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琴音(1 / 1)
叶嘉点头:“我知道了。”声音中有些微的怅然,我知他是因为没银子还欠款了,因向他笑。他明白我的意思,知道也只有用我的嫁妆了,不好意思的向我回笑,又告诉小芷账务从此由少奶奶管理,让小芷下去了。
我们去吃午饭,叶嘉揽着我在石子路上走,一双眼睛明亮亮满是开心的说:“还没告诉你,你画的图被父亲大为赞赏,要我们下午去书房详谈呢。”
路遇丫鬟躬身为我们让路,他就稍稍放开我,待走过去,就又拉着我衣袖,如今我已经习惯了,在他家,自他父亲到他、到阿白、到顾郎,对自己的夫人都是呵护照顾,自自然然的亲爱,在众人面前,也不怎么避讳,也是他家的一景了。我想起江夏王府的规矩森严,若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叶嘉的不拘礼法,绝对是家传渊源。
午后,至叶嘉父亲书房,清清朗朗,敞敞亮亮,瞧着便心旷神怡。叶嘉父亲正与叶夫人观看书桌上铺的图纸,我们参见毕,便一起讨论,当然主要是叶嘉父亲发问,我讲解。
我发现叶嘉父亲是极聪明的人,我稍稍一说,他已明了,似亲见了一般,画出多角度的图来。我说的只是大概,凭记忆描述感觉、表象,某处的具体形状模样,他稍加修正,画出的已是结构图,可以施工了。
与这样的聪明人合作,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
叶嘉父亲极随和,温文敏锐,我怎么也想不出他经商会是什么样子。他应该是那种超脱的游仙之人,偶或在人间一瞥,就羽袂仙衣,逍遥人世之外了。
叶嘉父亲待叶嘉极亲近,如可分享一切的朋友般,商量中有着尊重。叶嘉对父亲亦极崇敬,却坚定自有主张。如果说叶嘉父亲是温润的月华,光笼大地,无限无垠,叶嘉则如灿烂的阳光,无阻挡的恣意展现,光明夺目。他们相映成辉,彼此绽放光芒,竟是谁也不遮掩谁,成一道默契的风景,这样的父子关系也真让人纳罕。
而叶夫人,一旁清澈悠然的观看,浅笑莹然,风姿秀美,令人无限爱慕。我想,她一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这样的夫君,这样的儿子,只在一边瞧着,人生的愿望已满。
看着他们一家三人在那里看图、画图、评说、讨论,真如画似,美好得让人浑然忘了尘世。
叶嘉父亲让我为已画出的楼馆起名题联,我自然极力推辞,叶嘉父亲说:“你念的那两句就很好,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再多想一些,也不急在一时。”
我的脸红了,曹老先生,此际我能仰仗的,也就是《红楼梦》了。
晚间回来,我对叶嘉说:“这楼可叫明瑟楼,水经注有云:‘目对鱼鸟,水木明瑟。’这亭可叫濠濮亭,《世说》里说:‘晋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里可叫曲溪楼,《尔雅》云:‘山渎无所通者曰溪,又注川曰溪。’这里可叫清风池馆,《诗经》说:‘吉甫作颂,穆如清风。’”我全用现成的了。就这样吧,我把留园复制了。好在留园是明清所建。从唐至明,战火纷繁,家园数易,应该不会引起后世侵权纠纷吧。叮嘱叶嘉,我胡乱起的名字,不可当真,自然应由父母亲命名。
叶嘉看着我,忽然说:“才女夫人,我想听你说诗了。”
我脸红了,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那爱的缠绵。“说”什么好呢?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只有林徽因,虽然《人间四月天》是她为孩子写的,也只有“说”这首了,因不好意思道:“好,你听着。”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象;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窗外是安静的夜,远远的有草声虫鸣,我们的心那样纯净,清纯的孩子般的爱,弥漫在天地和彼此之间。
叶嘉取过古琴,拂动琴弦,那清旷挚雅的铮琮声响在静夜里,响在心中,那样的时光,那样的美好,让人永生不忘。
叶嘉后来有没有问阿黛或阿黛到底用那钱做了什么,自此,我再没听叶嘉提起过,我也没再问。我开始缠着叶嘉教我弹琴,我喜欢那铮琮的声音,清雅旷远,忘记尘寰。
我是极笨的,叶嘉耐心极好,每日晚饭后教我。安慰我说:“本是怡情悦性的,喜欢沉浸其中就好,莫急于求成了。”
我发现瑽瑢经常站在一边,倾慕认真的样子,因笑问:“你也想学是不是?”瑽瑢脸红了:“没有,我就是听着好听。”“过来,试一试。”我说。瑽瑢心动了,知道我向来没有主仆界限,乐于与人分享,却不由看向叶嘉。毕竟叶嘉在面前,小妮子很有眼色的,怕失了规矩。
叶嘉笑道:“小姐说了,过来试试吧。”
“我不会。”瑽瑢脸红。
“没关系,我来教你。”叶嘉说,“小芷的琴就是我教的,弹得极好,等我让她弹给你们听。”
我心不知为什么一别扭,笑道:“不用,我只听你弹的。”
叶嘉明亮的眼睛看我一眼,就开始教瑽瑢弹琴。
他温和清朗的笑着,认真教着瑽瑢。我的眼前忽然就变成他教小芷,也是这般言笑晏晏。忽然发觉我不是不嫉妒的。他是我的,我不要与任何人分享。
叶嘉敏感如斯,稍稍教一会,便让瑽瑢自练,对我说:“我带你去湖边看月色。你还没看过这里的月呢。”
我们走出来,月光明净,他揽住我的发:“娘子,想什么呢。”
“没有。”我答。
“是吗?”他淘气的看定我。
我笑了,拉着他走,天宇星光,清朗如斯,我却为这点小心思纠缠,岂不辜负了好时光?
“小芷服侍你多久了?”坐在湖边,我闲聊似的问。发觉我这人心里是不能有事的,不问出来,自己根本就过不去。心胸似海的涵养和定力,我一点也没有,为了不难为自己,还不如说出来算。
“有——十多年了吧。绿萝也有六七年了。”
我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问的,一时没有话说,叶嘉以指尖轻刮我鼻尖,“过两年她就嫁人啦。”叶家丫鬟满二十二岁则嫁人,规矩如此,嫁人了就不会服侍他了。
“嫁谁?”
“等我给她指一个,也不知她会喜欢谁。”叶嘉倒是认真的想了一下,笑道:“不管她看中了谁,我成全她就是。”
我心想那小丫头别是看中了你吧。但我不敢说出来,这样的事还是少让叶嘉有绮念的好。
自从我知道聘礼里的丝绣锦垫皆是小芷的手艺后,心里对她忽有了亲近。不是不感动的,那得怎样的心,一点一点的绣,怀着对少爷未来夫人的想象与情义。那几件绣品曾令王妃及璎珞瑽瑢大为称赞,构图、设色、针法,无一不精微巧妙,绝佳的技术。瑽瑢是王府里针线最好的了,也是赞不绝口。我爱那些绣品,知道是她绣的后,曾有一日特意过她房中看她,彼时她正在熨叶嘉衣服,我赞了那绣品的绣工之巧,并谢她的费心。我一片热情亲切,是真的想表达我的情谊和感谢,哪知她只是淡淡的,说:“少奶奶过誉了,那是我的本分。”
她不喜欢我。我当即感受到。
我心思隐隐难堪的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戒备冷淡。我,少奶奶,主动去与她表亲近,竟是碰了这样的软钉子,我的天真和我对她的一腔友善成了我刺心的痛。
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她?是璎珞不让她服侍叶嘉?还是瑽瑢端走醒酒汤?还是叶嘉让她把钱账交给我?叶嘉有了夫人,自然应该由我来管账啊。
从此我避免见她。反正我也几乎见不到她。有璎珞瑽瑢在面前,叶嘉也并不需要她服侍。
叶嘉并没有说什么,他用他的温柔与深情安我的心。我也就忘怀了。一个丫头而已,两年后就出嫁再不在我眼前了。
我们走回来,瑽瑢并没有在弹琴,从此后,我学琴时,她避得远远的。我知道她是多心了。那样也好。
我忽然发现情感世界真的是透明的,一点点的灰尘沙子都容不下。至少于我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