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1 / 1)
在新搬好的家里,他问我喜不喜欢现在这份工作,想不想换一个。我一边撒娇一边嘟囔,不愿意再杵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受气。
于是,我住在子博的房子里,成天玩儿,不再上班。
他自己另外有房子,衣服文件什么的都不在我这儿。可是他几乎每天都来一趟,经常就在这儿住下,所以这儿也有他全套的衣物。我每天等他。我心里很满足。这几个月,我明显长胖了一点。
我感觉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他叫我“阿兰”的时候那么自然;他为我花钱的时候什么都不多问;他知道了我经常寄钱回家,就专门每个月给我五千块;中秋,他还早早让我做准备,要带我回他家。
有一天买到中意的系带高跟凉鞋,终于有鞋子配那条他“钦定”的嫩黄色雪纺裙,我情不自禁在房间里滑一个舞步,轻轻唱歌给他听。
他默默听了片刻,几乎时时平静了然的表情中露出一点惊异的色彩,然后走到我身后揽住我,低声说,不得了,阿兰,你究竟是从哪个仙宫里面遛出来的?
我笑着笑着渐渐软在他怀里。
我自小就分得清“买”和“卖”,可惜我自小就辨不清“世”和“界”。
我小时候喜欢把同时认识的两个字弄混淆,现在我知道这是小孩子的通病。然而子博不是小孩子。虽然我和那个女人几乎同时进入他的生活,可是他自最开始就给我们分派了位置,而且记得那么牢,永远不会弄错。
子博永远是对的。
错的总是我。
是。
谁让我连世界都辨不清呢。
十九的时候我还太小太嫩,不消打量第二眼,我就被苏兰比下来。
我知道子博在家里面不好交待,我也渐渐察觉,他对自己也不好交待了。
例如,在朋友面前,他不喜欢说出我做过的两份工作,他觉得那都是些“临时工”。他也不喜欢说我是中专生。一般,他都草草地说,阿兰贪玩,小孩子心性,高中毕业就一直在家里待着。
我隐隐约约地不安。
以前我不知道苏兰有这么大的竞争力。
现在……我很想见一见她……当然,还是算了,我了解子博的脾气,一旦发作,不可收拾。
但是,我可以听话,可以假装不知道,却不能把心里难受的部分拿出来洗洗泡泡、揉揉捏捏、弄弄好。
我难受。
有时候我偷偷地哭。
他看出来了,也不说什么,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隔天,他拉起我一只手,像个慈祥的叔叔伯伯那样,慢条斯理地说,阿兰,要是你相信我,我送你去继续读书,回来,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已经给了你的,永远是你的,你不要担心。
学费和生活费,你给家里每月寄的钱……都一样不落。
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
“说完了吗?”
他微微滞住了话头。
我的嘴唇抖得厉害。
“丁子博,你做得好!你真是好心!多亏你一样样帮我想得周到!”一团熊熊的火“呼”地窜到我的脑袋里面,我声嘶力竭地高声说着一些想都没想的话,“你看不起我干嘛招惹我?你看不起我干嘛假惺惺让我读书?我读不读书还要你操心?我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尽管找那个女人去!那个苏兰!那个女博士!我不要你管!”
我的眼泪唰唰地流。
我顾不得擦,一门心思要说清楚,吐出心里的闷气:“我就是小地方上来打临时工的打工妹,什么高中生,什么待业,我就没有那个身份!我,我就是一穷二白,我就是没文化,我不懂得什么高雅的东西,我就是这样!我家也是这样!我们……我们……”
我说不成话,喘不过气。
我觉得天旋地转。
“我决不赖上你……你尽管走。你尽管走。”
眼泪鼻涕淌满了半张脸。我扶住沙发的背,大口大口喘气,慢慢平息了下来。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
没钱没有意思。
有钱也没有意思。
等着没有意思。
等到了,又要眼睁睁放手,更没有意思。
活着整个就没有意思。
一杯水递了过来。
我不接。
想了想,又有点感动,想接,怕他收回,像抢一样一把抓住,倒把水泼了小半出来。
子博微微一笑。他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笑得出来。
他抱住我的肩膀,然而慢慢抱住我的腰。
“哪儿来那么大脾气呢?哭坏了怎么办?”他细声细语哄我,“不想读就不读,啊,谁说咱一定要读书了?一看就是笨蛋的人,才得读点儿文凭本本,免得大家笑话他;咱们一看就是聪明人,眼睛水灵灵、小嘴蜜蜜甜的,还犯得着考本本吗!那不是多了余了?”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来,鼻子里喘了几声,差点被鼻涕呛着。
他哄着我去洗脸。
站在冰凉冰凉的洗脸台前,一把一把掬着温温的水,我突然又忍不住想哭。弯着腰,我就原地哭起来。
纤云,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纤云,现在你在哪里,身边有没有照顾你的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纤云,我这一辈子怕是等不到我等的人了……那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那是年少时的一场梦。
早就听熟了的:春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