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五章（1 / 1）
荣知非离开了，唐乐怡的生活一下子就空了下来。除了上课和吃饭，她几乎都不太离开宿舍了。丽丽知道她的心已经跟着荣知非去了不知名的远方，为了转移视线，总是千方百计找理由跟她说话。
丽丽看着趴在窗台的唐乐怡说：乐怡，荣知非才去了几天，你这是干什么呢？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变成望夫石了。
唐乐怡转回来，伸手就打：该死的丽丽，让你乱说！
丽丽拉住唐乐怡：好了好了，开玩笑、开玩笑也不行啊？
唐乐怡停了下来，坐在床沿：丽丽，这几天……我老做梦呢。
丽丽问：做梦？你梦见什么了？荣知非啊？
唐乐怡轻轻的“嗯”了一下，没再说话。
丽丽就说：你这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的。乐怡，你别这样么，荣知非要去一年，可是现在才几天……你一直这样，怎么等到他回来呢？
唐乐怡捂住脸：我不知道、不知道。
丽丽搂着她的肩：好了好了，别多想了，会好的。
唐乐怡抬起头来，看着丽丽：可是，我总觉得他会有事的。
丽丽笑着说：你呀，少吓自己，胡思乱想！
唐乐怡没有搭话，她的思绪又飘到了荣知非离开的那天。那天天没亮，所有参加医疗小组的人员就集合了，包括荣知非。他们打着背包，在医院大楼前的空地上罗列整齐，然后很严肃的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整个过程肃穆又迅速，甚至说有些神秘。唐乐怡到现在都没明白，为什么支援边区的医疗小组要用上军用吉普？为什么他们会选在那样奇怪的时间出发？为什么问谁也不能讲清楚支援的边区究竟是哪个地方？
唐乐怡觉得那么多的为什么，组合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她越来越觉得荣知非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不只他对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丽丽当然不知道唐乐怡心里头的那许多想法，她只是想让唐乐怡从“杞人忧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就死拖活拽的要拉她去吃饭。唐乐怡拗不过，答应了。
食堂里人很多，连位子都坐不到。唐乐怡就想打退堂鼓，反正她也没什么胃口。自从荣知非离开后，她每顿都吃得不多。丽丽当然不同意，踮着脚尖拼命找熟悉的面孔，幸亏她眼尖，居然还真找到了熟人——高屹然。
高屹然看到唐乐怡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唐乐怡看上去会那样憔悴，这仅仅是几天工夫而已。丽丽看看唐乐怡游离的神色，又看看高屹然关心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应该把“看管”唐乐怡的任务暂时交给高屹然，于是就找了个借口溜了。
高屹然看着唐乐怡面前的饭菜，一动不动的，就说：乐怡，你这样子可不行。
唐乐怡拿起筷子来，扒拉两口，又放下：我不想吃。
高屹然说：荣知非临走的时候，可是交待了我要好好看着你，包括看着你吃饭！
听到荣知非三个字，唐乐怡就受不了了，转开了头。高屹然觉得自己的“玩笑”好像起了反效果，探头去看：乐怡，怎么了？
唐乐怡转回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我……有点担心。
高屹然问：担心什么？
唐乐怡说：我担心知非。我觉得他这次参加的医疗小组……不简单。
然后，她就把自己的看到的和想到的都说了出来，她需要有另外一个人来告诉自己，自己的考虑和担心是多余的。可是，让唐乐怡意外的是，高屹然的反应非常奇怪，他没有如往常那样跟自己说，没事的，是自己想多了。他反而凝着眼眉，紧抿嘴唇，他好像也能觉察到其中的不寻常。
唐乐怡追着问了一句：高屹然，你说，我想的是多余的么？
高屹然憋了半天，才说：乐怡，我相信荣知非会没事的。他答应过的……
唐乐怡叹气，低下头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什么叫做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什么？他同你答应过？
高屹然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的咳了一下。唐乐怡越发觉得蹊跷，死盯住高屹然不放：高屹然，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知非他同你说了，却瞒着我？
高屹然连忙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唐乐怡说：不是，高屹然，你要是说真话，不会不敢看我。你跟我说清楚，知非究竟答应了什么？他……真的是参加医疗小组么？他到底是去什么地方了？他会有危险么？
高屹然忍了半天，看着唐乐怡，张开嘴又不敢说，犹豫许久，才说：乐怡，我不是要瞒着你，可是你这个样子……太让人不放心了。
唐乐怡换了两口气：好，我答应你不会怎么样的，我要知道真相。
高屹然看到了唐乐怡眼睛里的执著，他没有法子抗拒唐乐怡的坚持，他终于叹口气，说：好，我告诉你。荣知非参加的医疗小组，并不是去支援边区的，而是去支援前线。
唐乐怡一听，就傻了。
高屹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对还是错，可是毕竟，唐乐怡也有权利知道荣知非的情况。隐瞒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唐乐怡看过来，喃喃的问：高屹然，你怎么会知道？知非告诉你的么？
高屹然摇头：不是，我是问了我爸，才知道的。
唐乐怡说：高伯伯知道，那么……我爸也知道了？
高屹然一愣，随即点头：我想唐伯伯应该知道的。
唐乐怡就涩涩的笑了：你们都知道，可是却瞒着我……就瞒着我。
高屹然说：我们是怕你担心，荣知非也怕，不想让你为他提心吊胆。
唐乐怡站起来：可我讨厌被人家骗，我讨厌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说完，她就走了，头也不回，把高屹然扔在了熙熙攘攘的食堂里头。高屹然没有去追，他知道，唐乐怡需要一个人待着，不管是发泄还是冷静。
那天夜里，唐乐怡又做梦了，梦里头还是荣知非。这次的梦境很真实、很恐怖，她梦见荣知非闯入了枪林弹雨中。他的身边是很多很多满脸泥屑的敌人，看不清样貌，但是个个彪悍凶猛，有枪又有炮，团团的把荣知非给围住了。荣知非带着医疗队的标志，他再三重申自己只是医护人员，可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听他的，只是拿着手里的武器向他冲杀过来。荣知非无奈，只身冲了上去，甚至甩脱了肩上的医疗箱。就只有一个背影留给自己。突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发炮弹，在那个背影身旁爆炸了，“他”就被炮弹炸飞了……唐乐怡在梦中哭了起来，结果把自己给哭醒了。醒来后，她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她坐了起来，然后大口的喘着气。丽丽睡得很熟，丝毫没有觉察出唐乐怡的异样来，只是翻了个身，就没有动静了。唐乐怡抬手摸自己的脸，脸上是湿的，枕头也被泪水打湿了。重新躺下来后，仍感到害怕，心咚咚地跳着，她便再也睡不着了，一直挨到天亮。
至此以后，唐乐怡就开始盼望着可以收到荣知非的来信，只要有了信，就证明荣知非的平安。可是，信就一直没有来过。
荣知非也想过寄信，但是到了边境线上，才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寄信。这里没有邮局，以前的一些原住民也早已经被迁走了。这里就是山丘沟壑、是原始森林、是硝烟战场。条件是出乎意料的艰苦，战地医院里设施少得可怜，甚至连基本的手术器械也不是都全备的，还有药品和物资，都需要定期从铁路转公路再转林道送进来。
伤员很多，甚至可以说是源源不断，有大伤有小伤，更有送回来还来不及抢救就离开的。荣知非虽然也有不少的治疗经验，可是跟这里比起来，才知道自己从前所做的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开始的一段时间，荣知非还会在休息的时候想到远在学校里的唐乐怡，想着应该找个机会告诉她自己的情况。可是到了后来，随着医护工作的全面铺开和医疗救援的深入开展，荣知非每天有超过20小时的时间需要照顾伤员，剩余的就要做工作记录、要统计药物的使用情况、要跟领导汇报，连打盹的时间都很少。
他就根本顾不上写信这回事了。
得了些闲，他会打开日记本，写上几个字。有乐怡、有学业、有战争、有感悟……到后来，他就越来越多地记录着自己每天看到的、想到的，因为这里有太多的东西要吸收、要消化。那么多热血青年，有比自己年长的，也有比自己年轻的，他们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抛弃一切到这里战斗，牺牲了家庭、牺牲了肢体、甚至牺牲了性命……荣知非越接触那些从火线上退下的伤员，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浅薄和苍白。他觉得，从前那些始终困扰自己的问题真的有些无趣、有些可笑，他为自己当初的迷茫和不忿感到羞愧。
原来，战争真的可以洗涤人的灵魂。
荣知非有些明白唐中兴赞成自己到战场来历练的道理了。于是，他更为积极的投入了医疗救援的行动中去。从在战地医院等待伤员的送达，到亲自背着医疗箱到战场去解救伤兵，荣知非誓要用这次战火来完成自己人生的涅磐。
有一天，天还是蒙蒙亮的。突然，医院就响起了警报，说是敌人趁夜偷袭了我军的某个阵地。荣知非立刻要求自己带着医疗箱和担架还有几个小组成员，到那个被袭击过的阵地去营救伤员。因为他具有好几次营救伤员的经验，小组的领导就同意了，临行前照例嘱咐他要仔细小心。
荣知非穿过人高的草丛，还翻了两个山丘，才到达那个阵地。一片狼藉，硝烟过后，尽是没有活口。细细查验了很久，翻过每一个趴在地上的“尸体”，终于找到了几个尚留气息的士兵，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荣知非立刻安排人员摊开担架，将伤员护送回医院。回去的路上并不如来的顺利，因为敌人可能是埋伏了侦测兵的。没走过几步，身后就有了动静。荣知非意识到也许行踪暴露了，一边催促抬着担架的同志快走，一边放慢脚步殿后。
眼看越过一个山丘就是自己的范围了，荣知非又紧张又心悸。
突然，“噗”的一声，身边的草丛里落下一样东西，荣知非下意识的回头去看，惊呆了，急忙退身往旁边跃开。他还来不及跟前边的人说“小心”，就跟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彻底失去了意识。
唐中兴由于职务的关系，定期会收到前线最新的战况。战报通常都是用密封的文件袋装着，直接送到他的办公桌前。唐中兴就拆开来，细细看着上头的内容，有时候皱眉无语，有时候就展颜而笑。
这天，最新的战报照例还是摆在桌上，唐中兴手指一抖，还没拿起来就落在了地上。正巧这时候，高德明敲门进来。
高德明说：老唐啊，我听说那个……前线情况不太好。
唐中兴抬起头：哦，我正要看呢，才送来的战报。
高德明就说：是么，情况如何。
唐中兴就弯腰去捡地上的信封，可是拿了起来，手一滑又落下。高德明见状，过去帮忙拾了起来：你看看你，这是怎么了？
唐中兴就说：行了，拆开看吧。
高德明打开了封条，抽了文件出来，先是粗略扫了一遍，然后摇头说：果然，敌人偷袭了我们的阵地，居然还袭击了我们的医疗救护队……
话突然停住了，高德明捏着文件，眼睛就看向唐中兴。
唐中兴不解：老高你这是怎么了？话说一半，这不是你的作风么。
高德明将文件递过来：老唐，医疗队有人牺牲了……上面的阵亡名单里头、里头……
唐中兴一把接过来：你看你，说你奇怪你还真奇怪，要说就说么，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儿……
他的话也停住了，他拿着文件凑到跟前，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嘴唇哆嗦的说了一句：……荣知非。
高德明点头：他……荣知非牺牲了。
唐中兴“扑通”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整个人傻了似的不停重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事实确实是这样。
等到唐中兴缓过神来，两个老革命就开始商量该如何把这个噩耗告诉孩子们。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先告诉家里头的老婆。吕萍知道了，惊愕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然后就想到女儿的情况，期期艾艾的掉起眼泪来。陆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傻了，只能不断安抚着吕萍，可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最后他们决定把这个消息暂时瞒着唐乐怡，只发了一封电报给高屹然。内容简单，就六个字——荣牺牲，速回电。
高屹然在第二天就接到了电报，放下东西奔到系办公室借用了电话，然后，差点绊倒了身旁的书架。系主任忙问怎么了？高屹然扶着墙，直说没事没事。回宿舍的一路上，他都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跨进宿舍，高屹然取下鼻梁上的眼镜，他觉得头重得很，眼睛也涩得很。他必须要一个人好好的整理一下思路，然后才能想个妥善的方法。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念头：高屹然，你回来了。
高屹然“啊”的一声，忙把眼镜戴上，结果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唐乐怡居然在自己的宿舍里，她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她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条——是自己先前匆忙扔在床上的电报纸。
唐乐怡问：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高屹然“嗯”了好几声，没说出来。唐乐怡看啊看啊，看高屹然的反应，再看一遍电报上简单的六个字，几乎晕过去。高屹然这回眼疾手快，冲上前扶住了她。唐乐怡就搂住了高屹然，哭起来。
午饭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吃，唐乐怡除了掉眼泪，什么都不记得了。高屹然的衬衫湿了一大片，他忍不住痛心的劝道：乐怡，我陪你吃点东西去好不好？你这样子，我不能跟唐伯伯、唐伯母交待。
唐乐怡红肿者眼睛，说：高屹然，陪我出去走走吧。
高屹然就带着唐乐怡到外头去。唐乐怡一语不发的沿着校园小道走着，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两旁矗立的树木，还有枝头喳喳跳跃的小鸟。唐乐怡盲目的走着，几乎走遍了大半个校园。高屹然扯住她的手臂：乐怡，你不能这样。
唐乐怡看着前头：高屹然，陪我看电影吧。
那是学校的大礼堂，正在播放电影，好多学生兴高采烈的往里头去。高屹然就跟着唐乐怡走进去，然后陪着她看了一场电影。这是一部爱情电影，讲述的两个阶级身份完全不同的年轻人的爱情经历，他们偶遇、相爱、分离、重逢，经历了好多波折终于结成良缘。散场后，其他人边走边热烈的讨论着电影里的话。唯独唐乐怡，呆呆的坐在那里像入定了一样。高屹然守在她旁边，直到偌大的礼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高屹然看着泪流满面的唐乐怡，心痛地说：乐怡，回去吧，好么？
唐乐怡心里就想着，当初跟自己一块儿看电影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扶着前面的椅背站起来，往旁边走，突然痛苦的弯下身子，干呕不止。高屹然吓坏了，上去扶住她。唐乐怡死死抓着高屹然伸过来的手臂，失声道：高屹然，我完了、我完了。
暑假里，高屹然和唐乐怡结伴回家。在两家一块儿吃饭的饭桌上，高屹然说他要同唐乐怡结婚。家长们惊讶坏了，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可是高屹然坚持要这样，唐乐怡居然也没有反对。于是，他们无法不接受现实。
高屹然和唐乐怡在八月份就结婚了，接下来唐中兴跟学校替唐乐怡办理了休学手续。第二年开了春，高、唐两家就迎接了一个小生命。孩子落地的第一声啼哭后，唐乐怡撑着身子睁大眼睛望着护士手里托着的小红孩，看到高屹然紧张又生疏的将孩子接过去，表情是激动到哽咽的。唐乐怡松了一口气，眼睛就潮了。
高屹然在女儿出生证明的父亲栏上郑重其事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给女儿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高韡晔。他说希望这个小天使聪明、美丽、永远泛着光彩。
日子过得很快，韡晔半岁大的时候，唐乐怡将她的小床移到了独立的房间去。高屹然就笑笑说：这样子，你以后晚上会更辛苦的。
唐乐怡抿着唇，没有说话。近乎一年的时间，已为人母的她已经懂得为别人考虑、懂得如何更合理的分配自己的关心和感情。
一天夜里，韡晔睡了。高屹然洗了澡，回到自己睡觉的书房，可是他奇怪的发现原本搁在长条背椅上的铺盖没有了。他就转身出去，走到乐怡的卧室去——那其实本是他们俩的卧室。
高屹然看到自己的铺盖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五斗橱上。唐乐怡穿着一条带花边的睡裙，坐在镜前放下头发。风从窗口吹进来，将她的头发和睡裙吹得一飘一飘的，高屹然心头一跳。可他什么也没做，到橱边去抱铺盖。结果，一双手过来阻止了他，是唐乐怡，
高屹然不解的看向她。唐乐怡将他的手从铺盖上拉下来，盈盈看着：屹然，你……打算在书房睡一辈子么？
高屹然带着困惑：乐怡，我不明白。
唐乐怡走前一步，将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她说：屹然，对不起。
高屹然将手轻轻的、缓缓的搭上了她的背脊：傻瓜，说这些做什么？
唐乐怡喃喃：屹然，不要再睡书房了，好不好？她不自主加重了手里的力道，把丈夫抱的愈发紧了。
高屹然拉开她一点，清楚地看到她眼睛里的光泽。高屹然的眼睛就湿了，他原以为自己会等的更久、可能会等上一辈子的时间，可是……今天，他竟等到了。
唐乐怡认真地说：屹然，不要离开我，也不要离开韡晔。
高屹然落泪了，他把自己的头埋到了妻子的颈窝里，呢哝着：我不离开，永远都不离开。我在你身边，还有我们的韡晔。
从那个晚上起，高屹然和唐乐怡的生活就开始了。这是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属于他们两个新的生活。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