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三(1 / 1)
“你是谁?”
那个男人依旧在执着地问着,不过这会儿已经转换了极不耐烦的神气。她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尴尬,忙道:“我是清洁房间…”话音未落,不想那个人却咆哮起来:“清洁房间?你是新来的?为什么不穿制服?还是你的工作作风一贯如此?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你的主管是教育这样真是没有礼貌的吗?一个饭店人,竟然不知道先敲门的规矩?也不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就这么擅自闯进来,你没有受过训练?”
仿佛是连珠炮式的发问,轰地她是晕头转向,愣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英伟不凡的男人,黝黑的皮肤,肌肉发达的胸肌上还在滚动着轻浅的水线,结实而充满力量的,那样一种带有异样的暧昧,不由得她微微笑了起来。
那个男人大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局面,一个清洁大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轻蔑漠视的态度,更加凸显了他的虚张声势,想了一想,还是从一旁的衣柜里拿出衣服到浴室里去换好了出来,却发现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屋里收拾利索,带着工具守候在门边,等着发落。
他走到办公桌旁拿起电话,道:“总机,昨晚是谁值夜班?马上叫他到我办公室来…”
她默默地望着那棵热带棕榈,碧油油的叶子一层层地罗列在一起,拥挤不堪地只想争抢着自己的位置,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才是最大最亮的,大概也弱肉强食的世界。
刚刚那个女明星可真漂亮,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好象演过一部古装片,突然一炮而红,这人的命真是不可比拟,起起浮浮,总是意想不到。也许她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都怪那个靳志勇跑出国去,害地她白白地等了一个多月,心也跟着变地乱起来。
那压抑的沉默越来越长,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似乎怒不可抑的样子,桌边的铭牌上赫然印着“总经理张兆扬”,由那透明的三棱体里望向气势汹汹的男人,好象有点扭曲的意思。至于有那么气吗?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受了闲气,遇上她这个倒霉蛋正好顺手当作了出气筒,想想也许真的是凶多吉少。
客房部的金经理敲了敲门走进来,偷瞥了她一眼,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在一旁,道:“总经理,您提前回来了?不知道您有什么吩咐呢?”
原来他真的是传闻中的魔鬼总经理,张兆扬。
只见他用手点了点桌子,道:“如今安排清洁我房间的时间是几点钟?”
金经理嗫嚅道:“一般总经理不在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钟,总经理在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钟…”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排,不在的时间早,在的时间反而晚?噢,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家伙在的时候,应当是六点半至七点之间起床的,七点以后是吃早餐时间…她可真背!不过她可真的没有收到通知,不是说总经理转机飞去香港见女友,要在今天下午才回来的吗?
高高在上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安排一个什么规矩都不懂的人来清洁我的房间…你这个客房部主管是怎么办事的?难道我要连这种小事都过问吗?你们还怎么给客人提供优质高效的服务?”
金经理似乎被轻轻的一哼乱了阵脚,忙道:“总经理,您不要误会,这个…石新竹…她是新来的,工作一直很勤勤恳恳的,都是我不好,没有跟她详细说明总经理的生活习惯…请总经理不要生气,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怎么越听越象是在派出所里可怜巴巴的家长对着冷冰冰的警察苦苦哀求着,“再给一次机会吧,只不过是初犯嘛”…靠!有那么严重吗?瞧她进城来,连习惯也学地恶劣了,都是顺顺看的偶像剧里偶尔会听到的,以前靳启华偶然也会说的,她最后一次听见他说,好象是:“靠,连楚嘉,你就是我的地狱…”
也许是超强的愤慨,穿过高大的棕榈树斜□□来的阳光,竟然震了一震,瞬间恍如崩溃般散了一地,落荒而逃。气势如虹的男人突然怔在那里,几近玩味地逼视着她隐在蓬蓬乱发下的脸,憔悴而荒凉的,充满了历尽沧桑之后的木然,也许一切已经都无所谓了。
突然,桌上电话铃响了,他接了起来,嘴角慢慢地扬起来,笑道:“白子芊,你还有空打电话来,我看你在电视上风风光光的,和Winson两个人登对极了,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放我鸽子的事了呢!白子芊,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为什么一旦遇到与他有关的事情,总要把我撂到一边?亏我还巴巴地飞了过去…”分明有些酸酸的意味,说着说着才好象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在,尤其是遇上她有些冷诮的目光,微微一怔,急忙摆了摆手,示意两个人赶快出去。
金经理向她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还不忘温柔地带上了房门,习惯性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叹道:“拜脱,石新竹,我知道你是辛大姐介绍来的,一直勤恳本份的,对你印象还不错。可拜托你千万不要再出今天这种状况了,搞不好大家都不好看…你不知道,我们这位CEO可是由美国董事会直接委派的,又是董事长的二公子,就是脾气多么怪异,我们也只能受着。哎,老板让你站着死哪敢坐着到五更…我们打工的都不容易呀…今天幸亏是他的女朋友打过电话来,否则我们得吃不了兜着走…”好好先生一个,胆小怕事,却又成天忧国忧民的,这酒店里的人,大都有些特点的。
她笑了笑,却突然想起那个女明星的名字,就是叫做白子芊的。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一个大男人不该小鸡肚长地和她一个清洁大婶过不去。可是几天以后,人力资源部的一个女孩子荆箐偷偷跟她说:“石姐,你说奇怪不奇怪,刚刚总裁办把你的人事资料调上去了,我看大概是要给你调整岗位了。”
被全酒店的年轻女孩子仰慕着多金魔鬼,尽管在背后被狠狠地数落着,可却是恨中生爱,任哪一个年轻女孩被他格外注意,都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当然她是例外,所以才好心提醒她,因为那么英俊潇洒高高在上的男人,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三十几岁刚刚从乡下来的清洁女工感兴趣的,不用想都该知道。
石新竹平常戴着一副窄窄的黑边眼睛,很普通的款式,仿佛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她并不近视,可为了能与身份证上的石新竹更靠近一些,也去配了一副。头发已经留了起来,没有时间打理,只用一只紫红色的塑料卡子绾在后面。穿着也一般,乡土气息有些浓厚。这样的一个人,混迹在人群中,绝对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和警戒。因为太普通了,普通地就和每天里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那种人,不会激起一丝波澜,更不会有半点影响或者威胁。
她所追求的就是这种永远都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效果。所以,她一直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绝没有这样的好事,她一个没凭没据的乡下人,刚刚还得罪了总经理…这个男人,真的有那么小气?难道是想通过别的方法来惩治于她?
下班后她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一点排骨和土豆,顺顺从托儿所回来就呆在房东大妈那里,似乎还不错,每天跟着房东大爷“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煞有介事的样子。一见着她回来,也不是特别兴奋,依旧蹭在房东大爷跟前听着胡琴。
倒是房东大妈笑着道:“我看这孩子真的迷上京戏了,我家老头子虽然不是专业的,可也是小有名气的票友,他说顺顺还是很有天赋的…”
她根本就没当回事,怎么可能让顺顺将来去唱戏呢。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顺顺对着满满一大盆排骨炖土豆,竟然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只下意识地哼着西皮二板,仔细听下来,还有模有样的,她很随意地问道:“你跟隔壁爷爷学戏了?”
顺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笑道:“妈妈,唱戏可有意思了…”
她一粒一粒地夹着碗里的米饭,淡淡地道:“石安顺,我们千里迢迢地进城来,就是为了让你学唱戏的吗?你已经四岁了,眼看着就要上学了,怎么一点都不上紧?今天在托儿所,都学什么新功课了?”
顺顺慢慢地撅起了嘴,道:“托儿所才开始学九九乘法表,学唐诗学英文单词,可是那些东西我老早就学会了,没意思…”
倒也是实话,她的确有些拔苗助长,顺顺现在才四岁,却已经是学海无涯苦作舟了。想想她当年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孤儿院里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其他帮派的小朋友斗争着呢,直到林韦辰来…林韦辰…命中注定的相遇…
她突然有些烦躁,道:“那你想怎么着?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难道你想去唱戏?”
这是暴风雨的前兆,顺顺低头扒着米饭,小声嘟哝着:“妈妈没上过大学,所以才巴望着我去上…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她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这孩子究竟随谁了,这么与众不同。而她也的确婆妈,一旦做了别人的母亲,就好象天下的母亲一样,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都是孩子的学习大计,未来只有一个目标,考大学,而且还要考名牌大学。她明明知道这种强迫是不科学甚至是不民主的,可是她改不了了,仿佛变地越来越神经质了。
顺顺不再提学戏的事了,连房东大妈也不提了,可她知道顺顺依旧在背着她再接再厉,不过转入了秘密行动而已。想想还真好笑,一个小女孩,竟然学唱老生,娇嫩柔软的声音徐徐念着对白,《武家坡》里的漫长等待也有了惨淡而温柔的回忆。她走过房东大妈家的门口,悄悄地拭去眼角缓缓地涌出来的泪,心中渐渐意识到,顺顺长大了,以后将会渐渐地不再属于她了。
她已经被金经理调去了走廊楼梯清洁组,避避风头也好,而且还可以趁没人的时候,在消防通道的楼梯间里消息一会儿,听那几个大嫂们说说家里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杂事。有时侯她也会说说顺顺,可很少说起自己,因为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大家并不介意,本来对她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的,多说一句少说一句,根本就看不出来。
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在二十九楼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坐着休息,远远好象听见一个人在讲电话,有些急赤白脸的意思:“你总是这样,永远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搪塞我…算了,随你的便好了…谁让我的女朋友是一个事业心重的人呢…有一天,我让别人抢跑了,你可不要哭…”
她喝了一口水,打开饭盒,昨天晚上包的饺子,白菜馅的,多包了一些,连带着今天午饭的也有了。其实酒店里是发放午餐补贴的,可是餐厅里做的是份饭,一份十块钱,够她和顺顺两个人吃顿晚饭的标准了,所以她一向都是自己带饭吃的。
吃了一个,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味道还好,这手艺还多亏以前的时候由吴奶奶手把手地教会的,说是一个女人必须得会做一口饭菜,这样才能留住男人的心。她当时是很不以为然的,现在也还是,因为没有实践的机会。
楼梯下的消防通道的门一下子被人打开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真是冤家路窄,刚刚送进嘴的饺子一路狂奔下去,不想就那么不争气地打起嗝来。
张兆扬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摇了摇头,竟然抬腿走了上来,擦着她的身体一路走了上去。她慢慢地松了一口气,突然有人高声叫道:“喂…”魂出离恨天外,气血上涌,愤怒翻滚,待要反攻,却见他竟闲闲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淡淡地道:“好了吧?不打嗝了吧?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全然不顾那价值不匪的高档西装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果然不再打嗝了。
她扭开水壶,喝了一口水,沉默不语,却是一幅局促不安的样子。也许是传闻增添了他的魔力,也许是她与这个世界分别地太久远了,反正她就无缘无故地有些恐慌…尤其是恐慌身边的这个人…调了她的人事档案却迟迟不出招的人。
已经是四月份了,暖气早停了,这个城市总有倒春寒的现象发生,这会儿楼道里冷寂寂的,稀薄的阳光从身后的玻璃窗上透了进来,悄悄地逡巡在楼梯栏杆上,朱红色的木头上,隐隐生光。然而对对于在楼梯上坐着的人来说,却好象是在默默地等待那雾里看花的真相,来回拉锔,看谁先沉不住气。
她抢先了一步,嗫嚅道:“那个…总经理,我无意冒犯于你…我一直想要努力把工作干好…总经理,也许开除一个员工不过是你一句话而已,可是这份工作对于来说,非常重要,我要指望着它来养家糊口…”
最好是越坦白越好。她的平静,反而显示出他掩藏在稳重威仪之后的忐忑与局促。身后的天光抖擞了一下,洋洋洒洒地,仿佛落日余辉。
半晌,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楼梯,一直走到门边,突然转回身来,怔怔地望着她,有些恍惚,有些犹疑,道:“那个…你真的叫石新竹吗…”说完,也不等她回答,硬生生地推开门,扬长而去。
医院里给她打来电话,说靳志勇回国来了,让她有时间带顺顺还有此前的体检报告到市立医院去,要先排号等待着,因为靳博士的手术很多。
她当然片刻也不敢耽搁,幸好第二天是中班不用请假,包子也不卖了,早早就带着顺顺赶了过去。想不到在走廊上等候的人已经很多了,不见得都是要手术的,值班护士说靳博士第一天上班,大部分时间要么在医学院教课要么在病房里照顾住院病人要么做手术,只周一和周三的上午看专家门诊,所以才人满为患。
可她还是有些慌张,就怕排不到号,害地顺顺也紧张起来,怯怯地拉了她的手,道:“妈妈,那不是那天在肯德基里的伯伯吗?”
她怔了一怔,护士小姐在叫着她们的号码,她迟疑了片刻,抱着顺顺走进专家诊疗室里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正在水池边洗着手,一会儿方回到桌子前坐下,看了看她们,也是一怔,顺顺甜甜地叫道:“伯伯,原来是您呀。早知道是您给我看病,我妈妈就不用那么紧张了,她老是担心看您的病人那么多,我们会排不上号…哥哥呢?他也来这里了吗?我还留着他送我的咸蛋超人呢…”
叽里哇啦地一通,反而使她慌乱而尴尬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其实她早该想到的,靳博士…以前在海飞房地产的酒会上,项振灏曾经称呼他的哥哥为靳博士,而她上次在肯德基店里也认出了那男人,就是与他并肩而立照全家福的男人,是靳启华的大哥…可是她怎么会没想到那其中的联系,那么特殊的姓氏,怎么会那么巧。到头来,她还是要和他有所牵连,千丝万缕,斩也斩不断…
靳志勇工作的时候向来是有些严肃的,可架不住顺顺甜言蜜语,微微一笑,道:“真是想不到会这么巧…你的小哥哥他没来,他留在省城的爷爷奶奶身边,因为他还要上学,放暑假的时候就会过来了,到时候你的病也好了,让哥哥来看你,好不好?”
一切突然间变地那么顺理成章,没用她多费唇舌,单靠顺顺一个人的公关,似乎就搞定了一切。可是却出了一点麻烦,那就是顺顺的血型,竟然是极为罕见的熊猫血,上百万人之中只有那么几个的,所以备用血浆非常稀缺。
靳志勇很客气地问了她的血型,无非是例行公事,不想她的脸色在瞬间苍白如洗,顺顺拽了拽她的衣袖,道:“妈妈,靳伯伯在问你呢…”
她恍惚着只觉得走廊上的窃窃私语突然掀起了万层声浪,嘈杂地几欲将她吞噬其中,拼力挣扎着想要冲出一条通路来,总是不得其法。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不是这个血型…”
靳志勇依旧在看着病案报告,很随意地又问道:“那让孩子的父亲来检查一下吧。”
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在那一刻说出那么残酷的话来:“我的孩子…她没有父亲…”
靳志勇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眼光之中只有片刻的惊诧,旋即变地温和起来,微微一笑,道:“不要紧的。我刚刚替顺顺检查过了,目前的状况还算稳定,你也不用太着急,反正未来一年的时间里我都会呆在这里…我给你留一个电话,只要顺顺有事你立刻通知我,好不好?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会尽快想办法联系血浆的事,你不用太担心了…”
她依旧是战战兢兢地又道:“靳医生,我能问一下手术的费用大概是多少吗?”
靳志勇向上推了推眼镜,柔声道:“大约得有个几万块钱吧…是不是有困难…”
她的衣着寒怆,又独立抚养着生病的小孩,这境况可想而知道,可是她竟然未加思索地道:“手术费…我会准备妥当的…”仿佛秉着坚强而不可摧毁的意志,只要是为了她的孩子,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靳志勇依旧是温和地注视着她,却缓缓地收敛了笑容,没有再说话。
走出医院门诊大厅,却发现外面下起雨来,席天幕地里,挂着白花花的水帘,飞着零乱的水线,好象镶裱在珠帘上的穗子,悉悉簌簌,抖落了一地烦恼。
这样的天气,出租车都是很难有空的,急弛电掣般地飞奔在萧萧春雨中。她只得抱着顺顺在慢慢地向公交车站走去,好在是带着伞的,每天都放在包里,有备无患,好象“别里克夫”,装在套子里的人。现在,每当雨天来临,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成千上万的山石由天而降,跌跌撞撞,根本是无路可逃。那些巨石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这些年来,越积越多,已经堆成了山。
顺顺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很乖巧地把脸贴着她的脸,并不说话,却是给她最大的安慰了。
好不容易到了公交车站,等车的人很多,其实也是无奈,大家都已经接受了这种局面,当你特别需要的时候,永远都不来,只有无休止地等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从前的时候,那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突然而至…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当她不需要的时候,就将他推入了万丈深渊…她到现在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是这么狠心歹毒的女人…
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缓缓地停下了下来,淋着满身的水珠,仿佛魅影鬼惑一般,悄悄地映入了她的眼帘,惊地她在那一瞬间几乎窒住了呼吸,呆呆地望着慢慢地滑下的车窗…箭已经来到身前,她是那已经避无可避的惊弓之鸟。
冷汗冒了一身,湿汲汲地贴在一起,皮肤上返起了惊恐的颤栗,不想却是虚惊一场。
那高高在上的总经理,戴着一副墨镜,由漆黑的夜里望着她,道:“上车吧,我送你,雨这么大,别把孩子冻感冒了。”
最后这一句是非常有说服力的,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开了车门坐了上去,很客气地道了谢,推了推顺顺,道:“叫人呀…”顺顺从她怀里探出头去,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低声道:“妈妈,叔叔戴着个黑乎乎的眼镜,还能看地见路吗?”
她半天也没反应上来,倒是他很听话地摘下了眼睛,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道:“这是你的女儿?”她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竟伸过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顺顺的头发,道:“小家伙长地好漂亮呀。”顺顺一下子坐起身来,理直气壮地道:“我不小了…我已经四岁了…”他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会遭遇反抗,旋即又笑了起来。
看来,今天的心情还不错,大概是为了白子芊就要到来的影响。酒店里已经下了通知,白子芊要到本地来举行影迷见面会,整个酒店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接待的万全准备,连她这个清洁工也被反反复复的强调再强调,搞地如临大敌一般。
又堵车了,宽敞的车厢里却有些气闷,他仿佛很随意地扭开了广播一路调着台,顺顺不眨眼地望着他扶在方向盘上的手,疑道:“叔叔,你这车可真棒,不用按键,广播里也会自动调台吗?”说着用手指着中间的一堆按钮,又道:“radio,turn on,turn off,不是在这里吗?比都不用按这里就可以自由地调台吗?”
听着那纯正的伦敦音,他似乎有些意外,道:“小朋友,你的英语说地很不错呀!”
顺顺微微一扬头,淡淡地道:“这有什么,都是我妈妈教的,我托儿所的老师也夸我说的好呢。”故作谦虚里,已经流露了骄傲的姿态,不由得她轻声喝道:“石安顺…”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顺顺却突然叫道:“叔叔,不要动了,我们听这个台吧…妈妈…是周杰伦!”广播里的主持人正在介绍周杰伦的新专辑,背景音乐的旋律,婉转悠扬,只是那微弱的男声却仿佛有些含糊不清的,也不知道是在唱歌,还是在念歌。
顺顺使劲地碰了碰他,道:“妈妈,是周杰伦呀…我们班的小朋友都喜欢他…妈妈,你也给我买一个周杰伦的碟吧…”
这孩子可真是分不清场合,她没好气地道:“你不是喜欢《武家坡》吗?怎么又转流行歌曲了?”
顺顺摇了摇头,道:“哎呀,妈妈,你真是越来越不开窍了。京戏,太曲高和寡了,我们还是有必要在适当的时候贴近一下平常大众嘛。”
这比“来而不往非礼”还让她叹为观止,更别提张兆扬了,当下啼笑皆非地望着顺顺,伸出手刮了刮小鼻子,道:“你可真是很逗的小朋友。”那个很逗的小朋友突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紧接着由小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她不免也有些尴尬,今天早上太急了,只草草地给顺顺吃了一个包子,现在已经中午十一点半的光景里,都是她太大意了,自从她重返这个城市,似乎总有些六神五主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上的戒指,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紧张就不由自主地会这样做。他看见了,微微蹙起了眉头,仿佛是在想着什么。后面的汽车喇叭高声叫唤着,他方惊醒过来,发动了车子,方道:“那是…结婚戒指吗?”
她的手本能地滑向顺顺的衣服里,这一点细小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突然打了把,将车子拐入了另一条街道,很快停了下来,笑道:“反正这车子也堵地厉害,不如先吃饭吧,我早就饿坏了。小朋友,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共进午餐,顺便聊聊你喜欢的周杰伦…”
顺顺看了看,征寻之中已经带着点恳求的意思,她最见不得这种表情,仿佛石新竹在苦苦地哀求着她:“求你好好照顾我的女儿…”从她眼睛里寻找着的终生不悔的答案,她真的需要用一生来解答。
在她怔忡的片刻,他已经过来打开了车门,撑起了一把深蓝色的雨伞,有万千的急星流雨在伞外哗哗飞溅。她只得抱着顺顺下了车,他很体贴地护着她们进入了街道旁的必胜客。顺顺倒是很高兴的,挣脱了她的怀抱,一溜烟地地去找了个卡座,向他们招了招手,咯咯地笑着,她看着真是心酸。
他替顺顺叫了一份儿童套餐,却问她道:“要一个带点辣味的,怎么样?”她点点头,吃的时候却很斯文,态度从容,慢条斯理的。他只吃了一点便放下了,慢慢地喝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有些察觉了,诧异地抬手擦了擦脸,他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么能吃辣,脸不红心不跳的。”她有些怔忡,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上的戒指,而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却和顺顺说话去了。
顺顺是第一次吃匹萨饼,很珍惜这个机会,狼吞虎咽着。两个大人倒是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好象台上唱戏的样子。
他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轻轻地抚着咖啡杯子,突然道:“你…在以前的几年里…是住在乡下吗?”她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后来才发现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是他又沉默了下来,仿佛是在又在想着心事。
为什么,她总会有种他心事重重的感觉?
午餐结束了,他们出来必胜客,雨已经停了。淡薄而深远的云层后面有一道彩虹,忽隐忽现,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缥缈。路边有两棵单樱已经吐露着新蕊,苍白的脸颊上淡淡地描着胭脂,绯若朝霞,渐渐地成了燎原之势,映在来去匆匆的衣衫上,落红缤纷。
拥挤的车流已经疏散了,她拉住顺顺的手,微笑道:“总经理,谢谢你今天请我和我女儿吃饭…我们打车回去就可以了,不能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了…”
他倒是没有坚持,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还是很体贴地打开了车门,请她们进去,又付了车费。之后又敲了敲头,道:“看我这记性…”急忙转身回到自己的车上,拿过来一个盒子,有啤酒箱那么大,已经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好了,径直递到顺顺跟前,笑道:“初次见面,我和你很投缘,送你一样小礼物…”
她当然不肯,待要推辞,却被他反手按住了,宽大的手心里有一点凉,带着陌生的体温,她不由得怔了一怔,不由得望向他的脸,坚毅的下颌呈现出的弧线,带有一丝荒芜的淡漠与神秘,充满吸引力的神秘。
她突然对他,产生了好奇。
而他只是淡淡地笑道:“和你没关系,这是我和顺顺之间的秘密…顺顺,回家之后再拆,好不好…”
想不到,拆了开来,竟是一台迷你音响,还有周杰伦出道至今的所有专辑。出去打了一个电话的功夫,就办了这些事,有钱可真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不知道是应当安然接受,还是为了自尊去把那点在他看来根本是微不足道的钱还给他。
钱…真是个充满魔力的东西,她快被这个玩意儿折磨成神经病了。手术费用大约得需要几万块钱,可石新竹的卡却只有两万块钱了,她这些年来却是没有半点积蓄,剩下的手术费该怎么解决呢?这个难题一直缠绕着她,所以她上次在省城的时候,便悄悄地回到了以前住过的房子,当然不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想起了放在那里的那颗蓝宝石…林韦辰当初送给她,就是怕他一旦出事,让她以备不时之需的…她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悄悄地带了出来…现在,把它卖了,也许一切都不用发愁了…虽然宝石的价值不可估计,也许价值百万,也许一文不值,可既然是林韦辰送的,至少也能值个几万块钱吧?
趁午休的时候,利用荆箐的电脑上网查了查,那仿佛是一颗叫做“公主之泪”的宝石。据说从前的时候,有一位作为王位继承人的暹罗公主,已经预订了结婚的对象,竟然爱上了王宫园丁的儿子,而且还想一起私奔。那未婚夫知道了,便设计害死了园丁的儿子,又将费尽心机搜寻到一对蓝宝石作为订婚的信物送给公主。不想,公主将泪洒在那宝石之上,然后自刎当场,那未婚夫悔之莫及。也许并不仅仅是惧怕于王位的失落,也许还是有一点爱着的吧?因为那嫉妒,所以才产生了疯狂的行径…或许是因为那美丽而伤感的传说,才使得这宝石得以流传,亦或许不过是商人的杜撰,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宝石如今价值,不是两百万,也不是三百万…而是…一千万美金?
她差一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倒是荆箐在一旁感叹道:“谁能有福拥有这这无价之宝呢?不是亿万富豪就是王室贵胄…石姐,你看这个做什么?”她什么也不做,立即去银行里办了一个保险箱,把那无价之宝放了进去。尽管不敢断定当年他送给她的是不是就是那颗“公主之泪”,但是这样沉甸甸的情意,她真的承受不起。
人家常说,金钱或许是衡量感情最好的方法。尽管已经时隔三年,可她揣摩着当年那一种深情厚谊,虽然并不敢肯定,可还是很受震动的。
只得另做打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总是在盘算着筹钱的事,心事重重的。那天偶然在电梯里遇见辛大姐,简单聊了两句。电梯门开了,辛大姐该下去了,却按着开关,回身热心地向她道:“小石,我是因为刚贷款买了房子手头正紧张…不过,你别急,我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号召大家募捐点…”只见她突然变了脸色,方诧异地掉转身去,不由得叫道:“总经理…”
等辛大姐出了电梯,张兆扬才走进来,电梯门慢慢地阖上了,泥金色的亚光镜面上龙飞凤舞,映衬出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身影,虚虚晃晃,仿佛临着那危险的深潭,影影绰绰,心慌气短,好不吓人。
她只觉得有些恍惚,突然灵光一现,道:“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谢谢您…送给顺顺的礼物,她很喜欢…还唠叨着想要谢谢您呢。”
他抬头看着上方红色的指示灯,突然道:“听说你最近很缺钱?”
她被搅乱了原有的思路,愣愣地看着电梯门上虚晃的人影。他慢慢地转回身来,俯首靠近了她,她本能多向后一缩,却被他扳住了肩膀,只听他用充满诱惑力的嗓音低声道:“也许我能帮你呢…”
电梯门又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恭敬地叫道:“总经理…”他早已经恢复了体面潇洒的风仪,依旧面对着电梯门,双手潇洒地抄进口袋里,微微地点了点头。留给她一个高大而宽阔的背影,笼罩在头顶,她突然有一种兵临城下的紧迫感,只怕要出事。
电梯门又开了,那个人出去了,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慢慢地后退了几步,和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向她这边侧了侧身,低声道:“你今年有多大了?我看你的人事资料今天好象有三十一岁了…怎么打扮地好象五十多岁似的…你到女儿的托儿所去,不怕别的小朋友笑话顺顺吗?别人肯定以为是顺顺的奶奶来接她的…”
只不过才见了几次面,偶尔在酒店里遇见,她也避地远远的,更何况他们的职位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们绝对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关系,可她分明感觉到这个男人似乎对她投入了莫名的“兴趣”。
她不能发作,也不能有任何表示,只是很自然地向电梯角落里移了移,以恭谨与沉默来作了回答。他倒没有再有意外之举,只是望着她,深邃的眼底似有暗火汹涌,那目光只迫地她缓缓地垂下了颈,仿佛要沉到地下去。
幸而电梯门开了,目的地终于到达了。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电梯,她必须在下班之前完成顺顺待的伟大任务,而他却是去赴那个甜蜜的约会,只不过两个人都是为了同一个女人,那大名鼎鼎的明星,白子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