上!”

唐潜正要张口,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阿潜,这个人留给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年提着一把剑走了出来。

唐淮“嗤”了一声,斥道:“唐芃,一边呆着去,别没大没小的,叫十一叔。”

少年双眉一皱,头昂得很高,大步走到院中,对荷衣道:“我叫唐芃,唐淞的儿子。”

他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和唐三一样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一张瘦削英俊的脸,浓眉深目,眸子中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系着一条暗红色的腰带,拇指上戴着一粒红玉斑指,手腕上系着一条朱红的丝巾。走到唐潜的竹椅边,腿一抬,右脚蹬到扶手上,信手系了系黑皮靴上的带子。

荷衣双唇含笑,悠然地看着这个精神抖擞的青年,目光掠过他的手,移到了腰后的那柄红鞘窄剑上。

她的脸变了变,道:“这是唐缓歌的剑。”

唐芃盯着她,缓缓地道:“他是我祖父。”

荷衣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当然活着。”

他手指一按机簧,“呛”的一声,剑鞘弹开,飞到空中。人便如鹰隼般标起,箭一般疾掠过去。

鲜红的剑绦卷起一地鲜黄的落菊,洒在空中,被剑气所激,顿时化作碎片,纷纷扬扬,如三秋的细雨飘了下来。

他长腿一挑,手指在空中捏出剑诀,剑脊鲜红,宛如夕阳边的一道霞光,向她破空击来!

她笑了笑,却没有动,只是慢吞吞地脱下了自己的一双绣花鞋,赤足如雪,待到长剑袭来,她身形一纵,双足在空中一点,紫衣飘荡,人却向一旁观战的唐三掠了过去!

唐三铁杖一挥,左掌一拍,身旁的一棵梧桐树应声而断,化成三截,向荷衣袭去!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

唐门的人搞了半天才弄清,荷衣的目标根本不唐芃,也不是唐三,所以等她赤足在空中一个倒踢,将一段树干踢向唐芃时,她的剑已到唐淮的跟前!

她要抓唐淮!

黑影闪动!她的手已几乎触到唐淮的袖子,却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地袭过来,刀光一闪,竟将她的袖子生生削断,幸亏她退得快,不然,她的整只臂膀便要被那把刀卸了下来!

回过神来,她看见了唐潜。

“有没有人告诉过夫人,打架要一个一个地来?”他将唐淮往后一推,淡淡地道。

可怕的瞎子!

“我知道有很多人恭维你是天下第一剑,不过,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他继续道,“你退步得很快,江湖很快就会没有你的位置。”他抱着刀,用一双空虚的眸子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荷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

她知道他说得不错,这一年,为了慕容无风的病,自己已有好久没有坚持练功了。在江湖这种瞬息万变的地方,进一步难,退一步却很容易。

她脸色苍白地道:“承教,不过我还是能要唐三的命。”

她的人忽又飞身而起,顷刻间已掠到了唐三的面前。她的剑并不快,剑招一点也不奇怪。江湖上的人却都知道,楚荷衣通常要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相比之下,不是最后一招的那一招通常都是假的,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她长剑挥出时,唐三也霍然出掌,运杖如风。

慕容无风虽坐得离他们很远,却已感到额边垂下的长发为唐三的杖风所激,飘扬了起来。

空中没有风,却一种说不出的窒闷之气。

他的心忽然收紧,忽然紧张地看着荷衣。

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便从怀中掏出木瓶,吃下一粒药丸,再抬起头时,只见前方火星四迸,一阵兵器交割之声,唐三已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唐家的兄弟立时一涌而上,将荷衣团团围住。

荷衣微微一笑,道:“怎么?人一死,就群起而攻之了?”

她的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顾十三道:“你去歇一会儿,这里由我和小傅应付。”

她点点头,飞掠而起,正要向慕容无风奔过去,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地贴了过来。

唐潜。又是唐潜。

他的轻功居然一点也不比她慢,他的腿更长,人在空中优美地一翻,已超过了她,也向慕容无风的方向赶了过去!

她的心蓦地沉了下来。慕容无风身边的几个人,若论单打独斗,只怕都不是唐潜的对手。

刀,他的刀在如血的残阳下幻出一道道迷光。

她的心跳得很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她看见唐潜一刀已向谢停云砍去,山水与表弟扑了过来,在一旁的唐芃也加入了战营。顿时间,云梦谷的人都挡不住唐潜凌厉的攻势。

她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慕容无风的背后便是门,关闭的门,他手足无力,连推动轮椅都感困难,莫说是身后已无路可退。

她不顾一切地向慕容无风冲了过去,一剑直挑唐潜的后心。

他挥刀霹雳般地一击,将表弟的弯刀击得飞了起来!然后他扬起刀鞘往慕容无风身上一送。

他的眼中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人,却知道对付慕容无风根本不需用刀,刀鞘轻轻一拍,他就会昏死过去。

所以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然后他听见“扑”的一声,刀鞘显然击中了他!

正当抽身回退时,忽听见“啊”的一声轻呼,中击的竟是个女人!

他的心跳忽然停顿!

那是吴悠的声音!为什么会是她的声音?难道他伤的人是吴悠?

他冲过去,一把将那个人抓了起来。那是一个柔软身躯。他的心开始颤抖。是她,果然是她!若不是慕容无风用力地扶住她,她已向后倒了过去。

他抱起她,一掠七丈,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之中。

第十章江上

天际间落日的残晖虽已敛尽,天空中还泛着几缕淡淡的白光。

圆月初升,湖上笼着轻雾。

服过药后,慕容无风已沉沉地睡了。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散落在床边的医案,将它们整齐地排好,放到案边,用镇纸压住。正欲吹掉一只蜡烛,忽然发现桌角处的漆盒有被人移动的痕迹。

漆盒里装着那本几乎被唐溶毁掉的书稿。她花了一整个下午替慕容无风抄好了丢失的二十五页,又用线细细地将它们重新装订起来,放入漆盒之内。

现在漆盒内却是空空如也。

她猛然想起傍晚那一战,唐家子弟在唐潜和唐芃的护送下,虽有些狼狈却是平安的撤出了神农镇。慕容无风担心吴悠的安危,不敢穷追不舍。

这一次行动,唐溶自始至终都不在其中。

为了写这本书,慕容无风搜集了成千上万份医案。那些医案用麻袋装着堆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

他忍着风湿的折磨,艰难地握着笔,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直到昨日上午才写完初稿。快写完的时候,他曾把她带到那间屋子,告诉她,那一屋子满满的纸,现已完全浓缩到了那本书里。

一下午她都陪着慕容无风,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书上的字句。二十几页的内容,他居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谁都知道他记忆力惊人,却不知记忆本身极耗心力。何况他的脑中已装了太多的东西。等荷衣终于将那二十几页补完,他已累得不想说话了。

以他目前的情况,加之隆冬将至,重写此书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静。

她凝视着他,良久,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吹灭烛火,悄悄地走出门外。

……

细雨如织,浆声摇动。

一如江湖中其它几个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门也喜欢讲究排场。他们坐着一个高大的官船张灯结彩迤逦而来,回航的时候,据说候在信陵镇官渡口等待拉纤的纤夫竟有百人之多。

唐门的生意布满蜀地,辐射西北各个城镇。包揽了蜀中所有的绸缎、钱庄和药材生意,酒楼和客栈的老板中十个也有八个姓唐,剩下的两个也急着娶唐门的女儿作媳妇。

船上共有秀轩十五间。正当中是宽敞的客厅。

客厅里飘荡着一股沉闷的酒气。虽然随船的师傅烧的是味道完全一样的蜀菜,举箸之时,众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他们的心情与船尾大舱里停放着的三具棺木一样沉重。这一役,唐家的首脑人物几乎被一网打尽,此外,还有三个兄弟关押在云梦谷里,生死未卜。

而慕容无风那边却几乎未损一卒。

唐门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

“我们不能轻饶了那个吴大夫。”唐淮道。

唐三是他嫡亲兄长,兄弟之间感情一向很好。

秀轩内密帐高悬,正中一张香檀银藤软底方床上,牙钩微挑,将一层纱帐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阵猛烈的摇晃,吴悠蓦地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黑暗。

她身上还穿着原先的衣裳。锦衾中芳香畅满,令人微醺。

她动了动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火辣辣地传过来,几乎令她窒息。这才发觉自己的胸口上包着一层白绫。

“你醒了?”黑暗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她转过头,床头依稀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但那声音却是熟悉的。

“为什么不点灯?”她虚弱地问道。

“对不起,我忘了。”那个黑影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火折,将床边的一段白烛点燃。

“这是什么地方?”借着幽微的烛光,她环眼四周,觉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话很简短,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这船往哪里去?”

“唐门。”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厉声道:“唐潜,你敢绑架我?”

对于这句话,他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伸手一按,将她按回床上:“你最好不要乱动,你的伤势不轻。”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是你伤的我。”她冷声道。

“你不该用自己的身子去挡慕容无风。他是男人。要挡,也该是他替你挡。”他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只剩下了半条命?你知不知道他浑身关节僵硬,连抬一抬手都很困难?就算是那样,在那一刻,他还拼命地把我往后拉。只可惜他一点气力也没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复,就不要说太多的话。”他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根本就不想说话,”她越想越气,“你不过是唐门的一个杀手,连手无寸劲的人都杀,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她的话好像一把尖刀刺过来,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无话可说,他只好默然地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却掀起被子把头一蒙,扭过头去,再也不理他了。

长时间的沉默。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乎一个时辰,才缓声说道:“你的伤口该换药了。是你自己换,还是我替你换?”

没有回答。

他迟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嗓音里带着歉疚:“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否则……我也不会伤害你。”

他不想解释太多。

有时候人们常常忘记了他是个瞎子,忘记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错。

“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也砍掉我的一条腿,是么?”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

“有我在,谁也不会伤害你。”他平静地道。

她“哼”了一声。

“你该换药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会碰唐门的药,”她冲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别碰我。”

他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点,点住了止痛的穴道,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别碰我!别碰我!你若敢乱动,我立即死在你面前!”她手在他脸和脖子上乱抓,抓出几道长长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为我怕你吗?”

“别碰我!”她大声道。

“我是个坏人,”他将她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用一双空洞的眸子盯着她,阴森森地道,“而且是个脾气很坏的坏人,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岂止是碰你。”

她吓呆了:“唐潜,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开她上衣的钮扣。

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想要挣扎,早被唐潜一掌按住,她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你这流氓!”

他死死地扣住她的手,默默地清洗好伤口,换了新药,然后缠上干净的绫带。

他的动作很规矩,几乎没有碰到她,手指只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肤上不经意地划过,包扎完毕,便又将她按回被子里。

干完这一切,他站起来,正要走出门外,床上的人忽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禀小姐,我要出去吃饭。”他彬彬有礼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这里!”她的心中一阵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气,他若不在身边,又觉得很害怕。

“不敢,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好。”他竹棒一挑,推开门,走了出去。

“唐潜,你站住!”她在他背后大叫一声,无人理会,颓然地倒在床上。

客厅里虽坐着二十来个年轻人,却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之声。唐家规矩大,孩子们从小就学会细声细气地讲话。唐潜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正寻思自己该坐在哪里,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边传来唐澄的声音:“老四找你。”

他只好跟着唐澄来到另一间房。

“哦!阿潜,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气地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的一张圈椅上坐下来。

“那个女人怎么样?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么处置她。我们想还是用老法子,先斩掉她的一只手,送到云梦谷,逼慕容无风把唐沣他们交出来。”唐淮道。

唐潜皱起眉:“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何必要斩掉她的手?”

唐淮不以为然:“慕容无风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三叔还不是一样斩掉了他的腿?这是江湖,狠者得胜。咱们得按江湖规矩办事。”

“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吴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惊地看着他,道:“你认识她?”

唐潜点点头:“她是我喜欢的女人。”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谁敢碰她一根指头,我就杀了谁。”

他说话的时候很客气,语气也很平静,样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正在吟诵一首古诗。

但谁都看得出,他不是开玩笑。

唐淮的脸不禁一阵发灰,脑中顿时浮起三叔那双威严得让人发抖的眸子。忽觉唐潜此时的口气比之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竟有凌驾于己之上势,厉声喝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破了规矩。”

唐潜道:“我破了什么规矩?”

“结交匪类,通敌谋逆。”

“四哥给我这么大一顶帽子,我还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敌谋逆,早带着她跑了,又何必赶回来救你们?”

“身为刑堂之主,职责重大。本门有难,你焉能不救?”

唐潜站了起来,道:“大哥刚刚去世,我不想多说他的坏话。但唐门若还照着这种法子搞下去,大厦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阿潜,你的血往哪里流?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唐门的颜面何在,今后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讲的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与吴悠无关。她根本不会武功,砍她的手纯属滥伤无辜。”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唐淮气得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唐澄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潜,四哥刚刚掌门便遇到这种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几位大嫂面前也难以交待,咱们当多多体量他才是。”

唐潜淡淡道:“我并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吴悠谁也不能碰。她若想回云梦谷,我会亲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换的条件。”

唐淮脸色稍缓,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从未出唐门,对江湖的险恶所知甚少。这不过是慕容无风的一个美人计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不想再说下去,“倘若四哥没有别的吩咐,我告退了。”

也不等唐淮回话,他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气果然和三叔一模一样。”唐淮气呼呼地对着唐澄吼道。

“我记得三叔还在的时候,训起老大就跟训三孙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没办法。但三叔一家人对唐门是忠心耿耿。想当年唐门有难的时候,若不是三叔三婶抛下这个出生不久的儿子远征追敌,他也不致于双目失明。何况如今的情形,没有唐潜,我们更加不是云梦谷的对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不了了之?”

“吴悠在我们手上,慕容无风一定不放心,一定会遣人追过来。我们只需把这些人引进唐家堡即可。”

唐淮点点头:“你盯着唐潜,小心他擅自放了吴悠。”

唐澄笑了起来:“四哥一定是糊涂了。这里没人盯得住唐潜,他就是当着你的面把吴悠放了,你也一点法子没有。这里谁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个瞎子,”唐淮的眼中阴怒忽现,“我不信我对付不了一个瞎子。”

走到客厅,心情阴暗地吃了饭,他拿起一个托盘,将一碟冬笋鸡丁和清炒藕丝放了进去,又装了一碗汤,一碗饭,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一直尾随着他。

走了几步,他站住,问道:“唐滨?”

唐滨排行十五,是唐渊的弟弟。

“你为什么还要拿好饭好菜去给慕容家的女人?咱们应当活活地饿死她才对。”唐滨气急败坏地道,“你几时变得吃里扒外起来?”

他毫不动容:“我们唐家从来不小气,饿死人的事情,我可干不出。”

还要说话,忽听一个沉重的脚步赶了过来,耳边传过来的,却是嘻皮笑脸的声音:“阿潜,给谁端盘子呢?我来替你拿,你好腾出手来打架。”

他皱了皱眉,道:“唐芃,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的事儿?我正找你呢。唐滨,他奶奶的,你几时连老十一也敢招惹?谁给了你豹子胆?”

唐芃叉手叉脚地走过去,指着唐滨的鼻子道:“你刚才一直盯着阿潜,当我没瞧见?你晓得那女人是谁?将来就是你十一嫂,这事儿你别管。”

唐滨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没老三护着你你也敢横?还真有你的。潜叔,你忙你的去,这里有我来对付。”

唐潜一笑,道:“头顶上长着一圈黄毛还敢到处出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这是你十五叔,别没大没小的,明白么?”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潜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里去,他会游泳。”

他转过身,两个人大打了起来,他听见唐滨“啊”的一声大叫,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小子真横,下回我拧断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唐潜道:“找我什么事?”

唐芃怪笑:“听说你的屋子里藏着绝色美女,我能不能也去看一眼?”

“去,去。别来烦我!”

他自顾自地敲了敲秀轩的小门,道了声:“是我,唐潜。”便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床上没有人!

他握着刀,脚一踹舱门,冲了出去。

有一只手将他拉住:“她在后舷。”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住,道:“她一个人?”

“嗯。”唐芃道,“好像是晕船……正对着江水呕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怔怔地站着。

“你为什么还不去?”唐芃问道。

“我去干什么?”

唐芃抓抓脑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真笨,瞧人家吐得那么惨,这个时候正好献殷情。”

“你小声点行不行?”唐潜悄声道,“她身上的伤全是我弄出来的。人家现在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潜叔,吴大夫莫不是想不开罢?”唐芃忽然大声道。他的话音未落,唐潜已一阵风似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吴悠,却瞬时明白那是唐芃的谎话,连忙退了一步,触电一般地放开手。

“你……你没事罢?”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我没事。”难得她的声音这样柔和,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你……你……晕船?”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饭罢。”不知为什么,难得她和颜悦色,他竟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连忙垂下头。

“好。”

她非但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让进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吃饭。

她很饿,吃了满满一碗,才歇了下来。

“伤可好些了?”他问。

“别担心,那不是很重的伤。”她轻声道,从茶壶里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把茶杯摆在他的右侧离桌缘五寸之处。

一缕微闻的鬓香掠过他的鼻尖,依然带着淡淡的鹳草与紫丁的香气。衣袖垂柳般在腕间拂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吃饭时母亲在他身边忙碌的情景。

“多谢。”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总是放在这个位置上,对么?”她伸手支着头,看着他问。

“你怎么知道?”

“唐浔就是这么摆的。”

他垂下头,显得很不自在。

“碗筷通常会是怎么个摆法?”她歪着头又问。

“你不必知道。”他冷冷地道。

“为什么?”

“我不会要你替我摆碗筷。”他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个什么摆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筷子递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这里,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侧三寸之处。两菜一汤,呈三角形。两个菜在前面,汤碗在后面居中。汤勺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汤碗里,小的放在桌上。饭碗放在我面前偏右处,因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绢,放在左手边。”

她引着他的手,将面前的碗碟重新摆了一遍。末了,唐潜叹道:“我实在有些糊涂,这屋子里真的只有一个瞎子吗?”

目 录
新书推荐: 不正经事务所的逆袭法则 至尊狂婿 问鼎:从一等功臣到权力巅峰 200斤真千金是满级大佬,炸翻京圈! 谁说这孩子出生,这孩子可太棒了 别卷了!回村开民宿,爆火又暴富 我在泡沫东京画漫画 玫色棋局 基层权途:从扶贫开始平步青云 八百块,氪出了个高等文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