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1 / 1)
在韡晔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温文大度的,母亲就是乐观开朗的,二十多年他们不曾在自己的跟前红过脸。即使真的有,也总是母亲闹闹小脾气,父亲就一笑而过。韡晔从来没有见到他们两个为了什么事情愁眉不展或者鸡犬不宁。所以,当高屹然和唐乐怡在房里头枯守一夜未眠,韡晔就感觉这一次事情很大。
荣昊天陪着韡晔到十二点才离开,韡晔就只能一个人守在客厅里了,看着父母房间的灯光从门缝中泄出来,她不断的猜测房门后头究竟在发生什么样的对话。可是两个人的声音并不高,韡晔听不着,也不敢去敲门。从坐在椅垫上到趴在靠背上,最后索性蜷在了沙发里,韡晔一直等到睡着。
高屹然后来出来客厅,在女儿的身上覆了一条毛毯。
唐乐怡望着丈夫走回来,阖上房门,看到他的眉目慢慢清晰,直到自己的跟前,唐乐怡看的出了神。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从小就认识就熟悉,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
二十多年,她第一次认真地发现丈夫鬓边的白发,虽然只有一根。她伸出手拉过高屹然来,扳过他的肩,为他拔下了那根白头发,然后说:二十多年了,你都有白头发了……
高屹然望着唐乐怡的头发说:当然,我们的韡晔都那么大了。
唐乐怡眨眨眼睛,可是隐不住心里头涌上的感情,声音就哽了:屹然,你……后悔么?
高屹然笑道:后悔什么?
唐乐怡说:后悔……结婚,后悔……女儿。
高屹然神情严肃:乐怡,我从来不后悔当初的决定。还有,韡晔是我们的。
唐乐怡把头靠上了高屹然的胸前:屹然,我……很烦,很乱。
高屹然搂住了唐乐怡的头,柔声说道:没关系,有我在么,什么都会好的。
唐乐怡就那样安心的靠在丈夫的怀里头,她感觉两人好久没有如此亲密的靠在一起了。她甚至想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自己头一次投入这个怀抱中,也是这样的温暖和贴心。只是后来,他忙起来,她也忙,每天就是吃饭、睡觉的时候同处一室,可是都来不及认真看对方一眼就沉入梦乡,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接着忙。忙了一天,又忙了一天,孩子大了,大的都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了,她这才突然发现,他都有白头发了。
唐乐怡就说:屹然,我真的不想知道那么多。
高屹然没有说话。
唐乐怡又说: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高屹然还是不说话。
唐乐怡就抬起了头,看着丈夫,他的头低下来,四目相对。
高屹然静静的说: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还会嫁给我么?
唐乐怡的心狠狠地颤了颤,她看着丈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屹然就笑一笑,轻轻捏捏妻子的下颌:傻瓜,我……开玩笑呢。当初,是我告诉你,荣知非死了;现在,还是我告诉你,他没有死。
唐乐怡喃喃着:他没有死,他的腿断了,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
高屹然就叹口气,没再接口。
唐乐怡收紧了揽住丈夫腰际的双臂,将自己贴得更紧。她也没有说话就是闭着眼睛,心里头忍不住想到了那个在记忆深处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她无法想像那个骄傲、优秀的人是如何面对没有双腿的人生,二十年。
唐乐怡流下了泪来。
高屹然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一早,高屹然才把唐乐怡劝上床去休息,然后打电话去医院替她请了假,再到客厅把女儿喊起来。韡晔揉着酸涩的眼睛,看到父亲带着疲惫的神态,心疼的询问发生了什么。高屹然照例搂过韡晔的头,说没事没事。
韡晔代替唐乐怡帮父亲拿了西装和领带,两个人吃了些白面包当早餐,就出门上班去。韡晔又问了一遍高屹然真的没有事么?唐乐怡一个人在家可以么?高屹然回答:放心吧,你妈妈是大人了,当然知道如何处理问题。让她好好睡一觉,才是当务之急。
唐乐怡如高屹然所说真的睡了很久,一直到下午才醒过来。睡着的时候不觉得,一醒过来感觉头痛的要命,连床也下不得。她只得拿了矮几上的电话,拨到高屹然的学校去。接电话的是高屹然的助理小丁,他说高屹然上午在学院里参加了一个工作会议,可是吃过午饭人就离开了,留下话说是有些私人的事情要去处理。
唐乐怡又打了高屹然的手机,可是机械的女声回答“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唐乐怡就没了主意,脑袋里一股一股的抽痛让人心神不宁,她放下电话躺回了床上。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好像睡了过去又醒过,唐乐怡恍惚的听到外头“喀嗒”的门匙声,和隐约的对话声。
似乎是韡晔的声音:爸爸,为什么你不去呢?要去,我们四个一起去啊。
高屹然的声音就清晰了些:我也想去,可是,爸爸上午才接到通知,要去北京参加一个研讨会。学院里很重视这个会议的,本来要昊天也一块儿出席,可我已经替他请假了,我要是再不去,那像什么话!
韡晔还要说:可是爸爸……
高屹然就打断她:好了好了,还可是呢!快去看看你妈妈,她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吃东西。
唐乐怡就打开门,见到放下公文包的父女两个人。韡晔立刻快步过来,拉住了唐乐怡的手臂:妈妈,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唐乐怡拍拍自己的脸颊:是么?没事,妈妈没事。
高屹然看到唐乐怡的神情,问:没有吃东西么?
唐乐怡摇摇头,高屹然立刻脱下西装和领带:我来做饭,一会儿就能吃了。
高屹然常进厨房,可是那只是给唐乐怡打下手,自己并不常下厨。这回真的穿上围裙上了灶台,居然也做的有模有样。忙活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居然整弄出了满满一桌的菜式。
唐乐怡坐上餐桌,这才惊讶的说:你们……也买的太多了,才三个人怎么吃得完?
韡晔已经拿起筷子了:妈妈,这是爸爸的心意呢,我要吃,都要吃。
高屹然解下围裙,坐到了位置上,笑着说:吃吧,都尝尝,味道好不好。
一顿饭吃得分外高兴。唐乐怡原先以为自己没什么胃口,可是真的举了筷子竟也真的吃下不少。三个人都腆着肚子,韡晔破天荒自荐收拾碗筷和残羹。
唐乐怡弄不明白父女两个搞什么名堂,又被高屹然给拖回了房间。唐乐怡忍不住了,想问他到底干什么,就看到高屹然回到客厅取了沙发上的公文包,才走进来。他半掩了房门,然后打开公文包,取出了一个公文袋。
唐乐怡看着他递过来,狐疑的问:这是什么?
高屹然说:打开吧,打开看了就知道。
唐乐怡接过来,抽出了里头的东西,是一个白色的小信封,边角上是航空公司的Logo,再打开,就抽出了三份机票。唐乐怡看清楚,是三天后飞去广西的机票,人名分别是唐乐怡、高韡晔和荣昊天。
唐乐怡惊讶的张着嘴,不明白高屹然做这些是什么道理。
高屹然还是那个温和的表情:本来我也想同你们一块儿去,可是……今天上午的学院会议决定要我代表学院去参加今年在北京举行的学术研讨会,这个星期五得过去,要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所以……我就不能陪你去了。
唐乐怡还没有意识过来,拿着机票不说话。
高屹然就说:我替昊天跟学院请了假,他和韡晔陪你一块儿去,我想也一样。
唐乐怡静默了一刻,然后就流下眼泪来,越流越多,到泣不成声。
高屹然低头去抹,怎么抹也抹不掉,唐乐怡贴上了他的心口,哽着声说:屹然,你……老是这样,老是这样……
高屹然温言道:我老这样?我怎样啊?
唐乐怡恨恨的:你……老是这样,替我做决定!我知道,以前爸就跟我说过,你找他谈心,你要他接受我和……知非。这次,你又来!
高屹然轻轻送出口气,捉住她的手连同那三张机票: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想要的。
接下来的两天,高屹然真的就很忙了。一早上出门,到很晚才回家,连饭也赶不上吃。星期三,他打电话回来说要在学校的工作室留夜不回来睡了。对此,唐乐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关照了一句自己当心,别熬坏了身子,就什么也没了。韡晔暗暗觉得,父母之间似乎有些什么是让第三人捉摸不透的,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机票的时间在星期四的上午,韡晔一大早打了电话给高屹然,问他会不会到飞机场来送行,电话里高屹然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他答复说会,他这就过来,直接到机场。
机场离市区很远,临着海边,车程超过一个小时。唐乐怡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离飞机起飞只剩下四十多分钟。荣昊天和韡晔就忙着去排队办票和托运行李,唐乐怡一个人坐在候座位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门口。
她企盼着高屹然的出现,她也有些害怕高屹然的出现,她觉得自己这种心情很难言明,也让人痛苦和彷徨。
高屹然还是出现了,离登机只有三十分钟的时候,从门口急三火四的快步进来。机票是他买的,他很清楚唐乐怡他们会在哪个柜台办理手续,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往这边来。唐乐怡见到了丈夫的身影,就站了起来。
高屹然停下来,手里捏着一个文件袋,有些气喘:我……是不是来晚了?
唐乐怡摇头:没有,韡晔他们还没办好票呢。
高屹然转头看了一下,“哦”一声:对不起,这几天学院里事情多,我明天也要飞北京,所以……
唐乐怡有些心疼的看着满面疲色的丈夫:我不是跟你说了,要小心自己的身子。
高屹然就笑笑:没事,也就是昨天忙了一整天,我有分寸。
唐乐怡就说:我知道,可是我……
她突然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血丝。
高屹然似乎也意识到了,揉揉眼睛,斯文笑着:昨夜要赶一篇发言稿,所以……没睡。早上打了个盹,才这样晚。
唐乐怡的眼睛就潮了:那你……不用来的,有时间就好好睡一下。
高屹然看着她:我说过要来送你,我不能失约。
唐乐怡鼻酸酸的:你呀……都老夫老妻了,还在乎这些。
高屹然就说:那我答应你的事情,总要做到的么,也好给昊天做个好榜样!
这么一说,唐乐怡忍不住就笑了:你——不正经!
高屹然捏了捏手里头的资料袋,递过去:拿着这个吧。
唐乐怡低头去看:这又是什么?
高屹然说:没什么,带着,也许能派上用场。
唐乐怡拿过来就要打开,却被高屹然阻止了,于是便问:怎么,现在不能看么?
高屹然心平气静的说:现在不要看,等到……等到你觉得为难的时候,再看吧。见到唐乐怡没有说话,高屹然加重力气,又捏了捏唐乐怡的手:乐怡,答应我,等到你为难的时候,才打开看,好么?
唐乐怡意识到高屹然的郑重,又看了看手里头的资料袋,再看他,终于点头:我答应。
这时候韡晔的嗓门就响起来:爸,你终于来了呀!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高屹然转头去,见到韡晔小跑过来,后面跟着荣昊天,就笑笑说:对不起啊,爸爸学校的事情耽搁了,才来晚了。
韡晔就已经扯住了高屹然的胳臂:爸,我可真希望你跟我们一块儿去。
高屹然说:爸爸有事么,否则当然跟你一块儿去。
荣昊天过来,喊了一声“伯父”。
高屹然点头,一看腕表,立刻说:呀,很晚了,你们赶快进去吧。
韡晔“哦”一声,放开高屹然:爸,那我们走了啊。你一个人要当心。
唐乐怡看过来,什么也没说,就被韡晔给拖着走:妈,快走吧,真的要来不及了呢。
高屹然平静的看着妻子,又是那副浅淡的笑容,一直目送到他们消失在检票口。
飞机起飞了,带着三个不同心态的人去向同一个地方。韡晔对母亲和昊天父亲的往事好奇极了,总是想着该如何问出个究竟来,可是唐乐怡始终不言不语,呆呆的望着窗口。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就跟窗外的云彩一样,看上去波澜不动的毫无状况,其实已经一跃千里了。过去的那些回忆——那些年轻时候的事情,遥远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那么深刻那么彻骨,原来是根本忘不掉的。
飞了好几个小时,接着就换成了汽车,换车再换车,一路颠簸到了一个连名字都喊不出的小镇上。
荣昊天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小镇上的道路建设跟从前有很大的变化,他就找了个当地人将唐乐怡和韡晔都带到镇医院去。荣知非多年来一直是医院的荣誉顾问,没有什么大状况,他总是在医院的。
想到离着二十多年未蒙面的那个人越来越近,唐乐怡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都要蹦出喉咙口了。
简易的载人小车停在了镇医院的门口,唐乐怡抬头看了看两层楼高的医院楼房,她想起来自己最后和荣知非分别的时候,也是在医院里头,没想到重见,仍旧在医院。
荣昊天就已经跨入大门去找最近的办公室问了。韡晔挽着母亲的手臂,掩不住好奇的东张西望。
不一会儿,荣昊天就出来了,他说荣知非被县书记接走了,说是有什么事情要跟他商量。吃过午饭接走的,应该就快回来了。唐乐怡点点头,韡晔却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呢?杵在这里傻等么?
荣昊天就说:要不,我先带伯母去旅馆休息,等爸回来了,再见面。
唐乐怡摇头:我……就在这儿等等吧。昊天,要不你带着韡晔到处走走。
她知道女儿的脾气,还有耐不住的性子。韡晔就说:不,妈,我还是陪着你吧。
唐乐怡瞅她一眼:行了,你就跟着昊天去逛逛,我留着。
荣昊天意识过来,也许唐乐怡是想跟父亲单独的见面,就扯了扯韡晔的手臂:韡晔,我带你到处走走,让伯母留在这里。
韡晔接收到荣昊天的眼色,就答应了。他们先把唐乐怡带到了荣知非的办公室,才离开。韡晔忍不住轻声问荣昊天:你说,我妈见到你爸,会说什么呢?
荣昊天皱眉,摇头:我不知道。可这些是长辈们的事情,我们还是别多问了。
韡晔吐了吐舌头,表示认同。
唐乐怡站在荣知非的办公室里,不停的打量周围,一张办公桌、一张木椅,还有一排书橱,也许是考虑到荣知非的身体状况,书橱都不高,仅平举个手臂就能够到顶了。还有门口的木槛儿都被卸了去,方便轮椅的进出,唐乐怡终于有些真实的概念——荣知非他的双腿都断了。否则,以他的个性,怎么会接受这许多“特殊”的照顾呢?
——相信我,我会好好的。医疗小组的志愿期限不超过一年,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唐参谋长说了,他同意我们结婚。
当初的誓言蓦然就回响在耳边,唐乐怡麻木已久的心被触动了,眼泪泛上了眼眶,她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伤感起来。抬起手背来,抹掉眼泪,唐乐怡告诫自己,一把年纪还想这些儿女情长,是不是太幼稚了!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个原因,一个事实,而不是想牵扯起早就斩断的丝丝蔓蔓。何况,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唐乐怡了,现在的唐乐怡有丈夫、有女儿,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不能因为荣知非的一个谎言,就把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都否定掉了。
唐乐怡很理智的让自己冷静下来,把一切都想透彻了,就安心的靠着窗台,静静等待荣知非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