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唤真真(1 / 1)
雨打繁花,白衣玉带的少年仓皇地打开自家的后门,探出头张望。
“哥哥要出去吗?”
少年一愣,转头尴尬地笑:“是啊。”
垂髻的女孩子撑着把蓝底白花的油纸伞,垂下眼帘,轻轻说道:“听说今天外面热闹极了。”
善广点头:“是啊,七月七,大家都要去拜月老祠了。”
紫苑艳羡地抬头,视线越过高墙:“人一定很多呢。”
善广呆呆地看着她。
父亲是个读书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孩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紫苑长到这么大,几乎没有机会去到即使是邻近的街上。
善广犹豫,他也很想偷偷带着妹妹出去玩,可是今天,不行呢。
他挠挠头:“对不起啊紫苑,你好好呆在家里,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香包,好不好?”
紫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用了,今天有师父来教我女红,恐怕得到晚上了。”
她逃不掉啊,会被父亲用家法的。善广望了望门外的喧闹街景,咬牙:“我一定会给你带回来的,你乖乖的在家,还有……”
紫苑笑:“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善广冲她摇了摇手,溜了出去。
紫苑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被一道薄薄的木门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尽管有微蒙细雨,人们对七夕的热情不减。善广在拥挤的人群里四处张望,手心汗津津的,既期待又紧张。远远地望见个穿着嫩黄衣裙的身影,招手大喊:“真真,真真!”一边挤过去。
少女猛然回头,灿烂地笑,一张小小的脸庞像初绽的花,善广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真真穿越人群的罅隙,同他遇到一起,相视一笑。善广指着她手里的篮子:“咦,这是什么?”
真真把隔布掀开给他看,是些糖果、铅钱、红线之类,他疑惑:“这些要做什么?”
真真一愣,红了脸低下头:“笨蛋,七夕不是要拜月老么?”
“哦——”善广恍然大悟,突然全身发热,呵,拜月老啊。他咳一声:“那走吧。”
他圈起手臂,挡住朝女孩子挤过来的人群。真真在他竭力制造出来的空间里,闻到少年身上青涩的味道,心里不由得小鹿乱撞。这个人啊,是她未来的丈夫,她将来一生的依靠,有多少女孩子直到入洞房都没见过自己丈夫的面,她何其幸运,能与未婚夫相识相恋,好像这一生剩下的时光,都只用尽力幸福罢了。
人生完满,缺憾统统未曾开始,他们在人潮里依偎在一起,瞬间永恒,天上人间。
拜过月老,供上红纸包扎绕着红线的糖果和铅钱,真真拉着他往里走。善广再次疑惑:“我们还要去哪儿?”
真真晃了晃手上的布帛:“人家都说去许愿树下许个愿,愿今生能得挚爱之人白头偕老,就能应验呢。”
善广喃喃着,瞥了一眼女孩:“得挚爱之人白头偕老……”
真真的脸红到耳根,她轻轻打他:“快走啊,看着我做什么。”
善广笑:“你好看,不看你看谁?”
女孩子推他,佯怒:“讨打是不是?”
善广举起双手:“不敢不敢,咱们去许愿吧。”
把许愿帛绑上铜钱,往树上用力地扔,挂到越高的树枝,你许的愿望就越能成真。
真真一遍遍地把许愿帛扔上去,又掉下来,她撅起嘴抱怨:“真是的,怎么回事啊……”
善广看着小脸臭臭的女孩子,笑:“来,我帮你。”
真真不甘心地侧身:“不要。”
善广微笑:“那一起扔。”
“嗯?”
白衣的少年不由分说地伸过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肩,握住女孩子柔柔软软的手,从背后看起来,就像一个圆满的拥抱。
与拥抱也没有区别。
路人在他们身边加快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对鸳鸯。怀里的女孩子仰起脸来,淡淡地笑。
真真。
“真真!”
任善广低呼一声从梦中醒来,窗外月光如洗,枕边清寒。他再也没有睡意,下床点亮灯。
真真已经去世整整一年了,她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他为朝廷里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有能够陪伴在侧,现在想来,已经懊悔不及。
一年后忌日,她才来入他的梦,是什么用意呢?
是责怪他吧,他当年不声不响的逃婚,成亲之后的三心二意,真真是那样聪明,她怎么会猜不出来,只是灰心罢了。
窗前她的妆奁还在,翡翠珠钗还摆放在一年前的位置,他不敢移动,不是说鬼魂只会认旧所吗,他将卧室里的一切物什都保持原样,他是多么希望她的魂魄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好让他将这些年的亏欠,一一弥补。
梦里真真的笑容坚强明丽一如往昔,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许愿帛抛上最高的枝丫呢?任善广抱头,使劲地回想,可是脑袋空空如也,参军前的记忆几乎模糊,再也看不清晰。
好像他的生命,从加入义军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他为了逃离那种沉闷乏味的生活,不顾一切地抛下所有,连最爱的女子也抛下了。可是如果可以重来,他也许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他的生命,他的博古通今的才情,他不甘心把自己埋葬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常里,他承认自己很自私。
所以当他听到父母的死讯之后,当他又重回破败的红线镇之后,他并没有十分的悲痛。任善广,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正直和良善,他只是明白自己应该那样去做而已。百善孝为先,父母去世,应该痛哭守孝三年,好,无所谓,那就那样吧。找到失散已久的未婚妻了,应该要好好地照顾她的余生,好,那就娶她吧。
可是为什么当他看到衰草离离的月老祠时,一阵一阵的钝痛袭击他的胸口,叫他喘不过气来,难道是为了他已经埋葬的时光?
那些时光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告诉他,你所感受到的痛苦,是真挚的。
真真,我们少年时的爱情,是真挚的。
他幡然醒悟,原来,他们并没有去拜过月老祠,也并没有相互依偎着将许愿帛高高抛起,他在那年的早春,就已经离开了红线镇。
真真啊,那是你最大的遗憾吗?
愿今生能得挚爱之人白头偕老,这是你未能实现的愿望吧。
墙上挂着的工笔图里,女子笑得灿如春花。
零落在雨里。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