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1）
“其实在我们灵山里，还住着不少本家之外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曾经听堂哥堂姐们议论过，一说是到山里来修仙的，也有一说是外间作恶多端的江湖人物来山里寻求死的。我虽不太明白，但是照山里的轨迹，这些人进了山后，便永无离开的可能。除非当家人引路，任何人都走不出灵山。”
她不过十六岁，却用平常的语言将世人眼里最神秘的事淡淡道出，似乎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的灵山人，均是这般淡泊。
突然语调一转，神色变得有些迷茫：“有一回在山里采药，见着个人往深山里走了，我突发好奇想看看这些来历不明的人都在山中做些什么，谁知那人身法实在厉害，很快就将我甩开，我在那里守到晚上也不见那人返回，大堂哥来寻我的时候悄悄对我说，那人是去超脱自己了。起初我还想不明白，也渐渐将此事淡忘。谁知过了许久在深山里找阿花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散乱的人骨，与之前在医室里见过的一样。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那武艺了得的人，竟然跑到这深山里寻死了。他是如何死的我不知道，只是第一次感觉到，我是见到了死人，曾在我身边存在的人的生命就这样结束……那感觉，和第一次见到大猫咬死了花鹿的感觉并不想同，但是最后都化剩的一堆白骨，似乎又一样……”
薛鸣本想问阿花又是哪个，在注意到珊珊的眼神有点黯淡后连忙打住。
第一次感到人的生命流逝，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再如何淡泊宁静的心也会翻滚起伏吧，这个姑娘那时是怎样的迷惘度过的呢？听起来，她的父母长辈，并不似寻常人家那样将孩子捧在手心仔细呵护，那样的难题，她只能独自去面对吧？
薛鸣对乾坤对望，似乎在问对方，我们是何时第一次见到死人的？
乾坤缓缓站了起来，端了茶杯站到了珊珊身边，将茶杯轻轻地递了过去，一手轻轻放在她小小的肩上拍了拍。薛鸣看在眼里，不由地微微一笑。
珊珊默默地接过茶一口灌下肚去，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展露出一个淡笑：“那时我只觉得心里十分地混乱，念了心法口诀练了许久才静下心来，爷爷说过，冰心心法就是用来回归宁静的。回去后我将发现告诉了爹娘，爹说，我既然学了医术，往后会碰见更多的死人，生老病死不过是人在世间走一遭的过程。往后我若是给人治病，说不定还会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因为救治无方而死去。爹希望我明白，畜生也好，人也好，这些生命终究只是尘世间一颗尘埃，我若学不会平静地接受，必定会为这些身外之事所扰，终身烦忧。娘是最不喜我学医术的，她总是担忧，姑娘家的情感要多一些，她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怕我伤怀难过。我也十分羡慕五堂哥那样好，他不只医术习得精，而且他总是象清风一样平和。而我每每遭遇烦乱，只能不停地用冰心心法的口诀平复自己。”
乾坤一直平静的眼眸终究有了一点波动，珊珊突然俏皮地轻轻一笑：“不过我也并非没有收获，短短几年我的冰心心法已经练到了第六成，比日日练功的兄弟姐妹都厉害一些！”
乾坤也跟着笑了。薛鸣也想起初见珊珊时，她上楼时踩在木楼梯上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当时就知道她有一身极好的内功，便笑道：“别人是外强中干，绣花枕头，你却是空有一身内力，却丝毫不懂得武功路数，也是奇事一桩。就是万一遇到什么事情——”
薛鸣突然刹住话音，如果不是与他们同路而行，她那日独自遇到苏立他们那场祸事，她会不会有性命之忧？面对那一场杀戮，她独自一人又如何承受呢？
乾坤沉默不语，望向珊珊的眼里带着一抹忧心。
珊珊明白他们的关怀之意，不禁有些难为情，急切分辩道：“我虽然不懂那些招式，但是保护自己还是可以的，我在山里经常被阿花追赶，着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自发自觉地跳到丈高的树上去躲避了，阿花也拿我没辙。”
那不过是一对一的时候罢？乾坤和薛鸣都不想点破。
“阿花是谁？” 乾坤还是选了个好奇的话题
珊珊嘻嘻一笑：“阿花是经常与我闹着玩的山猪，这么大。”她伸手在半空中比了一下。
乾坤一副“当我没问”的表情，拢着拳头在嘴边咳了一下。
薛鸣一愣，转而趴在桌上捶着桌面嗤嗤的笑，茶壶和被子被震得微微跳了起来，叮当作响。
有点意思。
乾坤居然难得地没有给他冷眼，轻轻哼了一声，与珊珊相视一笑。
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珊珊口齿也流利了许多。等薛鸣笑得差不多，她似乎也放松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说：“不过离开灵山后，我发现自己还是不够道行，情绪变化也比在家里厉害得多。这一路上我明明说自己是个郎中，可有些生病的人就是不让我给他们看病，治病还有那么多规矩，阿瑞总说我是后知后觉的，可我分明就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呢。”
乾坤闻言与薛鸣相视一笑。毕竟是个姑娘，总算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娇嗔之态，看她蹙着淡淡的眉轻声埋怨自己，烦恼的模样倒是可爱得很。
哪个人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呢？而且大部分姑娘，都把不高兴当饭吃，好像哪天真的没有不高兴了就不像个正常的姑娘。恐怕也只有这个燕珊珊，居然把不高兴当成了新鲜事，还如此困扰。照她的说法，只怕堂兄妹不少，不知他们的长辈怎么会教育出这样平淡性子的孩子来，分明只有十几岁，就不惊不喜么？
薛鸣又忍不住越笑越大声，珊珊扭头看向他，样子有点灰心。乾坤伸手推了推她的额头，在她看来也是怜惜里带了嘲笑。
忍不住摊了摊手：“你们看，我在灵山十几年都没有过不高兴的事，许多事也只是在书上知道，当时我确实是失落的。”
不用说，她以前在灵山生活，性子也过于平淡，自然也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所以失落也不曾体会过。离开熟悉的生长之地在外间行走，连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分辨，于是就生了事事不由自己控制的无力感吧。
想到这里，懊恼中她突然变得更加黯然：“那天看见苏立和杜三的时候，我竟然想也不想就要去救，连自己不会武功都忘了，倘若乾坤大哥不懂武功，就要受我的鲁莽冲动连累……看见苏立和杜三死在面前，我一个都没救上……血，以前我也是见多了的，但是那日看见一地的死人，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翻腾，车老大不愿收那些人的尸体，我也能感受到他是出于怒气和愤恨，但我又不能赞同他。”
想起她当时在现场闷声不吭，后来还对车老大说的那一句“死了不过都是一样的”，换作其他同样自幼在纯净的环境里生长的女子早就崩溃尖叫了，而她想到的却是她自幼学的那一套视生命如尘的淡泊宁静。不知该说她无情还是多情。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苏立和杜三死时的豪气让我激动不已，连带着对那些杀人的人也跟着厌恨起来。爷爷说过，爱恨情仇，是人间最不由自主的感情。下山之前，梅梅姐就反复提醒过我，外间与灵山终究是天差地别的。两年前梅梅姐下山的遭遇，几乎迫得她沦入魔道卷起祸事，幸亏夜声大哥及时将梅梅姐带回了灵山。有了这前车之鉴，梅梅姐是十分担忧我的。我一想到梅梅姐，自己不由也觉得紧张，在十里村那晚，我念了整晚的心法口诀才平复下来。但今日到了这里，看到那位大掌事，就是苏立的兄长吧，他失去了兄弟，定是万分伤痛，看见他隐忍着，我只觉得他十分的可怜，还不如那个阿刀哭得淋漓来得痛快。我、我——”
薛鸣不由急问：“莫非珊妹子又象先前那样心绪翻滚不能自己么？”他慌张地站了起来：“哎呀哎呀，要不你现在就将你们的心法口诀先念上一念吧，可别憋出什么病来。”
乾坤却想到，珊珊靠心法口诀控制情绪，其实也是憋着，不过是将松气的袋口扎得紧一些，将她的情绪牢牢箍住而已，一时竟是无奈。
珊珊连忙摇摇头：“我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我到这里来，就是要为人治病的。”
乾坤却不安心：“那你的心事又是为何？”
珊珊想了想终于说道：“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安。梅梅姐特地提醒过我，我们灵山人是绝不能卷入外间的江湖纷争的。可我已经感觉到，遇到苏立和杜三的时候，我似乎已经卷入一场仇杀里了。”
她说完便定定地望着乾坤，带着肯定和了然，乾坤愣了一愣，微微笑了。
薛鸣吃惊地结巴起来：“你、你也知道？”
珊珊嘴唇鼓鼓的有点无辜和无奈，轻叹摇头：“也并非十分清楚。只是那些刀伤，和那些流血而亡的人，让我觉得杀人的人，不仅仅是为了要人命而已。”
乾坤一脸深思的表情，幽深的眼神停住在她那张青涩的面孔上，平静地等着看她要说些什么。
“虽然我不懂武功路数，但是那些人的伸手，实在不必这样杀人，他们这么多人，苏立和杜三已经无法抵挡，他们明明可以直接取了两人的性命的，却没有用致命的招数。所以镖师都是因为刀伤太多，鲜血流尽而死的，这样死去，不是折磨么？我在山中，见过猴王打斗，老猴王为了戏弄对手，就是这般，用尽了法子就是不让对手马上落败，直到对手筋疲力尽。”
珊珊目不转睛地望着乾坤：“乾坤大哥，我说的对不对？”
乾坤露出个不知是赞赏还是别有意味的笑：“对。”
珊珊更加认真起来，一字一顿：“那么乾坤大哥就不要瞒我了，你和薛大哥知道的事情，我也想知道。”
乾坤指了指薛鸣：“我看他更想告诉你。”
薛鸣这个话痨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忙不迭地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啊我啊，哥哥给你说——”
珊珊嘻嘻一笑，露出小酒窝，原本稍显青涩的圆脸生动起来，摇头道：“不，还是乾坤大哥你来说吧。”
乾坤哦了一声：“为何？”
珊珊竟笑得有些狡黠：“我原本也不多话的，被你们迫得说了这许多，难道不应该公平一些吗？”
薛鸣顿时抚掌大笑：“是极是极，珊珊说得有理，妹子过来这里坐着，咱兄妹俩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话来。”
乾坤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对这燕珊珊似乎应该另眼相看。原来只道她不懂人情世故，还有些青涩迷茫，短短几日遭遇，她却似成长了许多。方才忧愁辗转，转眼间立即变了个模样，还居然开起玩笑来。看她如今有些俏皮的模样，叫人意外又似乎不该意外，十六岁的年纪就该这样吧？这丫头倒是很有些韧性。
于是也坐了下来，轻轻一笑开口道：“不如先让薛鸣给你说说这忠义堂的来历，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没有那么好的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