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诀尘(1 / 1)
暮春的时气,已是晴暖,可文犀却觉得冷然浸骨,彻体冰寒。
风扬起微薄的尘埃,在静谧无声中旋转。
文犀转脸瞧向凌波池畔,几树栀子花开得雪白灿烂,映着千万条柳枝,带着狰狞的清妍。
文犀正昏昏默默间,王妃忽披头散发扑了出来,对文犀视而不见,独自一人尖声笑着往凌波池跑去,形同疯妇。
王妃确是疯了。
文犀似梦非梦,扶着门,慢慢挪进仙姝苑厅中,一眼瞧见倒卧在地的南安王爷和庾管家。
南安王爷的胸口,端端正正插着柄短剑,剑光冰凉。文犀虚软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凑到南安王爷鼻翼下,又倏地缩回手指。南安王爷已然逝去,只是那双眼睛仍瞪着,血红欲滴,带着彻头彻尾的绝望和愤恨,正对上文犀的双目。
文犀被这样的眼神惊住了,猛然一退身,却被袍角袢住,仰跌在一具温凉的身体上。那是庾管家的身体,那是他——生身父亲的身体。
文犀转眸,怔怔地盯着庾管家,一向清冽眸色却如野火般飘忽不定,复杂而游离,文犀狂乱地喃喃低语:“原来你竟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你竟是我的父亲?为什么偏偏生下我?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不洁净不清白的身世?”说话间,文犀眸中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落,流到鼻尖,吸进鼻子里,酸楚的疼痛。
傍晚黄昏,天色蒙昧黯淡,仿佛落雨了,雨不大,是细细疏疏的雨。
文犀立起身,形容回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寂淡然,却比以往更多了一层寥落疏远,他轻轻出了仙姝苑,直奔东院。
到了东院门口,门还未下钥,文犀有一瞬的迟疑。
又何必迟疑,这也许是最后一回去东院了,这也许是最后一回见她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么?
文犀坚决往湘妃阁而去。
夜阑初起,东院的空气里有一股子甜湿而糜烂的植物气息。人烟荒芜,只偶尔有流离雨中的鸦雀,轻啼一声,啼声如水。
湘妃阁,只寥寥点了几盏灯火,烛火轻摇,洇出一室昏黄而温润的光泽。邵宸穿着素白的寝衣,哄抱着辟斜坐在屏风前,烛光闪闪烁烁地零落在邵宸鬓边挽着发髻的珍珠素银钗上,折射出清浅微弱的绯红色光芒。
柘荷眼尖,一眼瞧见文犀:“三殿下...不,现下应该称世子殿下了...您,怎么来了?咱们外头竟没有通禀,真真是...”说着,一行见礼,一行又道:“殿下请上坐,红芰,你还不快给殿下奉茶去...”
文犀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我有话同...同邵妃讲...”
邵宸听见柘荷说话,早已抬起头,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惊喜和不易察觉的伤悲。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殿下他,他...殁了...”话尾散落成虚弱而滚烫的呜咽。
文犀点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回来晚了,晚了,晚了...殿下说,他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宸儿...”
宸儿两字甫出口,如同被烫了下,文犀嘎然噤声,邵宸亦是一颤。
四下寂静,唯有漏进的雨声隐约,一滴两滴,尽是落地破碎的声音。
邵宸拍了几下辟又问:“我爹娘他们好么?青莲她好么?”
文犀点首:“都好,都好,你放心吧!”
邵宸唇角隐隐绽出一抹笑容:“那便好。”
文犀亦隐隐一笑,轻缓移步走近邵宸,在邵宸身旁坐下,怔怔地望着邵宸,眼中含着不舍、无奈与伤怀。
邵宸有些窘迫:“三弟,你...”
文犀夺手将辟抱放在坐塌一旁,忽而紧紧抱住邵宸,凌厉、炽热而又痛苦。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邵宸无措的几近忘却挣扎,只能端端正正坐着,唯有绣着白纹昙花的衣袖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三弟,三弟,你...你做什么?”
“不要叫我三弟,不要叫我三弟,宸儿,宸儿,还像从前一样叫我文犀,叫我文犀...不,我也不是文犀,不是,从来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原来一直活在梦里,我的身世,我的一切,原来都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
“三弟,究竟出什么事了?”
文犀哽咽着,继而泣涕失声,温热的泪,滚落在邵宸背脊上,缠绕在邵宸的颈项间,如雾气般濡湿悲凉。
“宸儿,原来我并非王爷和王妃的儿子,原来我从来不属于这南安王府,原来我的父亲竟是那,竟是那...庾管家...”
邵宸错愕:“当真么?”
文犀气息惊恸沉重如残喘:“我亲耳听见的,错不了,再错不了。如今,王爷薨了,王妃失心了,那,那庾管家也...也殁了。”
“文犀...”
文犀越发用力地抱住邵宸,仿佛聚集了所有的气力,要将她攫进自己的躯体:“宸儿,我来到这尘世上原就是错误,因为我这样不洁净不清白的身世,我害了王爷、王妃和...我再不应流连在这尘世...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原来我在这尘世间竟是一无所有,幸是遇见你,我只有你,宸儿,宸儿...”
邵宸的身子被文犀勒得生疼,一阵阵抽搐的痛,她似乎恍然明了了什么,惊惶地伸出手,拍抚着文犀的脊背:“打从来到这里,我从来只想好生活着,可是几次三番一桩一件的事情,哪回不是在生死间翻转。在这里,能活下去不容易,瞧瞧咱们身边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的不在了,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地活着。文犀,你答应我——好好活着!”
文犀慢慢松开手,正色望着邵宸,面容温和纯净,残着几许泪痕,如晓霜映雪:“宸儿,因为你,所以我不会寻了拙志。宸儿,你活一日,我便活一日,我剩下的日子,都只是为了你。可是,我终究不能留在这尘世间了...更不能留在这府邸之中,安享这南安王府的位爵和尊荣,如此不洁净不清白的我,没有面目留下。”
说着,文犀的面色又有些宛转的潮红,眸光却渐渐涣散:“宸儿,那年在落枫亭同你一起弹琴叙话的日子,那年同你一起出府去庙里探望青莲的日子,那些日子是这尘世间留给我最好的记忆... 我真想今生今世都能和你在一起,一起过那样的日子。可是……这一生我们终究是缘分太浅薄了...所以,所以我要到佛前为我们修一修来世...”
邵宸的心头绞痛,却含着泪仰望着文犀勉强笑道:“文犀...你是想要出家么?”
文犀握住邵宸的双手,惨然一笑,一滴泪却重重落在邵宸的手背上:“宸儿,这一世,这样的我已配不上你,来世,我一定会是洁净清白,干干净净地同你一起...” 说着,深深瞧了邵宸一眼,几乎要把她的形容深深刻进眼眸底处。
文犀又走到坐塌前,俯身抱起辟,辟睡得正熟,口中无意识地发着“咿咿呀呀”,文犀摩挲着辟娇嫩的面庞,强忍悲声:“终究...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邵宸悲伤地走到文犀身后,仰起头,望着屋顶,无声叫嚣,泪如雨下,终是紧紧环住他的腰腹:“文犀...文犀...”