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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二十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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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赶到医院的时候,张兆扬已经早在那里了,正小心翼翼地给顺顺喂着鲍鱼粥,抬头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打了一声招呼,又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她拎着保温筒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方才放置到茶几上,在沙发上依旧默默地坐着,望着那父女情深,而她仿佛成了局外人。

过了片刻,只听得顺顺低声道:“总经理叔叔,妈妈她是不是生病了?”

他将鲍鱼粥放到床头柜上,笑道:“妈妈她是太累了…你呀,得赶快把病治好,省得妈妈总是为你操心。”

她已经走到床边来,俯身轻轻地抚摸着顺顺的头发,无限爱怜地柔声道:“是呀,你快快把病治好,妈妈才能放心地…”

“离开”两个字,仿佛是带着利刃的刺刀,不敢轻易地露出锋芒,只怕伤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大家都不得好。

倒是他抽了一个空当递给她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她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他为她准备的房子,而且还是一幢临近海滨的高级公寓。她握在手里,似有千斤负重,根本承担不起,只得强笑道:“这…是交换还是…”

他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淡淡一笑,道:“是礼物…是我送给你和顺顺共同的礼物…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出院以后继续住在那种地方。还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出差一趟,顺顺就交给你了。噢,对了,我给你请了一个保姆,给顺顺请了一个特别看护…有人帮你的忙,你也可以适当地休息一下…凡事不能太劳累了,倘若真的病倒了,顺顺该埋怨我没有把她的妈妈照顾好了。”

“她的妈妈”,说地如此自然,又是这样笃定,她不知是喜还是忧。

他离开已经一个星期了,顺顺有了各方面的精心照料,恢复地很快,一下子从丑小鸭跃入了白天鹅的生活,自然有些欣喜和兴奋,不过还是架不住小孩子心性,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地问她:“妈妈,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不会是明天一觉醒了,再告诉我这是一个梦吗?”

她轻轻地抚摸着顺顺的头发,微笑道:“顺顺,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顺顺喝着鲜榨的橙汁,津津有味地应道:“当然喜欢了。妈妈,你不喜欢吗?”一会儿,发现她没有回答,抬起头来,碰了碰她,奇道:“妈妈,你怎么了?我怎么最近发现你有些怪怪的?”

她方才反应过来,强笑道:“妈妈也喜欢呀…”不管她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可那些爱抵挡不了生活里的艰难与困苦,有许多东西,是她给不了的。顺顺原本应当富有之家的千金小姐,从前跟了她,不过人生里一段小插曲,现在是不是…该回归本位了呢?

周末的时候,张弦歌特意嘱咐了看护李小姐一声,便将她拉了出去,还故作神秘地说是让她去松弛一下。她本来就有些感冒,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架不住张弦歌的热情,还是跟着去了。不想地点竟是原先工作的酒店。

偶尔经过的同事,微笑里仿佛带着些奇怪的意味,倒是辛大姐快人快语,拍着她的肩头,笑道:“小石,这下好了,总算是熬出头了,好人有好报呀。”她依旧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张弦歌拉着她进了电梯,她方才有些紧张地道:“张医生,你究竟想带我去哪儿呢?”张弦歌却是一脸的笑容,道:“到了你就知道了。我总得想个办法,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作出决定,这样对顺顺和你才公平嘛。”

突然有一丝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电梯门开了,公关部门的一个副主管拿着报话机进来,微微点了点头,又向着报话机里道:“你们怎么搞的?后天在牡丹堂举行婚礼的是姓靳的,不是姓纪的,姓纪的是下个星期天,而且人家订的是海棠厅。”

电梯里的两侧墙壁上,张贴着即将举办的中华美食节的宣传海报,但见那朱红洒金的底色里,琳琅满目的佳肴,万象包罗,应有尽有,说不尽的富贵闲情,让人回味无穷。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生疼刺激,仿佛正被烟熏火燎着一般,再美的食物,也变成了□□。

张弦歌轻轻地拍了拍她,疑道:“你怎么了?”

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海报下面的栏杆上,脸孔煞白,前世今生,不过还有两天,就是结束。

公关部的副主管下了电梯,她们还得一层层地坐上去,最终的目的地是位于二十六楼的豪华套房。按响了门铃,不想是大舌头来开了门,见到在张弦歌身后的她,也是一愣,仿佛是急中生智地道:“三小姐,麻烦你跟董事长说一生,我有点急事,马上要出去一下…”张弦歌也未在意,笑道:“这个大卫是越来越秀抖了…来,我们进去吧,甭理他…”

客厅里整整有一面墙都是玻璃,玻璃外是碧海蓝天,不过已经用一层薄薄的细云浅纹纱给遮挡了起来,白色的窗纱底下坠着长长的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墙壁,总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宽大的的丝绒沙发里坐着一位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的男人,文雅而不失威严地品着咖啡,看了看进来的两个人,微微皱了皱眉,仿佛也是不动声色的样子。

张弦歌拉着她的胳膊,笑道:“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父亲…爸,这就是我之前给你说过的石新竹…二哥失散多年如今又回来的太太…”

张老先生放下手的咖啡杯,温言道:“弦歌,你妈妈找你有事…我想和石小姐单独谈一谈…石小姐,不要拘束,过来坐吧…”

张弦歌带着她来到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冲着父亲撇了撇嘴,道:“爸,你可别搬出那副董事长的架势来吓唬人…我倒要去看看妈妈还要跟我罗唆什么…”说完,竟然不理她径直向里面的卧室走去,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陌生的环境和充满疑问的审视里。

经过短暂的沉默,还是张老先生先开口道:“六年前,兆扬突然和门当户对的女朋友分手,转而要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和他母亲就不同意…所以连婚礼都没有来参加,可是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在大陆与你举行了婚礼。本来你们要是能和和睦睦的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样不顾父母反对结成的婚姻竟然维持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你竟然不告而辞,这一走就是五年…对于这样的结果,老实说我还是有些庆幸的,也不过是耽误了兆扬一年多的时间…可是,既然你已经离开了,又何必还要回来呢?是缺钱吗?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是为了与兆扬的感情吧?既然是缺钱的话,这是张五百万的支票,我想你以后不要再骚扰兆扬还有那个孩子…”

她一直低眉顺首地坐在那里,此刻抬起头来,静静地道:“是张兆扬的决定吗?他想要正式承认顺顺是他的孩子吗?”

张老先生一脸的诧异,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个当然…顺顺是我们张家的亲生骨肉,怎么可能让她流落在外呢?石小姐,你别怪我太冷酷,但是你应当清楚你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给那孩子提供一个优越的生活环境…老实说,我刚刚见你第一眼的时候,真的不敢相信,虽然岁月催人老,可是按你的实际年龄来看,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而已,何至于…现在,你和兆扬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兆扬已经有了未婚妻,我们张家不可能接受一个曾经吸过毒的女人做我们的儿媳妇,更何况你的过去…对顺顺而言,是个很严重的一生也清洗不掉的污点。石小姐,如果你是真心疼爱顺顺的话,我劝你还是放手吧,不要闹到上法庭的僵局…到那时候,一切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亏只有你自己而已…”

万般道理,分析地彻底而详尽,不用给她五百万,她也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还是要做那无谓地挣扎,喃喃地道:“可是…张兆扬的那个未婚妻…能够对顺顺视为己出吗?”

张老先生的眉峰一扬,淡淡地道:“也许兆扬顾及到她的情感,才会莫名其妙地将订婚仪式延期…可就她本身而言…能够嫁入张家,却是足以值得放下一切的…作为张家继承人的妻子,她至少会有几亿的身家,而她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做一个不是自己所生孩子的母亲,你以为她会觉得委屈吗?”

利益取舍,等价交换,都已经计较地十分清楚明白。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水滴,混在那浩瀚的海洋中,除了顺应潮流,别无他法。

鼻息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堵塞,脑袋里也纠缠成了乱麻,一切感官似乎都发生了严重的故障,迟钝而僵硬着,仿佛与这个世界深深地隔膜起来。

沉吟了半晌,她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勉强道:“您用不着给我五百万,我值不了那么多钱。我只有一个请求,顺顺的身体正在恢复的过程中,能不能再给我一段时间,半年…三个月…不,只有一个月也好…那样…我可以慢慢地很自然地退出她的生活…您也不想顺顺她将来知道,她的母亲之所以会弃她而去,都是因为她的爷爷给了她的母亲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吧?”

倒也是不可小觑的,一来一回,孰是孰非,理亏的人自是心中有数。

张老先生却笑了起来,道:“看来,我还真是有些小看你了…这一番话说地…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支票你可以先拿走,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说到做到,我们就以一个月为限…一个月后,我会派人来接那孩子去美国,除非万不得已,你以后也都不可以再见她…”

“爸爸,你这是说地什么话?”

只见张弦歌气急败坏地站在客厅的另一端,后面追出来一个温婉优雅的中年女人,急道:“弦歌,你这是怎么跟爸爸说话…”

其实,她见到的次数并不多,只是偶尔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吃顿饭而已,那个女人始终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受了母亲影响的小妹妹坐在桌子的另一角,仿佛受惊的小鹿似的,偷眼望着她,却是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一餐饭莫不是以不欢而散而收场,她每每都要回到学校宿舍再吃半包饼干。大约赵国辉也察觉到了那永远不能和睦的气氛,再也不带她回家吃饭了,只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吃饭的人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后来,那女人离开了赵国辉,带着小妹妹出国去了,她再也没有听老赵同志提起,不想今天却在这特殊的场合遇见了,难道已经嫁入了张家,也成了身家几亿的女人?

张弦歌回身喊道:“妈,你们也太过分了,骗我把石新竹带来,却是兵分两路,你是想用亲情强迫我离开靳志勇,而爸爸是想用钱强迫石新竹离开顺顺,你们简直太过分了…”

这个时候,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柔声唤道:“弦歌…”第一次这样亲密的称呼,倒让已经渐渐冲向顶峰的愤怒,绊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望着她。而她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所受到的冷漠,比起今天的屈辱,似乎有过之而不及,又或许那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了,只是来得有些不是时候,才会一触即发。

“新仇旧恨”拥挤在心头,表现在外面却难得的平静,只在嘴角浮现起一丝恍惚的微笑,她淡淡地道:“弦歌,你的母亲…从来都不喜欢我的…不好意思,因为我,或许连的你事也变地困难起来了…”

张夫人皱着眉头,走到张老先生身边坐下,道:“石小姐,是吧?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你又何出此言呢?兆扬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可是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的,他也一直很尊重我…兆扬一直都是个尊重父母的好孩子,除了他擅自做主和你结婚的那一次…我们对你当然是有些看法的,可是你也用不着这样夹枪带棒地…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想挑拨我们和女儿的关系吗?我想你还没有资格过问我们的家事吧?”

倒底是刘雁一,大杀四方的气度,不减当年。

她有时想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会使赵国辉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又雪上加霜。刘雁一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而且还怀有很明显的敌意,直到现在,尽管并不知道她便是当年那个在饭桌上故意闹着别扭的小女孩子,可是她的那种反抗式的表情,好象是在故意地勾起从前的不愉快的记忆,在那样一种本能反感地刺激下,竟然连豪门贵夫人的风仪也忘记了。

从前的一些事,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却总是耿耿于怀难以忘记的,仿佛锦绣罗衫上沾上的一点污渍,洗也洗不掉,挂在那里,年月日久,罗衫褪色,只有那点污渍还峥峥分明,成了永远的痛。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刻,张兆扬却从外面闯了进来,后门还跟着探头探脑的“大舌头”,拼命地洗刷着自己:“董事长,我不是故意的,是在外面凑巧碰上了总经理,才…”但看了看屋里这一干人等的脸色,还是赶紧闭了嘴,悄悄地退在了一边。

张兆扬冲到她的面前,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本来不想那么做的,可是想想自己此后的命运,又想想石新竹曾经受到的漠视,还是心有不甘,俯身拿起那张七位数字的支票,轻轻地“哼”了一声,却将那支票缓缓地一撕为二,冷冷地道:“张老先生,我会按着自己的承诺去做,这钱还是省了吧…我这个人虽然不堪,但还不至于不堪到出卖自己的孩子…”

平淡无奇的大戏,总得赋予一个壮烈一点的收梢,这多多少少有些违背她曾经设想好的离场姿态,悄悄地来也悄悄地去…她理想里的东西,本来就没有一样能实现的。

出了豪华套房,隐隐感觉到他也追了出来,她只能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冲进电梯里,颤抖着手指按着1楼的按钮。在电梯门阖上的一瞬间,从那泥金的缝隙中,只来得及看见他仿佛充满愤怒和焦燥的表情,然而电梯门还是无情的阖上了,将尘世间的烦恼一概都排除在外。

二十六层的距离,有多远?记得以前有首歌里唱地好,“三万英尺的距离”,分割那么遥远的思念,该是多么绝望?只因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了,可是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用来作最后的告别…一个月后,才是千山万水。

她不能抱怨,不能叫屈,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得知足。可为什么她还是这般绝望?

中午的时候,酒店门前人流匆匆,银色的电动旋转门没有片刻停歇,她不过是跟在别人的身后,便被那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酒店门两侧种满了梧桐,茵茵的翠,却被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打乱了方寸,一个个粉碎的光影在地上缓缓地移动着,爬到人身上,爬到汽车身上,都象是梦境。天气越来越热了,有莫名的烦躁滚滚而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冰塑木雕一般。

绿荫遮映下刚刚停下了一辆三菱越野车,一个高大的身影下来了,戴着墨镜,一如既往的严峻与沉稳,拿着车钥匙向后晃了一下,只听得“叭”的一声,刚刚准备要走,似乎又想起什么,复又打开了车门,找着什么。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捕捉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近乎贪婪地,生怕漏掉了什么。仿佛那失群的孤雁寂寞地立在滩头,看着平静无波的江面上,那思慕的人,站在舟中已经准备扬帆远航。

就在那一瞬间,似有神召一般,他无意中望了过来,狭路相逢里的碰撞,电影里常常会使用的定格画面,火花在心中一簇一簇地跳动着,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思念、爱慕、痛苦、委屈、伤恸,竟然被这火花煽动着,迸发出万马奔腾之势的焰火,烧着了那再无抵抗能力,也不想再抵抗的人。

有泪水缓缓地顺着她的脸颊汹涌而下,渐渐地形成了滂沱之势。

他手里的钥匙“叭哒”一声,跌落在地上,如遭雷击电掣一般,亦是泪流满面。

万丈红尘,熙熙攘攘,依然有人在不停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或许有人注意到这神经质的一对,或许不过是匆匆地一瞥地擦身而过。匆忙里的别路人生,谁有闲情逸志顾地上?所以他们得以旁若无人地站着,隔着那浩瀚的人海和喧嚣的纷乱,两两相望。

她再也支撑不下去,蹲下身去,一反常态地放声痛哭,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哭翻出来。

真的有那么爱吗?

从后面追出来的人,默默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那躲在玻璃相架里面的人,如今竟生生地站在绿荫里,还是当年的意气风发,只是多了一些深情与哀伤,一个大男人,竟然当街流泪!那个傻女人,什么时候变地如此情感澎湃,竟然不顾礼仪地嚎啕大哭!这两个人,隔街相对,却对周围的一切简直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把别人都放在哪里去了?

站在街对面的男人已经开始慢慢地移动着步子,向这边走了过来…靠!也不知哪根神经不对劲了,张兆扬紧走几步,当街将她搀扶了起来,她本来还有一些轻微的挣扎,不想他却在耳边低声道:“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顺顺还是医院里等着你呢!”

悚然一惊,魂返其位,已经死了的人,连心也已经死的人,哪有资格任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为什么她一见着靳启华,就方寸大乱?早知道会爱地这么辛苦,当初就不应该冒冒失失地开始,想不到她的爱情,却是万丈深渊。

浑身的劲儿渐渐地松懈了,阳光晃在眼里,怦怦乱跳,脚下虚软,仿佛踩在棉花上,差一点儿跌倒在地。张兆扬本来揽着她,这会儿干脆打横抱在了怀里,她把脸别在他的肩上,始终不敢再回头一望,再也没有那个勇气了。

只几步的路程,不一会儿便到了宝马车,他把她放进车里,又系好了安全带,方才自己上了车发动了,开出了一段距离,却发现那个人依旧站在原地,面目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但是那哀伤却隐隐约约驱散不去,不禁一怔,淡淡地道:“我还以为会追上来呢!”

当然不会那么莽撞。既然过了意乱情伤的时刻,在人来人往的酒店门前,他怎么会冒然上前去和一个他“本来不应当认识的人”打招呼呢?别忘了,当初谢爽的身份,可是他给安排的,如无意外,她现在还应当是谢爽,而不再是他的小妹妹,连楚嘉了。况且,张兆扬的宝马车牌号如此特殊,应当是不难找寻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她的,只要她不再次逃走。

昏昏沉沉的,仿佛又被人抱了起来,很温暖的怀抱,很坚强的依靠,终于叫她警戒的心慢慢地松弛下来。陷在柔软的床里,盖着柔软的被襦,光滑的丝绸,贴在皮肤上,有一种清润的凉。宽大的手掌抚过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唇,她的手…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恋恋难舍的人…她忍不住轻轻地唤道:“靳启华…”

可是那只手想要离开了,她情急之下胡乱地用力地紧紧握住了,不敢再松开了,只那么恳求道:“你别走…别离开我…”

好一会儿,宽大的手掌又重新抚过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唇…然后有蝶翼般的柔软,轻轻地滑过她的唇,温润地如同春风化雨,漫山遍野里开满了鹅黄色的油菜花,浸染在那蒙蒙细雨中,娇嫩地令人舍不得离去,久久缠绵着,但愿天荒地老,惟此刻永远。

是梦,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刻,现实总是苍白而让人难堪的,她睁开了眼睛,雨过天青色的轻纱窗帘上吊着圆月弯钩,钩出了那玻璃外的初夏风光。月白的玉兰花堆砌如雪,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风一吹过,花枝乱颤,连带着她的心也微微轻颤着,思潮汹涌。

这里不是她的陋室,满堂的高档家具,单是那一张摆放床边的古董圈椅,就价值不菲。她稳了稳心神,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踩在那软融融的地毯上,悄悄地走了出去。陌生的走廊,墙壁上名贵的西洋油画,浅黄色壁纸里盛开着玫瑰,永不凋谢。

总算是看见了楼梯,同样乌沉沉的木制扶手,泛着幽幽的光泽,握在手里,温润细滑…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些不安。楼下的客厅里好象有人在讲着话,慌腔走板的,好象是大舌头…耐着性子走下去,直到看见大舌头捂着嘴,仿佛象着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叫道:“总经理…”

他坐在沙发上批示着文件,很自然地抬起头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女人怎么穿着睡衣到处乱跑?昨天过来的时候发着高烧,出了一身的汗,他只得给她换上了自己的一套睡衣,不知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也没怎么“细”看…这个时候再看,却有些不认识了。

长长的黑发如飞瀑般流泻身后,宽大的雪青色丝绸睡衣,更应了那句淡淡衣衫楚楚腰的古话,清雅素净的一张脸,乌沉沉的双眸里,莹光似水,怯怯的表情,仿佛《水晶鞋》里的仙德瑞拉,仙骨珊珊,一尘不染。想不到一个人在突然间改变了装扮,卸下了所有的束缚,竟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他在那一瞬间,仿佛也有了叹为观止的感觉,不由得站起身来。

她显得有些慌张无措,站在最后一层楼梯上,低声道:“我这是在哪里?”

半晌,他才应道:“是在我的别墅里…因为你有些发烧,所以我才…”何至于这么狼狈,从来都是游韧有余的人,突然间好象局促的小学生一般,懵懂慌乱。

那令人心悸的回忆一点一滴地回来了,她想起曾经发生的邂逅,惊天动地过去之后惟有那无尽的哀伤残留下来,九死一生。

她又活过来了,很清醒地站在那楼梯上,看着这个在自己耳边说过“你现在可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将自己从那甜美而苦涩的梦境中生生拉回来的男人,不知是埋怨还是感谢,只那么怔怔地望着,半晌长吁了一口气,问道:“我的衣服呢?”

他倒还未回答,大卫却抢先一步从一旁拿过两个手提袋递了上来,忙道:“是总经理是让我去买来的…”他的表情不知为何竟在那一瞬间变地扭捏起来,嗫嚅道:“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不过…不过…我已经送去干洗了…”又何必多费唇舌来解释?

她接过手提袋又缓步走回原先的房间里去,换好了衣服,眼镜和发卡依旧还放在床头柜上,简单地洗漱收拾停当之后方又下楼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文件。她嗫嚅道:“大卫先生已经离开了吗?”他懒洋洋地道:“你不用着急,一会儿吃过了饭,我送你回城里去。车子送去保养了,得下午才能送回来…”

她只得跟随他一同到餐厅里去吃饭,这会儿算起来应该算是吃午饭了,饭菜很丰盛,是一个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刘嫂做的,她已经有许久都没有吃过如此丰盛的家常菜了,可是草草地动了几筷子,胃里胀胀的,好象堵着什么东西,有些胸慌气闷。

他坐在餐桌对面,突然道:“不想吃就别勉强了,这会儿时间还早,不如一起去海边走走吧,也许还能好过一点。”

这别墅建造在半山之上,有一条幽长的小径直通后山的海边。漫山遍野的绿荫,翻滚着寂静无声,一层层地掀起柔顺而温暖的浪,扑在人的脸上,痒簌簌的麻,心里也是一下一递地闪着粼光。远远地望着,在绿茵浓郁的尽头,仿佛在涌动着一条细细的灰线,灰地反而有些发白了,再走近些,又仿佛是灰色的窗纱下坠着的雪白蕾丝花边,飘荡着,有一种不安定的美。

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始终落在后面,开始的时候,他总停下来等她,然而一会儿她又落下了,好象是不愿意和他走在一起似的,等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就不再回头了,一直引着她走到海边去。正是退潮的时候,大海难得的平静,在灿烂的阳光底下伸着懒腰,水面上晃动着成千上万个菱形的波纹,如同千年神龟脊背上的裂痕,总有点震撼人心的神奇与力量。

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沙滩上,他回过身来看着她,雪青的齐膝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的绒线衫,脚上踏一双软底平跟白皮鞋,乌黑的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这样清新淡雅的装扮,沐浴在那温暖的阳光里,融化在碧海蓝天白云里,自身的存在却是峥峥分明。微风拂来,衣袂若举,长发飘飘,竟有一种轻灵飞扬的缥缈之意,仿佛有些不真实的。

好象被强烈的太阳光刺了眼,他不由得半眯了起来,怔怔地出了神。

轻浅的海浪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她的脚面,她已经脱了鞋,赤脚站在水里,倒是难得一见地放松与自在。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有些累了,回身望去,他已经坐在沙滩一旁的礁石边,扬了扬手,她微笑着走了过去,也坐了下来,不想他竟然转身握起她的一只脚踝,她吓了一跳,向后一缩,他却稍一用力,掏出手帕来,道:“虽然已经是夏天了,可是海水还是很凉,况且你感冒了,这样冰着脚很容易加重感冒的。”

他很细心,细心地擦拭着她脚上的泥沙,她默默地望着那短短发线下的忽隐忽现的浓眉,突然道:“你不必觉得内疚…”接着便从他的手里接过了手帕,他略一迟疑,也就没再坚持,复又在她身边坐好,淡淡地道:“我这个人是从来不会对别人觉得抱歉的。”

她轻轻地弹着手帕上的泥沙,笑道:“你若真是那样的人,就不会明明不爱石新竹,却还是和她结了婚,到头来弄地大家都不开心了。”

他突然有些不耐烦,道:“你舍得吗?”

她慢慢地折叠着手帕,反反复复,奇形怪状,半晌才道:“舍不得…也要舍…我不该回来的,已经三年了,我本来以为已经时过境迁了…可是有许多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我太天真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不祥的人,你父亲说的对,我更不能给顺顺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只能放手…”

他却一字一顿地道:“要是我不想放手呢?”

她的全身禁不住震颤了一下,犹如漆黑雨夜围住棉被躲在墙角,不想听见那房门被人轻轻地扣响,只一下,便有魂飞天外的惊骇。

他突然扳过她的肩,赤金的光洒满了全身,却映地那张素脸娇艳地如同刚刚绽放的海棠,雪白的花瓣上,一点似有若无的红。禁不住捧了起来,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有些怔忡,待要呼喊,却见他目光里仿佛充斥着把持不住的异样,不禁也有些心慌意乱,只呆呆地望着,终于使他再度吻了上去,疯狂而激烈地辗转与吞噬,掠夺着她的呼吸,侵扰着她的思维,只是本能地挣扎着。然而他的气势汹汹,上上下下都是他的手,她反抗到哪里,哪里就有埋伏。渐渐地,她好象变成了一杯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汽泡的啤酒,正遇见了那开怀豪饮的人,大口大口地被吞没着,一丝余地也不留。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叫道:“你疯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双眸,微饧略饬,说不尽的婉转妩媚,低叹一声,道:“你这个傻子…只知道替别人辛辛苦苦抚养孩子的傻子…我也许…已经脱不了身了,你…得要负上全责。”

这未尝不是个解决的办法,那样似乎一切都不用发愁了,只是她不是个好演员,怎么有信心可以持续到底?哪怕是为了顺顺。

回去的路上,已经改变了情势,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片刻也不允许她逃开。然而他渐渐地有些沉默冷淡下去,而她更不知该如何自处,心中急如乱麻,举棋难定。

那条幽长的山间小径,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远远地望见,白色的篱笆墙外停着几辆汽车,好象是有客人到访了。有一个人冲下台阶来,叫道:“总经理…”是大舌头的大卫,看了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怔了一下,又道:“总经理,白小姐她来了…还有于先生…我拦不住哟…”语无伦次,大有火烧了上房的急迫与慌乱。

站在篱笆内的一对青年男女,冷冷地逼视着缓步走上来的他们,相依相握的身影,莫不是震惊与愤慨。

他看清了那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有些尴尬,一时之间,恐怕也想不到应对这突发状况的对策。

而她也突然瞥见了在紧伴其后的面无表情的人,仿佛如影随形的鬼魅,那种惊恐的感觉又来了,就因为这种惊恐,使她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苟且偷生的屈辱,手心里冒出冷汗来,湿汲汲地好象黄梅天里摸哪儿哪儿都是潮气一片。

真是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无言的难堪与不安,投过来的那一瞥,凌厉如刀,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剜出一个洞来,事到如今,还是这般地恨她?她强撑着在篱笆外站下了,由半山里往下看着风景,明晃晃雾魖魖地,有些晕头转向。

白子芊冷冷地道:“张兆扬,我现在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你突然将订婚延期,又不肯给我个明确的理由,只说让我给你一段时间解决一些问题…好,我可以等你…但是你竟然跑到香港去跟我说,婚约取消了,不是延期而是永远地取消了,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我听说酒店里在盛传你被一个清洁女工迷住了…哼,还真是荒谬!我不信你的品位突然变地这么怪异,会为了一个如此不堪的女人放弃我们两年的感情。可是,今天这一幕…叫我怎么再相信你?难道…张兆扬,我问你,她是谁?值得你竟然放弃了我们的婚约?”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每个人都在等着那个难堪的答案,混合在那暧昧又充满疑惑的狭小空间里,多等一秒都会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慢条斯理地道:“是我的太太…石新竹…是我太太她回来了。”

以后他回想起来初见她的那一幕,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的衣着寒怆,蓬着一把头发,仿佛也有些年纪了,然而偏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说不出的绮颜丽影,光华流转,不仅令那荧屏之中貌美如花万众仰慕的明星黯然失色,还牢牢地攫住了他。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满腔冷漠与轻视登时化为了乌有,惟剩下惊诧与怜惜。从此,更是失去了自由,步步地跌入到那万劫不复的陷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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