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1 / 1）
荣知非是知道儿子今天回来的，因为荣昊天昨晚上打了电话过来，说今天下午会到，还会带来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荣知非就非常期盼儿子的出现。他清楚儿子的脾性，昊天从小就老实、腼腆，读书读到博士都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这一下听到他居然能认识了女孩子，还要带回来，荣知非心里雀跃的很。如此看来，当初送他去大城市里读书是没有错的，他的才华不能埋没在这个边陲小镇上，应该到属于他的天地去。
所以，当下午县书记来让他去的时候，荣知非心里并不乐意。他想推拖一下，最起码过了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才好。可是县书记不由分说的把车子都开过来了，硬是要他去一下，连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荣知非就被同来的几个人给“驾”上了车。
这一去，果然没有准头，县书记原来是说改革医院状况拟向自治政府申请资金添加医疗设备的事情。荣知非抚额暗思这个问题可能一天两天就有效果的么？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最终不是石沉大海、竹篮打水的白欢喜，怎么这回县书记又来了兴致重提旧事呢？
荣知非走神的当口，县书记就兀自在那里滔滔不绝，一直说到日薄西山，还热情地邀请荣知非一块儿共进晚餐。荣知非连连摆手，说是医院尚有事情没有解决，强烈要求书记把他送回医院去自生自灭。
等到了医院，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只有门卫室的老头儿还在那儿。见到荣知非回来，老头儿跑出来，帮忙推着他的轮椅到里头：荣院长，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呢。
荣知非拉开轮椅的手挚，说：有些事情耽搁了……对了，今天昊天回来呢，我都不知道他到了没有。
老头儿一拍脑袋，说：哟，昊天啊，是你儿子吧，他回来了，下午就到了，刚才和一个女孩子出去转了。
荣知非颇为惊讶，随即又明白了，笑道：这小子，等不到老爸，净想着陪女朋友。
老头儿也呵呵笑了：荣院长，昊天带来的那个女孩子好漂亮的。对了，还有一个人在你办公室等你呢，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荣知非再次惊愕起来：有人等我？是谁？
老头儿摇头：我可不认识，不过跟昊天一块儿来的，是个女的，也很漂亮。
荣知非推着轮椅朝自己的办公室去，心里头想着会是谁来找自己，居然还和昊天一块儿来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个人物来。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没有开灯，荣知非伸手去推开了门，随着“吱呀”一声，他就看到了坐在木椅上，枕着手臂在书桌上打盹的那个人。
只一眼，荣知非就完全愣住了，一切思想在一瞬间凝结，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晃得视线都模糊了，看不清了。随着一种深切的本能，他推着轮椅往前去，一分一毫的靠近那个人，直到可以清楚地听见一呼一吸的鼻息声音。
荣知非困难的伸出一只手，滞涩的往前去，一点一点终于移到了她的发边。二十年的时光，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磨砺的痕迹，她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那个清秀、出色的唐乐怡——只是，垂于肩头的发辫改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她成熟了、稳妥了，她比从前多了一份说不出的风韵和婉约。
荣知非的眼里含了泪，然后就掉下来，手指也轻轻颤了一颤。
瞌睡的人感觉到了触动，就睁开眼睛来。唐乐怡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映出了一个人影来，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唐乐怡想象过很多种再见荣知非的情景，可是就是没有预料会是这样的情况，最起码她没有想到荣知非的出现是如此突然没有预兆的。她的思想也停住了，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出什么反应比较合适。没了思想，她就只顾着看面前这个人了。
和高屹然生活在一起，唐乐怡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操过心，包括对女儿的教育大事。她只要顾好自己医院里头的那些事情就足够了。虽然两个人也忙也辛苦，可毕竟两个人的工作不错，生活条件也是不错的。唐乐怡从来没有想过，跟自己和高屹然差不多同龄的荣知非，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他双腿的残疾是有所预料的，可是，荣知非两鬓的白发、还有满脸的沧桑和辛苦，却让唐乐怡诧异。这二十年他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在这样的边陲小镇独自生活，他很辛苦吧。唐乐怡就想到了当年那个桀骜优秀的荣知非，那时候的他也是轻衣简装，可是那般的耀目和光彩。那个荣知非和眼前这个荣知非是一个人么？
唐乐怡多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荣知非终于想到什么，舔着嘴唇说：乐怡，……对不起。
他的话刚说完，她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就一把过去将人抱在了怀里，她哽着声音说：我恨你，荣知非，我恨你！
荣知非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落下来，喃喃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后来，荣昊天和韡晔就回来了。荣知非和唐乐怡已经恢复了神智，什么也没说，就让两个孩子来见长辈。荣知非听到昊天说自己认识的女孩子就是唐乐怡的女儿韡晔时，目中流露出的愕然让唐乐怡本能的避开去。韡晔不等唐乐怡开口，就温柔的喊了荣知非一声“荣伯伯”。唐乐怡心头一震，手指抓住书桌不出一言。
四个人就结伴回家。荣知非所住的是一幢独立的小房子，一层楼高，门前还有个小院子，很安静。唐乐怡终于有点相信，荣知非作为县里头唯一一个医院的荣誉顾问，在当地的生活条件还算是过得去的。
吃了饭，荣昊天带着韡晔去林子里抓萤火虫。于是，唐乐怡又和荣知非单独在一起了。唐乐怡看到荣知非推着轮椅到院子里，腿上搁着些东西。然后，他就把那些东西理了理，沙啦沙啦的用纸一样的东西卷了，点着开始吸。唐乐怡这才明白，他是在卷烟叶子，可她记得荣知非从前是从来不抽烟的。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荣知非回转了头，意识到来人的唯一性，就放下了手里头的烟。一时间，沉默漫开来，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荣知非觉得自己心跳的很快，从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想抽根烟来控制一下却做不到。仓卒中，他笨拙的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这句话才出口，荣知非就意识了自己的愚蠢。唐乐怡的样子，像是过得不好么？他就尴尬的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继续摩挲起燃烧的纸烟。
唐乐怡走过去正对住他，弯身半跪下来，保持视线的相交。唐乐怡问他：为什么说自己死了？
荣知非嘴角微搐，却没有说话。
唐乐怡继续说：你觉得这样欺骗我，很好玩么？你告诉全世界的人你死了，却躲在这个地方二十多年。你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么？
荣知非仍旧不出声，可是眼睛糊了。
唐乐怡站起来，背对住他：荣知非，我觉得自己真傻，当初我竟然会那样相信你！可是我被你骗了二十多年……我最讨厌被人家骗，被自己爱的人骗了那么多年！
荣知非抬手捂住了脸面，抹了一把，才说：对不起。
唐乐怡恨恨的：我不想听这些，你除了这个，还会说什么？
荣知非就说：我希望自己是死了……
唐乐怡转身来打断他：死了？你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么？你忘记你跟我说过什么！
荣知非说：我没忘。可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
唐乐怡抓住了他的双臂：荣知非，我要的是什么？
荣知非看着她：你要的幸福。
唐乐怡也盯着他：我要的幸福，是什么？
荣知非平静的说：就像你现在这样，生活无忧、快乐，幸福。
唐乐怡停下了，看着荣知非，手就慢慢松下来。荣知非又说：这些，我给不了。
唐乐怡突然又抓紧了他：你怎么知道？你就用自己的判断来决定我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我等你、等你……等你回来实践你的承诺。可是你却告诉我你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唐乐怡的声音又哽起来。
荣知非也说不出话，跟着流泪。
唐乐怡又问：当初那个阵亡的名单，是你和我爸……
荣知非说：不是，伯父不知道，他也以为我是阵亡了。停下来抽了一口烟：那个时候我被袭击了，伤势很重失血过多，所以就休克了。第一次搜救的时候，同事们找到了我，可是没有呼吸，也摸不到心跳，他们就以为我死了，抄了我衣服上的名字回去发了名单。后来，我是被一个老乡发现的，居然还留着一口气，他把我背回到野战医院就捡回了命。只可惜……
他拍了拍轮椅上的双腿，又狠狠抽了一口烟：我再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部队里想要跟上级修正阵亡的名单，我就去求当时的指挥员同志，告诉他什么都可以改，但是发去华东军区的那份，不可以。
唐乐怡听完，泪流满面，她盯着荣知非，认真地说：荣知非，你是个混蛋！
荣知非说：乐怡，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脸去面对你父亲，面对你。我答应你们的，什么都没有做到。
抽上最后一口，荣知非将手里的烟纸扔在了地上，他看过来：乐怡，高屹然好么？
唐乐怡擦干了眼泪，点头：他很好。没等荣知非再说，她抢着说：你想什么？希望我和高屹然的生活很好，来弥补你的失信和毁约么？
荣知非就说：我相信他对你一定很好。他比我勇敢。
唐乐怡拉过他来对住自己：荣知非，我真该让屹然一块儿来，让他看看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可是，你就是个懦夫！
荣知非摒住了气，他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高屹然就跟自己说过不要做个懦夫。此刻唐乐怡这样说，他有些窒息的痛苦。伸手抱着头，他无限苍凉的看着远方的夜空。
远处出现了两个人影，手牵着手，还兜着一个隐隐透着荧光的小布包，是荣昊天和韡晔回来了。这里的两个人就立刻收拾起了心情，迎接孩子的归来。
韡晔看到两人，放开荣昊天，走过来：妈，你看，真的好多萤火虫！
唐乐怡看到女儿手里头的小布包，点头说：韡晔，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韡晔吐了吐舌头，回头去正好看到荣昊天过来，就伸手去拉住他的，然后对着荣知非：伯父……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到过萤火虫，所以……
荣知非就说：城里长大的孩子，是这样。
荣昊天看着他们，说到：爸，不早了，我想该送伯母和韡晔她们去旅馆了。
韡晔一听，就有些不舍的去看荣昊天。
荣知非看向唐乐怡：其实，家里头有很多房间……我让昊天打扫一下……
韡晔的眼睛冒出了希冀。
唐乐怡就说：不，我住旅馆去，我和韡晔一起去。
韡晔听到母亲的决定，眼神黯淡了一下，不过什么也没说，憋着嘴看荣昊天。荣昊天看看父亲，发现他没再说话，就拉着韡晔：那我替伯母去拿行李。
韡晔说：我也去。
荣知非看着两个人走进屋子里，说：乐怡，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可是，别把对我的痛恨加到昊天的身上，他是个好孩子，比我优秀多了。他可以给韡晔幸福，替我去爱她。
唐乐怡一震，说：你不要小看我，昊天是好是坏，不由你说了算。还有，韡晔有很多人爱，不缺你的，她也不需要。
荣知非的手抓着轮椅的扶手，嘟哝一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爱她。她……姓高呢。
唐乐怡就生气了，她看着荣知非，浑身都颤起来：荣知非，你凭什么说这些？韡晔应该姓什么？她不姓高？她应该姓荣么？她出生的时候，就是屹然第一个抱她，在出生证明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她生病发烧哭得嗓子都哑了，是屹然冒着大风大雨送她去医院，没日没夜的守着等到烧退，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她进学校读书，是屹然牵着她的手一路送到校门，看着她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毕业，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你居然要说，她姓高！你指望什么？指望韡晔来质疑，高屹然是不是她亲生的父亲么？
荣知非闭上眼睛，他知道唐乐怡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用手支着额头：我知道，我没有这样想。我就是希望她快乐、幸福！
唐乐怡冷冷的说：你希望别人都快乐、幸福，可是你却给不了她们快乐和幸福。荣知非，你只会说，你到底能做什么呢？
荣知非就说：乐怡，你希望我做什么？
唐乐怡没有说话，因为她看到两个孩子拿着行李箱出来了。她走上去：行李拿好了，我们走吧。
荣昊天说：伯母，我送你们过去，旅馆离这儿有些路的。他转了头去看荣知非：爸，我送伯母和韡晔过去，就回来。
荣知非点点头表示同意。
韡晔微笑着跟荣知非说：伯父，那我们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唐乐怡面无表情的朝门口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那天晚上，唐乐怡和韡晔躺在旅馆的床铺上，有如下的对话。
韡晔说：妈，我觉得荣伯伯是个很不错的人，如果他不是有残疾，他一定是个很出色的医生。
唐乐怡没有说话。
韡晔说：妈，我真的很想知道，荣伯伯以前和你……你们真的在一起的么？可是为什么他却到这个地方来呢？就因为他出身不好么？可这些真的那么重要？外公外婆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反对你们在一起呢？还有，荣伯伯为什么要骗你他死了？他如果告诉你他没有死，你会嫁给他，还是嫁给我爸？
韡晔突然停住了，她觉得就自己一个人在说，唐乐怡都没有反应，很不寻常。她就翻身坐起来，下了床去看那边的唐乐怡。
唐乐怡蜷缩在床边，对着外头的窗，哭着。
韡晔用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泪水，立刻急了，连忙搂住了母亲：妈，你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唐乐怡一边摇头，一边说：没有、没有，是我……控制不住。
韡晔就说：妈，可是你……她从来没有见到乐观的唐乐怡这样哭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才小声地说：我想，你也爱荣伯伯的，是么？
唐乐怡停住了，瞪大了眼睛，没有吭声。
韡晔想既然说了，就说到底吧，她说：妈，我想知道，如果……荣伯伯当初就告诉你，他没有死，只是双腿断了。你还会嫁给爸么？还是……嫁给荣伯伯？
韡晔的问题，把唐乐怡问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就意识到，婚姻便是一种命运。嫁给高屹然是命运，因为当时她没有别的退路了，她只能走那条路了。可是如果，当初的情况改变，她没有那样的冲动，她不至于毫无选择的嫁给高屹然，她可以再等等……她就不敢想下去。
韡晔还在问：妈，你爱荣伯伯多还是爱爸多呢？
唐乐怡翻身站起来，把自己紧紧地给裹住：韡晔，这些事情，不该你管。
韡晔就走过来：妈，我知道，这是你和荣伯伯和爸爸的问题。可是，荣伯伯是昊天的父亲，我……我觉得太巧了。我看得出来，荣伯伯……他真的很爱你。
韡晔握住了唐乐怡的手，她的手居然冰凉冰凉的。韡晔就上去，从后面搂住了唐乐怡的身子。
她轻轻地说：妈，我真的相信，荣伯伯他爱你。你也爱他的吧。我想，如果有一个男人像荣伯伯爱你那样的爱我，我肯定会感动的。
唐乐怡拉下女儿的手：韡晔，你才见过荣知非几回？就这样替他说话？
韡晔咬着嘴唇，说：我不知道，可我觉得，荣伯伯是个好人。他的样子，我觉得他一定不是装的，他每次看你的眼神……妈，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唐乐怡颇有些意外于女儿的肯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天性？可是，她忘记疼她爱她二十多年的高屹然了么？
唐乐怡就说：韡晔，可你要知道，妈妈跟你不同，妈妈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了。我要考虑很多的东西，有你、有你爸……
韡晔的头靠在了唐乐怡的肩头，她说：对啊，我知道，爸也很爱你。妈，所以你才会为难的，你爱他们两个，是不是？
唐乐怡非常想说“不是”，不过张了嘴，硬是没说出来。最终，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臂：不早了，去睡吧。
于是，她又做了一个梦，梦到荣知非和高屹然两个人站在自己的跟前，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转头走了。高屹然往东，荣知非朝西。她就看着两个人离开，一个都喊不到。嗓子好象被什么给堵住了，她一直站着，站到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