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三(1 / 1)
她没有回来,她竟然彻夜未归。
傅景诚态度闲闲地坐在早餐桌边,拿起了早报来翻看着,咖啡的醇香有些腻人,刺激着他已经有些过敏的神经,痛上加痛。却还是没有丝毫地流露,只是用报纸遮挡着脸,尽管那报纸上的铅字标题,已经犹如浮在河上的水草一般,晃来荡去,杂乱无章。
傅心蕊懒洋洋地进了餐厅,不由得“咦”了一声,“还真是难得啊!象傅先生这样的大忙人,竟然在家里吃早饭了。”
正在一旁烤着面包的傅太太嗔道:“你还有功夫理会别人的闲事?也不看看已经几点了,今天上午不是有课吗?”
傅心蕊伸了伸舌头,还是乖乖地在餐桌旁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喝着牛奶。
他缓缓地叠起了手上的报纸,笑道:“你倒是慢点吃呀!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反正我今天没事,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得了。”
傅心蕊如释重负一般地笑道:“还是有哥哥好…”可转念一想,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便撇了撇嘴,“我该不会是借了某人的东风吧?”
他的脸色微微一滞,却不再言语了。
倒是傅太太端着烤好的面包也坐了下来,向餐厅外望了一望,“景诚,湘滢还没起来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下来吃早饭?她是不是今天没有课呀?”
他闲闲地往面包上涂抹着乳酪,半晌才道:“她不在家…回董家去了…”
傅太太“噢”了一声,淡淡地道:“都已经结婚了,怎么老往娘家跑呀…还是心不在这里呀…”
心不在这里,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大约没有放糖也没有放牛奶,悠长的苦涩缓缓地浸泡在心底,只叫人生出无尽的绝望,因为实在是苦地一点欲望甚至希望都没有了。
傅心蕊在一旁认真地切着盘中的火腿煎蛋,好象很津津有味地吃着,末了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餐厅里另外的两个人肯定都听见了,但是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偌大的空间里只响动着刀叉杯碟的声音,可是到后来,仿佛连这点声音也吓噤住似的。
秋天的艳阳高照,撞击在落地玻璃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泥金的光环,环环相扣。遥遥相对着一株高大的槐树,雪白的花蕊,堆砌在碧绿的树海之上,随着微风轻轻地漾起了层层的波澜,花随风谢,犹如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是秋天了,却是这个城市的槐花最盛的时节,那样的芬芳待到酿成了槐花蜜,仿佛可以留存许久许久…
他还是绕了大半个城区送傅心蕊去学校,目送着那好似无忧无虑的身影消逝在绿荫杂地的深深校园里,才恍惚想起,已经结婚这么久了,他竟然都没有送她上过学,就是连借着傅心蕊的因由也都没有。
已经渐渐地看不到了,傅心蕊却于即将拐弯的那一瞬间,突然掉转身来,向他拼命地招着手。他微微笑着,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样熟悉的面容…其实已经看不清了,就好象从前的时候,他在校园里遥遥地看着她,始终都是模糊的一个身影,后来这身影在梦境里愈发地模糊起来…他在门外停了好久,很认真地关注着进出校园的每一个人,一直等待第一堂课的铃声敲响,也没有看见她的出现…她竟然连课都不来上了?
倒底还是拨了电话,不想电话那一端却是最常听到的礼貌回答:“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一遍又一遍地打了过去,还是重复着同样的桥段…几乎没有信心了…突然,很顺畅的彩铃声响起,“我只是爱你胜过爱自己…”听着那熟悉的如泣如诉的字字句句,虽然只是杜撰的歌词,他还是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想还没唱上几句,就被电话那边的人给粗暴地挂断了,紧接着又响起很礼貌的回答:“您拨打的电话暂时不方便接听…”
她去了哪里?这会儿应当起床了吧?大约还在生着气,所以一看是他的电话就这么粗暴地挂断了,根本不愿意跟他再说一句话?他这么上赶着把自己送上去,不过是去硬生生地挨她这一闷棍,活该是他咎由自取。
他手握着冰凉的电话,渐渐地有些气馁了。
倒底还是和吴克一起去了加拿大,那里有一笔生意,如果谈成了,相信美国那边的官司就可以得到妥善的解决。因为加拿大的客户与从前诈唬他的美国佬是中表之亲,这亲属关系当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经济上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年头就是这个样,真正触动了经济利益,甭说是中表之亲了,就是亲娘老子也可以翻脸不认人。他在生意场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唯一学会的就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但是,就算他看尽了世间的一切,他也还有一个可以绝对相信的人,那就是这些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助理吴克。其实吴克的背景很简单,无父无母的孤儿,却凭着一股勤奋刻苦的劲,借助着一笔奖学金念完了大学和研究生。那笔奖学金是老早就存在律师那里的,类似于信托基金的性质,是他的父亲傅传泰在事业达到顶峰时做下的善举。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吴克便是这种人,恩人不在了,辅佐幼主也算是报恩的另一种方式。
他在危难之时,幸有吴克陪在身边,相扶相持,共度难关。他从来没有跟吴克说过表达的感激的话,只是在将傅传里赶出傅氏进行资产重组时,以相当巧妙的手法给予了吴克一定份额的傅氏股份。吴克也没有对他说过感谢的话,更没有因为成为傅氏的股东而有丝毫改变,依旧与他保持着适当而忠心的宾主关系,而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两个人很默契地配合着和那个难缠的加拿大人周旋着,耽误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还是以最合适的价格,拿到了独家代理权,而且美国那边的纠纷似乎也有偃旗息鼓的趋势,强弩之末,已经不足惧兮了。可是想当初他被困于危城之中,也是由这可恶的美国佬开始的,如今再回想起来,还真是可笑又可怜。
快到中秋节了,身在异地,难免思乡心切,尤其是吴克的小女儿一天一个电话,那么严肃又不苟言笑的人,脸上竟然也呈现出柔弱的表情,连刻板的语气也委婉了许多。他在一旁看着听着,突然意识到,其实人生就是这么简单,为的也不过是天伦亲情的这一刻。
事情一旦敲定后,他们就立刻飞了回来,然而大街小巷却没有丝毫变化,除了商家在绞尽脑汁地为了月饼销售而“大打出手”外,竟然没有一丝热切的节日气氛,倒好象他的那一番急迫的心情,显得格外多余。
在回来的飞机上,吴克好象无意间提起来似的,“这一次倒底令傅传里的元气大伤,如今似乎为了躲什么人好象回美国去了,已经不足为惧,彻底地解决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倒是董建那边…我劝你还是得早下决心…”
他当时正在闭目养神,长时间地沉默着,吴克也就没再说什么。
傅园里也是静悄悄的,傅太太和太太团里的几个人去了香港购物,曾经在空中与他相会了片刻,就各奔东西了。他一直不太懂得自己的母亲,傅太太仿佛也不需要任何人懂得,丈夫早早地死了,留下了危机四伏的公司还有一双儿女,并不见得怎样伤心欲决,就算是被丈夫的弟弟蒙蔽欺压着,也没有怎样的义愤填膺,似乎对一切都是淡然处之。他没见过傅太太大喜大怒或者大悲,当日,他冒险将傅传里赶出了公司,扬眉吐气地“报仇雪恨”,以为母亲总会有所表示,没想到傅太太也不过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这又是何必,毕竟还是骨肉血亲。”就为了这句话,他放弃了穷追猛打,才换来了傅传里今日的意图反扑。
傅心蕊也不在家,宋嫂说因为正赶上黄金周,所以和孙美美几个同学结伴去西藏旅游了,所以只有他一个过中秋节了,因为董湘滢也不在,自从那一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回到卧室里,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后来去衣帽间里拉开了衣橱,她的衣服密密麻麻地悬挂在那里,那一盏盏小小的射灯照耀着他的眼,有点刺痛的感觉。搁置的橱角的熏衣袋上系着泥金的丝线,鼓鼓囊囊的,仿佛憋屈了许久了似的,茉莉花的香味一下子爆发出来,气势汹汹地扑在他的身上,倒吓了他一跳。
这个女人,从小就这么任性,长大了,也还是如此,稍不如意就给人脸色看,她当然有这个资本。她从来都不会顾及别人,也不会去考虑后果有多么严重,她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信奉着自己的哲学,所以在应当为董家付出的时刻,她硬是把董湘凝给推了出去,自己却逍遥地跑到纽约去。这一次,不知道她又到哪里去了,又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发她的大小姐脾气?难道她还在等着他再一次低声下气地飞过去,俯首称臣?他不会再那么做了,他打算以后都会顺着她意,她想怎样就怎样吧…他不能让自己再陷地深了,虽然前途茫茫,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他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心软。
既然大家都不在,他也无所谓,很潇洒地在澄屋订了位子,没想到吃西餐的地方也是冷冷清清,想想也是,这个时候谁还会在外面潇洒?也只有象他这样的孤家寡人。
他一杯杯地喝着红酒,静静地看着盘中的牛排渐渐地冷掉。
大厅里烛火闪闪,朱红的桌布一丝不苟地倾泻到地,然而那排列整齐的廊柱却是鹅黄色的,至少由灯光里看来是这样的,很强烈的颜色对比,总带着那么一丝挑衅的意味。惟有大厅中央的玻璃幕墙那里还算清静,成千上万条水流由上而下潺潺奔跑着,最终汇集到鹅卵石铺就的堤岸上,又顺着长长的水漕缓缓地离开,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
在那幕墙的下面摆放着一架钢琴,原来有一个面带忧郁的年轻男孩子总在那儿弹着悲伤的曲调,大约是太悲伤了,很影响客人们的情绪,所以才被换掉了。空了许久的位置上,如今坐着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只是一个渺茫的背影,还有那长长的黑发,丝丝缕缕地拂动着,才使人感觉出,除了琴上跳跃的旋律在动,连人也是活着的。
他向静立在墙边的一个侍应招了一下手,“请给我再来一瓶红酒。”
声音有些大,尤其在没有几个客人的空寂大厅里,已经有人望过来了。他并不介意,一瓶红酒下肚,竟有些微微的醉意了。他的酒量一向不错的,今儿是怎么了?
华丽忧伤的旋律嘎然而止,犹如急急湍行的流水被突然而至的巨石挡住了去路,那潺潺的哀音蓦地跌落于强大的休止符里,惊颤不已。好一会儿,那静止不动的长发才渐渐地舒缓了筋骨,又活了过来。
就在眉目流转的一瞬间,他刚刚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无意间望了过去,许是没留神竟然失手打翻了那一杯盛装地满满的液体,那艳艳的红,沿着墨绿地台布滴了下去,一滴复一滴,无限地漫长。
他的脑海里思潮翻涌,许多念头来了又去,却理不出个头绪来。然而那长发飘然而起,几乎是“倏”地一下子,犹如杨絮一般急促而去。他再顾不得了,翻手撂倒了手里的酒瓶,就那么紧紧地追了上去。
终于在西餐厅的门外截住了她,他急火火地道:“戚菁,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弹琴卖艺?你非得这样吗?非得让我愧疚于心无地自容吗?”
跌跌绊绊,摇摇晃晃,却还是没能避开他,也许这正是她所期望的?她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的西餐厅,他以前经常带她来的,尽管他为了可怜的富贵荣华抛弃了她而另娶了可以挡风遮雨的富家千金,但是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来,她拼着腔子里的一口气,赌他一定会来。因为,她不相信,从前的那些日子,难道都是假?她不相信!
戚菁冷冷站在那里,餐厅外的空调室外机在轰轰地响着,热辣辣地吹在脸上,却牵动着眼眶深处的一点酸楚,渐渐泛滥成灾。可是她该忍住的,为什么她要表现出软弱给他看?他根本不配。都已经是旧历的八月十五了,为什么还开着空调?真的有那么热吗?她胡思乱想着,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手腕上的疼痛,他的手还紧紧地握在那里,不由得一阵厌恶,用力地甩了开来,噤声道:“请你放手!傅先生,我们已经是陌路人了,请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拉拉扯扯!”
他还是第二次见她如此地疾言厉色,上一次是在医院的门口,他记得她清清楚楚地说:“你走开,我就是死掉,也不让你管。”这个善良又倔强的女孩,眼角噙着泪水,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出这绝情的话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心底的绝望该有多么深,但是他只能装做一无所知,只能装傻充愣地任由着她在璀璨的阳光里,一步步地走远,无法说出一个挽留的字。他在那太阳底下,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与卑鄙,他早已无地自容。
如今,他借着一点酒意厚着脸皮,在人来人往的街边纠缠于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因为他已经失去了那资格,他什么也给不起她。但是,他还是不能任由她这样自暴自弃,她不值得为了他这样一个混蛋,而丧失了大好青春。
本来,他已经在那憎恶厌弃的目光里,悄悄地松了手劲,却又在即将放手的一瞬间,复又握住了,沉吟了片刻,方低声下气地道:“戚菁,你不要这样。就算你不喜欢去那个基金会上班,你不喜欢我再干扰你的生活,你也完全可以凭你的能力重寻其他工作,没有必要在这里抛头露面…”
戚菁冷冷一笑,淡淡地道:“真的很抱歉,我没能按傅先生替我安排的后路过活…因为我白天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况且,在这里弹琴的收入很高,一天工作两个小时,就够我租房子吃饭了…”
仿佛是很稀松平常的话,可是他偏偏就是觉得不对,尽管酒精在晚间的轻风里挥散地很快,但是它去地不是地方,在他的四肢百骸游来荡去,最后冲击着他的大脑,突突地跳跃着。他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万千霓虹里,突然抓住了一丝青幽幽的寒光,那是隔着几条街道那里的天主教堂,却仿佛是隔着几个世纪那么遥远,是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回去的地方。
戚菁却趁这个空当抽回了自己的手,“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说完,就转身向一边走去。可是他却在身后一字一顿地道:“你为什么从家里搬出来了?你是最孝顺的孩子,你说过在结婚前会好好陪在叔叔婶婶身边,你为什么要从家里搬出来?”
她果然停下了。
他只是在川流不息的万千霓虹里看见她轻轻抖动的一个背影,半晌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掉转身来,泪流满面地回望着他,那冷洌的目光仿佛要硬生生地将他一剖两半。他惊恐万分,酒仿佛也醒了一半,只是恍惚间听见她的叫喊:“因为你,我被他们赶出来了,我永远再也回不去了,你这个混蛋!”
从来都是温柔又委婉的女孩子,他从来不曾在她身上见到一丝一毫剑拔弩张的气势,她就象是春天里最先亮丽起来的迎春花,冷寂枯萎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漫长,却是难得一见的鲜艳夺目,可是这美丽却不带半点傲慢与骄矜之意,只是默默地温暖着人的心灵。他在几乎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指望的时候,偶尔抓住的救命稻草,却又那么轻易地丢弃了。
然而再也没有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了,他恍惚看见她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似乎真的痛苦地不得了,渐渐地都有些扭曲了,他看她突然捂住肚子,倾倒在川流不息的万千霓虹中。
人们生病大概是挑日子的,中秋节是阖家团聚的时刻,医院里静悄悄的,急诊室里只有一个医生在无聊地翻看着医学杂志,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拿起听诊器胡乱听了听,问了他几个问题,当然是一问三不知,最后便开了几张单子,“去做个检查吧!”他要不是心急如焚,真恨不得给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来上一拳,可是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西医总是这样,又不是以望闻问切为主,对于一个人事不醒的病人,只有靠仪器的判断作为最终的依据。
跑上跑下地一番折腾后,戚菁被安排住进了加急病房里,他重新回到急诊室,重新听那医生的谆谆教导。那医生仍旧是慢条斯理地一张张地看着那些检查单子,“病人的血糖有些偏低…有点营养不良的情况…又加之劳累过度…不过你这个人是怎么做人家老公的?你老婆都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而且情况并不是太稳定,你怎么可以让她营养不良又劳累过度?你这个老公是怎么做的?”
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小小的闲人球,圆圆的头颅上长满了利刺,随时随刻地防御着外来的侵袭。然而想不到那裂变却是由里面最先发生了的,一簇橘红的花蕊悄悄地拱了出来,露出来的一点小小端倪,仿佛是蹒跚的蛇被打中了七寸,临死之前吐出了火热的信子,最后的疯狂。
月上中空,放射着水银一般的光辉,仿佛在夜晚里升起了一颗新的太阳,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夺目的亮相,院子里的一概树木车辆之上,好似淬了寒冰一般,银装素裹,难得肃穆静谧的时刻,本该轻松悠闲地呆在家里吃团圆饭的时刻,他为什么呆在这里,听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两个多月了?
他一向都对她规行矩步,一直对她以礼相待,惟有那一次…惟有那一次在纽约…也是这样的月光…
她坐在中央公园附近的露天咖啡座里,天空仿佛蓝丝绸一般光滑,有渺渺的光在轻轻地流动着,一直流进了幽静的湖里,引动了隐藏千年的思念,随着那光耀万里也水波荡漾着。她只是尽情地和一个新结识的花花公子缠绵着,难舍难分…之后却又找到他的房间来,跟他说她有多么喜欢他…那个时候他当然是铁了心的,当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羞辱了她,可是仿佛又有些心不甘愿,于是在将她气走之后,一个人跑到酒店的酒吧里去…
没想到她也在…
后来发生的事他想不情了,只记得早上醒来那一刹那的惊愣,浸润在阳光里的雪白肌肤,犹如瀑布般的长发遮挡着脸,几乎是恍惚又或许是存了许久的潜意识的渴望,他轻轻地撩起了那长发…她将脸扬了起来,温柔地笑了一笑,方睁开了眼睛…那一刹那的错愣,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不由得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她是那样敏感纤细的女孩,当即就对他说:“不要紧,你不用太在意,不过是喝醉了嘛。”
他知道她的家教很严的,而她本人也是格外传统的,与当下那些时髦开化的女孩,不可同日而语。后来,他曾经想过要和她结婚的,他得为自己的酒后失德负责,他真的想要和她结婚的,但是最终却没能成为现实。
可是一切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因为有了孩子,所以被守旧的叔叔婶婶赶出了家门,她因为有了孩子,才不得已要晚上出门打零工赚钱?因为纸包住火,总会有石破天惊的那一刻。
当他站在医院大厅的台阶上向外望的时候,酒已经完全醒了,全身的神经一丝丝地密密麻麻地站立起来,他怕自己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他怕自己会随着这强烈的震撼,灰飞烟灭。她为什么会变地如此之多?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不过是在维护她的一点血脉,可是他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又能做什么?有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做?
口袋里手机已经震动了好久了,他极度厌烦地接了起来,不想竟然是张绎凡打来的。本来他的一番心血,都败在那帮有头无脑的警察身上,白白地放跑了傅传里,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要是搁在平时,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这个时候就更甭提了,粗声粗气地吼着:“你有什么事吗?”
张绎凡仿佛根本没理会他的无礼,急火火地道:“董湘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他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没事老是找我的老婆做什么?”
电话那一端的张绎凡略沉了沉气,才道:“傅景诚,董湘滢她前些时候托我给她查点事情,我了解了一点新的情况,打算告诉她。可是打她的手机,却一直打不通。我又找到学校去,学校里说她已经连续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去上课了,也没有请假…傅心蕊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所以,我才打来,想问问你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正心烦意乱着,便不假思索地道:“我想你还是太不了解她了,她又发了大小姐脾气,所以现在不知道是去了纽约度假,还是去瑞士滑雪,又或者是在夏威夷晒太阳,你本事就自己去找吧。”说完就狠狠地扣上了电话,结果这一番喧嚣并没有起到任何解救作用,反而就那一腔纷纷扬扬的乱麻又紧了一紧,直接扼向了他的咽喉,逼地他呼吸也困难起来。
不想,那通电话还是不肯放过他,又咚咚地震动起来,他再度吼了过去:“你还有完没完呀!”电话那一边仿佛是被吓着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道:“景诚,你不舒服吗?我是滢滢的母亲…我打来是想问问你们明天回家过节的事情…这几天我打滢滢的电话总也打不通…她没和你在一起吗?你们两个没在家里陪你妈妈过节吗?”
天空上的那轮月亮在放着灼灼的光,可以清晰地看见院子里的那些毛绒绒的花草树木,好象笼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暗,在幽暗之后隐约藏着人看不到东西,原始森林里的阴森恐怖,只若掉进了渺无人烟的孤寂。
电话又不耐烦地震动了起来,他恍惚听着张绎凡在一本正经外加义正词严地质问着他:“傅景诚,我想告诉你,根本就没有董湘滢的出入境记录,也没有她乘坐航班的记录。依照她的脾气,她若去远的地方,怎么会不坐飞机?傅景诚,你有没有在听?我是想告诉你,董湘滢她有可能出事了…傅景诚,你是怎么做人家丈夫的,怎么连自己的太太不见了,一点也不着急呀!”
他已经大概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手心里立刻浸满了冷涔涔的汗水,后背上蜿蜒着毛骨悚然的风。这诸多繁难,犹如万箭攒心般一齐射来,他都已经忘记了疼痛,只是惊恐地望着八月十五的月光,五内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