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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笑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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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前事"不明白之处 可参看四季歌 秋冬二歌这棵榆钱树,已经长了十几年了。

红衣女子轻抚树干,粗糙的树皮并不扎手,反而传来淡淡的温暖,从指尖一直顺延到心里,带起已远的记忆,想到童年,在空白的片段里重新添加亮彩,纵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一样是此生都无法磨灭的幸福。

“又在想姑姑了?”他叫仁昭,是安亲王的独生子,当今的小王爷,是个偶尔傻里傻气,偶尔又有些小聪明的青年,如今正看着榆钱树下的女子——每年回迁和,她都会在这棵下待上很久,去追忆那位已逝的公主。

抬头,繁茂的树叶层层交错,遮去了盛夏刺眼的阳光,只有微弱的光线照透下来,在地上投下班驳的影子,如宝石般闪亮。

“知道还问。”女子轻笑,望着那一树碧绿,就像那个人一样,总是让人觉得舒服。缓缓移动抚在树干上的手,就像小时候摸着她的脸一样,不是粗糙,是笑时隐现的细纹,她的衰老过早地体现了出来,即使外表依然年轻。

仁昭提步到树下,低头凝望着正沉浸在某种意境中的女子,惟有这种时候,她才变得安静,不再是像孩子一样稚气的笑容,有着某种娴静和雅致,如同一杯清茶,需要人去慢慢品味。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子,却在她身上融合得刚刚好。

“干嘛这样看着我?”绕着树干,她开始缓步而行,和之前的每次一样,一面走,一面抬头仰望,继续显露着少有的温柔。柔光下的身影被打上淡淡的光晕,恍若仙子。

她总要问这样的问题。哪来的为什么。他自然而然就看了,就是一种习惯,想看看她,观察她的变化,就像她喜欢看这棵榆钱树一样。

绕了一圈,女子收回手,转身看向身后的仁昭,一脸的窘样,可怜得像被她欺负了一样,眼巴巴看着她。

“谢谢你帮我照顾我娘。”再次出现在女子脸上的笑容显得纯真可爱,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然,这样的目光移向榆钱树时,就又如光影般变得模糊——那样的笑有如清泉般甘甜。只是最后又重新注视仁昭时,重新成了之前的样子,是让人想要专心去爱护的娃娃,“还有八舅舅。”

仁昭恍如一梦,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转变,似是见到那个已逝的妇人,又仿若帝都皇城中那名宫妇。

“喂!”女子出拳打在仁昭肩上,很轻,也是一种习惯,把他从太虚幻境里揪出来,“你又出神。”

“你还又和我见外了呢,每年回来都这样,下次我找人把这树给锯了。”

“你敢!我一辈子不原谅你,不和你说话。”女子退到大树下,靠着树干,开始摆弄发梢,“八舅舅一定把你从这里扔出去。”

她还真是会找人!谁都知道安亲王最是疼爱这个来自异国的小公主,还有王朝的那位九五之尊,把她当成挚宝一样捧在手里,比得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公主呢!别说是真动手,就是把这句玩笑话告诉安亲王,他这个小王爷,恐怕也逃不了责罚!

“好了,我认错了。”

女子得意地看着他,顿了顿,将头发轻轻一甩,上前拉起他:“我知道仁昭表哥对我们母女好,你也知道,除了这棵树,我再也没有关于娘的东西了。”

淡淡的愁绪浮上心头,女子再回头看那棵榆钱树——其实,她并不富有,很多人有的东西,她没有。如果变得平凡一点,或许拥有的幸福就会更过些。

她其实还是在意的,虽然总是挂着如花般的笑容,谁又体会得到自幼时起便萌生的孤独?纵是有那么多人爱她,然,最原始的、最简单的那份感情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她而去——没有的,是常人习以为常的父母之爱。

“你也知道这些,也明白姑姑最想见到的是什么。”

突然变得很疑惑,她盯着仁昭看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笑了起来,摆脱先前的寂寥,恢复到在雨崇的样子——那个人人称羡的笑衣,笑的时候可以让人抛开忧愁。

“她要看见我幸福地活着,有皇舅舅,有书容姑姑,有八舅舅,还有……”娇俏之颜又多了几分羞赧,笑衣低头不语,拉拉仁昭的衣袖,“你……知道哦。”

仁昭狡黠一笑,负手身后,明知故问:“知道什么哦?”

笑衣指着他,欲怒不发,明明知道的还问她,果然是越来越坏了!好!你不说,我也不说!看谁扭得过谁!收了手,笑衣学着仁昭的样子,优游自得地离开了。

“笑颜!”他忙是追了去,这回落了下风了。不过他不在意,谁让对方是笑颜,“说拉。”

目含三分喜,脸带七分笑,笑衣沉默半天就是一个字不说,只问:“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还能有什么?”笑衣旋身一转,踩着小步,哼着从夜衣那学来的小调离开了,只是没几步却又折了回来,“你说有客到,为什么还没见着?”

“要再过几天。”

“那你这么急着要带我回来!害我都没等到帝衣回千衣坊。”

“我是事出有因,而且是守约遵诺的,不像某些人,忘性比记性大。”

笑衣撇撇嘴,她忘了是什么?

“今天已经是十四了。”

十四?六月十四?

“是明天!”笑衣恍然大悟——明天是六月十五,是道上的衮扎人会举行祀雨节的日子,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呢!以前住在盛统,她每年都会去的,后来去了雨崇,留在千衣坊,算来也有三四年没去玩过了。

“告诉我,你刚才没说完的话吧。作为交换。”

“你又没告诉我,是我自己想的。”反正她强词夺理惯了,强仁昭的词,夺仁昭的理,他不会生气,只会用无比宠溺的眼光看着她,谁叫她是笑衣,他是仁昭。

一副“我又赢了”的表情,笑衣兴冲冲地跑开了,一直到前面的回廊下才停住,转身朝着仁昭招手:“外头太阳正毒,赶紧进来!”

六月十五。

衮扎祀雨节。

盛统祈祀坛。

城中的衮扎族人齐聚祭坛外的广场,皆是一袭盛装,密密排满整片场地,怀着无比诚挚的心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

笑衣同仁昭是偷偷溜出来的,身为珑铃人本不应该出现在今时今地,但这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好的计策——在盛统能见到这样大的场面不多,除非就是整军去边塞打仗。

广场正南方的高台上,是这一带衮扎人敬奉的神木,其实不过是一截不知枯死了多久的木桩,只是在那上面长了几株新芽而已。

所有的人都很安静,男女老幼皆是望着神木,等待着族长的到来——只有一族之长才有资格从神木上折下枝条,将它交给今年由天神指定的祀雨使者。

祝颂的乐音有如雷震,左右的衮扎族人齐齐下跪,高台之上,渐渐行上一位已近古稀的老者,却是精神矍铄,放眼于广场上虔诚的信徒——不止这里,还有留在坛外的没能亲临大典的族人们,以及盛统城外分散在各处的衮扎族的子民,都会在同一时刻向风仙和雨师送上最真诚的祈愿——天神会听见的。

“起舞!”大族长扬手,那些早已沿墙列队的乐手变奏起另一种节奏的祝颂曲,在庄严肃穆的祭坛中,却是有滚扎族人欢快流畅的舞蹈。

笑衣拉着仁昭的手,随着队伍变换位置,向前,渐渐走上接通高台的石阶,同时有人从另一边去——接受风仙和雨师的点验,是否经过神木的人能够成为今年的祀雨使者。

“你跳得有进步。”仁昭看看笑衣,她跳得轻快了很多,比当年灵巧了呢,只是现在大家都戴着面具,笑衣看不见他此刻带着赞许的目光。

“我特意向舞衣学的。”满目得意,笑衣回想起在千衣坊的日子,是穷尽此生都难以忘记的记忆,那里有这三年来的成长。

这就是笑衣,能够让人感受到声音的笑容,就如同一根无形的线,不管传输着快乐和希望。

“你说我能不能成为今年的祀雨使者?”笑衣似无意地问着,踩着轻灵的舞步,不时扭头看着浅笑的仁昭。

“你觉得好吗?”随着队伍上前跨步,左右松开了手,仁昭到了笑衣身前,回头看看,“或许吧。”

笑衣吐吐舌头,她不过是问问,真要做那种郑重不过的事一定会有很压力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会紧张,然后就会出错,这样就连仁昭都帮不了她。

队伍又变了几次,笑衣再看不到仁昭的身影。这会是第一次,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分开,又是在如今浩荡的舞队里,她要找仁昭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不能叫,这样的典礼不能被搅乱,更何况四周的颂乐也早已将她的声音湮灭——她找不到仁昭,现在!

人流还在向着高台移动,有人上去了,也有人下来,而颂音依然继续,没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停止,只是当音符停止的那刻,就是今年祀雨使者诞生的时刻。

是的,就是她!那个方才还在笑问是不是她会成为今年祀雨使者的女子!

为什么是现在?她只想找到仁昭,只要重新拉到仁昭的手就安心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焦惶过。真的,纵是三年的聚少离多,她也未曾担心。然而现今,面对着千双祈望的眼睛,她却找不到那属于她的目光。她乱了,很乱,居高望远,还是找不到仁昭!

大族长将一碗水交到笑衣手里——是今晨采下的露水,专供祭祀用的。

怎么办?这是衮扎人的荣耀,却不是她的!她只要找到仁朝就可以了。但是现在,她必须完成突如其来的任务,务必要做到,而且要完成得出色。不会再有仁昭帮她担待,没有仁昭,她必须自己完成——从高台到大门,绕广场一周,从另一面回到这里的过程。没有仁昭,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紧张,还有……害怕。

一直以为,在雨崇的三年,她长大了。确实,连络衣都说过她变了,变得更像个女人,带着少许孩子气的可爱女人。她也这样觉得,只是现在,她才发现,那样的长大,只是在有仁昭的时候,有仁昭陪着,至少还有他的书信,然而现在,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大族长将从神木上折下的枝条交到祀雨使者的手中,上面的叶子还是嫩绿的,和春天里新生的叶色一样,但现在,却是夏天呀!

接过细枝的时候,高台上的女子还在轻颤,这会今年盛统全体衮扎族人的希望,或许她应该暂时放下仁昭,去完成这件极其重要并且很神圣的事——一直追溯到衮扎文化的源头,她会是个幸运的珑铃人。

祭祀的乐音再度响起,就像之前那样,将一种凝重的氛围扩张开来,戴上面具的人们俯首,等待着天神的赐予。

大族长跪下,五体投地,送上今年的祝告。

刚才是仁昭拉着她过来的,现在他们还是在一起,只是她看不见他而已!

这样安慰自己,笑衣迈出点水的第一步。

所谓的祀雨使者,不过是将那碗露水用枝叶蘸取后分洒在四周的人群里,从离开高台到回来,一路走,一路点洒,最后不能有剩余,少了会有旱灾,多了则有洪灾,只有刚好洒完,才代表风调雨顺。

顺阶而下,笑衣看着伏倒在地的衮扎族人,纵是看不见此刻他们的神情,也能感受到那带了诚挚和庄重肃穆的心情——风仙和雨师的旨意会带来一年的时运,而祀雨使者则是来传达这一旨意的人,不能有纰漏!

一切都很顺利,只剩下从另一面的石阶回到高台的一小段路,碗中的露水也所剩无几,可以完成的。

每每跨上一级石阶,就离成功近了一步。仁昭一直在看着她,会为她的成功而感到欣慰。她不再是个被人宠着的孩子,从皇舅舅、书容姑姑到八舅舅,她已经逐渐脱离了被人庇护的圈子,她,还是一个可以做好一件大事的人,至少对衮扎族人而言,这是件天大的事。

剩下的露水被继续分洒到四周的族人身上,越来越少。

只是愈渐尾声,那份紧张就愈渐强烈,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的,每一步都要小心。

“啊!”

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失败,成功在望的时候,她还被绊倒,在千双眼睛的注视下狼狈地摔了下去!碗从手里飞了出去,几滴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像是一种讥讽。

没有什么会伤害到她,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样不会受伤,并且会成为最出色的使者。

腰身被手臂环住,在身体失去重心的刹那被力一托,就像是跳舞时候旋转身姿一般,轻灵地避开迎面而来的石阶,而是面向着阳光,那样灿烂,不是六月里日头的毒辣,好似春日的温暖。

就像曾经经历过的感觉,她被抱着旋转起来,像飞一样,拂面而过的气流里带着香味,宛如穿行花间的蝴蝶。

面具摘下的时候,她看见那张寻找已久的脸,带着温柔的笑意,是一种赞许。

他觉得很自豪,为了这样一个让她惊叹的女子,还有那比过任何花靥的笑容,明丽清亮,永远保持着那份美好。

有点怨他,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即使已经下了高台,他也应该告诉她的。即使在这样浩大的队伍里,如果他只做一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她也可以感觉到的——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心灵想通,只是有种默契——但也要他有所行动的呀!

然,她依旧笑着,就像每一次重逢时的样子,用最最美丽的笑容来迎接他。她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很漂亮,但只要她笑,笑得开心,就会让他也一样开心地笑。还有他们之间在不断成长的感情,从童年的萌动到如今,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了。

回安亲王府的时候,衮扎族的聚会仍在继续。

——他们还是溜出来的。

“笑什么?”笑衣看着仁昭,他已经笑了很久了,从英俊的笑一直到现在的傻笑。

仁昭还在笑,并且带着幸福和宠溺看着身边的女子,“那个族长很和善。”

说是和善,不如说是好骗。在祭会的最后,本因笑衣的失误很可能会造成混乱,结果仁昭出面用两句话就平了所有的怒,还帮笑衣作了“遮掩”。

其一,空碗落到的是神木下的草坛,没有碎,也没有多余的水,正是雨师广洒甘霖,回徇生根的意思。

其二,有风有雨才风调雨顺,祀雨使者有难,自然会有祈风使相助——言下之意,他就是风仙的使者。

大族长就是这么被糊弄过去的。

“还有别的。”笑衣定神看着他。

“还有啊……”仁昭一副左思右想的样子,挥挥左手,伸伸右手,才发现右手正拉着笑衣的左手,有些羞赧——什么时候牵上的?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笑衣想甩开,却发现仁昭握得好紧,怎么都甩不掉,心下也有些不甚自在,方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都没有成这般样子的。

“还有什么?”任他拉着,笑衣不时用眼角瞥上两眼。

“还有……”仁昭放下手,但依旧拉着不放,“还有就是……回去了就知道。”

未等笑衣续下,仁昭就已跑了出去,带着笑衣,一路小跑在六月的夕阳之中。

“舍得回来了?”这是在回到安亲王府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每次偷偷溜出去的结果都是一样——被发现——被安亲王发现。

“八舅舅。”笑衣转过身,正欲讨饶——这招百试不爽,但凡她出面一定会化险为夷,而且会得到安亲王的特许——再多玩两天。

只是这一次,笑衣不但没近到中年王爷的身边求饶,更是惊于原处,看着安亲王身后的人影,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会是她!那个如母亲般疼爱着自己的妇人,尽管韶华已随光阴去,不复昔年清丽颜,然而那温和一笑,满目含带了喜爱的眼光是今生都铭刻于心的印记——帝都时光犹记,那是她的倚靠。

“书容姑姑。”笑衣上前将中年妇人抱住。这是她的书容姑姑,分别多年后重见,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同生母辞世时的悲伤,是无可言寓的喜悦,在幼年的印像中萌芽,一直将她和她彼此牵连,传递着有如母女般的感情,“书容姑姑。”

书容轻拍着笑衣的背,这个丫头还和从前一样,在她面前一直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只是连她也不曾想到,再见笑衣,会迎来如此热情的拥抱,这对于习惯了皇城里冷漠人事的宫妇而言,着实有些不太适应。

“你好不好?皇舅舅好不好?你们都好不好?”笑衣不问“你怎么来?”“皇舅舅在哪?”,只是用这些问题来询问初初重聚的妇人,却真正体现地出她对书容、对皇帝的重视——这是她的亲人,同八舅舅一样,是最亲的人。

书容依旧笑若清风,眼角虽已有皱纹,却显得祥和宁静。她一直就是这样清淡的人。取出帕子替笑衣将泪水擦去,“我很好,你皇舅舅很好,我们都很好。”

这就是书容,始终从容,云淡风清的话语却给人以安慰。

“你来为什么不通知我?我好去接你。”

“告诉你了,今天你怎么出去玩?”书容看看前头的仁昭,全是他的心思呢,在一天内带给笑衣两次惊喜,有时候,他真的同年轻的安亲王很像。

顺着书容的眼光望去,终点就是仁昭,一样温和的笑容,在暖暖的夕阳下越发轻柔,映射着付出后却不求回报的喜悦和满足。

“为什么没见皇舅舅?”笑衣环顾四周,院子里只有她、书容、安亲王和仁昭——印像中,书容姑姑和皇舅舅是不会分开的。

“再晚一些你就能见到他的,先和仁昭回去收拾一下,看你一身汗的。”尽是关心之色,书容一直都珍惜着这个由安亲王当年从桑芷带回来的孤女,她的存在或许有众多的意义,但对于自己,她只是一个需要也应该被疼爱的孩子。

“等我,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好多好多。”笑衣匆匆朝着房间去了。

仁昭同是告退。

“王爷,她……曾经就是这样的吧。”那是笑衣消失的拐角,却残留着她身上的味道,带动着令人欢愉的味道飘了过来。

“是啊,如出一辙。”当再回忆当年,有些已如涓涓细流般缓缓流去,那个快乐如精灵的女子又次在眼前浮现,就像一只艳色的蝴蝶,飞舞在盛夏的阳光之中。

北方夏季的夜。

笑衣挽着书容的臂,一路缓行在院落的石子路上。

今夜凉风阵阵,是难得的好天气。

“书容姑姑,皇舅舅身边那个叫果姝的女孩子是什么人?”离开帝都多年,她早已不知那座集结了王朝最高权力的城市发生了什么,只知如今政道开明,国家正值兴盛之际,所有的人都已经从当年“赤洲之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果姝!

真的是陌生的。她只是今天才见到她,和自己一样爱笑的女子。然而她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妩媚,稍稍翘起的凤眼里闪着慧黠的光——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并且一袭外族装束更有异域风情。

“她?”书容依旧笑着,只是隐隐带着苦涩和无奈,看着笑衣的眼睛里尽是怜爱,“她是印扬来的公主,是来……和亲的。”

这会是无比沉重的字眼。月夜下的两名女子都懂得它的含义,并且深知后果。曾经,就是因为这两个字,另一个女子的幸福被毁去,一直纠缠到现在,没人能真正从伤影中摆脱出来,尤其是那个龙袍在身的王者。

气氛突然沉闷下来,带着失落和莫名的害怕。那是他国来的公主,来和亲的,又来了迁和,这里……

勉强挤出笑容,这会是最累的一次。笑衣这样觉得。她几乎可以预见结局,不用再去多想,这不是旧戏重演,只是更深刻地去加重心上的伤痛,彼此重叠起来,留下更清晰的痕迹。

“是吗?”笑衣挽着书容继续走。月下是她们被拉长了的影子,两道都显得清冷的影子,有一道还带着突来的伤感。

“不用对着我骗自己,如果觉得难过,就哭出来,没人会看见的。”没人说过什么,然,她们都心知肚明。仁昭之于笑衣,已不仅仅是玩伴,不单单是表兄,他们已不是当年那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可以做得更多。

“我不会哭的。”不知何时,她们竟已到了那棵榆钱树下。夜里的大树镀上月的颜色,月白,浅浅的一层。笑衣缓步到树下,抬头望着陷在阴影中重叠交错的树叶,笑得更为酸涩,“不会哭的。”

她会看着自己,在每一处地方,所有,要笑,要笑得开心,这样,她才不会难过。

“笑颜……”这是她的心愿,那个已逝女子的希冀,用以去支撑笑衣成长。然,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一种压力?连哭的机会都失去了,笑反而更让人绝望。

“谁说我一定会哭?如果这是改不了的结局,哭有什么用?仁昭有他的责任,如果真的那样……”她不敢想,如果真的那样,她该如何?她不是坚强的人,真的不是!她做不到像母亲一样生活,在守护寂寞的年月里慢慢枯萎。那个本是美丽的女子变得憔悴,多言的她渐渐寡言,却研究那样坚韧——她有她的责任。

突然觉得,责任,是多么难以承受的东西!而所谓的坚强,又是那样可怕。她真的从来没有承担多什么,却曾见过因为背负责任而过早离世的女子。她有仁昭,所以很多时候仁昭替她担负了她的责任。而她却忘了,原来仁昭,还有他自己的责任,一直到如今,她才看清,这会是多么伤痛的现实!

“你和你娘一样。”书容一直都知道,她其实和那个“她”一样,无论如何都要去承应一个或许是很沉痛的结局,没人可以逆转这个过程。

“那有什么不好?如果一切本该如此,我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伸手触及榆钱的树干,她感觉到血肉相连的亲切。母亲,并不是带着绝望走的,还有留恋,还有对于这个世间的无法忘记,所以才有了这棵树。

这就是母亲的墓地了——一棵树,和帝都皇城敞雨轩里的那棵榆钱一样,她说:幸福从那里开始,痛苦,也一样是在那里发芽的,所以当一切重归的时候,也要在那里结束。只是,她无法回去——都回不去了,她和那些曾经。

这就是母亲的宿命,作为大珲公主,将幸福作为政治联盟的牺牲品,却依旧无悔,只是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梦,一场只如烟花般短暂的爱情。

为什么总有这样的事发生?错过了昔年的悲剧,却又将目睹现时的凄凉,尽管那是以后的事,却已经过早显露。是否在无法超脱的尘世里,纵然原理那座铸就了太多苍凉的城市,也一样走脱不了作为人的悲哀和无奈?她本是不信宿命之说的,但现在,却见了太多被“命”束缚的人生。

“我们是不是定论下得太早了?”书容的笑里带着宽慰,只是连她自己都觉得已陷得太深,这根本不够去缓解什么的。

“是早了。”笑衣深深呼吸,看着方才触了树干的手,上面沾了碎屑,“不说这个了。”

“那想说什么?”

“说说你和皇舅舅啊。”笑衣重新挽过书容,将方才的一切都抛开,她只是提前去感受了可能来到的凄楚,免得自己到时难以承受。“算我好奇,你们还和以前一样啊?”

书容只觉好笑。这个孩子,从小就关心她和皇帝的事,以前总问“为什么书容姑姑不嫁给皇舅舅”“为什么皇舅舅不娶书容姑姑”,现在问得隐晦许多,却还在原来的问题上打转,反倒将她弄得不过如何回答。

“以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是皇帝,一身便装,却仍难掩的帝王之仪——他是大珲史至今最辉煌的君主。

笑衣回头看看书容——为什么每次她问这些的时候都会遇到皇舅舅?然后就七拐八弯地被绕到其他问题上,偶尔,话锋还会指着她,比如说“笑颜丫头什么时候嫁人”之类的。

“皇舅舅。”笑衣行礼。

“是长大了,现在都会见礼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从前没规矩?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皇舅舅一直就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纵是如今儿女成群也一样如是。

“这几年在外头是学了些东西了。”

“这自然,千衣坊里有的可多了,我不光学会这些,还会偷吃、喝酒、耍剑……”笑衣细数着她在千衣坊的种种:偷吃念衣的糕点,抢浅衣酿的酒,耍从天衣那骗来玩的剑……

“千衣坊?”

“就是雨崇千衣坊啊。”

雨崇!

皇帝的目光突然变得悠远,望向静谧的夜空。

那是八月的雨崇城,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

翌日。

“皇舅舅早,八舅舅早,书容姑姑早,仁昭……”这是一种习惯,只是今天却被打破了——安亲王身边的位置空了,还有皇帝身边那张。笑衣在门口怔了一会儿,看着那张空空的座椅,又是一阵失落。只是很快恢复过来,笑着到书容身边坐下。

下人上了粥,笑衣若无其事地喝了口:“对了皇舅舅,等会我们去城郊马场好不好?”说得满心期待,连一丝忧愁都不曾留下,看着皇帝,她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

“马场?”

“我知道皇舅舅来盛统不会只是看我,城郊马场有上好的马种,我们一起去看看。”

她亦是个智质兰心的女子,懂得人事。皇帝离开帝都至盛统,是要巡查这一带的后备:迁盛统位于与印扬接壤的临朗道南部,算是后方腹地,这对于边疆的情势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这也正是安亲王亲自驻守此地的原因。

二十多年了,距离那个盛夏的绚烂已经过了这样长的年月。从鸿嘉五年到现在,已经多了这么久?那个当初请缨长驻盛统的青年皇子,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还有那个在很早就陪在他身边的少女,如今也已经年华逝去,只是个安静的妇人。

那个当年还是幼稚的女童,现在也已成人,明眸如泉,清澈明净,笑颜更甚桃李,像那个人,在当年离去的女子,成就了刹那芳华。

“皇舅舅?”笑衣选中了一匹枣红马,正欲问皇帝,却是见到他欣喜又含入了追忆的目光,就如同昨夜榆钱树下一般,有绵延不尽的哀伤。

那样的回眸,仿佛让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昔年皇城中活泼的女子又现于眼前。然,她们毕竟不同的。

那是过往的云烟,却总也化散不去。

皇帝的笑容慈爱,看着有些兴奋的女子,一袭红色骑装配上身边的枣红马,当真凭添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气度。“这匹?”

笑衣点头,轻抚马颈——她的骑术是皇舅舅亲自教授,八舅舅倾力指点,最后由仁昭陪着练习娴熟,算来也是师出名门。

皇帝顺着马棚徐行,也选了一匹,舅甥二人便在马场中赛了回马。

回程途中,二人下马牵行。

“不问朕为什么带果姝来?”皇帝问得随意,缓步走在马场的草地上。他也知道,此行或会带来的后果,但政治往往就是这样,他作为国君,必须首重国事,纵是伤人。

“书容姑姑都告诉我了,所以……不用问了。今早……仁昭是陪果姝公主出去的吧。”她仍记得那张空了的位置,装载了她那时的忧伤,或者说是无力的叹息。

“果姝来帝都是就曾在盛统留住,她很喜欢这里。”是果姝的身份让他有所触动,和当年的她一样,是政治利益的牺牲品。只是身边的女子,又何尝不是?一旦果姝真的那样做,她的结局也一样。他开始后悔,曾经答应果姝,让她自己挑选驸马。

“盛统是个好地方。”笑衣点头,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而是留在盛统,留在仁昭身边,或许他们已经……

人总在事后才发觉对错,她也避免不了。

“你娘当初和果姝一样。”他不想解释什么,只是这样说了。他不知她嫁去桑芷的十年里多得如何,只是在战事结束后找到了笑颜——她的女儿。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至少果姝还有自己选择丈夫的权力,她或许会有比较幸福的结果。但她的母亲,在桑芷度过的十年,像十个十年那样漫长,沉浸在无限的哀思和对往事的追忆里,纵有丈夫关心,一样体会不到温暖的。有时她会想,母亲怀里的暖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从来都只是守着作为大珲公主的责任,从来没有体会过一个普通女子应有的微浅的幸福。”

这就是那样的十年,在漫漫无尽的等待和冰冷的责任中生存,简单的两个字概括了她的一生。在全部的时间和事件里,她都是个称职的公主,却不是幸福的女子。

他从来不知道是这样,在听见笑衣第一次谈及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他从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她,还有她的女儿。在那一张始终洋溢着明丽笑容的脸的后面,究竟隐藏了什么?

“我只在她睡着的时候听见那些往事,峨岳山的云海,雨崇八月的细雨,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留在她的梦里。甚至在最后的一刻,她想念的,也只是敞雨轩里那棵榆钱。她说‘终于都过去了,只是,我回不到起点。’”她像在讲述一个凄凉的故事,目光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盛夏的阳光刺眼,她只是看见纯净的白,还有那如火一般的红,渐渐消失,就如生命终了,母亲的手从自己手中滑落。

记忆被带回到最初的时刻,只是再找不到昔日的身影。年少的他们都已在时间的洪流中被洗濯,只剩下干涩地发苦的回忆。

回不去的,何止是她?

他们,都回不去的。

他还能再说什么?曾经的肆无忌惮已经化成擦不去的伤痕,留在内心的某一处。对于那抹曾经鲜艳非常的身影,能做的,只是不去想起,不去遗忘——她会一直存活着,将过去的一切都沉淀下来,当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去回忆的时候,再缓慢地如同滴落在宣纸上的墨迹一般展开。

“你呢?”他这样问,曾经毁去了她母亲的幸福,现在……

目光交汇的刹那,她开始明白,付出,是因为甘愿,纵有伤痛哀思,也一样无怨无悔——能为他分忧,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我?”她努力让自己变得释然,转身对着枣红马,她该怎么做?也许和母亲一样?“看仁昭吧。”

“仁昭,很像八弟。”

像是陷在某种绝之中,笑衣停下抚着马身的手,立在原处不动。

枣红马打了个鼻响,打破了四下有些沉闷僵滞的气氛。笑衣轻拍以示安抚,“但他毕竟不是八舅舅。”

仁昭不是安亲王,笑衣同不是她。

是夜,月朗星稀。

笑衣一人独坐榆钱树下,书容伺候皇帝去了,所以她一个搬了张长凳坐过来。至于为什么是长凳,她也不知为什么。

“笑颜姐姐生气了哦。”眼前突然跳出一只布偶,有些粗糙的做工,也比较陈旧。

“是啊,被你气的。”另一边又跳出一只,是个女孩。

“我?为什么?”呆呆傻傻的声音。

“因为你这几天都不来看笑颜姐姐了。”女娃娃面对着笑衣。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衣摘下套在仁昭手上的布偶,自顾看了起来。

仁昭坐到笑衣身边,看着自己手上的另一只布偶,也觉得好笑——小时候,他做来哄笑颜开心的娃娃,到现在都成古董了。

“土不土啊?每次都用这个。”笑衣将娃娃套在手上,冲着仁昭打手势。

“只是用过一次好不好?”仁昭同以娃娃回应。

那是他看见笑颜唯一一次哭,在将母亲的骨灰葬在身手这棵树下的时候。

两只娃娃打打闹闹,彼此对着,一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娃娃身上穿的,是一套很相似的衣装,乍一看,像是成亲时穿的喜服。

“你看他们像不像在拜天地啊?”仁昭说得很小声,却有带着调侃的意味。

笑容在嘴边凝滞,看着娃娃,笑衣只觉不知从何处来的没落袭遍全身——娃娃可以拜天地,但现实……

“像啊。”将娃娃放下,笑衣又开始盯着出神。

“你还在生气?”笑衣的表情里没有一丝怨气,只是淡淡的,看着手里的娃娃,有些寥落,有丝苦涩。

摇头,笑衣将憋在心头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我干嘛生你的气?”

她不生气,真的,只是觉得将要失去什么,在没有任何挣扎权力的情况下失去很重要的东西,是曾以为这一生都会属于她的东西。

“我最近……”

“你以为我那么小气?”如果小气有用的话,她会这样做的。

“那你为什么刚刚吃饭的时候不理我?”仁昭说得满腹委屈,刚才吃饭的时候笑颜就在自己身边,可是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

“食不言。”笑衣笑得一本正经。没人知道她怎么笑的,就是这样,让人觉得她在说着很正式的话,用很正经的态度。

“是不是还要寝不语?”仁昭凑上去,阻在笑衣看着娃娃的视线中间——她有心事,只是为什么不说?似乎现在,只有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那道正带堆砌着的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高墙?为什么还要用这样明净的眼光来看她?让她更少了去面对现实的勇气。

她,真的,放不下!

避开仁昭的眼光,“我们拜堂吧。”

这次换成仁昭惊愕,一双眼睛却是闪烁着再快活不过的光彩。

“是帮他们。”笑衣指着娃娃,“你做出来,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可以这样歪曲他的心意!当初真的只是为了哄她开心才做的,就算现在不再是当时单纯的想法,也不能这样直直就戳穿了呀!

“不是的。”仁昭摆手。

“那算了。”

“拜堂拜堂!”仁昭拉起笑衣到榆钱树投下的阴影外,就像拉着她去拜堂一般。

笑衣只觉眼前男子的可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有他,一切就都变得明媚——阴霾退去后,只有一室阳光,照进她的心里,照亮她的幸福。

玉壶光转宝琴动。

莺音曲流香腮红。

千衣坊今日休业,众姐妹齐聚杯墨亭,听曲闻歌,观舞赏月。

八月十五。

“今天的月亮真的又圆又亮。”才舞罢,舞衣便是看起了夜上皓月。

“有歌不听,夜衣可是很少唱了呢。还有清衣,多少日子不听她弹曲了?”那一袭红妆自盛统而归,孤独一人,别无他伴。

“是你说今儿个赏月最合时宜,况且我有在听,是你自己听不进吧。”舞衣笑得有几分暧昧,倚回栏杆处,悠闲自得的样子。

这是第一次在口嘴上输给舞衣,既是事实,她又何需辩驳?静静听着亭中清歌缓曲,不由亦是抬头望向空中流光玉壶,皎洁圆润,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圆美。

“笑衣那的异闻多得很,听着奇怪却又有理,你倒说说,八月十五赏月这一说,从何来的?”

从哪?这些东西都是仁昭教给她的。今夜十五,又名中秋,正是人月双圆之时。只可惜,如今月已圆,人却缺。

“仁昭说的,是八舅舅告诉他的。”说得有些尴尬,笑衣看着水中月影,那光洁莹白之上竟是映出一张清俊容颜。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月盈人团圆。”这是当年仁昭说过的话,只是十五岁,说得却是有板有眼。那一刻,她也觉得应该有这样一个节日,或者它本身就存在,只是一直未曾被发现,正如十五之月,又有谁真正去注意过它的圆缺?

“八舅舅?”说话的是瑶衣,她一向少言,生性较温良,听到笑衣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色却微微有变——谁都知道笑衣是皇城里的公主,而仁昭是安亲王的亲子,只是没人在意这些,况且安亲王是国家栋梁,众人自也应次对仁昭礼敬有佳。

“仁昭的父亲啊。”笑衣坐到瑶衣身边,她总觉得这个一向温温柔柔的女子身上有丝熟悉的气质。

“安亲王是大英雄呢。”瑶衣语调清宁,却无处不透露着敬佩之意。

“曲终人未散,月渡酒犹暖。”夜衣之歌止于此,清衣之曲终此音,然却萦绕梁间,久久不去,似是绵延无尽的薄烟淡雾,弥漫开来。

亭中突然寂静异常,没有以往的称好,甚至连方才的闲聊声也没了,只是湖中泛着小波涟漪,依旧无声。

“怎么?”转身,却是见到那一身轻便衣装,不似皇城王府中的华贵,平凡得淹没在人群中一定找寻不到——他原来也不是那样优秀突出的人物。

他不是应该在帝都的吗?为什么突然来了这里?

当真可以人月双圆?

“不高兴见到我?”他问得小心翼翼。

突然不知所措,不是说过了要过了九月的婚礼才回来的吗?现在,在毫无预见之下,她真的不知应当如何。仅仅这一个多月,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她——从为如此想念。

也许是曾经险些失去,如今才分外珍惜,尽管那只是一场担忧,却真真让她了解了那份不知何时已经深到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情感,是一种依恋。

“没有啊,只是……”她转过目光,望向那一池碧水。风已停,波亦静,惟有池心婵娟皎洁,与天际那轮明月结成一双。

“果姝有话让我带给你。”他上前,停在她面前,低头凝望着身前的女子,那袭红衣艳丽,“她说……”

开始迟疑,他同是望着碧波池,要怎么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身体突然朝前冲了过去,压向笑衣。他迅速伸手环住如火的红衣,紧紧地,转过身,自己抵在一边的柱上,怀中佳人失色。

她何时有了这样柔情的眼光?仿若春水,注入他的眼眸,身体有些发烫,呼吸有些急促,双手有些发颤,说话有些期期艾艾。

“我……你……”他只是抱得越来越紧,就越来越紧张,额上竟沁出汗来。

展颜一笑,她轻轻靠了上去,才不管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现在,她只看见他,在八月十五这一天。

“果姝说什么了?”她轻问,这其实并不是重点,她不关心那个即将成婚的异国公主的话,只是想听他的声音,听他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她说……”他犹豫着,有种进退不得的感觉,“她说……”

“恩?”她靠在他怀里,抬眉看着他,月下的容颜带了几分朦胧,他的呼吸却依旧清晰。

“她说,想请你回去参加她和陈尚书的婚礼,还有……”感觉心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真的要当那么多人的面把话说出来?“还有,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成……成……成亲。”

“呵……”她笑了出来,斜睨着外头那群看热闹的家伙。“等把那两只祸手找出来,我们就成亲。”

“祸手?”

“害我的手被你压在柱子上的坏蛋。”她说得一点都不凶狠,反而像在开玩笑。

“啊!”他猛然站好,松开抱着笑衣的手,转而拉起她的手,“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抱着她,就很幸福,很幸福。

傻瓜。笨蛋。

她也一样幸福的,幸福到一点都不觉得痛,幸福到希望可以一直这样拥抱的彼此。

“出来!”笑衣转身看着亭外看了许久好戏的众人——说好了今天千衣坊不接待外客,竟敢放仁昭进来,即使是络衣也不能就这么饶了!还有那个推了仁昭一把,害他向自己“索抱”的“凶手”,全都不能从轻了发落。

“络衣说,她去准备些婚礼要用的东西,还有舞衣也去帮忙了。”

“我看要把浅衣她们都找回来,否则就错过一杯喜酒了。”

……

笑已退到仁昭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以往在千衣坊只有她拿别人开玩笑的,现竟成了别人打趣的话题,饶她自认放得开,此刻也已露出了女子才有的羞涩。

仁昭则是笑看着她,方才还不管不顾的潇洒,此时早就化成云雾散了呢。

“新娘不见了!”舞衣气得从椅子上跳了出来。她特意向笑衣“赔罪”的礼物,怎么会这样被“扔”了!

“不止新娘,还有新郎。”络衣将喜服放在一边,正好一对。

“竟然赶在这节骨眼上私奔!”

“只许你拿了竹竿子追着人满园子打,就不许别人婚前私奔?”呷了口茶,络衣倒显得十分惬意,千已坊里又多了一对璧人,当真是好事呢。

“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看你还是乖乖帮大伙收拾东西。”言毕,络衣旖旎而出。“我在杯墨亭赏月,有事去那找我。”

杯墨亭边,章鲜小筑。

“果姝真是那样说的?”笑衣依着窗棂,似问非问。

在盛统的日子当真煎熬,本以为果姝选的是仁昭,结果……那位异国公主竟然看中了陈尚书。事后果姝满是歉意,只因为盛统酷似印扬,她喜欢得紧,所以才一直拉着仁昭到处玩,疏忽了笑衣。

“说什么?”仁昭看着窗口的女子,满目疑惑。

“说成亲的事啊。”

“哪桩成亲的事?果姝的,还是我们的?”

“我不知道。”似在赌气,他装傻,她也装蒜,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最多扔了仁昭出去,被舞衣撞个正着,然后强押着他们这对“私奔”的小情侣去拜堂。

私奔?哪有人会私奔到络衣房间来的!不过是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过完这一夜,要闹,要要明天闹。

“其实……”仁昭故意拖长了尾音,瞥了眼笑衣,“有些,真是果姝说的。”

“比如说?”

“请你回帝都参加她的婚礼。”

“恩?”把玩着发梢,笑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日果姝向她表明心迹的时候,就已邀请她参加婚礼,只是她婉言回谢了。那座皇城里,终有她难以真正放下的东西,是以,她才决定回到雨崇。

“下面那句,是……是我……我问的。”

“哪句?”

“我们……什么时候……时候……成亲?”他只是有那么点心急,所以才问了。本来不想说的,只是当时笑衣的样子让他真的想要快些拥有什么,就像抱着她的感觉一样,是不想再放开的真实。仿佛那一刻,就是天荒地老。

“你什么时候那么坏了?”原来他是故意的!故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她,要她答应,连犹豫的机会也不给她,就这样掉进了陷阱里,在他怀里,一直沉湎下去,去感受没有尽头的甜蜜和温馨。

身后的怀很温暖,贴着她,那种叫幸福的感觉又涌了出来,像轻纱一样滑过肌肤,很舒服呢!

他环着她,埋首在她发间。

“反正你答应了,逃不掉了。”他像孩子一样摩挲着她的颈,认定了,就不放手。坏一点又什么样?他是真的在意她!

“我说什么了?”

“不管,你跑不掉的。注定了你是我的人。”他轻轻吻了上去,在她的侧脸留下如樱花般的一吻。这就是今生的那道琐,将他和她琐在一起,到死都不分开。

“你是我的人。”她将手覆在腰间,他的手上,小了些,不过已经足够。梨涡浅笑间,她已完全贴靠在身后的胸膛之上,同步的心跳达成了某种契约。

他只是宠溺地看着看中浅笑的女子,是加深了的幸福。

“我想到雨崇以外的地方走走。”

“去哪?”

“没想好,在这里的回忆很珍贵,但我想看得更多些。”

她不想被困在一个地方,不想和当年的她一样。

——在多年前的某一天,和今夜一样的月色,她依旧向往着所谓的自由,只是那一刻,一切,已然落幕。

“我们一直往西边走好不好?”他是懂她的,一直就懂。

“仁昭。”她不知何处来的感激,转身搂住他,除了这两个字,再不知说什么。

她终究是幸福的,至少此刻,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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