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二(1 / 1)
顺顺的身体很弱,真的应了那女人的话,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她挣的那点有限的工资,都花在医药费上了。本来她不想再动石新竹留下来的钱的,除了赎人所花的一万,那卡里还有两万块钱,她想都留给顺顺。可是太穷了,想给顺顺吃地好一点都没有办法,其实她自己还是有一些存款的,她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提出来,只是有些担心,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果银行帐户一旦动起来,那代表着什么呢?
这个险是冒不得的。
她实在没有法子,只得从石新竹的卡上开始提钱,但还是列了计划,就怕坐吃山空。每次给顺顺做好吃的东西,顺顺那一脸高兴的模样,她的那点愧疚才会稍稍减轻一些。顺顺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总是说:“妈妈,先吃…”
她还很清楚地记得顺顺第一次叫她妈妈的情形。
那时候已经是夏末了,她正在院子里给顺顺洗澡,大木盆里铺满了泡沫,上面搁浅着一只再也游不动的黄色小鸭子,一沉一浮动地,顺顺在给它疏理着羽毛,嘴里还哼哼唧唧。她累地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可是不行,只得强打着精神,伺候着小公主。夕阳已经落山了,橘红色的晚霞边拖着一道长长的灰线,向山脚下倾泻着,与缓缓升起的炊烟狭路相逢,如雾如幻的的田园风光,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浪漫。其实一点都不是的,她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还是忍不住地会想起从前,还是会忍不住地伤心难过。
院子里的一棵枣树绿荫脉脉,草丛里的知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叫着,厌烦着人的情绪。有清凉的风在树下面轻轻地流淌着,拂在她的脸上,水渍渍的一片。
顺顺突然伸出手来,沾着一团团的肥皂沫,径直来到她的脸庞,娇滴滴地道:“妈妈…不哭…”
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了看那小脸蛋上呈现出的一本正经的表情,一把将顺顺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秦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院门前,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个劲地傻笑。
这一段时间来,秦光一有空,就来看她,但嘴上总是说来看顺顺的,可那一堆礼物里偶然也会发现有送给她的礼物。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好心人的心意,可是她已经筋疲力尽地不能再爱任何人了,尤其是不能再害人了。她总觉得自己好象有些红颜祸水的意思,因为已经有人在议论纷纷了。
这里的村民相当保守,大家对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单身女人,尤其是还有点文化有着非同一般气质的女人,难免会让人有无限地遐想的,这也许就是通常所说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吧。村里大婶大嫂们询问过她的过去,她只是有些伤感地摇头,别的就什么也不肯说了。这当然不能完全令一些好事之人满意的,更何况县城里一个有钱的小伙子经常来看她,而村里面的一些无聊的男人,也都喜欢往门前凑。尽管她对谁都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淡漠,可还是在无形当中竖立了许多敌人。村里的闲言碎语,她不是听不见,只是不愿去想,否则还怎么活?她已经很小心谨慎地生活了,不想还是招惹了是非。
其实,她只是想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把顺顺带大,所以在工作上尽心尽力地,对待学生们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没有一个学生不喜欢她的。她也尽可能地在农忙时帮助那些还要回家务农的老师们代课,反正她是什么科目都能教的,就是学校里破天荒第一次参加县里的合唱比赛,也是由她热心地张罗起来的。其实学校的条件有限,学生们也大都五音不全,可硬是让她训练地在比赛中拿了个三等奖和优秀表演奖回来,全村立刻轰动了,这可是难得见的盛况,家家户户都象过节似的来庆祝。
村长在宴席上喝醉了,举着酒杯向校长说道:“自打小石老师来了之后,我们这些娃可是越来越上进了,这可都是小石老师的功劳,你这个当校长可得多考虑考虑,尽快把人家小石老师转成正式的。”校长一脸的尴尬,这话说地难免有些过,好象除了她石新竹,其他的老师都是废物似的。
评先进开民主评议会的时候,大家谁也不说话,心里都很有数,那可是笔不少的奖金。其实这点钱在她以前来说,真的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再也没有比钱更可亲的物件了,有钱她可以给顺顺办好多事情呢。
会议不欢而散了。
有个平时很计较的女老师突然提着一盒点心到她宿舍里来,那天真的难得,她给顺顺蒸了一碗鸡蛋羹,又煮了几个虾,做了一碗肉丝面,那个女老师的眼前一亮,笑嘻嘻地道:“哎哟,石老师的生活还是很富裕的嘛,哪象我们拖家带口的,多少日子都看不见荤腥了。”
其实这些东西,是一个学生家长送来的,无非是感谢她把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给扶上了正轨。她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可乡里人朴实,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而且不能拒绝,拒绝之后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她挣不过,只得收下了。连顺顺都跟隔壁的小朋友炫耀:“我妈妈是老师,哥哥姐姐们都喜欢她。”
难得吃顿好饭,却被那个女老师给搅和了。虽然说地迂回婉转的,其实意思只有一个,她虽然是特殊例子,但毕竟是个不在编的代课老师,无谓和这些正式老师争的,大家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谁也不容易。她没来之前,大家都是轮流坐桩,她一来,连风向都变了。言下之意,当然是在嫌她的多余。
送那老师出去,正巧秦光来了,那老师的眼光一扫,笑道:“秦师傅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哎哟,我说小石老师呀,县城里有这么个有钱的靠山,何苦在这穷乡僻壤里受苦呢。”
秦光看着那个老师的背影,皱了皱眉头,道:“这个女人真是惹人嫌。”
顺顺一下子扑了上来,笑道:“秦叔叔,你总算是来了…”
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要玩上一会儿的,她收拾了碗筷,坐在一旁改着作业。秦光看着顺顺在地上搭着积木,仿佛有些踌躇的样子。昏黄的灯光将那身影打在对面的墙壁上,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庞大与张扬。她无意中看见了,心中忐忑,但还是低下头去勾着对错。
一会儿,秦光嗫嚅道:“那个,我有话和你说…”她却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秦光反而有些说不出来了,她突然抬起头来,缓缓地道:“有时候,这离开的人…反而比活着的人…更难让人忘怀…”秦光也是一怔,好一会儿才绊绊磕磕地道:“你这冷不丁地说什么呢?把我都搞糊涂了。”她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顺顺从积木那里腾出身来,眨了眨眼睛,突然跑进里间去,又“噔噔”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爿相架,递到秦光面前,叫道:“秦叔叔,隔壁的乐乐总说我没有爸爸,可是你看,我有爸爸的…前些时候,我和乐乐吵架的时候哭了,妈妈就把爸爸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喏,叔叔,你看我的爸爸,好神气呀!”
三岁大点的孩子又执着又骄傲地举着那张照片,秦光苦笑着望了上去,竟然呆住了。时光掠影,蓝天白云之下,温柔的菟丝草轻轻地依偎着参天大树,那大树尽管充满了目空一切的高傲与冷漠,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喜不自禁的情意。那样美丽的温柔,任谁看见,也会怦然心动。
不过是她和靳启华在游乐场里的一张合影,也许是今生唯一的一张合影,却是足以让她伴着过一生的合影。其实在很久以前,她曾经去县城里开会的时候,忍不住去了一趟网吧,打开了自己的信箱,里面的收件箱里存放着靳启华寄送给她的照片,当时她还特意把这一张洗了出来,放在钱包里,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从此掩埋尽藏了。她碰也不敢碰,却时时都会想起的…三年了,她以为可以很无所谓了,可是还是会忍不住…
信箱里还有一封没有打开的邮件,是靳启华写来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嘉嘉,你就不能这样离开,我不相信,我会在一直这里,在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等着你回来。”
发邮件的时间,是三年前的某一天,那个时候她已经安顿下来开始代课生涯了,也打算彻彻底底地把从前的一切都忘掉。三年了,三年里的好似心如止水,难道就是为了衬托这一刻的惊心动魄?
“等着你回来”…
三年前他不能,如今时过境迁,还可能吗?用遥遥无期来等待一个也许再也不可能出现的人?他决不是这样浪漫的人。
浪漫往往是要用凄凉来作代价的,买单的那一方总得有实力来对抗,也要有心情。现实不是琼瑶小说,望穿秋水,只为那一句今生今世,不见不散,直到天长地久?
她本来是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其实也费不着搞这么一出,可是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太强了,强地她实在无力一个个地去解释,不如一了百了,断了所有人的心思。这张照片便成了最好的挡箭牌,堂而皇之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欺骗了所有人,也考验着她的承受能力。
当然,她对秦光还是心存歉意的。
屋里的光很暗,除了那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子,谁也没有动,仿佛僵住了似的。收音机里演奏着古老的乐曲,恍如涓涓细流轻浅的荡漾,却冲不散固执已久的痛苦,虽然那痛苦是各不相干的。
好一会儿,秦光才勉强笑道:“我其实是来给你送请柬的,我要结婚了。”
三年的等待,却还是遥遥无期,那仿佛是一个冷漠地化不开的女人,并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结局,迟早都得放弃。一刹那的光景,可以是天长地久,可是认识了十几年的人,也有可能只是停留在最初,甚至比当初还要倒退。他们,应当就是属于后者。
她如释重负地旋转着手里的圆珠笔,微微一笑,道:“新娘子是小凤吗?”
秦光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妈妈一个远房亲戚给介绍的,是一间外贸公司的统计,很淳朴善良的女孩子,我妈很满意…”
偏偏就是不提准新郎满意不满意。她当然知道其中的含义,却也是无奈。
半晌,秦光一边梳理着顺顺散落的头发,一边道:“你不想换个环境吗?这几年接触下来,我也知道你收过良好教育的,不过是落了难才走到这一步,可是眼看着顺顺都快四岁了,你就不想着把她送进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受正规教育吗?况且,顺顺的身体一直也不好,总动不动就会喘不上气来,你还是应当带她去城里大医院给专家看一看,找着病根早治早放心呀…”
她有能力给顺顺最好的教育,可是却无法给顺顺一个开放豁然的生长环境,在这还依然传统闭塞的小山村里,避世隐居未尝不可,但却不利于一个小孩子的成长。她只想给顺顺最好的,外面的世界的丰富多彩,决不是几千几万个汉字或者英文单词就能解决的。那样单调乏味的生活,就好象院子里那口井,碧茵茵青苔沿着井边蔓延,然而里面却是一剖黄土,艳阳当空,水波荡漾的盛况,只是奢望。
为了顺顺,她是什么都可以放弃的,包括她的…生命。
更何况,顺顺还有病。自打三岁以后,发作地越来越频繁了,她带着去县里医院看了,总是查找不到原因,便当成哮喘病来治的,可是她也隐隐地感觉到,也许不是那么简单的。
秦光结婚了,和新娘子一起度蜜月了。学校里也快放寒假了,一直悬而未决的评选先进问题,也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刻。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希望她能谅解,学校里毕竟还有许多老同志在兢兢业业的工作着,反正她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这一次就不要计较了。顺便还通知她,由她在学期结束前主讲的观摩课也安排了其他老师,巧地很,就是提着点心到她家里去的那位女老师。
她虽然不计较,还心里倒底还是有些不舒服。顺顺并不知道她的辛苦,吃过晚饭,不肯乖乖地去洗漱,非缠着她唠叨着星期天去县里动物园的事。要知道去县里玩一次,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至少得一百多块钱,现在奖金泡汤了,这计划中的“旅游”自然就变地奢侈。她想想就觉得自己的无能,竟然连这点小小愿望都无法替女儿办到,不由得不耐烦起来,便高声呼呵了一气。
正在兴头上的顺顺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叭叭哒哒地掉下眼泪来。她看着心都快碎了,却是无言以对,更是无地自容,禁不住也默默地流下泪来。顺顺怯怯地走上来,替她擦着眼泪,泣道:“妈妈不哭…都是顺顺不好…顺顺以后不再惹妈妈生气了…都是顺顺不好…”
这个在强褓之中就遭遇了非常待遇的孩子,尽管这几年来被她小心呵护着,可是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惊恐的表情,仿佛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仿佛怕被再度丢弃了。
她最是能体会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只恨自己的鲁莽与无能,一把搂住了顺顺亲吻着:“是妈妈不好…妈妈这个星期带顺顺去动物园,好不好?”
周末的时候,真的去了一趟县城,不过却不是去动物园,而是顺顺又病了。晚上的时候,她正在灯下批改作业,顺顺在一旁念着童话书,突然咕咚一下子歪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急急忙忙送到县城医院里,诊疗室的房门无情地关上了,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走廊,漫长地等待中,几乎象行尸走肉一般,从这头晃到那头,简直象死过去了似的。无意中从走廊上的一面镜子里看到面如菜色的一张脸,仿佛布满了心惊肉跳的慌张与绝望。从来没有这样一种情感,如此妥贴可靠地属于她,她已经失去太多了,不能连这唯一的,也失去了,落地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她每每回想起当年那种空洞洞的虚无,就不寒而栗。
经过一番折腾,顺顺总算度过了危险期。负责诊治的医生是个新面孔,年纪很轻,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去,请她坐下,仿佛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我看你还是带着你女儿去省立医院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吧…我看了石安顺之前的病历,但据我判断,你女儿并不是哮喘病,我怀疑她是心脏有问题…但是我们县里医院的条件有限,所以你还是去省立医院…我的老师靳志勇博士,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一旦确诊的话,四岁到五岁期间,正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机。”
她听得有些晕头转向,压根就听不明白那个医生接下来所说的一些医学术语,早知道她就不学法律改学医科多好,也不会象现在这样一筹莫展。
顺顺听到她说起要去省城的游乐场,兴奋地在病床上跳了又跳,抱着她亲了又亲,而她亦就下定了决心,听从医生的建议,到省城去,为了顺顺,她愿意冒险,再次重返那扰人的万丈红尘中去。
可惜,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她的了。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只是她改变地太多,已经完全习惯了乡下简单平静的生活,城市里的热闹与喧嚣,只会令她感到自卑和胆怯。她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一个乡下人了,不论衣着还是心思与行为。置身在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迷宫里,她竟然差一点儿迷了路,省城里开辟了好多公交线路,到处都在施工搞城市建设,到处都充满着打破一个旧世界创建一个新世界的豪迈,她卑微地站在那繁华中央,惊惶不安。
顺顺也是一样地胆怯,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死也不肯松开,躲在她身后偷偷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光怪陆离的广告照片,张牙舞爪的汽车长龙,后来指着肯德基的招牌,低声道:“妈妈,这是什么?”
她们已经来省城一个多星期了,天天都泡在医院里,排队做检查,等检查结果…她很清楚一旦确诊,做手术的费用,对现在的她来说,肯定是个天价,她连借的地方都没有。可她忍了忍,还是带着顺顺进了肯德基。几乎每个座位都坐满了家长和小朋友。倒是顺顺的眼尖,一下子瞅见靠近游戏区的边上空着一对位子,拉了拉她的手,走了过去,笑道:“妈妈,我占着座位…”
旁边正巧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很客气地道:“小朋友,麻烦你替我看一下妹妹,好不好?”那男孩很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等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顺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鸡翅膀,一旁小男孩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好象是那小男孩的爸爸,温文尔雅的样子。顺顺扬着手里的鸡翅膀,笑道:“妈妈,是伯伯还有哥哥请我吃的。”她急忙嗔道:“石安顺,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顺顺撇了撇油渍麻花的嘴唇,道:“我已经谢过了。”
当然不能责备顺顺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也是她太疏忽大意了,不过还是很客气地向那男人道了谢。不想,顺顺也很大方,将一盒鸡翅膀推向那小男孩,道:“我也请你吃。我妈妈教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一个四岁大的小孩子满口之乎者也的,的确有够搞笑的,大家都笑了起来。她无意中正看见那男人的一个淡淡的笑容,心中一动,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
那男人接了一个电话走开了,顺顺和那个小男孩在游戏区里玩地兴高采烈,满头大汗,她看着不禁有些担心,刚要开口,不想那男人却叫道:“小成,叔叔来省城了…不玩了,我们去爷爷家里看叔叔去…”她在那一瞬间,映着那熟悉的笑容,突然灵光一现,认出了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原来他也来省城了,想不到这样巧。
这个消息似乎是很有影响力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跑过来,笑道:“真的吗?那我们快走吧…”顺顺没了玩伴,有些失望地跟了过来,那小男孩依旧冷漠地回身看了看,却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咸蛋超人的小型玩具来,道:“喏,这个给你吧,反正我还有很多,每次我叔叔都会给我买好多玩具的。”顺顺看了看她,那男人却笑道:“收下吧,哥哥送给你的,还是收下吧。”她也只好点了点头,顺顺犹豫着接了过来,却是喜不自禁的表情,笑道:“谢谢,哥哥。”
两天以后,检查结果出来了,顺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尽管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发了好一会儿呆,红了眼眶。拿着检查报告的医生所提的建议与从前的那一个的口径如出一辙,因为顺顺的情况比较特殊,手术存在一定的难度,靳志勇博士倒是这方面的权威,不过遗憾的是,靳志勇博士休假了,而且春节过后要到别的城市的医学院去教课,所以未来的时间里都会呆在那个城市,她再也不想提起的那个城市。
她带着顺顺回到了平安村,学期开始的第一天,她很平静地向校长辞了职,校长还以为她是意气用事,好言相劝了一番,后来听说她是带顺顺去省城治病,才作罢了。村里面还真不错,村委学校还有村民们,竟然东拼西凑地给她筹集了几千块钱。她捧那沉甸甸信封,唏噓不已,倒底没有带走,全部给了自己的一个学生小勇,小勇的父亲马上也得动手术了,都需要钱。
重新回到那沿海城市里去,在老城区租了一处房子,每月租金四百元,又把顺顺送到附近的托儿所里,每个月的托儿费也是六百元,包两顿饭。这一切全亏房东大妈的帮忙,据说老太太还在居委会里担任重要职务,平日里热心惯了,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大概是动了侧隐之心。
安顿下来,她便带着顺顺去了市立医院,可惜靳启华出国讲学去了,大约得过一个月才能回来,幸而顺顺的病情已经稳定了,看病的大夫开了一些药,建议她再等一段时间。
这一次复检,还要开药,几百块钱不见了,还有房租,托儿费,还有这煤气、水费、电费,简单的生活费,每个月的基本开销至少也得两千元。接下来她的首要任务就是赚钱,石新竹那卡里钱是得给顺顺治病用的,现在可是一分也动不得的。找工作也是个愁事,她没有属于石新竹的文凭,城市里又比不得乡下,但凡是个工作,都是先看看你的学历,她后来甚至想到过要不要去买个假文凭,反正连她这个人也假的。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一旦发现,连她这个假身份恐怕也要漏底。
住在隔壁的房东大妈,发现了她的窘迫,问她要不要隔壁街上的洗衣店工作,每个月工资一千元,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工作会那么繁重,每天光是熨衣服,就熨地她筋疲力尽。可是她不能喊累,因为这工资远远达不到标准,她只能另想办法。
下班以后,到洗衣店旁边的小饭馆里洗盘子,一直洗到夜里十二点钟,每个月六百块钱。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凌晨的时候起来,蒸包子,赶在上班以前到路口去卖,生意还算不错,一个月也能有几百元的利润。辛辛苦苦地干,不过只能维持个温饱,空有一肚子学问,也是枉然。
有一次星期天,顺顺陪着她一起卖包子,帮忙收着钱,又忙里偷闲地跑到隔壁报滩上去看了一会儿报纸,回来向她报告着新闻,原来报纸上刊登了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博士竟然在街头卖茶鸡蛋,连博士都卖茶叶蛋了,顺顺鼓励她:“妈妈,加油!”她看看顺顺天真的模样,想想还真是心酸。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以现今这样的方式过活,所有的感觉都封闭了起来,只剩下一个累字,从早到晚,似乎没有片刻得闲的时候。生活的重担,只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曾经也想要过挣扎,却没有翻身的机会,她仍旧是蹒跚于社会最底层的平头小百姓,曾经的回忆沉没在现实的残酷里,莫不是尴尬的觉醒与自暴自弃。
只是难为了顺顺,大部分时间都得一个人呆着,幸而那个孩子很懂事,不会让她过分地操心,而且很快地取得了房东夫妇的欢心,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地叫着,甭提多会讨人喜欢了。
事有凑巧,她在检查客人送来的衣服时,从一件羊绒大衣里发现了一枚黄豆大小的钻石戒指,几天后客人来取衣服,她却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人家。那女人姓辛,之前还买过她的包子,大约也了解了她的一点情况,知道她是由乡下刚刚进城来的,为了是给女儿治病,急需用钱之际却拾金不昧,自然是心生赞叹,想要重重地酬谢于她。不想她那么困难的人,竟然一口回绝了,辛大姐便问她想不想去酒店里做钟点清洁工,报酬还不错,应当比在洗衣店工作轻松多了。她去面试才知道,是一间五星级海景酒店,因为有辛大姐的推荐,她很快就被录取了。
她很勤快,又不多言不语的,很快便赢得了同事们的好感。当然也有赖于总务部经理辛大姐的支持,历来都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因为需要倒三班,她便辞掉了洗衣店和小饭馆的工作,只不过在中班的时候,依旧早起卖包子,所以她最喜欢上中班。
又起迟了,因为顺顺病了,一直发着高烧,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一直呆到了后半夜。她一个人在漆漆的夜色里背着顺顺走回家去,连出租车也舍不得打,幸好还有几点星光照耀着。斑驳陆离的树影后面簌簌乱动,仿佛有一只迷路的夜鬼正在那里狂燥地撩着青吁吁的牙齿,顺顺在她背后,低声道:“妈妈,我怕。”
才四岁大的孩子,却忍受着连大人都未必忍受下来的一切,从来不吭一声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委屈的倾诉,心如刀绞,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向上托了托手臂,安慰道:“没事,有妈妈在,没什么可怕的。”是呀,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多地都已经使她忘记了惧怕是什么滋味,甚至放松了警惕,将那些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危险抛诸到了脑后。
其实,一切都无所谓了。
但还有一个顺顺,为了这个孩子,她总得要强撑下去。幸亏辛大姐介绍了这份工作,不光薪金不错,主要是时间固定,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顺顺,况且自己也可以歇一歇。太累了,她并不是个铁人,也想有个喘息的机会。
不想,偏偏赶上她上早班。
匆匆地赶到酒店,还是有些晚了,昨天早上值班经理已经叮嘱过她了,总经理出差回来了,一定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大家都得完蛋。那象恶魔一样的当家人,暴戾严苛的恶名,几乎令全酒店的人都闻风丧胆。她虽未见其人,也已经被训诫地两耳起了茧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保住饭碗要紧,反正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好了,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是没有机会遇见的。
顾不上换工作服,她只穿着家常半旧紫色对襟毛衣和黑色裤子,急忙拿上工具坐了电梯上了这大厦最高的那一层。这是她第三天光临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来,便把她到了前面。宽敞的厅堂,极尽奢华的陈设,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关注,反正又不是她的,她早就麻木了,现在只想着怎样赚更多的钱,怎样把钱变成自己的。
阔如天幕的看海落地长窗,清晨灰蒙蒙的空气里却有蓬飞的浪花一层层地掀翻在礁石上,细碎的白色泡沫边似乎有几只海鸟在低低地盘旋着,临海公园里铺天盖地的绿色树林随风摇曳,连绵而成的广博气势里,隐隐藏着几丛殷红似霞的娇媚花朵开地正艳,仿佛汪洋大海上骤然见着的一叶小舟,迎风鼓着火红的帆,总有一种惹人心跳的喜悦与迷乱。
开着吸尘器,巨大的声响,麻痹着她的神经,她简直太困了,眼皮重地直向下坠,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手里的吸尘器,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象是豆腐房里铺在石磨下打滚的黄豆,停下来便会前功尽弃,然而继续下去,结局也不过是粉身碎骨,两样都不得好。
在办公室旁边虚掩着一扇门,是总经理平时休息的地方,她径直推着吸尘器走了进去,这里和寻常酒店里的包间也没有什么分别,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有钱人可真懂得享受。有一张椅子拦在了路中央,其实她昨天已经整理过的,也来不及细想,拖着吸尘器走过去将那张椅子归放到原来的位置,回过身,正好可以看见卧室里面的电视正开着,乱遭遭的画面,正在播放着新闻,好象是什么重大项目的记者招待会。
主席台的中间坐着一个长发美女,倾国倾城的一张脸在纷繁闪杂的镜头前镇定优雅地微笑着,她认得是一个什么明星,顺顺顶喜欢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旁边是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青年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孔,在那繁华的佳节盛景里,仿佛一个孤独的冷眼旁观者,并不相干的,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的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左手的无名指上一枚银色指环,轻浅的钻石,渺不可见,在那灯火辉煌中,旋即就消失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越过吸尘器,抚住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一枚银色戒指,轻浅的钻石,亦是渺不可见,宛若一对。
那青年男子抬起眼来,正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好陌生的一张脸!
隔着薄薄的电视屏幕,只见眸深似海,海中略有惊涛翻滚,好象发现了什么似的,炯炯地逼视着,目光渐渐地有些变幻莫测。然而,不过只微微动了动嘴角,又归于了漫不经心,已经索然无味了,好吝啬!倒是那淡漠疏离的笑容,慢慢地将坚毅的下巴勾勒出一道温和的弧线,眸海之中却转换成了嘲弄戏谑的意味,不知道在那散漫慵懒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呢?
她仿佛在那一瞬间被钉在了当地,往事轰然倒塌,尘封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所在,曾经有过的玫瑰色旧梦如抽丝拨茧似的撕开了本来面目,心悸与放恣,穿云破雾般地飞奔前来,伴随着那嘈杂的吸尘器的嚣叫声,气势汹汹地折磨着她,蚕食着她最后的一丝理智与耐心。那些早就删除了记忆和人,如今却从冰冷的古幕里爬了出来,又如镜子般明晰透亮起来。过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页盖章,然而一切热望早都粉碎殆尽,浩瀚的沧海在她的无意间已经变成了荒漠。
“你是谁?”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茫然地转回身去,一个只下身围着白色浴巾的男人,正蹙着眉头站在一旁,湿漉漉的一头浓发覆在光洁而饱满的额头上,眉目清俊,上身裸露的古铜色皮肤上犹在滴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似乎有些暧昧的情势。
才不过是早上六点多钟的光景,突然间冒出这样一个人来,他是谁?是人,还是鬼?
然而,她的目光却没有做片刻停留,仿佛当这个不速之客是透明的,径自向他身后不知名的地方望去,目光之中尽是惶惑与期待,两种情愫相互交织在一起,纠缠不清,她在找谁?
禁不住也让他回头一望,身后只是空旷的办公室,晨间的阳光撞进屋里,明丽澄静,暗淡的紫檀木家具上立时镀上了一层幽幽的光亮,旁边一棵油然生翠的热带棕榈在地板上拖着长长的影子,轻倩妩媚的姿态,都是日常所见的,不过在今天平添些异样的气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他仿佛有些自嘲似摇了摇头,又回过头来,不禁怔住了,却见她嘴角上绽放着一个凄凉而又惨淡的笑容,在那一瞬间,竟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