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芷(1 / 1)
一个月后,我们和叶嘉父母一起回了风云山庄。而“嘉园”——自然是我起的——也开始动工修建了。在现场,因看了那许多水,且还有空间,我又将拙政园的远香堂、倚玉轩、香洲、小飞虹、见山楼、荷风四面亭、雪香云蔚亭等画出来。叶嘉说,他最喜欢远香堂,悄声对我说“将来我们住在这里。”这人好有眼力,一下就将园林的中心景点看中了。
进十月了,天气渐凉,我告诉璎珞把房中叶嘉的衣裳收拾一下都送去小芷那里,叶嘉的衣裳一向由她保管,这样也方便些。我记得楚舅妈说过的叶嘉治装费是别人几倍的话,留神观察,发现真是如此的,叶嘉的衣裳做工之细、用料之讲究、式样之繁多,只有楚舅妈可相提并论。小芷个性争强好胜,对叶嘉的衣着是极上心的,必让别人赞一句才罢。后来我想,我赞她针线好,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称赞,所以不在意吧。
而瑽瑢只管我衣裳的针线,她的想象力与色彩意境的表现力一样的让大家赞。两个丫头都好胜,就有比的意味。有时看着瑽瑢刺绣的精益求精,让我叹息又感动。人不管做什么都希求一个好,一个承认。而她们,生来的不平等使她们沦为婢女,要顺主人的意,博主人的喜欢,是很不容易的,瑽瑢的乖觉与小芷的自尊都是一种人生态度吧。在命运的不公平与生活的不易面前,我对她们不免有了更多的同情和体谅。
这几日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疲累,打不起精神,也许是连日与老爷夫人一起在工地,设计规划,累着了吧。叶嘉有时陪我们在一起,有时去风云山庄和楚羽一起处理江湖事务。这日叶嘉没在身边,叶夫人细心的瞧出我精神不济,嘱我回去休息。我便一个人回来。
路过小芷绿萝的住处,忽然想应该看看叶嘉秋天都有哪些衣裳,我这个做妻子的也该上上心,若是需增添,也好有个预算。两个丫头正在洗衣裳,见了我,忙起身拜见。
我一一看过叶嘉的衣裳,好几大箱子,哪里需要增添,简直是几年也穿不过来。我看向小芷:“辛苦你了。”我是真心的。这些,都是她一针一线的心血啊。
“小芷姐姐的针线最好了,少爷又只穿小芷姐姐缝制的衣裳,小芷姐姐辛苦的日夜不停呢。”绿萝说。
我看着这个漂亮的小丫头一笑。
“别胡说,少爷的衣裳也有瑽瑢的针线。”小芷低声嗔怪她。绿萝颇不以为然的转了头。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比别人多一些骄傲。
我瞧了一遍,也没见我嫁妆里那几件给叶嘉缝制的衣衫,我记得璎珞送过来了啊,因问:“我嫁妆里的那几件衣裳璎珞没送过来吗?”
“送过来了,我收在了里间。”小芷神色有些不安。
“我瞧瞧。”我心下疑惑。
我随她进了里间,小芷从一个柜子里抱出几件衣裳,因压在下面,尽是褶皱,她想必见了我神色不愉,微微不安解释道:“这些我以为再不会穿了。”
也是,这新婚的衣裳,谁还会再穿呢?可是那最下面的衣袍,是新婚第二天我给叶嘉穿过的,那是瑽瑢的针线,前胸的一朵花,还是我亲手绣的。我本不会绣花,特特的学了,费了一天功夫才绣完,那是我的心意,却被褶皱成这样了。
我不好说什么,伸手将这件衣袍拿过来,我不要这件衣裳在她这里被这样的待遇,那是有特别意义的,我的珍爱,她不珍惜,我却要单独收的好好的。因在底下,抽出的时候就散开了,我抖开,想重新叠好拿走,忽然,我几乎一晕,不由怒火陡升,大脑几乎不会思考了!
那件衣裳的前襟,竟被火烧了一块,黑印宛然!
“你!——”我转向小芷,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你这是为的什么?这是结婚时少爷穿的衣服,你把它烧成这样!你!——你安的什么心!”我的泪下来,说不出话。我是真伤心,愤怒又难过,她把这衣裳压箱底我不恼,可她为什么烧坏它!
小芷显然也是惊恐莫名,看着那烧坏的衣服,不知所措,跪下了,“我——我——”
我不想在她面前流泪,我抱着那衣服便转身出门。跑了两步,忽想若是我抱了这么一件新婚的衣裳满脸泪的跑,被别人甚或被叶嘉看见可怎么好,回身放在小芷屋中,转身便跑出去,再不回头。
我直跑到自己屋子,还好,叶嘉尚未回来,璎珞瑽瑢看我这样子诧异莫名,不知为什么,紧张小心的为我擦泪,洗脸,好半天,见我渐渐平复下来,璎珞轻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摇头。被一个丫鬟欺负至此,我有什么好说的。
等叶嘉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已经情绪平常,决定将此事忘掉,也不对他说,那不是告他丫头的状吗?《红楼梦》里平儿说:“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我决定听平儿的,宽容而不计较。她也许是不注意弄坏的。宽容,原谅别人,自己也会更快乐。
半夜时,园子那边忽然一阵乱,“有人跳水了!”有人喊。叶嘉吃一惊,忙起身去看,边对我说:“你先不用起来,外面凉,我去看看。”
我心头惊疑,有人跳水?不会的。我不知怎么就想到小芷,随即否定自己,不会的。但我还是起了来。璎珞瑽瑢皆起来了,从耳房赶过来,我让瑽瑢去打探,留璎珞陪我身边,不知为什么心中忐忑。不会的。
一会儿,瑽瑢慌张不是好神色的跑来,悄声说:“是小芷跳水了!”
我头脑轰的一下。瑽瑢忙扶住我:“已救起来了,人没事。多亏巡夜的警惕。他方过去,便听咕咚一声,还以为是耳误,回头寻来,发现一人在水里挣扎,就救上来了。”
“小姐!你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我逼得一个丫头跳水,我嫁过来还不到两个月!我想起金钏;想起王熙凤的四个丫头,死的死,走的走;想起香菱。不,我没有逼她。我说什么了?我并没有说什么。
是,我曾指问她:“你安的什么心。”她负担不起这重责。她也许只是收衣服时不小心碰了蜡烛,烧坏了一点,或者没注意,或者害怕,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反正新婚的衣服也不会再穿了。烧坏新郎的礼服,这样的罪过她担不起,尽管我没说她什么,她也担不起,便自尽了。
叶嘉回来了。他神色不好,竟而有些严峻,我的心一哆嗦。他命璎珞瑽瑢退下,然后看着我,烛光下,明亮的目光看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尽量和缓了声音,但仍是沉重隐痛的。
他问我,那么他已经知道小芷的跳水与我有关。
我喉咙发紧,我说不出话,我的心在痉挛的哆嗦。但我知我必须回答。犯人认罪、审判,不管怎样,我都得承担。致人至死未遂,若依现代刑法我会判什么罪?我头脑混乱,亏我还是学法律的,一时也定不出自己罪名来。
他耐心的等我解释,竟而有些难过。他新婚的妻子,嫁过来不到两个月就逼得他贴身丫鬟跳水,这夫人可真够狠毒的。
我知道必须为自己解释,我开了口,声音都有些微颤。“我去她房中看你的衣服,发现我们成亲时你的礼服被她烧坏了一个洞。我很伤心,也很生气,便问她为什么烧坏这衣服,她安的什么心。”最后一句,我勉强说出来,这是致她死最重要的一句话吧。说出来也就这样了,我招供了。怎样审判怎样惩罚便怎样吧。
可是他还看着我,还等待着。我已招完了呀。我看着他,艰涩道:“她怎样?没事吧?我没想到——”
他忽然说了话,此前,自我认识他起,他总是耐心的微笑的等我说,从没打断过我的话,“你罚她从上午跪至午夜,你没想到!——”
“我——”我忽然惊呆,发现我辩解不了。我没罚她跪啊。可是我走时,她的确是跪着的。我不愿在她面前流泪,我跑开,完全忘记了她跪着这件事,结果她一直跪在那里,也许他们家的规矩,没主人的命令,就不能起来。她就只好一直跪着,从上午跪至午夜,她熬不下去了,以为我不会原谅她,羞愤自尽。
叶嘉有他的痛心,也有他天性中的严厉,那不是我能承受的。我被他责说,也不甘,我看着他,道:“我没有罚她,也没有想过罚她。虽然我离开她那里的时候她的确是跪着的,可是我自己伤心,没有想这些,就离开了。我就是没有想到。我不会罚她跪的,我也从没罚过任何人!”我的泪满眼,我不让泪下来,我错了,可是你不能冤枉我!
他明白了他是误解了我,他轻轻揽住我,低下了头,好一会沉默。此时他想的也许是如何对他父母说。这关乎我的名誉,品行,关乎我在这个家还能不能得到认可。他轻揩我的泪:“我知道了。”他柔和的说,“没事了,一切有我呢。”
我忽然哭出声来,抱住他。
他轻轻的抚慰我:“这会儿父母想必也惊醒了。我们去小芷那里看一下,若父母去探视,我们不在,不好。”
我随他出来,“外边凉。”他将披风为我披上。是的,还有他。我不管做错了什么,会有什么后果,还有他。
外面夜色清冷,满空星光灿烂。我忽然想起康德那句话:“这个世界惟有两样东西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我的罪,到底应该判什么刑呢?我没有主观故意,不能预料到结果发生,也不是轻易相信能够避免,不存在放任,还构不成犯罪吧。我的法律知识在头脑中无意义的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