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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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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引子

薄雾霏微,晨光初透。

他拿着把墨色的剪刀,半跪在茅亭边的花畦上,细心地修理着一株矮小的樱桃树。

一阵疾风忽至,露水坠入颈间,仿佛冻蛇入窟,在他温暖的脊背上游走。几片菊瓣尘埃般扬起,从他的鼻尖掠过,发出一股无奈的香味。

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季节的变化。

深秋的风已有些凛凛的寒意。庭中桂香尤存,紫萸零落。头顶银杏哗哗作响,树叶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

银杏的叶子有种微苦的气息,他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细小的纹路,指尖微颤,仿佛那是只蜻蜓折断的翅膀。

如果他的母亲还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将这些叶子搜集起来,做成枕头,用以安眠。

他望了一眼空荡的庭院,一缕惆怅浸入心怀。

松完土后,他将剪下的树枝和拔出的杂草收拾到一个竹筐里,正要浇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脚步。——他当然明白来者是谁,几十个堂兄中只有老三一个人会有这样的脚步声。

“老大要见你。”唐渊道。

“哪里?”他问。

“万象更新堂。”

父亲去世之后,按照惯例,他应当继承刑堂堂主的职位。

可是这次“惯例”却执行得十分勉强。因为唐澜的坚决反对,长老会久而不决。等他终于接到任命,已是半年之后。

——这位堂兄大他整整二十岁。当大多数同辈还在父母怀里打滚的时候,唐澜已开始克绍箕裘,参与家族所有的重大决策,制定振兴唐门的各种计划。

过早担当责任的人自然容易早熟。何况轮到唐澜掌门时,唐家堡里大约只有昔年的庭院和恢弘的楼宇巍然屹立,其它地方早已百孔千疮。他的生涯因此充满了惊涛骇浪。二十年间,唐门风波迭起,险象环生,每次危机都来势凶猛,如临灭顶之灾。唐澜武功平平,却有一副冷静的外表,沉着的嗓音。脸上轮廓刚硬,如被齿凿,像他祖父那样能言善辩,颇谙纵横之道。哪怕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摇唇鼓舌,激励最后的勇士奉献生命。所以每次危机的终局,都是唐门险胜。

古老的方砖透着一股阴寒之气。唐潜一脚踏进正堂,以为面前的一排太师椅上会如传说中的那样坐着七位身份尊贵、嗓音苍老的长者。可是,他只听见了唐澜一个人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坐。”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有人给他端了一杯茶。

“我刚刚看完近三年所有的《江湖快报》及各种兵器排行榜,”唐澜道,“猜猜看,唐家在江湖上是何表现?”

“平平?”

“《快报》共有三十六次提及唐门,大半是丑闻。兵器榜上只提过一次唐渊,——这小子受过家刑,武功再好也是丢人现眼。更何况他沉迷声色,这两年也不曾参加过任何赛事。”

他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所以没有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我知道你母亲去世不久,现在还很悲伤。加之刚刚接掌刑堂,要办的事也很多……”

“……”

“可是,”唐澜的语气忽然变得祭司般神圣,“唐门需要你。”

蓦地,唐潜的脸上浮现出一道似是而非的浅笑。

——每当唐澜需要某人去干一件极度危险的事,他都会说这句话:

唐门需要你。

二十四年前,同样一句话,唐澜将本族在江湖中最有地位的唐隐嵩夫妇打发到西北陇山,去阻截倾巢出动、预备与唐门一决雌雄的铁环门。为了保证唐家堡的安全,所有的主力都留守家门,派出去的只有十五个人。两队人马在半途撞了个正着,顿时厮杀起来。夫妇俩浴血奋战,杀掉了铁环门最凶猛的秦龙、秦虎兄弟,将掌门余千威也打成重伤,这才奠定了后来的胜势。可是,十五名子弟中有十人命丧当场,两人终身残废,只有三人捡得性命。好不易辗转回到家门,唐澜却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们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在两人离开期间,他们刚满三个月的儿子忽患高热,因堡内一遍混乱,延误了医治,现已双目失明。夫妇相对而泣,当着唐澜的面发誓,此生此世,为照顾儿子,绝不离开唐门。

从此之后,夫妻俩果然没有离开蜀中半步。十年前五毒教一役,唐澜故计重施,想借助长老会的权威说服唐氏夫妇再度远征。唐隐嵩当场拂袖而去,硬生生地甩给他一个后脑勺。接下来的三年,无论唐澜如何亲热地叫他“三叔”,他都不理睬。不过,只要有唐氏双刀在,对江湖而言便是一种无言的威慑。大家都知道,如果真的大敌压境唐门被围,双刀绝不会坐视不理。两年前,若不是云梦谷的谢停云一剑败在了唐隐嵩的刀下,唐门只怕面临搬迁之祸。

唐隐嵩就是唐潜的父亲。

“有何需要,大哥但讲无妨。”唐潜道。

“现在刀榜的第一名是‘破空刀’韩允,我们认为你的刀法比他要好。”

“你们要我挑战韩允?”

“不错。我们急需几个在江湖上有地位的人支撑门面。这几年天灾人祸,唐门一连去世了好几位重要人物。往日仇家闻知消息,蠢蠢欲动。此外,听说慕容无风又在写一本书,专门针对我们的秘方。——我本以为他受伤之后活不了多久,他居然活得很好。”

“你们想要那本书?”

“同时想要他的命。”提到杀人二字,唐澜从来不动声色,“比武的地方就在神农镇,我会多叫几个兄弟一起走,到时候好见机行事。”

他一阵沉默。

“你知道唐门现在欠了多少外债?”

这是唐门的最高机密,他不便多问。唐澜却俯耳过去悄悄地说了一个数字。

他的脸色苍白了。

“我们整日都在拆东墙补西墙。如果唐门失掉了江湖上的信用,导致债主逼门,这一年只怕很难挺过来。”唐澜长叹一声,“我知道兄弟们都说我手头悭吝,冷酷无情。来找我要钱的人,十之八九要空手而回。——他们哪里知道当家的难处?”

那声叹息显得苍老,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奈蓦然涌上心头。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唐澜第一次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话。他也知道所说多半属实——仇敌众多、家族内讧、生意跌落——唐门在江湖上的一蹶不振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厦将倾之前,住在里面的人不可能不感到一点摇晃。

“什么时候动身?”他终于道。

“后天。”

走出那道沉重的木门,额头微微一暖,他知道阳光正洒在自己的脸上。接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是唐浔,他的堂兄兼表兄。

他“嗯”了一声。

“小道消息,听说老大想说服你去飞鸢谷?”

“他让我去会一会韩允。”

“你又上当了。”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

“韩允的师傅当年曾在三叔的刀下惨败,所以你并不怕他。”唐浔道,“可是,这个人三天前已在五招之内输给了小傅,尸体现正躺在飞鸢谷的乱坟堆里。因此你要去见的人不是韩允,而是小傅,近两年来刀榜上最显赫的人物。——我们对小傅一无所知。”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人们一直传说小傅与昔年名动一时的刀客傅红雪关系非浅,刀法曾经得到过他的亲自指点。

“老大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战况用飞鸽传到唐门,第一个知道的人就是他。”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既而,寒意从鼻尖升起,化作轻轻一笑。

“前面明明就是鬼门关,你还是要去?”唐浔急道。

“我已答应了。”

“你不像三叔。三叔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唐浔叹气摇头,“你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没有继续争下去,只是拍了拍他肩:“我无法安之若素,你也不必为我担心。”

第二章红色的忧郁

他是个忧郁的人,喜欢和忧郁的人在一起。

唐浔说,他父亲的刀法沉稳凶狠,母亲的刀法轻灵迅捷,在西山先生的《刀品》中,均列为上上之选。

“我呢?我的刀法是什么样子?”

“你的刀风充满忧郁,舞起来好像一个失恋的情人。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母亲。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你教出来的。”

他觉得这个评价十分荒谬,只好报之以一声苦笑。

小雨初霁,微风轻发。这一带盛产金桔,丰收的季节刚过,每家的门前都挂满了串串桔皮。青石板的大街上橘香满溢。

他习惯在日沉天暗、暮色四合之际练刀。练习完毕,像他父亲一样,端着茶壶坐在竹椅上小憩。

来到神农镇之后,唐浔陪他逛过一次街,他立即喜欢上了这满街的桔香。小憩后便常常沿街向东散步一周,顺路买上几斤可口的甘桔。

英雄惯见亦常人。无论江湖上关于他父母的传说何等惊心动魄,在他心中都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他只知道父亲是个地道的蜀人,喜欢热闹与美食,母亲来自姑苏,会烧好吃的盐水虾和酱排骨。人们说,唐隐嵩叱咤武林时,何吟春一直在刀榜上紧随其后。当年便是以刀会友,成为知己。儿子失明之后,夫妇双双隐退,江湖上再也看不见双刀合璧的盛况。

二十年来,这对夫妇从未离开过蜀中一步。他们以难以想象的耐心与智慧手把手地将绝技传授给了儿子。

他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以为世界原本如此。

长大之后,他不再像往日那样依赖父母,而是常常跟着兄弟朋友们外出游历,数月不归。人在江湖,自然也免不了打架动武。

虽然眼中一片黑暗,他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知道不论走到哪里,自己的身后永远会有两双默默关注的目光。

直到父亲突然去世,他才明白幸福原来不堪一击。

常年为唐门征战,父母亲的身上均是伤痕累累。两年前,云梦谷的总管谢停云联合峨眉派诸弟子围攻唐家堡,他和一群兄弟苦守东门。不料南门被破,局势危急,父母不得不操刀相助。那是夫妻俩的最后一次联手,父亲击败了谢停云,令其铩羽而归,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内伤。三天之后,病势失控,唐门为他遍请名医。无奈为时已晚,虽针石俱下,辅以汤剂,均如水浇石,毫无功效。

决战后的第五日凌晨,父亲溘然而逝。

那一刻,悲伤几乎将他压垮。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一年之后,母亲悲恸过度,亦一病而亡。

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了一条往日与他形影不离的狗,名唤阿金。

一个月之后,阿金走着走着,忽然倒地不起。

站在它小小坟墓面前,唐浔找不到别的安慰的话,只好道:“动物不会死,动物只会倒下。”

瞬时间,这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感到命运的锁琏正在缓缓移动,为他选择最后的一道环扣。

活着的人当中,唐浔在血缘上离他最近。他们的父亲是同胞兄弟,母亲是同胞姐妹。两人年岁相当,长相也十分相似。

他开始疏远唐浔,害怕他会沾上自己的霉运。

“倒霉的时候,请让我跟着你。”唐浔道,“因为我们是兄弟。”

在街口处买了一斤甘桔,他继续往前走。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妈妈——妈——妈——”

他循声而去,就在前面不远之处,一阵浓郁的橘香当中,他听见喁喁的人声,全被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淹没。

这么绝望而焦虑的哭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禁不住加快脚步,冲入人群,拉住一个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啧啧,可怜的小丫头!”那人答道,“大约是和父母走失了。”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条街,临着江岸,沿路几个码头不停地上下乘客,任何时候都满是行人。

“天下哪有这样粗心的爹娘?分明是穷人家的孩子,养不活,被父母扔在大街上,看有没有好心人肯捡了她去,”另一个人更正,“你看她穿得那样破烂,连双鞋子都没有,脚上满是脓疮——又是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只怕连人贩子都不会要,当真作孽!”

“她有多大?”他又问。

“看样子不到两岁……”

这街上并没有太多的闲人,就是闲人,同情心也是有限。围观片刻,见那女孩除了号陶之外别无下文,便渐渐地散了。

小女孩扯开嗓门哭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嗓子不免发哑,接下来他只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抽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来,伸开手,刚刚摸到女孩的头顶,立时听到她惶恐不安的尖叫:

“我要妈妈!呜……我要妈妈!我不要大灰狼!”

他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腰挂长刀,身穿灰袍,怕吓坏了她,连忙缩回手。

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是对他十分防范,用脚拼命地朝他蹬去。

石板地面十分潮湿,他抓住她乱蹬的小腿,终于将她抱起来,低声哄道:“莫哭莫哭,叔叔陪着你在这里等妈妈,好不好?”

女孩子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只好将她放回地面。她双腿早已肿得不能走路,想逃也逃不掉,便坐在他腿边抽泣。他灵机一动,从一旁小贩手里买了几块桂花糕递给她,女孩子立即停止哭泣,抢过去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饿了。

怕她吃得太急,他又给她买来一碗豆浆。女孩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精光。

他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她可以安静下来了。

不料有了力气,女孩子又开始放声大哭。他一筹莫展地立在一旁,过了半晌,大约累了,哭声很快低了下去。他正要举步,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摆,女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发抖。他复又将她抱了起来,她不再挣扎,只是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这才发觉深秋的天气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几乎是鹑衣百结。女孩柔软如一只小猫,乖乖地伏在他的身上,呼吸急促,浑身滚烫。他不相信天下会有父母把有病的孩子扔在街头,便固执在守在原地,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认领。而女孩的身子已显然发起了高热。末了,他只好向一旁的小贩打听:“这位小哥,附近可有医馆?”

小贩道:“往前走大约一百步向左拐,拐角的第一间院子就是吴大夫的竹间馆,专治妇儿的。”

“多谢。”前面的路他不曾走过,便从腰后掏出一只极细的折叠竹杖,将它拉直,正要离开,忽听小贩轻叹一声,道:“我送你去罢。”

到了竹间馆的门口,他敲了敲门,见有人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屋内暗香轻浮,静无人声。他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珠帘忽动,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已经关门了,是急病么?”

“小孩发烧。”

“我是吴大夫。”

“有劳。”

女子走到他身旁,将孩子抱了过去。他先是听到一阵叮当的环珮,紧接而来的是一道幽然的花气。那是她的发香,混合着淡淡的鹳草与紫丁的香味。她的话音呢喃,带着明显的吴腔,与他母亲一模一样,刹时便在他的心底引起一阵激荡,让他觉得柔软熨贴,格外动听。

“她不是你的孩子罢?”她一面检查,一面问道。

“不是。”

“从大街上捡来的?”

“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常有发生。”她卷起衣袖,“我先帮她洗个澡,清理一下伤口再说。”

“麻烦你了。”

她转身去了里间。一阵哗哗水响。女孩子惊醒了,复又抽泣起来。她低声地哄着,女孩子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门帘又是一响,女子来到他面前,说道:“我已给她上了药,这是药包。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内服的汤剂需用水煎至少一个时辰。还有一盒‘雨露清心丸’,作解毒之用。尽量让她多喝凉水,如若高热不退,你明天再来。”

一股脑地说完,女子将大包小包塞进他的手中。

他觉得有些奇怪。这女子的声音虽然动听,却有一副铁打不动的职业态度。与人交接,绝不多话,好像这是她今天看过的第一百个病人。

不过,至少她知道他是个瞎子,很难分清这些大大小小的药包,末了又加上一句:“我在绳结上做了记号:有两个结的外敷,一个结的内服。”

“多谢。这是药金和诊费,不用找了。”他给了她一绽银子。

她走到里屋,找给他一大把铜钱:“药金和诊费都有定价,找你七十七文,请收好。”

他有些尴尬,淡淡一笑,将铜钱收入囊中。

“只怕你还得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刚给她服了一碗药,剂量有些大,怕她承受不住,需多留她片刻,以备不虞。你没什么急事罢?”

“没有。”

他坐了下来,女孩子就躺在他身边的小床上,一个劲儿地翻来覆去。

他听见那女子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身子,柔声道:“小妹妹快睡罢。”

“我要妈妈——”大约是见她面善,女孩子拉着她的手不放,虚弱地叫一声。

“小妹妹睡着了,叔叔就带你去找妈妈……”

“我不要大灰狼带我去找妈妈……”

女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窘然一笑,连忙自嘲:“我这样子是不是看上去很像一只大灰狼?”

女子没有回答,轻声地对孩子道:“阿姨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女孩子点点头。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住在村子里。有一天,小姑娘的妈妈给了她一篮子红枣,对她说:‘你外婆生病了,你带着红枣去看看外婆,好不好?’小姑娘说,好。”

“小姑娘的外婆独自住在森林中的一间小屋子里。森林又黑又大,有许多岔道。小姑娘去过外婆家很多次,所以不会迷路。妈妈临走前给了她一把匕首,说森林里有大灰狼,只要她按着妈妈交待的路线来走,避开她平日最喜欢的那条长满草莓的小道,一路上就会平安无事。”

他在一旁听着,默默地笑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入睡之前母亲总会在床前给他讲一个故事,“狼外婆”便是几百个故事当中的一个。

讲到这里,女子忽然停了下来。

他问道:“怎么啦?”

“她睡着了。”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他忽然道。

“什么事?”

“继续讲完这个故事。”

“为什么?”女子冷冷地道。

“我很想听你讲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十分荒唐,只是对她的声音充满眷念,便轻声恳求。

“好罢,”她叹了一声,道:“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森林里虽然有大灰狼,只要小姑娘按照妈妈交待的路线来走,就会平安无事……”

她接了下去:“小姑娘连忙点头答应。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认真地梳了一条小辫子,还在头上戴了一朵小花,然后兴致勃勃地上了路。”

“阳光下的森林仍然阴暗,小姑娘边走边玩,一点也不害怕。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草莓,便径直走上了那条长满草莓的小道。刚走了片刻,草丛里就跳出了一只大灰狼。”

“小姑娘从没有见过大灰狼,只觉得它像一只大灰狗。便对他说:‘大灰狗,你好!’大灰狼一听,赶紧收回自己尖利的爪子,向她友好地一笑,由衷地赞道:‘小姑娘,你真美!——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最美丽的一位。’小姑娘听罢满脸通红,忸怩着身子,十分羞涩地笑了起来。”

“大灰狼问她去哪里,她如实以告。大灰狼说:‘我正好也要去那个方向,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一路上,大灰狼不停地钻进草丛,替她采最大的草莓。又不断地讲笑话,扮鬼脸,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还一直帮她提着那只沉淀淀的小篮子。小姑娘请他吃红枣,他不舍得吃,说红枣要留给有病的外婆。她们手拉手,越来越亲密,走到外婆屋子的门口时,小姑娘已经爱上了大灰狼。”

“这个时候,大灰狼停下脚步,鼓起勇气,对小姑娘说道:‘既然你喜欢我,我要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是人见人怕的大灰狼,不是大灰狗。’小姑娘噘起了嘴,坚决不信。她说:‘你是大灰狗。——我说你是大灰狗,你就是大灰狗。’大灰狼亮出了自己尖尖的爪子和锋利的牙齿,对着她发出一声地地道道的狼嚎,然后道:‘这样你总肯相信了吧?’小姑娘摇头大笑:‘大灰狗,你真有趣,装狼都装得那么像!天黑了,外面那么冷,跟我一起进屋子喝杯酒,取取暖吧!’大灰狼十分沮丧,只好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进屋去见了外婆。外婆正在炉边烤火,看见大灰狼,一把拉过小姑娘,毫无不迟疑地将手中的一只通红的火钳向大灰狼戳去。正好戳在大灰狼的肩上,痛得他咧嘴直叫。小姑娘连忙拦住外婆,大声道:‘外婆不要伤害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大灰狼!’外婆气呼呼地说:‘不要听信他的甜言蜜语,大灰狼就是大灰狼,现在不杀他,早晚要把你连人带骨地吃掉!’说罢,从地上拾起一把柴刀,向大灰狼砍去。大灰狼吓得夺窗要逃,小姑娘一把揪住他的尾巴,怒道:‘你这胆小鬼!你说你喜欢我,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现在你就要逃命去了么?’被逼无奈,大灰狼怒吼一声,向外婆亮出了自己的尖牙,想把外婆吓跑。”

“岂知外婆毫不惧怕,不顾小姑娘的苦苦哀求,从火堆里夹出一块热炭,向大灰狼扔去。只听见‘嗤’的一声,将他脸上的长毛烧焦了一大块,大灰狼连忙捂住脸。趁着他分心的一刹那,奶奶再次提起柴刀,向大灰狼的头上砍去!”

“那刀并没有砍中大灰狼,却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听见“扑通”一声,外婆忽然倒在地上。定睛一看,她的身上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流了一地。小姑娘满脸怒容地站在一旁,对着大灰狼尖叫:‘你果然不是大灰狼,连我外婆也不敢吃!’说罢,将外婆的眼珠和牙齿弄下来,放进一个盛着玉米的小锅里,一口气吃了个精光。然后指挥大灰狼将外婆的尸首抛到门外捕狼的陷阱里埋了起来……”

讲到这里,女子嘎然而止。而他却已听得一身冷汗,忍不住问道:

“后来呢?”

“后来,小姑娘与大灰狼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他承认这故事有些残忍,让他听起来不是滋味。他甚至可以猜到那女子一边讲一边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为此,他记住了这个故事,也记住了讲故事的人。

大街上有些冷清。

他回到小女孩走失之处,仍旧抱着她,孤零零地等在路边。

无数的行人从他身旁走过,没人多看他一眼。

远处城关传来三声鼓响,他知道自己又等了近两个时辰。子时一过,夜船纷纷停橹,偶有几个刚下码头的乘客,挑着咯吱作响的担子,在石板的路面上留下沉重的足音。

嘈杂顿去,大街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人在离他不远处轻轻地徘徊。那是女子的脚步,轻柔细碎,夹杂着裙带摆动之声,走走停停,似在观察着什么。

他心头一暖,庆幸自己没有猜错。来人一定是女孩子的母亲。

他等着她走上前来,那脚步却远远地在街对面停了下来。尽管如此,他凝神屏气仍可听见女子的呼吸。

她为什么不过来?

难道她不认得自己的孩子?

两人隔街对峙,过了半晌,他才猛然想起在医馆时,那位女大夫见小女孩衣着单薄,便在她的身上裹了一层小毯,是以她的穿着与走失的时候迥然不同,只怕她的母亲不敢冒然认领。便大步走过街去,向着那人朗声道:“请问姑娘可是来找一个女孩子的么?”

话一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鹳草与紫丁的气味再次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那女子漠然的声音:

“是我,吴大夫。”

他失望地“哦”了一声。

“我有一位邻居多年不育,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你若找不到合适的人抚养她,不妨考虑一下。”

“我自己可以将她养大。”

“你?”她冷笑,“你是男人。”

“那又如何?”

“别意气用事,孩子需要的是一位母亲。——这种事我比你清楚。”

后面这一点说服了他,沉思片刻,他问:“你的邻居是什么样的人?人品是否可靠?”

“他也是一位大夫,就是前面西水街上长春阁的掌堂,姓崔。夫妇俩都很和善,成亲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他点点头,又问:“请问这镇上的大夫,是不是全是慕容无风的学生?”

“全是。”

“那么,你也是?”

“当然。”

——慕容无风只有一个女弟子,而且传闻甚多,他立即明白了她是谁。

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慎重地道:“如此甚好,拜托了。”

他将她送回医馆,到了门口,将孩子交到她的手中。

“你随时都可以来看她。”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她还小,没有什么记忆,就让她有一个全新的开始罢。”

“这种想法很高尚。”

他歪了歪头,露出倾听的神情:“请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可我感觉你好像是在挖苦我。”

“如果你认为给一个没有记忆的女孩子编造记忆很有趣的话。”

他怔住,完全想不到她会这么说。

——儿时的记忆有多少是真实的?

他记得小时候总是问父母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母亲摸着他的头,柔声答道:“你原本是天上的孩子,无忧无虑,骑在一只仙鹤上。有一天,你遇到了爹爹妈妈,觉得我们很孤单,便来到人世陪伴我们。你是上天给爹妈的礼物。”

后来,他去问别的同伴,大多数的回答却是:“我娘说,我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为此他得意了好久,觉得自己比谁都珍贵。

长大之后自然发现这故事荒诞无稽,谎言的作用却已深入脑髓。直到现在他还庆幸父母并没有人云亦云地对他说,他也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好微微颔首,表示理解:“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多谢你的提醒。”

“别客气。好走。”

他转身告辞,门“咣当”一声,极不友善地关上了。

他并不为自己的不受欢迎感到难过,却觉得这女人冰冷的嗓音中藏着一腔愤怒,他来的不是时候,正好发泄到他身上。

她也是个忧郁的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大多数人的忧郁是蓝色的,而她的忧郁却是红色的。

夜风徐来,他慢慢地踱回客栈。大厅喧声闹耳,不知有何喜事,他的兄弟们还在喝酒猜拳。

觉得有些疲惫,他想径直上楼休息,唐浔拦住了他,递给他一杯酒:“这么晚才回?喝几杯再睡吧。”

“什么事这么热闹?”

“下午有人在听风楼里看见了慕容无风。”

“哦。”

“他的随从不多。老大派了十几个人埋伏在回谷的路上。据说,偷袭成功,干掉了他们三个侍卫,连慕容无风也受了重伤。”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这么做也太鲁莽了罢?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我也这么说,可是没人听。老大还说云梦谷人手有限,不足为惧。他真正担心的是龙家的人。”

“龙家的人也来了?”

“早就到了。”

第三章深夜来客

离那一战只剩下了两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凌晨时分,唐浔和他去了一趟飞鸢谷,熟悉地势。

沼泽里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石楠、酸果、苔藓、芦蒿以及琉璜、白垩、草根的气味。他很容易将它与赛场背后的一大片松林区别开来。

“荆有云梦,犀凹麋鹿满之。当年楚宣王曾在这一带狩猎,据说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若云,虎嗥之声惊若雷霆,”唐浔一向话多,滔滔不绝地介绍,“千年之后,这里地势更加低洼,泥沼四布,据说非轻功高手难以逾越。”

他点点头。

唐浔很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据说”。他武功不坏,但从不参与任何赛事。每次热闹他都到场,真正开始了,却又找不他的人。书读得不少,却老记不住书名,也记不住典故的出处。他的父亲唐隐僧是唐潜的亲叔,唐潜一直认为,这个名字应当给唐浔才对。就因为加上了“据说”两个字,后面接着的话都显得不够权威可信。

所以,大家都知道唐浔武功不错,却不知道好在哪里;都知道他有学问,却又不怎么佩服他。

唐潜认为,如果他能少说几个“据说”,情况会好得多。但这个建议憋在心中十几年也从未向他提过。他是个瞎子,所以无法“看”不惯谁。他也不好为人师,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别人长进。可是唐浔的建议他却总是听了进去。比如唐浔说,一个男人至少要背诵一千首唐诗,才能吸引住一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为此他背了三千首,却连一次也没用上。

“我一直以为古云梦指的是洞庭一带。书上不是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么?”

“那是南泽,这里是北泽。据说方圆有八九百里,原先也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现在渐渐干涸了。”顿了顿,唐浔黯然一笑,结束了考证,“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好像不是游览。我带了一些香和纸钱,或许我们该去刀客们的墓上拜祭一番。”

“几时变得这样信鬼信神?”

“我不希望你死在小傅的刀下。”

坟地就在松林之后。凌晨时分飘着薄雾,轻风乍起,几滴松露滴在他的肩头。

在松林旁边他们就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发现韩允的墓边站着一个黑衣青年,在薄雾中垂首肃立。

那人的个子并不高大,腰上别着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始终放在刀把上,好像一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样子。

青烟在湿雾中冉冉升起,天空中飘着几张破碎的纸片。

唐浔刚要开口,唐潜忽然道:“小傅?”

黑衣人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他的口音遥远而奇特,音调与中原相异甚远。

看样子他并不想被人打扰,两人知趣地打算离开。

刚走两步,小傅忽然侧过身来,问道:“你就是唐潜?”

“我是。”

“你看不见我的刀?”

“看不见。”

“我看得见你的刀,所以也希望你知道我的刀是个什么样子。”说罢,解下刀,递了过去。

他明白他的意思。对一个刀客而言,刀的质量、厚度、长短、轻重、上面的刻痕、弯曲的弧度、乃至刀把的形制、握刀的手法都能说明刀主用刀的习惯和细节。

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认真观察对手的刀。

“不必了,”他没有伸手去接,“我对刀的形状不感兴趣,只对刀的声音感兴趣。”

小傅一怔,目光陡寒:“我的刀下没有活口。”

唐潜微笑:“我则恰恰相反。”

回去的路上唐浔叹道:“这人看上去简直和书上的傅红雪一模一样。”

唐潜摇头:“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想?”

“第一,他不跛。第二,他好像也没有癫痫。第三,他的刀可以离开他的手。”

——武林中人都知道这位昔年风靡江湖的天下第一刀先天残疾、身世凄凉、且患有折磨终生的癫痫病。他对刀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刀不离手。

“这说明?”

“这说明他的刀法可能比傅红雪还要好。”

……

唐潜四岁开始练刀。除了出游及假日,二十年来每天练刀两个时辰,从不间断。即使大战迫在眉睫,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练刀的习惯。

所以这一天他过得与平日并无二致。练完刀后,照样坐在竹椅上喝茶,照样在傍晚的清风中闲坐片刻,又照样出门散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晚饭十分丰盛,很多人向他劝酒,他亦只如往日那样有节制地小饮了两杯。喝完最后一口汤,他决定离开酒桌,早些歇息。

乱哄哄中有人问道:“老大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刚要起身,忽听“砰”的一声,一件重物扔到他的桌上,正好砸中一碗鱼汤,顿时杯盘狼藉、水浆四溅。一旁的唐浔正要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不知何时,玉瓷杯中多出一点红晕。红晕渐渐漾开,化作几缕浮丝。

一滴血。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眼晴都瞪在桌上那只血淋淋的包袱上。

沿着包袱扔来的方向,他们看见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紫衫女人,看上去个子很小。

“老大回来了,”那女人似笑非笑,手轻轻一挥,“就在桌上。”

那包袱上的绳结忽然断开,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头!

唐澜。

瞬时间,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已有不少人认出来者是楚荷衣,那个把慕容无风从地牢里救出来的女人。

意识到事情不妙,老四唐淮厉声问道:“唐五呢?”

唐五是唐澜最亲近的谋臣和保镖,武功也很惊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门的各种“复兴计划”几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声,楚荷衣扔出了另一个沾着血的包袱。大家都是江湖上人,一切都用不着解释。

唐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敢到这里来找死?”

紫衣女人一声冷笑,手一扬,一粒鲜红的药丸落入桌上的一只空碗。

那药丸色子般在碗中滴溜溜地乱转,停下来的时候,已变成一堆红色的粉末。她走到桌边,将桌子轻轻一拍,那粉末腾空而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三“倏”地站了起来,向桌后一闪,大声道:“大家小心!这是迷药!”

顷刻之间,众人纷纷后退三尺。心中暗忖:那药粉早已融入空气之中,只怕早已中毒。

荷衣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道:“他说的不错,识趣的人现在最好老实一点。我有两条路,各位可以自己挑。第一,想要命的人统统滚,刑堂的人留下来。或者,所有的人都留下来,每个人都斩下一条腿。”

话音未落,唐三已经柱着铁杖飘出了大门。

“我先走,我只有一条腿。”

霎时间,人影闪动,大厅里的人忽然都不见了。

只剩下了唐浔和唐潜。

荷衣将两个人左右打量,问:“谁是唐潜?”

唐潜道:“我”。

“你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兄弟,与刑堂没有任何关系。”

荷衣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请他出去?”

唐潜拍了拍唐浔的肩,道:“你先出去,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你在这里,麻烦只会更多。”他板起脸,加上了一句。

唐浔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去。

他微一吸气,发觉内力丝毫无法运用,知道迷药已开始生效。

大厅里飘浮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连壁上巨烛燃烧的烟味也难以掩盖。他拉了把椅子,干脆坐了下来。

“隐刀与潜刀两位先生,当年也是我极佩服的人。”

他的父亲外号“隐刀”,与号称“潜刀”的母亲何吟春在江湖上地位尊崇,可以算是是唐门上一辈的奇迹与神话人物。他们曾连续十年双双出现在刀榜的前三名。这种夫妇均是顶尖高手的情况在江湖上极其少见,近五十年来几乎绝无仅有。

“他是刑堂的总管,我早该想到他就是给慕容无风行刑的人。”荷衣眯着眼,话中隐藏着杀气,“只是不肯相信一代刀法的宗师,也会做这种卑鄙龌龊的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实际上给慕容无风行刑是唐澜的决定,父亲当年曾极度反对,认为如此会激怒云梦谷,给唐家堡带来更多的危险。可是唐澜根本不听,说服七位长老同时向刑堂施压。根据家法,长老会的决定刑堂不能违抗,必须执行。

他知道一些内幕,却不想解释,只淡淡地道:“家父家母均已去世。不论你有什么帐要算,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很容易。”荷衣道,“现在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云梦谷。”

他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就动手。”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杀了你,再去杀唐三唐四唐七唐八。”

鉴于她已杀了唐大和唐五,这句话看来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奔驰,荷衣显然对他憎恶之极,一路上懒发一言。行了约有半个时辰,马车渐渐停下来,大约是到了云梦谷的大门。他听见守门的人问道:“是哪一位?”马夫简短地答了一声:“是夫人。”于是马车通过,又驶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方缓缓停定。两人下了车,沿着一条鹅卵石的小路步行片刻,他忽然闻到一股沁人的桂香,便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了?”

荷衣没有回答,打开一道门,将他推了进去。

他好像走进了一道有着潺潺流水之声的院落,四周阒无人声,只听得木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路上他都在通关打穴,企图恢复一成内力,却不料那迷药异常顽固,竟毫无作用。才走几步,双腿直如灌铅一般,所幸入门即是曲廊,他不得不扶着廊沿方能勉步向前。

来至一扇门前,荷衣敲了敲门,回首对他道:“我不是唯一恨你的女人,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里面有个很低很温柔的声音轻轻应道:“是谁?”

“是我。”

“他是不是已来了?”

“来了。”

那温柔的声音似乎含着笑:“拜托你莫要告诉先生,他若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当然。”荷衣道,“我告辞,人交给你了。”

“慢走。月儿,送夫人。”

“不必了。”

……

湖上夜雾初发,流烟澹沱。天际间疏星朗朗,一钩新星淡淡地挂上远处浓黑的山巅上。

“这么晚了还没睡?”一双手从他背后环了上来。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呼吸吹入颈间,热得有些发烫。而他的身子却是冷的,在亭中久坐,不免浑身僵硬。

他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说罢将头埋入他的颈中,亲吻他微微敞开的胸口。她的唇温暖湿润,融化着他几乎快要失去的知觉。他伸过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在这里坐了很久?”她问。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来。他没有问。

回来就好。

“坐累了吗?”她将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有一点儿。”

“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不碍事了。”

——下午回谷途中,他们的马车忽遭突袭,饶是荷衣反应极快,他的臂上还是中了一箭。虽仅伤及皮肉,因箭头淬有剧毒,一时间整条臂膀都发起黑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配出了解药,只怕性命难保。即使如此,也让荷衣大大地虚惊了一场。回到谷内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发现荷衣已不在身边。

他猜到她多半去干了什么,想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忽觉胸中一阵烦恶,忙转身拾起漱盂,无法抑止地呕吐了起来。

“怎么啦?”她失声道。

他吐得很凶,身子紧张地弓着,腹部一阵阵地抽搐。她端来浓茶帮他止吐也不管用。喝进去的水不到眨眼功夫便吐得精光。折腾半晌方停歇下来,已是精疲力竭。

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饭吃得很少,人也格外消瘦。天山归来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就很严重的风湿已延至全身。气候稍寒,右手关节便会肿涨僵硬,左手也渐渐不大灵活。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非但无法行医,连起坐也不能自如。去年冬季格外寒冷,致使他的风湿、心疾、旧创交替发作,竟有三个多月卧床不起,连医案也无法批阅,只好闭门谢客。

他是个高傲而倔强的人,一向不愿麻烦别人。看着妻子日益尖瘦的脸,心中不忍,开始同意改由手下的学生轮流照顾自己。可是荷衣坚决反对,当天就把学生全部轰出门外。她深知慕容无风生性腼腆,不喜与外人交接,沐浴更衣换药之类的事情必由她亲自料理。除非自己倒下,绝不许外人碰他一下。

渐渐地,他开始隐瞒自己的病情,开始将一切痛苦说得轻描淡写,开始格外认真地服药。

“再喝点水。”她抚着他的背,轻声劝道。

他直起腰来,接过茶杯,漱了漱口,不忘安慰她一句:“没事,老毛病,偶然发作一下而已。”

“这几日大雾天气,只怕是刀伤又犯了。”她叹息了一声,“夜里老听见你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会?这几天我睡得很好。”

“一定痛得很厉害,我得去问问蔡大夫。”

“真的没事。”

“还说没事!”她急得变了脸,“床单都给你抓出个大洞。”

他只好不吭声。

她将他送回卧室,熄了灯,静悄悄地躺在他的身旁。知他还在猜测自已下午的行踪,怕他逼问,故意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早上在蔡大夫那里碰到了你的一大群学生。”

“那是今天例行的医会,我没有去。”

“他们缠着我,问所有的弟子当中究竟谁的医术最高。”

慕容无风平日训徒甚严,口不臧否人事。学生们总想从荷衣的口里掏出一点机密。

“告诉他们:各有所长,难分上下。”

“我就是这么说的。这一句话没油没盐地说了无数遍,连我自己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不如你现在就悄悄告诉我,我发誓绝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想睡了……”

“是蔡宣?”

“……”

“是陈策?”

“……”

“是王紫荆?”

“……”

“究竟是谁?”

沉默半晌,慕容无风终于报出了一个名字:

“吴悠。”

荷衣长叹一声,忽然道:“你发现了没有?吴悠变了很多。”

刚从天山回来的时候,谷里人告诉他们,接到慕容无风的“死讯”之后吴悠曾大病了一场。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敢点破。那段时间,人们常在深夜里看见她穿着一袭白衣幽灵般在湖边徘徊。怕她想不开,郭漆园不得不吩咐一个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几个月,渐渐好转,整张脸瘦得缩小了一圈,远远望去,只剩下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她变得格外沉默,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难以捉摸。她挑剔陈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医会上与所有的人争吵,让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渐渐地,谷里的人谁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们终于忍无可忍,一起向主管医务的陈策诉苦。陈策只好找个理由把她调到谷外的竹间馆。紧接着,人们迅速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大夫的吴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长的手术其它人都没有把握。少了她,谷内处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许多。

为大局起见,陈策只好又劝她回谷。这一回,三位主管轮流当说客,谁也没能把她请回谷去。

直到慕容无风回谷听了此事,亲自跑到竹间馆去说了句“我实在需要你来帮忙”她才乖乖地跟着他的马车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情愿留在谷内。慕容无风只好让她每个月的前十天留谷,后二十天驻竹间馆。他若生病无法起床,吴悠则会自动请求整月留在谷内,替他应付医务。

“她是有一些变化,”慕容无风承认,“前些时,我总在冰室里看见她独自解剖尸体,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可是这些尸体大多支离破碎、面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会心烦。而她却好像十分喜欢,常常一边干一边吃东西,有时还喝点酒。”

“你不是也一边干一边吃葡萄么?”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一向不大喜欢面对死尸。那个冰室,她总是能不去就不去。我们若走了,她也会跟着走,很少单独留下来。”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回来之后。”

“也许她嫁了人会好些。”

“为什么?”

“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嫁人本身就是一种疗法。”

第四章刺骨一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小姐请你进去,你径直往前走就好。”

那声音又轻又脆,带着明显的敌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个瞎子。

屋内燃着薰炉,显得十分温暖。沉香暗逸,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

“你若以为这是客厅,那就错了。这是小姐的诊室。”

那丫头跟在他身后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回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儿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吴悠一言不发地坐在内室的一把天台藤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一直注视着这个身材修伟,神态宁静的青年。他的额头高昂而饱满,瞳孔漆黑,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之色。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看人的样子却显得专注。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双眸子背后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使得他的每一次凝视都尤如一只黑豹,与她擦肩而过。

“是你。”她很镇定。

“是我。”他对陌生人的嗓音有细致入微的记忆力,很快认出了她。

“你就是唐潜?”

“我看着不像?”

他有些失望,发觉她一见到自己,嗓音不再像方才应门时候那样温柔甜美,而是立刻变回了昨日交谈时的那种冷若冰霜的职业口吻。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微雪阁。”顿了顿,他又道,“‘微雪’这两个字不大好。”

她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错,那三个字是刻在大门边的,字迹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请教有何不妥?”

“令师一身风痹,遇冷则病。吴大夫还用‘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这句话,岂非故意与人过不去?”

这瞎子居然还懂诗,她有些诧异,口气里愈发挑衅:“我用的不是这个典。”

“该不会是‘疏钟寒遍郭,微雪静鸣条’罢?”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就更糟了。”

“何以见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两句是‘永夜殊不寐,怀君正寂寥。’所谓诗言志,歌永言——”

“你胡说!”她满脸通红地打断他,“我用的是韦苏州的‘山明野寺曙钟微,雪满幽林人迹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辩。一个词岂能拆到两行诗里?

唐潜只是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完全可以理解。”

他仍在暗自调理内息,打通经脉,期望和她多说几句,以便拖延时间,争取机会恢复气力。

——实际上,当她向慕容无风说起这个院子起名为“微雪阁”时,他只“嗯”了一声。

接着她请求他的“墨宝”,他就说“好”。

当晚,陈策就将他写的字送了过来。

就是这样简单。

简单得没有任何暗示。简单得让人绝望。

她定了定心神,冷笑:“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你就应当明白,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以诗会友。”

他等着她说下去。

“你的右手边正好有张床,你为什么不躺下?”

他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条腿啊。我可不想让你的血脏了我的地毯。”她放下茶杯,故意扬起声调,“月儿,刀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只是忘了磨,所以有点钝,割起来只怕要费些功夫。”

“他好像还不肯躺下来……”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还不肯躺下来?我只好帮帮他的忙了。”月儿抄起手中的一个茶盘,往他脑袋上一挥,“咚”的一声,他一头栽倒下去,正好落在床上。

立时,有只手将他的四肢牢牢地和床的四个角捆在一起。

“月儿,动手。”

“小姐……干什么?”

“脱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么你?在这里看见光身子的男人还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儿跺跺脚,脱光了他的外衣,只给他剩下了一条裤子。

吴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脱光,这是脱光么?”

“羞死人了,我不干,人家还要嫁人呢。”月儿嘟囔了一阵,又盯着唐潜的身子看了半晌,吃吃地笑道,“小姐,这个瞎子长得真难看。这么长的腿,这么细的腰,肩膀这么宽,皮肤这么紧……我从没见过身材这么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像样一点。唐公子,你说,对不对?”吴悠拿起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头上比划着。

刀锋从脸上拂过时,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真是个瞎子?我怎么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咱们的迷药究意管不管用?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欢心’拿来?”月儿凑近他的脸,仔细地研究着,好像他是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她慢悠悠地道。

“对,对。让唐门的这群畜牲也尝尝被人砍的滋味!”月儿咬牙切齿地道。

“所以你得脱光他的衣裳,这样我们动起手来才方便。”吴悠淡淡地道。

他的脸顿时通红了。

月儿道:“小姐,你看,这个人还会脸红!”

唐潜道:“拜托两位给我个痛快。我现在这样子,动起手来已很方便,不用再脱了……何况,刀一下去,血就会喷出来,两位还是先预备下一块布比较好。”

月儿笑道:“哈哈,这个人居然脸皮很薄。小姐,我来割了他的裤子,气死他。”

“算了,给他留点面子。你去叫辆马车。等我们干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扔到谷外的阴沟里去。”

“我这就去!”

他感到床头微微震荡,有人坐到床边,还听到了“铮”的一声,她好像用手弹了弹刀锋。

刀尖在他的腿上划了一下,大约是她在试刀子是否锋利。

然后,他感觉她好像抬起了手,要做某种投掷的动作。

他突然大声道:“且慢!”

她停住手,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姑娘莫要忘了,云梦谷的弟子入谷时都发过誓,此生此世,治病救人,绝不擅用所学,误人性命。”

“不错。”

“我不是病人,你却对我用私刑,这样做有违你的誓言。”

她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将一种膏药涂在刀锋上。

“你说得不错,”她慢吞吞地道,“就这么砍了你一条腿,也太便宜你们唐家了。我知道你后天有一场机会难得的赛事,唐门的人都指望你替他们露脸。所以,这种让唐门丢脸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错过。”

他的心咚咚乱跳,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你是说,你已改变了主意?”

“我只是想在你的腿上刺上一刀,让你受点轻伤。这样,明天你还是可以和人决斗,只不过这次你一定会输。”她抚摸着刀锋,淡淡地说,“在那种情况下,输就是死。”

她的声音优美而冷酷,使人迷惑,等他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又不禁一阵发寒。

他只好苦笑:“这计策实在很阴毒,我一向以为只有我们唐家的人才想得出来。”

“你若知道先生现在受的是什么罪,你就该明白,我对你已算是很客气了!”她终于放下斯文,嗓门越来越高,恶狠狠地向他怒叱。

“他应当很习惯才是。——他原本残废多病,多一条腿少一条腿根本无所谓。”明知在劫难逃,他还故意招惹她。

“啪”的一声,她一掌掴了过去,力道十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她又扑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无法挣扎,满脸发青,几乎快要被她掐死。

“先生从小到大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仁心仁术只知治病救人,连只苍蝇都没拍死过。却被你们折磨成这个样子!你晓不晓得我有多恨你们?”她失去了控制,浑身发抖地冲他大嚷了起来。

他在她的指隙间困难地呼吸着,已近乎休克。

“要不是那一句誓言,今天,我岂会轻易放过你?”她的指甲修长,将他的脖子划得满是伤痕。

终于,她按住心头怒火,松开手来,冷冰冰地道:“我要在你的腿上扎一刀,你自己挑,要留下哪一条腿?”

他的颈子刚从她的手掌里逃脱出来,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右腿……”

她冷笑:“好。”

一抬手,一刀扎在他的右腿上,将他的大腿刺了个对穿,几乎将他钉在床板上。

他整个人痛得弹了起来。血如泉涌。

……

她很快就睡着了。

他却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来到书房。

整个晚上,为了等荷衣,他什么事也没做,医案堆在案头,一本也没打开过。

方才在湖心亭上久坐,受了些冷气,他写字的左手马上感到吃力。批改医案的时候,头一句还勉强能将几个字写得一般大小,往后,字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散架。

他捉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完一行,已累得冷汗淋漓。

再往后,整只手腕酸痛难忍,握笔已十分困难。

他把笔放到一旁,换了一只手。

右手的风湿更加严重,肘部已有些不大灵活,所幸还捏得住笔。

饶是这样,他仍旧写得慢,写得吃力。以这样的速度,就算是写到天明也写不完。

他扒在桌上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只批改了六份,已累得头昏眼花。然后,他的胸口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胀闷,太阳穴上青筋乱跳。眼前的字迹亦跟着浮动起来。

他连忙放下笔,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眶。

杯里的酽茶早已凉透,茶壶是空的。

“在这里。”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地道,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

他接过茶盅,一饮而尽:“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去睡,别管我。”

那茶盅很小,仔细一看,却是个酒杯。

他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要用酒杯?”

“你的手还拿得动茶杯么?”她看着他微微肿胀的手腕,叹道。

他连忙将手缩进袖子里:“可能是受了一点寒,不要紧,我已服了药,过两天就会好。”

“我来帮你。你说我写,不过,别挑剔我的字啊!再差也比你现在写的强。”她挤到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毛笔。

大约与练剑有关系罢,荷衣的字写的并不差。两年下来,她已跟着他识得不少字。

“不用……”他整个人累得靠在她的背上。

“又跟我客气呢?”她捅了捅他,笑道,“说罢,写什么,慕容大师?”

“弦细而微,此阳明之经本虚。”

她哗哗两下,写完了。

“这么快?”他微微有些吃惊。荷衣的手虽没有毛病,写字却一惯磨磨蹭蹭。

一看,竟没有错。

“佩服我吧?这可是以剑法写书法……嘻嘻,就是你说的公孙大娘什么的。”她得意洋洋。

“五体投地。”他笑了笑,继续往下说:“胃气虚,经络之气亦虚。故大恶风寒。先以附子理中丸数服,温其中气……”

“狐狸什么丸?”她问。

“附子理中丸。”他更正。

“是这样几个字?”她写给他看。

“没错。”

“次以升麻汤加附子行其经络。”

“我一直以为有‘什么菜’,原来还有个‘什么汤’。”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升麻汤’。升高的升,麻药的麻。”他给她改过来。

“先攻其里,后泻经络中之风热,故升麻汤加黄连,以寒治热也。”

他看了看,这几句话,她倒是全写对了。

荷衣习字时读的就是这些医案。读不懂的地方,他常常解释给她听。是以总算对医家常用的句法及词汇并不陌生。

“这一张方子,就改完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有老婆帮忙,果然快了不少。”

“早说啊!自已一个人在这里闷头闷脑地吭哧了半天……”

那娇小的身子在他面前摇来晃去,长发在脑后海藻般膨起,每次回头都会将他的下巴轻轻地刷一下。

他不禁有些怅然。

这种日子,还会有多久?

第五章夜女三更

他被人一脚从马车上踢下来,扔到一个又脏又臭、满是泥浆的阴沟里。

路边的蒿草有半人多高。水沟很深,他一路滑下来,几块石头也跟着往下滚,正好砸在他的身上。所幸沟中水浅,仅及半身,狼狈之余,他还是吞了一大口脏水。迷药的作用仍未消退,受伤的腿巨痛难忍,他费尽气力也爬不出去,只好浑身僵冻地躺在沟底。

沟中虫蚁聚集,不到片时功夫,已咬得他满身疙瘩。他用仅剩的气力拔掉了两只附在腿上的蚂蝗,立即又有一群叮了过来。有几只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竟向他的伤口钻去,痛得他直冒冷汗。

深秋之夜寒冷异常,他明白自己若是再躺一个时辰,定会活活冻死。灵机一动,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间轻轻地吹动。

果然,没过多久,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一只手将他从水沟里拉了出来。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是唐浔。他帮他弄掉了所有的蚂蝗,开始熟练地清理伤口。

“奶奶的,你的腿被捅了一刀!”跟所有唐家子弟一样,唐浔发起火来,满口脏话,斯文扫地。

“还好,只捅了一刀而已。”他苦笑。

“好个屁!”

他捏着他的腿,试探伤势的深浅:“这一刀还真他娘的捅得妙,既未伤经,又未断骨,还与血管擦边而过。竟还将腿戳了个对穿……真真是好技术。——这人应当给咱们刑堂干活才对。”

“是女人干的。”

唐浔双眉一展,释然,既而开始油腔滑调:“什么时候走的桃花运,叫人家这样心疼你?”

“你能不能少唠叨一句,先扶我起来?”

他将他连拉带拽地弄到马上,脱了件外套递给他,又扔给他一壶酒。他冻得浑身发抖,拔开瓶塞,仰头灌下半瓶。

唐浔牵着马,边走边道:“离比武只剩下了一天,你这个时候出事,完全是找死。”

他也格外沮丧:“你早已跟你说过,你还不信。这几年我一直恶运当头。”

直到次日下午他的体力方渐渐恢复。腿上的伤虽用了最好的金创药,在一、两日之内也不可能完全复原。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练了两个时辰的刀。黄昏时分,唐浔溜到他的房子里,小声道:“唐淮要来见你。”

唐家实行严格的宗法制,很早就规定了继承人的次序。老大唐澜被杀无子,老二唐淞已亡,老三唐渊受过家法失去资格,掌门的职位自然而然地落到老四唐淮的身上。

对这位新任的掌门,大家心中都不怎么服气。唐澜八面玲珑、老谋深算,唐渊聪明过人、武功高强,唐淮则脾气暴烈,好勇斗狠,缺乏世家子弟处事应有的涵养与气度,在兄弟中的人缘也差。

果然,唐淮来了,嘘寒问暖地安慰了他几句,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受了伤,情形变得对你不利。可是明晚一战,我仍希望你坚持下去。——唐门没有临阵脱逃之辈。”说罢,双眼死死盯在他的脸上,露出殷切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明知小傅刀下从无活口,唐淮的这番话,无疑是叫他送死。而他却把话说得那样庄严、那样坚决、那样轻易地就把自己兄弟变作一件祭品供在唐门的神坛上。

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拒绝多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唐淮前脚走,唐浔后脚就跟了进来,关起门骂道:“这小子真没人性!我去求他出面请小傅将比武延后,他根本不答应。——唐门的脸面真的比你的命还重要?”

“到这种时候,多说无益,我们还是谈些开心的事情比较好。”他微微苦笑,笑得有些僵硬,“至少让我死前心情愉快一些。”

唐浔目光微动,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趁你还没死,赶快告诉我。”

“什么事?”

“他们说,你到现在还是个处男,这是真的?”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道:“你难道不知道君子有三戒?少时气血未定,戒之在色?”

“第二戒你就不记得了?‘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要你不去斗,你非要去,白白丢掉一条命。”

“每次你要干坏事,都会先引证《论语》。”唐潜立即警惕起来。

“君子三戒可是你先提的,”唐淮一句话堵了回去,继续往下说,“他们还说,你从小到大,连个女人的手都不曾认真摸过……”

——他其实在姊妹中颇有人缘。一大群堂姐表妹见了他也是“阿潜、阿潜”地乱叫。要他帮忙更是细心周到,有求必应。虽然兄弟姐妹之间可以谈笑无忌,他却很明白自己是个瞎子,不想给人增添烦恼,所以从不曾与任何女子有过亲密的关系。在他的记忆中,小时玩耍时曾糊里糊涂地误拉过一次女孩子的手臂,不料正撞在人家的火头上,被她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一顿。从此之后,他变得更加腼腆,竟真的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曾摸过。

原本就对生命充满留恋,现在就更加遗憾了。他不耐烦地喝了一口酒,怒道:“你说够了没有?”

唐浔道:“反正早晚是个死,不如今晚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可曾听说过‘夜女三更’?”

……

从听风楼出来往右拐,走进一个叫做“豹子头”的里弄,就可以看见一个终日满是笑语笙歌的小楼。

小楼的名字叫“滴夜”。神农镇的人却心照不宣地称它为“爹”。

所以,倘若有人问你“什么时候去你爹那儿?”,你千万不要误会。

夜女三更就住在小楼的楼顶上。

她的名字不在水牌之内,只因她的夜资格外昂贵,对男人也特别挑剔。她的屋内垂着厚厚的帘幕,摆满鲜花,却从不点烛。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因为她三更才来,五更便走,在那几个时辰内,她会使出浑身解数,让你欲仙欲死。所以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作“三更”。

滴夜楼的老板是个长着一双凤眼的标致女人,身段纤柔,嘴甜如蜜,名叫“菊烟”。她是见过世面的苏州人,做生意有自己的一套。知道这里水陆通汇,行客混杂,滴夜楼的节目也是年年一变,花样翻新,以满足众人的猎奇之心。

人们传说,三更并不是本地人。因为她出身官妓,说一口纯正的官话。至于官妓为何流落到了村头,无从而知。而真正享受过这位官妓招待的人,寥寥无几。首先,夜资一次一百两,已吓跑了所有的穷人。其次,她的门前有个一人来高的长形方框,用来衡量来者的身高与体宽。对此她有苛刻的要求,总的来说,头顶和两肩碰不到方框的恕不接待。宽度超过二寸以内,高度超过三寸以内的可以容忍。超出此范围的也请就地返回。出得起一百两银子的人用这个标准一量,十个也走掉了九个。最后,她不喜欢粗人,每一位来客必须抽签对诗。抽到上句的对下句,抽到下句的对上句,回答正确方可入内。而那竹筒里的诗又以冷僻居多,抓耳挠腮、张口结舌者大有人在。算来算去,一月之内也难得一人有此美运。

“你要我去见的人,就是这位夜女三更?”唐潜一个劲地皱眉,“你一向是个规矩的读书人,几时变得这样荒唐?”

“别泼冷水,我可是把我的机会让给了你。若不是咱俩身材相仿,我又先垫了一百两银子,你想今晚见她,门都没有。”怕人看见,一路上唐浔带着他只在小巷里穿梭,“就算如此,也要看你抽签的运气。”

“你抽的是什么?”唐潜问。

“山外青山楼外楼。”

“这就叫冷僻?”

“我抽出来的时候,连守门的丫头都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好签。天地良心,我竟把这上好的机会让给了你。你若不好好珍惜今晚的时光,我可跟你没完。”

“等我回家告诉四叔,看谁跟你没完。临走时四婶还叮嘱我,要我好好看着你。”他故意板起脸。

“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也要死成个快活鬼。”唐浔嘀咕了一声。

那是个两层的小楼,并不高。他听见自己的靴子踏在楼板上,叮叮咚咚作响。刀伤未愈,他跛得很厉害。明日一战,他已不抱什么希望,所以像个临死的人那样,他渴望接受某种即将到来的狂欢。

来到门前,掀帘而入,他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柔声问道:“是张公子?”

他有些紧张,点了点头。——为了隐蔽起见,唐浔报了一个假名,他也只好跟着姓张。

“你交了银子没有?”

“嗯……我兄弟已经替我交了。”

“可有存根?”

他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看上去你和他的身材相仿,不过我还是得再量一次,公子不会介意罢?”

“不介意,请便。”

一只柔滑的手将他引到门边,他感到一块横木挡在他的鼻梁上。

那少女道:“还好,只超过了三寸。”

接着他听见哗哗的竹签声,少女道:“你抽一根。”

他随手抽出一根,上面刻着一行小楷,手指轻轻一拂,说道:“‘目送归云飞’,上句当是‘忧随落花散’罢?”

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将头挤到他身边,顽皮地道:“原来你不但长得好看,还挺有学问。”

很少被女人这样恭维,他顿时耳根通红,连忙低下头。

“接下来我得替你洗个澡。小姐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自己洗就行了。”

女孩子抿起嘴笑道:“看来你不是这里的常客,我们楼里没有你这样害羞的男人。浴室就在隔壁,水我已经放好了。洗完之后将你的衣物装在篮子里,然后换上衣架上的那件睡袍,再来见我。”

他答应了一声,又道:“请问浴室在左边还是在右边?”

“这里只有一个门,你没看见?”

“我是个瞎子。”

那女孩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珠,将他的脸仔细打量,还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晃,吃惊地道:“你是瞎子?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慢慢就会看出来了。”他笑了笑。

慢条斯理地洗浴一新,他换上了一件宽敞的丝袍,女孩拿来剪刀,替他修了修指甲。然后递给他一小杯酒,道:“喝下去。”

他嗅出一股奇异的药气,警惕地道:“我不喝,这是药酒。”

“小姐身子柔弱,以前曾受过伤害。担心客人心急用强,便在酒里配了药。放心吧,它只会令你双腿暂时无力,过了两个时辰,药性会自然消失。”

他将信将疑地饮罢杯中之酒,女孩子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入内室的一张床上缓缓坐下,轻声道:“小姐马上就来。”

他怔了怔:“现在已经三更了?”

话音刚落,果听楼外三声鼓响,女孩子退了出去,关上门。与此同时,他听见另一个门“吱呀”一声开了。

床脚的薰炉里散发一股浓郁的芸香。

他知道屋内一片漆黑,四周垂着帘幕,空气因此有些窒闷。

女子踩着碎步向他走来,柔声道:“客官稍坐片刻,容我更衣化妆。”

说罢,她窸窸窣窣地换了衣裳,坐到床边的一个妆台上,打开妆盒,将里面的脂粉拿了出来。

他立即闻到一股甜腻腻的香味,于是问道:“这里好像没有灯。”

“是没有。”

“你在干什么?”

“画眉。”

“既然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还要画?”

“我喜欢。”

黑暗中,她画得很认真,所以花掉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小时候玩过‘过家家’么?”她边画边问。

“这是女孩子的游戏。”

“是啊。那时我们老想找个男孩陪我们一起玩儿,总也找不到。”

“我们通常玩的是骑马打仗。”不知道该如何与这种女人打交道,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现在愿意陪我玩一次么?我是说,过家家?”

他讶然,觉得这女人的话忽老忽少,匪夷所思,想逃,腿却酸软无力。

过了半晌,他道:“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

“我们玩真的,从入洞房那一刻开始,好不好?”

她站起来,莲步轻移,坐到床边。良久,见他毫无动静,轻声地提醒了一句:“你要掀开我的头盖。”

他抬手揭开蒙在她头上的一块绣布。

“现在你看见我了么?”

“看不见。”

“傻瓜,用手来摸。”

她梳着一个春螺髻,上面插满珠翠。当中是一只凤钗,两侧各有一串攒着细珠的步摇。步摇轻轻摇晃,在黑暗中叮当作响。

她的脸涂满了脂粉,显得有些油腻,口脂里带着几分薄荷的气息。他的手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指尖划过颈端,停在她的领口上。

“替我脱衣,好么?”她扬着脸,幽幽地道。

她穿了好几层衣裳。外面是一道云鹤锦的刻丝长袍,当中一件柔软的内衫,系着十锦回春的胸扣。他手忙脚乱地解了数不清的扣子,才除去所有衣物,只剩下一件抹胸。

她乖乖地坐在床上,显得十分配合听话。

“你曾爱过什么人没有?”她忽然问。

“没有。”

“真幸福。”

“你呢?”

“我不幸福。”她浅浅地叹了一声。

“你要我帮你么?”他问。

“谁也帮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疯子。”

“疯子我也可以帮的。”觉得她的话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悲伤,他握住了她的手,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她笑了,“是我自己欺负自己。”

接着,她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一些,摸了摸他的脸,道:“这是你的第一次?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显然没碰过女人。”

他没有说话。

“不要紧,我来教你。”柔美的声音再度响起。

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身体也充满了细节。

他拆掉了她头上的发簪,将叮当作响的头饰扔到床脚。长发流泉般滑落,倾泄到他赤裸的身上。

仿佛有些怕冷,她曲起双腿,海马一般蜷进他的怀里,任他抚摸自己纤细的手臂,轻啮稚嫩的指尖。拥抱中,他们气息交错,睫毛在彼此的颊上闪动。她扬起下额,露出一道优美的凹陷,他俯下身去轻吻她的胸口。柔软的十指在脊背上轻轻滑动,琵琶无声地弹奏。渐渐地他已开始激动。双肩耸起时,他的脊背宽厚,当中有一道深深的凹槽,她便像攀登绝壁一般,将手指紧扣在岩缝之中。接着,她拉着他的手,指引着他,直到他彻底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之中,在狂欢中忘记了死神。

从头到尾,她不曾说过一句话。

末了,她替他擦汗,轻轻道:“你不该到这里来,以后不要再来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拍了拍他的脸,轻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明白?”

接着,她开始收拾衣物。他听见她赤着足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脚步十分轻快。她甚至还低声地哼着一支曲子,过了一会儿,还问他想不想吃东西。

“我想喝口水。”他道。

她在黑暗中摸到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一饮而尽。

“今夜你觉得快乐么?”末了,她问。

“很快乐。”

“记住,不要再来了。”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疯狂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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