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1 / 1)
圣诞节里的热闹总有些两样的,傅景诚坐在吧台边,摇晃着手里的的酒杯,琥珀色的水流缓缓地旋动着,在微茫的灯影里竟然反射出艳丽的光华,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眼球,不禁就那么看呆了。
有人在下面的空地里随着音乐起舞,相依相偎,情意绵绵。未见得就是相知相许的那一个,也许只是萍水相逢,然而在这儿处处藏心隔肚的年月里,又有谁不是在戴着面具,逢场作戏?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般的激流汹涌,深深的悲伤,渐渐地沉没,时到如今,他竟然变成了胆小如鼠的人。
刚刚的生日宴上,他没想到她会带一个外人来,也许是在故意地示威给他看,因为那天在医院里根本就看见了他,看见了他陪着已经大了肚子的戚菁去做产检?他有一点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仿佛比他听到自己父亲去世的那一瞬间,还要害怕。他安慰自己不过是因为上一役,傅氏的元气大伤,现在还不是和董家撕破脸彻底开战的时候,她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但是这种安慰只好象是一针麻醉剂,药劲过了,那种恐惧又重新蔓延了上来,将所有的精力都吸引在上面,根本就做不了别的。
尽管是人生中的意外,他倒底还是与她缔结了婚姻,他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去了。
那个人是什么人?
噢,想起来了,是在那大山深处与她共处一室的人,她曾经为了这个人,不顾身体上的虚弱,竟然拖着张绎凡千里迢迢地跑了一趟。他当时并不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有些不可理解,又兼之那时候戚菁的身体不是太好,缠磨地他根本就分不出身来。现在想来,她对于那个人,倒底还是有些不同的,那种亲密那种体贴那种理所当然,倒不是装出来的,倒好象他们才是两小无猜的人。
那个人的存在,让他很不舒服,不,也是令他恐惧的因素之一。他此前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人,可是这次的这个人是不一样的,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并不是多么地招摇,并不是多么地高人一等,只是说不出地自然,平和,还有单纯,那样一种在这个世界里再也找寻不到纯净,是他内心一直渴望却也深刻知道自己这一生永远不再有指望的情感,他竟也被深深地感染了,就不用再说她了。
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在一旁坐了下来,也学着他要了一杯,也那么轻轻地摇晃着,突然转过头来向他嫣然一笑,充满了一点挑逗的意味。已经是深夜时分,这年轻的女孩子,竟然还一个人在这充满危险和诱惑的场所流连?
他突然冷冷笑了起来,纸醉金迷的生活根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这个时候更是说不出的厌恶,仿佛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污秽的情绪,深深地刺激着他的心。他理想里期望的一切,只是简单再简单,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恋爱结婚生子,象大部分人那样走完余生,而不是象现在,走入了荆棘密布的旋涡,进退两难。
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也懒得去理,恍惚身旁的那个女孩讲起了电话,慢慢地走到一边去了。他也有些疲倦,便也到一边的卡座里找了一个位置,又叫了一瓶酒,继续自斟自饮着。可惜怎么也喝不醉,依然清醒地很,心里的痛,依然清醒地很。
仿佛有电话铃声在响,大约还是那个女孩子的吧?他又拿起酒瓶来,不想瓶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于是招手叫过了一个侍应,“再给我来一瓶红酒。”那侍应看了看他,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去拿了一瓶红酒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他:“先生,您的电话,已经响了很多次了。”
他只得腾出手去寻找着那噪音的来源,终于在放置在沙发扶手的西装口袋里摸着手机,锃明瓦亮的显示屏上,剧烈地跳动着“老婆”两个字,大有恨不得跳出来狠揍他一顿的趋势。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她是不是在等他回去呢?可是结婚这么久,其实也没有很久,不过几个月而已,可是她从来没有在晚上给他打过电话催他回家,不论多晚都没有。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两点还是三点,原来都已经这么晚了,可酒吧里却依旧是很热闹的,压根还没有到曲终人散的那一刻。
“傅景诚,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马上来中心医院,戚菁…她出事了…”
他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扣上了电话,手指在滑动的那一瞬间,却发现了由她打来的数不胜数的未接来电,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才是真的清醒了…中心医院…戚菁…出事…这些可怕的字眼盘旋在脑海里,根本理不个头绪来,他只是诧异着,这两个人女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寂寂的长廊,好象总也走不尽头。护士站里也空无一人,好象是哪个病房的病人出了什么问题。他踉跄着脚步转了过去,蓦地看见董湘滢呆呆地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单薄而虚弱的一个身影,让人禁不住对那种无依无靠涌发了怜惜,恨不得赶快上前去抱在怀里,什么也不用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突然转过脸来,依旧是那双乌沉沉的大眼睛,仿佛汪着水光盈盈的浅浅溪流,只是在那浮动的光下,却涌动着冰冷而又残酷的寒潮。
就在那怔怔的对视里,她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道:“傅景诚,看你干的好事!”说完,竟将手里紧紧握着一样小东西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他本能地一闪,那物什立即跌落到地上,原来是她的手机。
不知道吴克从哪里蹦了出来,目睹着这有些火星四溅的一幕,也是无奈。好一会儿,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进去看看吧…戚菁的情绪不是太稳定…孩子,没能保住…”
他的所有感觉似乎已经麻痹了,几乎无法对这个消息作出明确的反应,该是伤心绝望还是埋怨愤怒?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吴克打开的那扇门走了进去,雪白的床单里散着一头长发,充满了混乱的狰狞,倒让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胆怯,这倒底是怎么一会儿事?
被单下伸出一只手,脆弱地颤抖着,他只得走过去握住了,好象握住了一块冰,激地他立刻打了一个寒颤,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问一问他的良心,他其实对这个突然而至的孩子还是有些保留的,仿佛被紧紧地捆上了挣也挣不脱的枷锁,是他一辈子的累赘…他已经知道他是一个男孩…他和他母亲之间的一切,将使他终生蒙受羞辱,他对他来说,是个带罪之人…如今,两个未层谋面的人,也许永远都不用再见了,挣也挣不脱的枷锁的自动松绑了,他该轻松才是,可是为什么由心底返上来的那一股寒意,让他只想杀人,杀了那个夺走他亲生骨肉的恶魔。
孩子的母亲应当比他更伤心难过的,他怀抱着那孱弱的身躯,感受着那身躯里的震动与绝望,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紧紧地抱住了,“对不起,我来地太晚了…”可是孩子的母亲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忏悔,却自顾自地向他唠叨着:“傅景诚,我们的儿子没了…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他…对不起…”
这样的相依相偎,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董湘滢站在门边,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才知道五内俱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从前她面临着生死考验时候的感觉,根本不能与此相提并论的。因为所有的一切,正在烈火熊熊的光照里,彻底地化为了灰烬,她清楚地认识到,一切已经走到尽头,再也无法挽回。
她不想再继续耽误下去了,于是挪动着几乎麻痹的双腿,可还没有挪动几步,就看见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突然好象发疯似的指向她,目光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焰,嘴唇颤抖着,有鲜艳的血痕缓缓地渗了出来。她还在诧异着,她的丈夫也把目光望了过来,空洞而又软弱,她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慌乱,急促地跳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只见那仿佛已经疯狂的女人继续颤动着手指,一字一顿地叫道:“是她…是她…把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是她,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她仿佛被当头抡了一闷棍,眼前金光乱蹿,却是动也动不了分毫。那个女人突然好象发了狂一样挣脱了他的怀抱,企图跳下床来找她拼命,剧烈地叫喊着,那样血泪斑斑的叫喊,任谁也不会无动于衷,就是她自己,也差一点儿相信这是真的了。
她曾经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前,做了那么灭绝人性的事吗?
他的目中好象死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抱着里怀中发狂的身躯,一字一顿地道:“吴克,你先带她离开这里…”
她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不用,我可以自己走。傅景诚,你如果想要报仇,我会等着你…等着你来把我的命拿走…为你的父亲你没有出世的孩子…你都可以找我报仇雪恨…我等着你…”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见车也不见人,除了呼啸而过的寒风,就剩下好象孤魂野鬼一般的她。她抛却了恐惧,昂首阔步,毫无惧色地行走在朔朔的狂风中,风中隐藏着一柄柄锋利的小刀,迅捷而利落地片过她的脸颊,登时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也许不久就可以看见那伤口之下的鲜血淋漓。
没有谁能够想到,连她也想象不不到,有朝一日,她自己一个人竟然坐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好象琼瑶片里的女主角,处境凄凉惹人怜惜。但是琼瑶片里的这种凄惨也维持了不长久,男主角总会千方百计地赶来,陪着小心说着抱歉。她很小的时候曾经也看过琼瑶小说,后来长大了就觉得很无聊很浅薄了,但是现在她宁可也无聊浅薄一点,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的男主角绝对不会出现了,他现在恨透了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刚刚她应当忍一忍的,怎么就没能忍住?也是那女人太厉害了,她根本就不是对手。仔细想想,这个戚菁还真的有些人不可貌相,竟然这么工于心计,而且计算地恰到好处,连她都差一点儿以为那是真的了,所以才会脱口而出…
她真的没有把那个女人从楼上推下去吧?
现在只有鬼才知道,但是鬼又不会给她出来作证。
她傻傻地迎风流着泪,没有人来骚扰她的清静,也没有鬼来理会她的冤枉,世间万物全都失去了意义,惟剩下她,尽情地悲伤着,对着苍茫大地。
天空也是冷气森森的,黑魆魆的散开了一层纱,零星地撒了一把银钉,虚张声势地亮着一点光,如同美人面网上的宝石,只是装饰,揭开了面纱,那一张美人脸已经被撕破了许多时了。一层青一层紫一层黄,仿佛里面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努力向外闯着关,也许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该出来了。
然而太阳终究没有出来,倒是清洁工先出来了,车轮碾压在石板路上,咯哒咯哒的清脆声响,却是缓慢驶过的早餐车在不远处停在了下来。一对中年夫妇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支炉子生火,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女人在铝锅里热着茶蛋,男人在另一边摊着千层饼,夹上一只油煎鸡蛋和早就炒好的土豆丝咸菜丝,大约是很不错的吃食。她从没有在路边摊吃东西的习惯,这会儿肌肠漉漉的,却还是干巴巴地坐在原地,人行道上的花坛边。
不一会儿的功夫,赶早班车的人陆陆续续地往公交车站赶来,很自然在早餐车边等着买早点,一套前层饼,一袋加过热的牛奶,迎着寒风吃着,等着怎么也等不来的公车。那对中年夫妇配合默契地很,一个劲地忙碌到了九点多钟,才腾出功夫坐下来休息。女人掏出手帕来替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又将保温水杯递了过去,男人却将最后一张千层饼卷好了送到女人的嘴边,女人却执意不肯自己先吃,一张小小的千层饼倒底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在寒风里一点点消化掉了。两个人喝了水,才慢吞吞地收拾起工作台,也没用多长时间就整理清楚了,依旧是男人骑着车子驮着女人,“咯哒咯哒”的车轮声却不再清晰了,被白天里的喧嚣彻底吞没了,她离地虽然有些远,却很清晰地看到了那女人脸上的幸福和那男人脸上的坦然。
这是爱情吗?
也许不曾有过轰轰烈烈,但是那种无怨无悔的付出与牺牲,却是理所当然的。她深刻地反省着自己,她的爱情再伟大,如此对照起来,却是微不足道的。她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从来不曾想他所想,也从来不曾为他无怨无悔地付出与牺牲过。从一开始,她就和他玩着捉迷藏,直到他越躲越远,躲地她没有了办法,只好借助自己父亲的力量,强逼他就范。终于得偿所愿和他结了婚,她又始终端着骄矜的姿态,等着他来逢迎他来曲就。可这样藏心隔肚的一切,却不是爱情,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从前她不顾一切所要追求的,现在想穿了,只是她自私自利的一个梦,因为她的自私,她才不顾一切地想把梦变为现实罢了。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不停地跳动着,她只得捞了出来,心头突突地跳着,本以为是傅景诚,不想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了起来,却是个熟悉的声音:“董湘滢,我是张绎凡,您不是想给石生找住的地方和工作吗?我一个朋友是开快递公司的,不知道石生有没有兴趣?我那朋友在城北头的平柳庄有一处小仓库,现在空出来,想找个人给看房子,正巧可以让石生过去住着,一举两得,你看好不好?”
她突然想起来,那天还是当着石生的面,故意给张绎凡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对于工作和住所的急迫需求,无非是打消石生不切实际的念头而已,没想到张绎凡还真当事给办了,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以为石生真的可以在这城市里生活下去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张绎凡发疯,扣上电话就去酒店约上了石生一起去了平柳庄,张绎凡和他朋友早就到了,正在往外搬运着一些货物。她四下转了一转,院落虽小,确也不错,三间厢房两间耳房,足够住了,只需要在置办点简单的家具就可以了。
张绎凡大约早已经跟他朋友提过石生的事情了,所以他那朋友将石生叫到一边去,简单地交代着关于业务上的一点要领。石生很认真地聆听着,她却还是担心,总觉得他可能无法胜任,除了不会说话,人生地不熟也是快递工作的最大障碍,别人还是可以问,他呢?他迷路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石生没有你想地那么脆弱…”
她没有搭理张绎凡的事不关己的潇洒态度,可是他依旧在喋喋不休着:“你知道他突然来找我的时候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吗?是不可阻挡的执着与坚强…我当时本不想理他,我想把他直接给送回去,可是他的眼神却阻止了我…尽管他不会说话…可是,我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了,他是那种一旦认准了目标,就要坚持到底的人,现在你好象就成为了他人生的新目标,为了你,他一定会学会适应这里的生活…”
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他现在的态度可与此前教训她要“安分守己”时,大不相同了。
她想了想,却再也笑不出来,“你不是劝我要和他保持距离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
他似乎也是黯然,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他跑来找我,说无论如何要留在你身边,他想要与你长厢厮守…因为你不可能再回到山里去,所以他必须要留下来,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他并不求有什么结果也不求有所回报,他只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生活…他那么单纯那么真诚,令我根本无法拒绝…所以,我才违背了所谓的原则,我要帮他达成我永远都不可能实施也不敢实施的心愿…”
她听后只是觉得烦躁,周身的血液急促地流动着,牵引着脑海里的一些片段,去了又回。她差一点儿要告诉他,其实是她自己很想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倒不是为了石生,而是现在的她,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她今天割断了与傅景诚之间的一切可能,这样的绝绝,也使她在暂时之间,见不得爹娘。
也许,和石生两个重新回到大山里去也不错…也许从前任性的她,真的会那么做的,再一次地跑路,让关心她的人着急上火,然后翻遍了世界再把她找回去,捧在手心里小心地呵护着。可是她不会那么做了,这一次她要认真地解决和傅景诚之间的一切,她要跟他离婚。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很忙,忙着置办一切生活必需品。想不到有那么多东西需要买,大到家具床褥,小到锅碗瓢盆,每一样都要耐心仔细地挑选,因为她□□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学会省吃俭用才行。
石生已经开始上班了,怀揣着地图,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穿梭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似乎干地还不错,虽然很辛苦工资报酬也不高,可他仿佛很充实的样子。
几天一晃就过去了,石生总算安定了下来,她不知道他究竟会坚持到什么时候,她打算等到他自己放弃的那一刻。现在她想自己是时候找专业律师问一问离婚的事情了,怎么样才可以令这桩荒唐的婚姻尽快地结束,她想了很多种方式,但是最直接地还是通过律师处理比较好,不搀杂任何的感情因素,傅景诚也应当不会有任何异议。
她虽然是学法律的,可离婚毕竟是一项很专业的诉讼事务,没想到律师的答复竟然是,“不容乐观”,理由只有一个,“对方可能会为了庞大的财产分割而不同意协议离婚,而一旦走上法庭,第一次判决不离的可能性较大,毕竟两位之间并没有发生可以直接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重大事项”。她当然没有提起曾经存在的那个孩子,她更不想和傅景诚在法庭相见,于是最简单的离婚方式并不是由法律所能确定的,还取决于他的意愿。
一想到他可能要杀了她的模样,她还是有一点害怕的。他们怎么走到了这样的一步,好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血淋淋地结局,真的会是他所期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