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结红线(1 / 1)
这期间,梁军一路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接连吞并了南方的各支义军势力,黑底白字的梁军大旗在天下各地飘扬起来。
由此看来,天下格局已定。
“善广,快要到红线镇了呢。”马上的青衣女子盈盈笑着,去掉了沉重甲胄的馥香清新爽利,像一阵清凉的风,总能吹散军中弥漫不去的血腥气。
“是啊。”任善广淡淡地笑了,满脸的悠然向往,真是很难在紫骊先生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独自行在最前方的迦凉听到这话,不由得回过头来,眼里也难得有了柔和的光。
“那个时候的善广,看起来真是好欺负呢。”馥香突然支着下巴感慨说。
“喂喂,你不要总想着欺负我啊。”任善广抗议。
跟在其后的几个参领忍不住笑了起来。
迦凉的嘴角也透出丝丝的笑意。仔细算一算,有三年了呢。
三年前,羽翼未丰的义军路过红线镇。
那时善广还是红线镇一位乡绅的公子,自幼便开始习读经史子集,父亲管教得严,母亲总是畏畏不出声的。其实也难怪,任家到父亲这一辈便只剩独苗,父亲又只有一儿一女,所以他必须考取功名出人头地,而妹妹就可以天真烂漫承欢膝下。
他自幼就极懂事,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因此也少挨了不少家法。可是为什么,在看到父亲满意的笑容,妹妹对自己彬彬有礼的态度时,总觉得心口有个破损的窟窿,在空洞洞地漏着风,似乎有什么在不断召唤着他。
什么呢?
直到那一天,有个人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对他说:“来吧,和我们在一起吧。”
他就这样情不自禁地去握住那只伸出的手,而那个女孩子就长发翩跹地站在阳光底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好明亮啊,他当时想。
义军经过红线镇的那一天,许多年轻子弟都失踪了,而义军的队列中,却多出许多朝气蓬勃的面孔。
那两个人就是这样逐步建立起军队的吗?简直如同神话一样。可是只要是烈武将军看中的人,到最后都无一不誓死跟随着他。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抛弃妻子离乡背井只是为了和他站在一起,追随他站在耀眼的光芒底下。
长年的战乱,原本富庶的红线镇已变得人丁寥落,昔日繁华的街道上鲜有行人,倒是镇外饿殍遍野,流离的难民一路往南迁徙。
在这南迁的队伍中,有一行人逆流北上,义军的将领们心中想起最初来到红线镇的那个时候,就越加不忍心见这天灾人祸的情景。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越是对战乱下的黎民存有怜悯之心,就越是坚定地直视前方要走的路。
馥香轻轻抚摸着潮鸣背上黑亮的鬃毛,担忧地看向一路无言的任善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喂,善广。”
任善广问:“怎么?”
“还好吧。”
“嗯,我没事。”
“要不要,回家看看?”馥香违心地问,虽然心知他的宅邸早已被战火所毁。
“没什么可看的,只是房子而已。”他垂下眼,又回头望了望跟随在后面紫苑乘坐的马车,“只要妹妹一直在身边,就好了。”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向父亲当面道别,只是留了封书信,因为知道固执己见的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他的决定,更严重的甚至会受家法再被关起来。这样一走两年多,直到不久前,忠心的家奴把妹妹送到义军营中,这才知道,原来父母亲已逝,而家园也成了再也会不去的地方了。
紫苑在经历这种种变故之后,对他极度依赖起来。她经常半夜做恶梦惊醒,狂奔到他的帐中去,要他柔声安慰才能睡着。他知道这个柔弱的妹妹一定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却始终问不出口。
两年不见,紫苑变得精通药石之术,几次为军中将领起死回生。这样一来,在迦凉的默许之下,她就留了下来成了义军的药师。
在镇外安顿下来之后,任善广一人偷偷地牵了马进了镇。红线镇繁忙的街道不在,只剩断壁残垣衰草乱瓦,一派萧条景象。偶尔沿街跪着不肯逃走的乞丐,看见他就围拥上来,都是些老弱妇孺,饿得皮包骨头,面有菜色。他将钱袋解下来给了他们。
“是月老祠啊。”
任善广正在月老祠前发呆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朗朗的男声,他回头,这个人,有些面熟。
穿着义军兵服的男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小士卒,然而气度却不比寻常。他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站在谋士紫骊的面前,神情自若。
任善广第一直觉,这个人,不简单。
他自报姓名:“在下萧茈,见过紫骊先生。”
任善广沉住气:“阁下好耐性,一直潜藏军中。”
萧茈忽然挑了挑眉,神情微妙:“其实……也不算未被发觉。”
“嗯?”
他正了神色:“此次来拜见,是想替家兄送上一句话。”
“令兄是谁?”
对方抿嘴不作理会:“家兄要我传达一声,‘我们将在帝都备酒相迎’。”
“这是什么意思?”任善广暗暗攥紧了拳头。
迦凉的声音从任善广的背后传来:“恐怕萧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就请烈武将军好好会意吧。”萧茈淡笑着略略倾身,向他走过去,而视线却落在了女子的身上。
“等事情结束,再来陪姑娘做一回惆怅客。”他在馥香的耳边轻轻说道,随手将一只短小的玉笛塞到她的手里。
馥香吃了一惊,这个人!
“后会有期。”萧茈仍然是那样笑着,却在一瞬间失去了踪影,如一阵轻烟飘散。
迦凉喃喃:“真是比鬼也不妨多让。”有些气愤。
任善广低呼出来:“那是!”
馥香若有所思地看着手心中的短笛:“他。”
迦凉点点头。
萧茈合,靖朝异姓王爷萧茈离的弟弟。这一对兄弟的祖上天生拥有异能,因在靖朝初立时助般若帝夺得帝位而受封,其血脉延续百年,恩宠不绝。
萧氏子孙自小便立誓,只追随有能之君,如果现在能得到他们的帮助,颠覆靖朝就轻而易举。
任善广皱眉说道:“但是敌我不明呢。”
“恐怕得接受他们的考验了。”迦凉伸手摁了摁眉心,有些无奈,转向身边发呆的人,“没事吧。”
馥香抬起头,已是寻常表情:“没事,我做好准备了。”
“是我们。”迦凉忽然一笑。
馥香怔了怔,促狭地笑起来:“你这个铁面阎王终于笑了。”
“有吗?”迦凉仰头看天。
“别不承认,我有人证!”
“喂喂,别把我也拖进来啊。”任善广无奈地摇头。
“善广,你看见什么了吗?”迦凉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指。
“啊那个,我还是进去看看吧。”任善广拔腿往月老祠里逃。
“我也去!”
从前红线镇的月老祠是方圆百里最灵验的一座,长年香火鼎盛,来供奉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红线镇的繁华,这也是很大一个原因。也是因了月老牵引红线的典故,这座镇子才会以红线为名。
虽然历经战火,祠堂建筑已多半坍塌,月老泥身也被毁,仅存的就是祠堂里那株樟树,虽然树皮已被剥去大半,仍然不屈不挠地抽枝散叶。红色的许愿帛零零乱乱地垂坠下来,仿佛一场落尽了的焰火。
“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任善广低声呢喃着,伸手接住一片破碎的布帛,落在掌中像一个来不及成长就夭折的梦。
“善广……”
感觉到有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任善广回头说:“没事,至少,这棵树还在。”
“这一棵,是许愿树吗?”迦凉抬头望。
“嗯,”任善广点头,“百试百灵的许愿树,如果在这棵树下许愿,愿今生能得挚爱之人白头偕老,愿望就会成真。”
“愿今生能得挚爱之人白头偕老……”迦凉不禁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那么说来,看你这一脸神往的样子,你是在这儿许过愿的了。”馥香对着任善广笑起来。
“没、没,别乱说。”任善广一脸的尴尬。
“真的?”馥香越发好笑地靠近他。
他突然发了呆:“其实……那时想许的。”
“嗯?”
“是跟我的未婚妻,虽然不应该见面的,但听说定下了婚约,就忍不住想见一面……本来说好要一起来许愿的,可是,她家遭了盗匪,十几口人,全死了……”任善广的语调暗淡下去。
“她……叫什么名字?”
任善广微微笑,有些怅惘:“真真,她叫廖真真。”
馥香默默道:“真是个好名字。”
任善广的视线掠过她垂下的脸和迦凉紧皱的眉,飘向大樟树枝丫的顶端,话语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你们也许个愿吧,许了愿,就能成真的。”
“算了吧,我还不想求一棵树显灵。”迦凉淡淡地说道,“走吧,天色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