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除夕宴—肝肠寸断（1 / 1）
威廉·勃特勒·叶芝《当你老了》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出自柳永《忆帝京》北京城的九月菊傲霜枝，烟绵碧草萋萋，幽静的护城河依旧守护着古老城墙，但康熙五十一年的九月却笼罩在一片阴郁和凝重之中。皇太子胤礽复以罪废，禁锢于咸安宫。群臣与众皇子或惶恐不安，或各怀心思，揣测圣意。而面对康熙隐讳不明的态度，各皇子也不敢贸然行事，纷纷闭门谢客，静观其变。
至十一月，康熙以复废太子告庙，宣示天下。至此，太子胤礽的时代似乎宣告结束了。
冬季的北京城，干爽而寒冷，落叶纷飞，雾气朦胧，自上次拒婚至今，康熙第一次召我入宫。养心殿里一切照旧，只是那龙案上的人却分明苍老了许多，痛彻心扉之后的毅然割弃，让他鬓发添霜，身形憔悴，眼神苍凉，我看着他恍如隔世，心头一阵阵的酸楚。
他执笔的右手不住地颤抖，点点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触目惊心。他放下了笔，笑了笑说：“朕真是老了。” 那笑容如黄昏落日黯淡斑驳的红光，凄凉而无奈。我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挤出个灿烂的笑容给他：“皇上正值壮年，何来老字？”他静静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知道朕为什么愿意你在身边吗？因为你的眼睛纯粹而干净，你看着朕的眼神无欲无怨，你是一潭清澈的湖水，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你唱歌的时候似乎置身于局外，含着笑看着这纷扰的尘世，感受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你在的时候，朕觉得很轻松，很安全，很自在，所以不要离开朕，不要敷衍朕，也永远不要欺骗朕。”
看着他沧桑雕琢的面容，人事沉浮的神情，我走到他身边，对他绽放一抹温暖的笑：“皇上放心，沁柔不会离开皇上，也永远不会欺骗皇上。”我说的是实话，以20年计算，我应该到雍正9年才会离开。
“有首诗沁柔想念给皇上听，皇上愿意听么？”
他含笑点点头：“只要是沁柔的话，朕都愿意听。”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咏，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
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着它的赧颜。”
一刹那他的眼睛如无边夜幕下璀璨的繁星，照亮了养心殿，也照亮了我的如花娇颜。
又是新年，这是我在大清朝过的第二个春节了，但心绪却已完全不同。过了腊月二十三日祭灶，宫里传出话来要各位阿哥携家眷于二十四日进宫赴除夕宴，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这个最显赫最尊贵的家族才象普通人一般携老扶幼吃顿团圆饭。而今年康熙特召我进宫，并准许阿哥们除了嫡福晋之外还可带一位侧室一同进宫。
无论别人怎样看我，一想到能在家宴上看到他，能对他解释那一切的前因后果，我恨不能立即飞到他的身边诉说这些日子的相思和惆怅。
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四，我早早地打扮好随侍在康熙身边，乾清宫的丹陛上左右安设两座万寿天灯，丹陛下安设两座天灯。几千支红烛照耀得乾清宫金碧辉煌，大殿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铜质香炉，宴席桌案上还各放一个焚烧檀香的精致小香炉，烟雾萦绕，香气袭人。各色瓜果点心琼浆玉液，盛装华服，美婢俏奴，恍若人间仙境。
我站在康熙身后翘首张望，兴奋却不安。我是在担心没有机会和他说明一切还是怕他不能相信，或者还有什么更让我惶恐不安的？
“四阿哥、四福晋到！”我踮起脚尖，身子略微向□□，见四阿哥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绛红箭袖迈步而来，他身边陪着一个石青缎地彩绣八团花卉纹吉服褂的女子，脸若银盆，眼如弯月，体态丰腴，虽不是秀色可餐的佳人，但眉眼间的柔和却是最为动人的，想来这就是四福晋乌喇那拉氏，相隔两步远，钮祜禄氏跟随其后。今日的她也是盛装打扮，低眉垂首，温婉恬静。
看着他们三人款款而来，夫俊妻贤妾娇，在旁人看来本是一副最和美的图画，此时却如利剑一般狠狠刺穿我的心，他们的每一步如剑之出入，近一分则痛一分，直至麻木不能觉。
我做不了他身边那个端庄贤淑的妻，我不能时时回头观望身后跟着的那些女人和以后的女人；我做不了他身后那个娇美乖巧的妾，我不能总是抬头仰望他身边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和提防紧随而上的女人。我只想做他生生世世温柔唯一的妻。
而我无法让自己成为新人笑，我的耳畔会传来清清楚楚的旧人哭，想起她们带泪的面容我笑不出来，我更受不了在夕阳旁坐等他走出哪个女人的屋。我要的他永远给不起，他能给的我却不能要。无论是错误的时间、地点还是人，我们错过的都是彼此和无法挽回的过往。
我惨白着脸看着觥酬交错，举杯相庆的良辰美景，对我却是人间炼狱。
未等通传的太监喊完，胤禵大步流星匆匆赶来，形单影只的格外引人注意。康熙皱了皱眉问他：“怎么只你一人？你的嫡福晋和你带的人呢？” 胤禵跪在地上并不抬头，声音却异常洪亮清晰：“完颜氏身子不爽，皇阿玛说可以带自己想带的人来。儿臣府上没有想带的人，儿臣想带的人却不在儿臣府上。” 康熙看了他一会，并未发火也没斥责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入座吧。”
我只盯着大殿中间那个香炉，我知道这殿上无数双眼睛如针一般扎在我的身上，而我的心如在冰火之中煎熬翻滚，痴情和决情哪一个我都承受不了。
你是用甘露日夜浇灌的神瑛侍者，我却不是你灵河岸边三生石上的那棵绛珠小草，你的柔情灌溉，我无法用今生的泪来还你，如果你在前世梦中发觉了我,那么请把我在你的梦里搁浅，未了的眷恋,就在沉睡中幻灭。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依稀听到康熙唤我的声音，我茫然地走向殿中央，宫女手中的琵琶在我眼中模糊，我伸出手想接过琵琶，却听见胤禵一声惊呼，看见手上冒出的白烟，闻到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最后在我眼前晃动的是胤禵那张痛楚的脸和他抓着的我那双皮肉模糊的手。
我醒来已是第二天，被烧伤的手包上厚厚的纱布，额娘在我床边焦急地等待，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却又失去意识，梦里尽是胤禛决然的背影和胤禵悲伤的眼神，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我想哭却流不出泪，看着自己慢慢融化蒸发。
再次醒来时是深夜，神智清醒了许多，我才知道我又昏迷了两天，康熙派了太医给我把脉，说是烧伤感染引起发热，加上心神恍惚，郁结于心而至气血失调，血行不畅，脉络郁阻。而情志因素对五脏六腑最显著的影响是肝心两脏，尤其是情志抑郁影响气机的条畅，使其升降出入的功能发生紊乱，它首先涉及肝心，因心藏神，肝藏魂；心主神明，肝主谋略，肝心为母子，母病可以及子，母子亦可以同病，心神肝魂互为影响。
情志不遂，气机不畅最易导致肝气郁结，胸阳被遏，阴寒内生。太医除开了柴胡、香附、郁金、苏梗、积壳、青皮、陈皮、元胡、川楝子、菖蒲、合欢皮等方药之外还特地嘱咐要开朗心胸，摈弃悲郁，也要及时发泄使之缓解而不宜收制，务必心源淡泊宁静。
超然脱俗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又有多少人能在尘世中“致虚极，守静笃”，前世流传的因果对错，今生纠缠的爱恨情愁，痴男怨女纵身滚滚红尘聚散追逐，哪个逃的了，又有哪个舍得下？
我每日坐在窗下，看雾气散去，等夕阳斜照，世事烦恼似与我无关，但心里的情怨纠缠一刻都没有停过。手上的伤结了疤又脱落，看不见的伤口却从未愈合。
一日，青砚带来一支箫，我一看竟是当日与八阿哥在竹林时吹的那支雌箫，还有一封信。
“人随风波
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已乘风去
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这是当日我赠他的《八月桂花香》中的一段，今日他复与我，是劝我放下一切心事杂念吗？青砚见我望着这箫和信出神，筹措了一下又说：“那送物件的小厮还说八爷说了，若是小姐有什么疑问请到林中一叙，车在外候着。”
原来他早已看透我，我起身出门，连青砚也不带，只身一人坐上车。
雪给竹林抹上一层冷峻的色泽凛然不可侵犯，藏不住的竹叶钻出来，更见葱翠，令人心醉，置身其中，人也变得通透起来，心无杂念。
八阿哥早已沏上一壶祁红，安徽祁门县的祁红，是工夫红茶中的珍品，以高香着称，具有独特的清鲜持久的香味，独树一帜。
他为我斟上一杯，说：“这祁红性味甘温，冬季饮之，可补益身体，生热暖腹，可缓解你痰浊内生，为你化痰生津。”
我接过饮了一口，确是唇齿留香，沁人心脾。
“那日，老十府上的回来跟我们哭诉被人调戏，而调戏她那人却被四哥带走了，我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再听她描述那人的长相，我确定是你了。等到腊月二十四那场家宴，我见你眉间紧锁，神情忧郁就知你必定有事，然后你就恍惚着把手伸进那香炉，这些日子你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我问过太医，说你是肝气郁结而滋生痰症，我想也许有些心结你自己未必能解得开。当日你在这对我的一番话我记忆尤心，今日倒换了我来劝慰你。想是你调戏老十家的那日同四哥出的事惹的祸吧？”
我默默地从领口那扯出那根红线，“玉麒麟！”八阿哥喊了出来。
连八阿哥都认得，看来这个玉麒麟真是藏了什么故事了。
他瞧了我一眼，举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才道：“看来，老十四是动了真情了。这玉麒麟是当年他开牙见府的时候德妃赐他的，是一对，你这块略小点是雌的，德妃本是要给他和他的嫡福晋，但老十四说这玉麒麟必定要戴在他珍爱一生的女子身上，这七、八年只见他随身带着雄的，直到今天才在你身上看到这块。”
原来当日他为我戴上玉麒麟是他爱的宣言，难怪他说我自戴上之日起就是他的女人，而胤禛会那样介意我是否自愿戴上。我摸着这快玉麒麟，感受着它在我掌心中温润的触感，百般滋味无从说起。
八阿哥望进我的眼，似要把我看穿，问我：“今日你既已知道玉麒麟的来历，你还愿意继续戴着它么？”
我亦回望他，字字句句不容置疑：“我会继续戴着它，虽然我做不了他希望的女人，但我会信守当时的承诺，沁柔这一世永远不会摘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