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淬琬阁—似水流年（1 / 1）
独立残冬照月孤，
明眸一愁万古空，
叶枯风卷寒窗雪，
未凭此刻竟成终？
这一年冬天来的特别地早特别地猛,浓云低垂,雨雪翻卷。我一个人行走在枯槁的山谷，繁华落尽，满地都是残败的忧伤。打开罐子，让风带走汀兰在俗世的最后一点痕迹，我用目光送她离开。
一件貂皮大衣轻轻地披在我肩上，一双修长的手臂温柔地环绕着我，我能感觉到头顶上他温暖的气息。冷寞的幽谷，凄清的山麓，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
“总有一天，我能保护你，完完全全的保护你。”
我知道他能，在他称帝的那一天，只是我不知道那一天的我会在哪里？
回到家，见一顶轿子已经等候在外了。为首的那个太监我认得，是养心殿的，见到我急忙迎上来说：“皇上召见姑娘，奴才已等候多时了，姑娘这就跟我进宫面圣吧。”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无法安抚这府里上下满是担忧的眼神，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淡定地面对他们？当轿子离开马佳府，渐行渐远，我熟悉的一切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两行清泪还是没能抑制住，身后的所有都将化作潮华尘霜，而我将走向世界的哪一头？
直至掌灯，康熙也没见我，幽幽的宫灯下一缕淡淡的香飘摇直上，宫灯昙华盛，炉火焙茶香，这里有过的曾经都还那么清晰，清楚的让我以为闭上眼再睁开会一切如昔。香，浓了，薰气刺痛了我的双眼；茶，凉了，苦涩的味道萦绕舌间。
一道斜影自身后来，慢慢笼罩了我，那声音熟悉又陌生：“给朕唱支歌吧。”
都说“琵琶幽怨语，弦冷暗年华”，我的手指抚过琴弦点点哀愁似惨雨，丝丝悲思如落花。
“走过千山我历经多少风霜
才能够回到你的身边
等待的容颜是否依然没有改变
迎接我一身仆仆风尘
等待我的人是否还坐在窗前
带几行清泪迎接晨昏
是否还依然”
灯影里摇曳的满腹心事，叠成夜的氤氲，化成一地的温柔洒落，相溶的身影分不出他和我。
“在门前挂一盏小灯
牵引我回到你身边
明明是一场空在梦里浮沉
不敢问当年是假是真
流水不管年华任它去
悠悠我心无处寻觅
经过多少年只有我还在窗前
冷冷的黑夜在我身边
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等待的人
只有夜色依旧如从前”
窗外，月光静静地流淌了千年，洗尽几多尘烟往事，凄凄迷迷，如一声发自心底的叹息，平平仄仄，如写在素笺上的淡淡诗行。
“朕想留你在身边，不想用个名分禁锢你，若那样，你就不是你了。” 看不穿他的眼睛，不知是夜色隐藏了悲喜还是雾气迷蒙我的心，眉间深深浅浅绕愁，眼角郁郁浓浓带伤。
“而朕却忘了，这紫禁城如何能容下这样的清冽。朕虽是大清的皇帝，却不是世人所想的为所欲为，单这紫禁城就压得朕喘不过气来，可他们连朕最后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放过。珠花之事没能让他们如愿，他们是不会罢手的。而那对兄弟，这十几年来他们已经争得水火不容，如今为了你，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朕不能，朕不能看着他们反目成仇，你能明白么？”
这也正是我不能释怀的心结，我跪下，抬头看他：“沁柔听凭皇上处置，绝无怨言。”
他偏头问身边的李德全：“今日暴毙的那个答应叫什么？”
李德全一恭身答他：“回皇上，叫琴清。”
“传朕口谕，马佳·沁柔突染急症，不治而亡，疑似天花，恐祸及宫内，着即刻焚尸，嘱马佳府，不得发丧，不得立碑。答应琴清藐视圣恩，触怒圣颜，囚禁淬琬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入，不得探望。”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你当真毫无怨言？”
“琴清领旨谢恩。”我叩首，突兀的声音显得特别地响。
死一般的静寂，好一会才听见一声“去吧”。
我朝前走，身后是他注视的目光，用背影遮住忧伤，这一路的孤独不光是我，也是他。
淬琬阁在紫禁城西北角，一个独立的二进小院，不与其他宫苑相连，平日不过是放些杂物，并不作他用，知道的人不多。
李德全提着灯笼领着我穿过无人的长廊，来到淬琬阁，门口跪着两个太监和宫女。李德全命他们起来，对他们说：“这是琴清主子，你们好生伺候，不得怠慢。”又对我说：“姑娘需要什么就吩咐他们，除了不能开口，他们的耳朵和手脚都是好使的。”
原来他们都是只能听不能说的哑巴，这样就更不会走漏消息，马佳·沁柔永远消失了，留下的是琴清，一个被囚禁的答应，一具行走的躯壳。一刹那，我了无生趣，不想继续，只愿结束。汀兰的面容突然在我眼前浮现：“答应我，活下去，就是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我如电击一般，人也清醒了过来，我得活下去，为了这世和来世爱我及我爱的人！
独坐窗台，叫醒晨光暮霭，雪花漫舞，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屋子，斜斜地洒下暖暖的光，等夕阳染红半边天，陪满天星斗诉说过往，今日复明日，凌晨至深夜，凭栏翘影，箜篌在手，坐等红颜老。
院子里的腊梅谢了，纤细的花朵静静地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惨淡的颜色依然惹人怜爱，却还有不少直接枯死在树上，斑剥苍老，若枯枝然。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春天要到了么？犹记当年桃树林里的深情一吻，手指划过唇瓣，胤禛灼热的气息似乎还覆盖其上，是什么打湿了桃花的款款深情，你的脸只在梦里忽近忽远若隐若现，我守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将爱刻骨，把相思打结，你寻找和憔悴，我回味且枯萎，一辈子的距离有多长，永远又有多远？
花开花败，日出日落，灯起灯灭，春来秋往，夏至冬去，似水流年就在倚窗眺望中匆匆而过，世间的一切留给我的只有“曾经”二字。
一日，伺候我的宫女春儿拿了套丧服给我，看她的口型才知道原来太后薨了，而今已是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是那个慈眉善目却一意要夺我性命的老人吗？往事犹在目，但心却没了感觉。这静寂无声的淬琬阁，早已淹没了我的思绪，游离在尘世边缘。
入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春儿不知为何执意拉我到屋外赏雪，这些年我并没有这个嗜好，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但春儿却一反常态，固执的很，不容我拒绝。风夹带着雪花落到我脸上，凉意阵阵，落在唇边的还有丝丝甜味。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朝前望去，是院里的那个小太监何顺开门扫地，正欲回身进屋，却在眼角处瞥见一个身影，那个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影，他就站在门外，一袭藏青袍子上已落满雪花，如雕塑一般森冷，只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眼底有了暖意还有点点湿润。
这是梦么？是我日夜辗转重复的梦吗？我在空旷的星河下想你，祈望那个在风里游移的光影是你，却在晚风吹起发稍的时候看见如此消瘦的你，人生的每个转角都有刹那天地，再见你才发现前世今生来世我一直在追寻你的足迹。我们相隔咫尺，相距却在天涯。
他身边的太监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焦急地催促：“王爷，该走了，要是给皇上知道，小的可就没命了。”
他似自吟，眼神却不离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这词出自元好问的《摸鱼儿》，是承诺，是誓言，无论是什么，都足以支撑我度过余下漫漫日子。
回屋问过春儿才知道她原是江南人士，家境贫寒卖身做了宫女，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自愿做哑巴，家人可得到一笔可观的钱财，为了给父母治病、还债她自残成了哑巴。谁想，镇里有个恶霸见他家得了一笔钱，起了贪念，诬陷她父亲偷窃，那恶霸仗着京里有靠山，知府也不敢违他的意，竟黑白不分判了她父亲发配充军。可怜五十多岁的老父还拖着一身的病，充军只有死路一条。时任兵部员外郎的李卫巡经此地，母亲经好心人指点，寻到李卫栖身的地方求助，李卫本是不畏权贵的人，更听不得这样以强欺弱，当即招那知府重新审理，平了春儿父亲的案子，也重惩了那恶霸。前些日子宫女会见家人的时候，春儿从弟弟口中得知此事，又知道李卫乃是胤禛府里出来的，为了报恩就将我的情形悄悄划在弟弟手心里，胤禛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心下了然，遂安排了今天的相见。
这机缘巧合是上天的好意还是作弄，我一时茫然，但汀兰的离去如刺在心间，时刻警醒着我，让我不能再让身边的人为我冒险，我硬下心肠对春儿说：“若王爷再有吩咐，告诉他‘沁柔已死，此地琴清’切不可再作如此安排。”望着她一脸的不解，我却无法解释。
也许胤禛明白我的苦心，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切如常，转眼又是一年，又是一个金秋季节。
忽然听到大门外有人高声呵斥，嘭的一声是大门被踢开的声音，一个人影扑到窗前低低却又急促的喊着：“柔儿，柔儿，是你吗？”带着企盼和悲伤，那是胤禵的声音。
我急忙站起，背靠窗子，是怕见他还是不想见他，那一声声呼唤打乱了我。他见我不答，快步走到门前，冲着挡在门外的春儿怒吼：“滚开！再不让开，爷一剑劈了你！” “铮”然一声脆响，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我冲到门前，隔着门对胤禵喊道：“胤禵，你若伤了她，我一辈子都不会见你！”
这一声象个静止符，良久只听得胤禵一声叹息，“铿”然一声脆响，长剑入鞘。
“柔儿，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他的手在门上沿着我的轮廓游走，“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说过要守护你一生的，我到处寻你，好几次在街上看见一样的背影，我策马过去，可每次都失望而归。我骑着傲雪在当年你唱歌给我听的地方，从日出等到月升，却总是等不到你的出现。今日听说你就在紫禁城里，就在淬琬阁，我欣喜若狂却害怕这次也是一场空欢喜。刚刚在窗外，看见你的影子，我就肯定是你，感谢上苍，我又听到你的声音。柔儿，我已被命为抚远大将军，不日就要进军青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柔儿，让我见你一面。”
你是我生命中最令我心酸的过客，我却只能在你命中作片刻停留，无论怎样转变结局终不会美丽，不如就让它停在此刻。
我抱过琵琶，靠着门，席地而坐，柔声向他：“胤禵，再听我一支歌吧。”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儿弯弯固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叹朱红色的窗
我依身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灿烂地烧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被风乱也微摇
你的影子剪不断
独留我孤单在湖面神伤”
他也坐了下来，背靠门，我们就这样隔着门，头倚头，背靠背，四周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只有一曲《菊花台》萦绕。
“花已伤完飘落了灿烂
凋谢的市道上冥冥不堪
手摸独樵愁心拆两半
他已上不了爱一辈子摇晃
谁的江山马蹄声慌乱
你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的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灿烂地烧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被风乱也微摇
你的影子剪不断
独留我孤单在湖面神伤”
“柔儿，等我回来，我一定光明正大地接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